儒林外史
第四十六回 三山門賢人餞別 五河縣勢利
話說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一之後,和二先生商議,要到南京去謝謝杜少卿,天二評:此回反從南京之事還入五河,並以余大先生為線索。
黃評:此回以余大先生為線索,其復到南京,為寫虞博士之去也,其復返五河,為重寫五河也。
卻因謝少卿兼尋館,便渾然無跡又因銀子用完了,順便就可以尋館。
收拾行李,別了二先生,過江到杜少卿河房裡。
杜少卿問了這場官事,余大先生細細說了。
黃評:何能出諸口杜少卿不勝歎息。
天二評:此事未必當少卿之意,故只以太息二字概之
正在河房裡閒話,外面傳進來:「有儀征湯大老爺來拜!」黃評:寫湯鎮台之來,欲其與博士、征君、衡山、雲仙、正字,榜前數人相會,作一總結,余大先生不過線索,其品學不足與諸人抗衡也。
至馬二先生,又當別論余大先生問是那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請表兄做館的了。
不妨就會他一會。」
正說著,湯鎮台進來,敘禮坐下。
湯鎮台道:「少卿先生,天二評:四十三回湯大爺自言與杜少卿世弟兄,則鎮台不當稱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齋中得接光儀,不覺鄙吝頓消。
天二評:此事前文未見隨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懸我一日之思。
此位老先生尊姓?」
杜少卿道:「這便是家表兄余有達,老伯去歲曾要相約做館的。」
鎮台大喜道:「今日無意中又晤一位高賢,真為幸事!」從新作揖坐下。
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將風度!」湯鎮台道:「這是事勢相逼,不得不爾。
至今想來,究竟還是意氣用事,並不曾報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黃評:可見湯鎮台亦知為雷太守所算卻也悔之無及。」
齊評:這是真話,所謂過後方知也。
然凡事能自己覺得,並肯認差,尚不失為君子。
天二評:湯鎮台五嶽平矣余大先生道:「這個,朝野自有定論。
老先生也不必過謙了。」
杜少卿道:「老伯此番來京貴幹?現寓何處?」
湯鎮台道:「家居無事,偶爾來京,借此會會諸位高賢。
敝寓在承恩寺。
弟就要去拜虞博士並莊征君賢竹林。」
吃過茶,辭別出來,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轎。
余大先生暫寓杜少卿河房。
這湯鎮台到國子監拜虞博士,那裡留下帖,回了不在署。
隨往北門橋拜莊濯江,裡面見了帖子,忙叫請會。
這湯鎮台下轎進到廳事,主人出來,敘禮坐下,道了幾句彼此仰慕的話。
湯鎮台提起要任後湖拜莊征君,莊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捨,何不竟請一會?」
黃評:若往拜莊征君,必不能會,妙在即於濯江處見之,省卻許多筆墨湯鎮台道:「這便好的極了!」莊濯江吩咐家人請出莊征君來,同湯鎮台拜見過,敘坐。
又吃了一遍茶,莊征君道:「老先生此來,恰好虞老先生尚未榮行,又重九相近,我們何不相約,作一個登高會?就此便奉餞虞老先生,又可暢聚一日。」
莊濯江道:「甚好。
訂期便在舍間相聚便了。」
黃評:濯江解人,不可多得湯鎮台坐了一會,起身去了,說道:「數日內登高會再接教,可以為盡日之談。」
說罷,二位送了出來。
湯鎮台又去拜了遲衡山、武正字。
莊家隨即著家人送了五兩銀子到湯鎮台寓所代席。
過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請各位早到。
莊濯江在家等候,莊征君已先在那裡。
少刻,遲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
莊濯江收拾了一個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
此時正是九月初五,黃評:不定用九日,避俗套也天氣亢爽。
各人都穿著袷衣,啜茗閒談。
又談了一會,湯鎮台、蕭守府、虞博士都到了,眾人迎請進來,作揖坐下。
湯鎮台道:「我們俱系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賢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緣。
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後,不知快晤又在何時?」
天二評:淡語傷神莊濯江道:「各位老先生當今山鬥,今日惠顧茅齋,想五百里內賢人聚矣!」黃評:正謂榜前數人
坐定,家人捧上茶來。
揭開來,似白水一般,香氣芬馥,銀針都浮在水面,吃過,又換了一巡真天都,雖是隔年陳的,那香氣尤烈。
天二評:借喫茶回應前文,有意無意虞博士吃著茶笑說道:「二位老先生當年在軍中,想不見此物。」
蕭雲仙道:「豈但軍中,小弟在青楓城六年,得飲白水,已為厚幸,只覺強於馬溺多矣!」齊評:一語足抵千百語湯鎮台道:「果然青楓水草可支數年。」
黃評:借茶引出一水草,便補寫雲仙之能讀書莊征君道:「蕭老先生博雅,真不數北魏崔浩。」
遲衡山道:「前代後代,亦時有變遷的。」
天二評:通人之言。
衡山此論不遷杜少卿道:「宰相須用讀書人,將帥亦須用讀書人。
若非蕭老先生有識,安能立此大功?」
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邊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裡書辦核算時偏生知道。
這不知是司官的學問,還是書辦的學問?若說是司官的學問,怪不的朝廷重文輕武。
若說是書辦的考核,可見這大部的則例是移動不得的了。」
說罷,一齊大笑起來。
黃評:寫出公事可笑
戲子吹打已畢,奉席讓坐。
戲子上來參堂。
莊非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捨,晚生把梨園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傳了來,天二評:馬齒加長,不知風韻猶存否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賞他一齣戲。」
虞博士問:「怎麼叫做「梨園榜」?」
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這件風一流事述了一遍,眾人又大笑。
湯鎮台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銓選部郎了?」
杜少卿道:「正是。」
天二評:虛結杜慎卿。
黃評:借戲子了慎卿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評騭,可雲至公至明。
只怕立朝之後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
齊評:千古一轍眾人又笑了。
當日吃了一天酒。
做完了戲,到黃昏時分,眾人散了。
莊濯江尋妙手丹青畫了一幅《登高送別圖》。
黃評:濯江好事,然此雖俗套,與尋常繪圖有別在會諸人都做了詩。
又各家移樽到博士齋中餞別。
南京餞別虞博士的也不下千餘家。
虞博士應酬煩了,凡要到船中送別的,都辭了不勞。
那日叫了一隻小船在水西門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船上。
杜少卿拜別道:「老叔已去,小侄從今無所依歸矣!」齊評:送君者自崖而反,能不淒然!天二評:黯然消魂。
黃評:二語亦令我淒然欲絕。
蓋道義之交,非尋常之別,而此後余文雖妙,不若此之可歌可泣矣虞博士也不勝淒然,邀到船裡坐下,說道:「少卿,我不瞞你說,我本赤貧之士,在南京來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積幾兩俸金,只掙了三十擔米的一塊田。
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縣,我多則做三年,少則做兩年,再積些俸銀,添得二十擔米,每年養著我夫妻兩個不得餓死,就罷了。
子孫們的事,我也不去管他。
齊評:賢而多財則損其智,愚而多財則益其過。
為子孫計,亦何必耶現今小兒讀書之餘,我教他學個醫,可以餬口。
我要做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時常寄書子來問候你。」
說罷和杜少卿灑淚分手。
天二評:閱者至此亦不禁淒然淚下,或問何故?曰:《儒林外史》將完了。
黃評:傷如之何杜少卿上了岸,看著虞博士的船開了去,望不見了,方才回來。
天二評:送君者自崖而返,而君自此遠矣
余大先生在河房裡,杜少卿把才纔這些話告訴他。
余大先生歎道:「難進易退,真乃天懷淡定之君子。
黃評:二語足以盡博士矣我們他日出身,皆當以此公為法。」
彼此歎賞了一回。
當晚,余二先生有家書來約大先生回去,黃評:一筆仍歸到五河說:「表弟虞華軒家請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請大哥到家教兒子。
目今就要進館,請作速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說了,辭別要去。
次日束裝渡江,杜少卿送過,自回家去。
黃評:了少卿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著,拿帖子與乃兄看,上寫:「愚表弟虞梁,敬請余大表兄先生在捨教訓小兒。
每年修金四十兩,節禮在外。
此訂。」
大先生看了。
次日去回拜,虞華軒迎了出來,心裡歡喜,作揖奉坐。
小廝拿上茶來吃著。
虞華軒道:「小兒蠢夯,自幼失學。
前數年愚弟就想請表兄教他,因表兄出遊在外。
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兒有幸了。
舉人、進士,我和表兄兩家車載斗量,也不是甚麼出奇東西。
齊評:真乃要言不煩。
黃評:五河縣正以此為出奇將來小兒在表兄門下,第一要學了表兄的品行,天二評:只不要學他私和人命。
黃評:品行誠高,莫要至無為州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兩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氣味還投合的來。
老弟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一般,我怎不盡心教導!若說中舉人、進士,我這不曾中過的人,或者不在行。
至於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傳,愚兄也只是行所無事。」
說罷,彼此笑了。
天二評:數語心平氣和,卻亦得體,非馬二先生輩所能言擇了個吉日,請先生到館。
余大先生絕早到了。
虞小公子出來拜見,甚是聰俊。
拜過,虞華軒送至館所。
余大先生上了師位。
虞華軒辭別,到那邊書房裡去坐。
才坐下,門上人同了一個客進來。
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黃評:好稱謂,妙在並無名字是前科中的文舉人,天二評:主考何人,看中這棒椎?卻與虞華軒是同案進的學。
這日因他家先生開館,就踱了來,要陪先生。
天二評:不請自來,真好朋友虞華軒留他坐下吃了茶。
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開館。」
虞華軒道:「正是。」
唐二棒椎道:「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這些雜學,黃評:余大先生而無坐性*,誰信之?雜學大約即「雜覽」耳荒了正務。
論余大先生的舉業,雖不是時下的惡習,他要學國初帖括的排場,卻也不是中和之業。」
齊評:偏有這些似是而非之論。
天一評:以余大先生未中故也。
黃評:「中和之業」四字奇,此等文詞,舉人可知,而不知更有奇焉者在後虞華軒道:「小兒也還早哩。
如今請余大表兄,不過叫學他些立品,不做那勢利小人就罷了。」
齊評:當和尚罵賊禿,華軒一肚皮不合時宜。
天二評:當面罵他,畜生不懂
又坐了一會,唐二棒椎道:「老華,我正有一件事要來請教你這通古學的。」
黃評:妙在請教者並非古學虞華軒道:「我通甚麼古學!你拿這話來笑我。」
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話,真要請教你。
就是我前科僥倖。
我有一個嫡侄,他在鳳陽府裡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門。
他自從中了,不曾到縣裡來,而今來祭祖。
他昨日來拜我,是「門年愚侄」的帖子。
我如今回拜他,可該用個「門年愚叔」?」
齊評:然則如此說來,設或父子中在一房,該寫「門年愚子」「門年愚父」帖子了虞華軒道:「怎麼說?」
唐二棒椎道:「你難道不曾聽見?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門,是出在一個房師房裡中的了。
他寫「門年愚侄」的帖拜我,我可該照樣還他?」
虞華軒道:「我難道不曉得同著一個房師叫做同門!但你方才說的「門年愚侄」四個字,是鬼話,是夢話?」
黃評:此必當時實事,非作者徒事詼諧唐二棒椎道:「怎的是夢話?」
虞華軒仰天大笑道:「從古至今也沒有這樣奇事。」
唐二棒椎變著臉道:「老華,你莫怪我說。
齊評:又要請教,又要變臉,此等人只宜拳而逐之。
華軒真是不幸。
天二評:雖變了臉卻亦不怒,以其有得他吃也你雖世家大族,你家發過的老先生們離的遠了,你又不曾中過。
黃評:此等奇事,不曾中過舉人或反無之這些官一場上來往的儀制,你想是未必知道。
我舍侄他在京裡不知見過多少大老,他這帖子的樣式必有個來歷,難道是混寫的?」
虞華軒道:「你長兄既說是該這樣寫,就這樣寫罷了,黃評:華軒之乖,襯余有達之呆何必問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曉得,等余大先生出來吃飯,我問他。」
天二評:余大先生也沒有中過正說著,小廝來說:「姚五爺進來了。」
兩個人同站起來。
姚五爺進來,作揖坐下。
虞華軒道:「五表兄,你昨日吃過飯怎便去了?晚裡還有個便酒等著,你也不來。」
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這裡吃中飯的麼?我昨日午後遇著你,你現說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飯出來。
黃評:寫姚老五非方不口,又一樣寫法怎的這樣扯謊?」
齊評:足下又可學乖了
小廝擺了飯,請余大先生來。
余大先生首席,唐二棒椎對面,姚五爺上坐,主人下陪。
吃過飯,虞華軒笑把才纔寫帖子話說與余大先生。
余大先生氣得兩臉紫漲,頸子裡的筋都耿出來,天二評:腐氣可掬。
「耿」字奇妙。
黃評:余大先生實系書獃,除無為州一行外,事事古道可敬。
觀榜上第余大先生於馬二先生之後,蓋兩先生皆迂,而究其所失,輕重懸殊也說道:「這話是那個說的?請問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緊,是科名要緊?」
虞華軒道:「自然是祖父要緊了,這也何消說得。」
齊評:這話不確。
天二評:唐二棒椎若曰科名要緊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緊,如何才中了個舉人,便丟一了天屬之親,叔侄們認起同年同門來?這樣得罪名教的話,我一世也不願聽!二哥,你這位令侄,還虧他中個舉,竟是一字不通的人!天二評:豈有學人而不通者乎?豈有舉人而一字不通者乎?對曰:有!有!有!若是我的侄兒,我先拿他在祠堂裡祖宗神位前,先打幾十板子才好!」黃評:非迂不得有快論唐二棒椎同姚五爺看見余大先生惱得像紅蟲,知道他的迂性*呆氣發了,講些混話,支開了去。
須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進館去了。
姚五爺起身道:「我去走走再來。」
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該說在彭老二家吃了飯出來的了!」天二評:勢利小人互相譏誚,又安知唐二棒椎出去不說在彭老二家吃飯?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姚五爺笑道:「今日我在這裡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說在別處。」
齊評:那裡有人知道笑著去了。
黃評:恬不知恥姚五爺去了一時,又走回來,說道:「老華,廳上有個客來拜你。
說是在府裡太尊衙門裡出來的,在廳上坐著哩。
你快出去會他!」天二評:干卿何事?又代人通報虞華軒道:「我並沒有這個相與,是那裡來的?」
正疑惑間,門上傳進貼子來:「年家眷同學教弟季萑頓首拜」。
季萑又現虞華軒出到廳上迎接。
季葦蕭進來,作揖坐下,拿出一封書子,遞過來說道:「小弟在京師因同敝東家來貴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書,專候先生。
今日得見雅範,實為深幸。」
虞華軒接過書子,拆開從頭看了,說道:「先生與我敝府厲公祖是舊交?」
季葦蕭道:「厲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門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
虞華軒道:「先生因甚公事下縣來?」
季葦蕭道:「此處無外人,可以奉告。
厲太尊因貴縣當輔戥子太重,剝削小民,所以托弟下來查一查。
齊評:這也不過是季葦蕭弄錢話頭,未必厲公管此閒事如其果真,此弊要除。」
黃評:此處季葦蕭是借用,以便形容五河縣之勢利並方鹽商之可惡虞華軒將椅子挪近季葦蕭跟前,低言道:「這是太公祖極大的仁政。
敝縣別的當鋪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這兩個典鋪。
他又是鄉紳,又是鹽典,又同府縣官相與的極好,所以無所不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如今要除這個弊,只要除這兩家。
況太公祖堂堂太守,何必要同這樣人相與?此說只可放在先生心裡,卻不可漏洩說是小弟說的。」
齊評:華軒聞葦蕭之言即信為真,恐未必然也。
天二評:寫華軒縝密,與虞、杜諸人不同季葦蕭道:「這都領教了。」
虞華軒又道:「蒙先生賜顧,本該備個小酌,奉屈一談,一來恐怕褻尊,二來小地方耳目眾多。
明日備個菲酌送到尊寓,萬勿見卻。」
季葦蕭道:「這也不敢當。」
說罷,作別去了。
虞華軒走進書房來,姚五爺迎著問道:「可是太尊那裡來的?」
虞華軒道:「怎麼不是!」姚五爺搖著頭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華,這倒也不錯。
果然是太尊裡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邇。
同太尊密邇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們二位。
齊評:斷定無疑。
黃評:不知正查訪方老六我聽見這人來,正在這裡疑惑。
他果然在太尊衙門裡的人,他下縣來,不先到他們家去,倒有個先來拜你老哥的?這個話有些不像。
恐怕是外方的甚麼光棍,打著太尊的旗號,到處來騙人的錢,你不要上他的當!」天二評:何苦替一人瞎用心。
黃評:承關切虞華軒道:「也不見得這人不曾去拜他們。」
姚五爺笑道:「一定沒有拜。
若拜了他們,怎肯還來拜你?」
齊評:然則你們都是拜不著他們,才肯到這裡來的。
黃評:奇談,不許他拜第三個人虞華軒道:「難道是太尊叫他來拜我的?是天長杜慎卿表兄在京裡寫書子給他來的。
這人是有名的季葦蕭。」
唐二棒椎搖手道:「這話更不然!季葦蕭是定梨園榜的名士。
他既是名士,京裡一定在翰林院衙門裡走動。
況且天長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個人,黃評:京裡只有一個彭老四豈有個他出京來,帶了杜慎老的書子來給你,不帶彭老四的書子來給他家的?這人一定不是季葦蕭。」
齊評:帶書子也須查查定例。
天二評:不許他替杜慎卿寄書給華軒,不許他不替彭老四寄書給家裡,並不許他叫季葦蕭。
棒椎之為物,豈不怪哉!黃評:並不許他是季葦蕭,更妙虞華軒道:「是不是罷了,只管講他怎的!」便罵小斯:「酒席為甚麼到此時還不停當!」一個小廝進來稟道:「酒席已經停當了。」
一個小廝掮了被囊行李進來,說:「鄉里成老爹到了。」
只見一人,方巾,藍布直裰,薄底布鞋,花白鬍鬚,酒糟臉,進來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請先生,我撞著來吃喜酒。」
黃評:今朝便有吃虞華軒叫小廝拿水來給成老爹洗臉,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黃泥,一同邀到廳上。
擺上酒來,余大先生首席,眾位陪坐。
天色*已黑,虞府廳上點起一對料絲燈來,還是虞華軒曾祖尚書公在武英殿御賜之物,今已六十餘年,猶然簇新。
余大先生道:「自古說,「故家喬木」,果然不差。
就如尊府這燈,我縣裡沒有第二副。」
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氣勢!我是親眼看見的。
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黃評:總要拉到方、彭都一年盛似一年。
不說別的,府裡太尊、縣裡王公,都同他們是一個人,齊評:聯貫而下,抑何言之不啻口出也時時有內裡幕賓相公到他家來說要緊的話。
百姓怎的不怕他。
黃評:怕他於你何益像這內裡幕賓相公,再不肯到別人家去!」唐二棒椎道:「這些時可有幕賓相公來?」
成老爹道:「現有一個姓「吉」的吉相公下來訪事,黃評:又打聽不清楚,且才從鄉里來,何得便知此等事住在寶林寺僧官家。
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請了家去陪著。
三個人進了書房門,講了一天。
不知太爺是作惡那一個,黃評:妙在就是「作惡」方老六叫這吉相公下來訪的?」
天二評:虛寫葦蕭訪事,迷一離惝恍,不知如何消弭。
從來公事有始無終,厲公雖賢,幕友未必能以實告。
葦蕭之為人,讀者已知之矣,故無須實寫唐二棒椎望著姚五爺冷笑道:「何如?」
余大先生看見他說的這些話可厭,因問他道:「老爹去年准給衣巾了?」
成老爹道:「正是。
虧學台是彭老四的同年,黃評:也要拉上彭老四求了他一封書子,所以准的。」
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這一副酒糟臉,學台看見著實精神,怎的肯准?」
黃評:余大先生不說輕薄話的,可見厭極了。
天二評:余大先生亦能發科成老爹道:「我說我這臉是浮腫著的。」
眾人一齊笑了。
又吃了一會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沒中用的了。
英雄出於少年,怎得我這華軒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們這唐二老爺齊評:真正個個周到一齊會上進士,雖不能像彭老四做這樣大位,黃評:又拉上彭老四,且派定不能做大位,蓋視彭老四直是天上人或者像老三、老二候選個縣官,也與祖宗爭氣,我們臉上,也有光輝。」
天二評:又來了,可謂每飯不忘余大先生看見這些話更可厭,因說道:「我們不講這些話,行令吃酒罷。」
當下行了一個「快樂飲酒」的令。
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
成老爹扶到房裡去睡。
打燈籠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爺回去。
成老爹睡了一一夜,半夜裡又吐,吐了又痾屎。
黃評:吐殺屙殺這老狗。
天二評:老狗貪吃不等天亮,就叫書房裡的一個小小廝來掃屎。
就悄悄向那小小廝說,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兩個進來。
又鬼頭鬼腦,不知說了些甚麼,便叫請出大爺來。
天二評:可想而知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鄉僻地面,偏多慕勢之風;學校宮前,竟行非禮之事。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博士去而文壇自此冷落矣。
虞博士是書中第一人,祭泰伯祠是書中第一事,自此以後皆流風餘韻。
故寫博士之去惟少卿送之,而臨別數言,淒然欲絕,千載之下謦欬如聞。
薄俗澆漓中而有一二自愛之人,此眾口之所最不能容者也。
虞華軒書房裡偏生有唐二棒椎、姚五爺來往,寫小地方之人情,出神入化,從來稗官無此筆仗。
唐二棒椎、姚五爺兩人,儘夠令人作惡矣,偏又添出一個成老爹。
文心如春盡之花,發洩無遺,天二評:正如太史公作《史記》至《貨殖傳》,於筆發揮淋一漓盡致天工之巧,更不留余也。
【齊評】
虞華軒清操自愛,矯矯異人;余有達同氣相求,喁喁莫逆。
不意延師開塾,方翔白鶴於齋中;何期俗狀塵容,頓集青蠅於座上。
傾談論古,幾於正不勝邪;信口開河,反覺寡難敵眾。
可知互鄉沉痼,虞博士化導應窮;無怪安土輕遷,杜少卿逍遙遠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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