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
話說老太太見這些傢伙什物都是自己的,黃評:其實人生世人哪一件是「自已的」?必以為「自己的」,則痰迷心竅矣不覺歡喜,痰迷心竅,昏絕於地。
家人媳婦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請老爺進來。
范舉人三步作一步走來看時,連叫母親不應,忙將老太太抬放床上,請了醫生來。
醫生說:「老太太這病是中了髒,不可治了!」天二評:原來此屋不利連請了幾個醫生,都是如此說。
范舉人越發慌了,夫妻兩個守著哭泣,一面制備後事。
挨到黃昏時候,老太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黃評:范進瘋而其母遂至於死,猶得母教未深。
一笑閤家忙了一一夜。
次日請將-陰-陽徐先生來寫了七單,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該請僧人追薦,天二評:伏筆大門上掛了白布球,新貼的廳聯都用白紙糊了。
黃評:極細合城紳衿都來弔唁,請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廳陪客。
黃評:魏好古亦有用處胡老爹上不得台盤,只好在廚房裡或女兒房裡,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
黃評:伏筆到得二七過了,范舉人念舊,拿了幾兩銀子交與胡屠戶,托他仍舊到集上庵裡請平日相與的和尚做攬頭,請大寺八眾僧人來唸經,拜梁皇懺,放焰口,追薦老太太升天。
屠戶拿著銀子,一直走到集上庵裡滕和尚家,恰好大寺裡僧官慧敏也在那裡坐著。
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這庵裡起坐。
齊評:帶敘帶伏。
天二評:伏筆滕和尚請屠戶坐下,言及:「前日新中的范老爺得病在小庵裡,那日貧僧不在家,不曾候得。
多虧門口賣藥的陳先生燒了些茶水,替一我做個主人。」
胡屠戶道:「正是,我也多謝他的膏藥。
今日不在這裡?」
滕和尚道:「今日不曾來。」
又問道:「范老爺那病隨即就好了,卻不想又有老太太這一變。
胡老爹這幾十天想總是在那裡忙?不見來集上做生意。」
胡屠戶道:「可不是麼!自從親家母不幸去世,合城鄉紳那一個不到他家來,就是我的主顧張老爺、周老爺也在那裡司賓。
齊評:口口聲聲帶定張老爺、周老爺,屠戶心中欽敬固只此二人也。
黃評:順手帶出周老爺大長日子,坐著無聊,只拉著我說閒話,陪著吃酒吃飯。
天二評:又是夏總甲聲口見了客來,又要打躬作揖,累個不了。
我是個閒散慣了的人,黃評:倒也扯謊扯的象不耐煩做這些事;欲待躲著些,天二評:女兒房裡廚房裡又少不得人照看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喬了,說道:「要至親做甚麼呢?」
」齊評:真說得入情入理。
黃評:更像說罷,又如此這般把請僧人做齋的話說了。
和尚聽了,屁滾尿流,慌忙燒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轉托僧官去約僧眾,並備香燭、紙馬、寫疏等事。
天二評:「寫疏」伏下胡屠戶吃過麵去。
僧官接了銀子,才待進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叫道:「慧老爺,為甚麼這些時不到莊上來走走?」
僧官忙回頭來看時,是佃戶何美之。
天二評:生出奇文何美之道:「你老人家這些時這等財忙!因甚事總不來走走?」
僧官道:「不是我也要來,只因城裡張大房裡想我屋後那一塊田,天二評:先透過一筆。
因前已伏線,故不覺其突又不肯出價錢,我幾次回斷了他。
若到莊上來,他家那佃戶又走過來嘴嘴舌舌,纏個不清。
齊評:帶補帶伏我在寺裡,他有人來尋,我只回他出門去了。」
何美之道:「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
今日無事,且到莊上去坐坐。
況且老爺前日煮過的那半隻火腿,吊在灶上,已經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消繳了他罷。
今日就在莊上歇了去,怕怎的?」
和尚被他說的口裡流涎,天二評:流涎者何也,火腿也,酒也,歇了去也那腳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莊上。
何美之叫渾家煮了一隻母雞,把火腿切了,酒舀出來燙著。
和尚走熱了,坐在天井內,把衣服脫了一件,敞著懷,腆著個肚子,天二評:好模樣走出黑津津一頭一臉的肥油。
天二評:也像灶上半隻火腿。
黃評:也走出肥油了。
只「肥油」二字,寫出一個酒肉和尚
須臾整理停當,何美之捧出盤子,渾家拎著酒,放在桌子上擺下。
和尚上坐,渾家下陪,何美之打橫,把酒來斟。
吃著,說起三五日內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齋。
何美之渾家說道:「范家老奶奶,天二評:老奶奶者,輕之也我們自小看見他的,是個和氣不過的老人家。
只有他媳婦兒,天二評:他媳婦兒者,輕之又輕之也是莊南頭胡屠戶的女兒,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黃評:屠戶女兒,一定是此等貨。
寫得如見其人那日在這裡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靸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
天二評:范進娘子形容,卻在此處補出而今弄兩件「一屍一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齊評:你做僧官太太,亦可算得夫人。
天二評:詆范進娘子者,渠自矜其貌,乃不得穿一屍一皮子做夫人也好不體面!你說天二評:你者,你和尚耶?你何美之耶?那裡看人去!」
正吃得興頭,聽得外面敲門甚凶,何美之道:「是誰?」
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
何美之才開了門,七八個人一齊擁了進來,看見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齊說道:「好快活!和尚、婦人一大青天白日調一情。
好僧官老爺,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說!這是我田主人。」
眾人一頓罵道:「田主人?連你婆子都有主兒了!」不由分說,拿條草繩,把和尚精赤條條同婦人一繩捆了,黃評:不用剝衣將個槓子穿心抬著,連何美之也帶了,來到南海縣前一個關帝廟前一戲台底下。
天二評:戲是台上做的,今卻在台下和尚同婦人拴做一處,候知縣出堂報狀。
眾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報與范府。
范舉人因母親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天二評:兩句連讀,令人先笑忍耐不得,隨即拿帖子向知縣說了。
知縣差班頭將和尚解放,女人著交美之領了家去,一班光棍帶著,明日早堂發落。
眾人慌了,求張鄉紳帖子在知縣處說情。
知縣准了,早堂帶進,罵了幾句,扯一個淡,趕了出去。
天二評:能員,應保舉卓異和尚同眾人,倒在衙門口用了幾十兩銀子。
僧官先去范府謝了,次日方帶領僧眾來鋪結壇場、掛佛像,兩邊十殿閻君。
吃了開經面,打動鐃、鈸、叮噹,念了一卷經,擺上早齋來。
八眾僧人,連司賓的魏相公共九位,黃評:不脫魏相公,細坐了兩席。
才吃著,長班報有客到。
魏相公丟一了碗出去迎接進來,便是張、周兩位鄉紳,烏紗帽,淺色*圓領,粉底皂靴。
魏相公陪著一直拱到靈前去了。
內中一個和尚向僧官道:「方纔進去的,就是張大房裡靜齋老爺。
他和你是田鄰,你也該過去問訊一聲才是。」
天二評:和尚豈不知,故意問及,可知僧官之見惡於眾僧官道:「也罷了。
張家是甚麼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這一番是非,那裡是甚麼光棍,就是他的佃戶,商議定了,做鬼做神來弄送我。
黃評:補出,省筆墨也不過要簸掉我幾兩銀子,好把屋後的那一塊田賣與他。
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落後縣裡老爺要打他莊戶,黃評:伏後到縣惹出事來一般也慌了,腆著臉拿帖子去說,惹的縣主不喜歡。」
又道:「他沒脊骨的事多哩!就像週三房裡、做過巢縣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兒。
三房裡曾托我說媒,我替他講西鄉里封大戶家,好不有錢,張家硬主張著許與方纔這窮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進個學,又說他會作個甚麼詩詞。
前日替這裡作了一個薦亡的疏,我拿了給人看,說是倒別了三個字。
像這都是作孽!眼見得二姑娘也要許人家了,又不知撮弄與個甚麼人!」齊評:又起下文。
天二評:張靜齋之為人,魏好古之學問,俱從和尚口中虛寫,卻又暗伏嚴家對親一節。
骨節通靈說著,聽見靴底響,眾和尚擠擠眼,僧官就不言語了。
天二評:如畫兩位鄉紳出來,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
眾和尚吃完了齋,洗了臉和手,吹打拜懺,行香放燈,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鬧了三晝夜方才散了。
光-陰-彈指,七七之期已過,范舉人出門謝了孝。
一日,張靜齋來候問,還有話說。
范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裡坐下,穿著衰絰出來相見,先謝了喪事裡諸凡相助的話。
張靜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們做子侄的理應效勞。
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也罷了,只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
齊評:此等應酬套語,久已習而不知其非矣看來想是祖塋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
范舉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來秋舉行,但費用尚在不敷。」
張靜齋屈指一算:「銘旌是用周學台的銜。
墓誌托魏朋友將就做一篇,天二評:將就二字著眼卻是用誰的名?其餘殯儀、桌席、執事、吹打,以及雜用、飯食、破土、謝風水之類,須三百多銀子。」
正算著,捧出飯來吃了。
張靜齋又道:「三載居廬自是正理,但世先生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邊設法使用,黃評:范進被張靜齋教壞似乎不必拘拘。
現今高發之後,並不曾到貴老師處一候。
高要地方肥一美,或可秋風一二。
天二評:主意在此。
黃評:「肥一美」二字久在胸中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約同行?一路上舟車之費,弟自當措辦,不須世先生費心。」
范舉人道:「極承老先生厚愛,只不知大禮上可行得?」
天二評:好孝廉張靜齋道:「禮有經,亦有權。
想沒有甚麼行不得處。」
齊評:的是世面上人口角。
天二評:墨捲上救急語。
黃評:以為可行則行矣,豈非教壞范舉人又謝了。
張靜齋約定日期,雇齊夫馬,帶了從人,取路往高要縣進發,於路上商量說:「此來一者見老師,二來老太夫人墓誌,就要借湯公的官銜名字。」
不一日,進了高要城。
那日知縣下鄉相驗去了。
二位不好進衙門,只得在一個關帝廟裡坐下。
那廟正修大殿,有縣裡工房在內監工。
工房聽見縣主的相與到了,慌忙迎到裡面客位內坐著,擺上九個茶盤來。
工房坐在下席執壺斟茶,吃了一回。
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樑,落腮鬍子。
天二評: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黃評:不待寫其為人,數句像贊可知矣那人一進了門,就叫把茶盤子撤了,然後與二位敘禮坐下,動問那一位是張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
二人各自道了姓名。
那人道:「賤姓嚴,舍下就在咫尺。
去歲宗師案臨,幸叨歲薦,與我這湯父母是極好的相與。
天二評:過幾天多要奉請。
石史評:嚴老大面呈履歷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舊?」
二位各道了年誼師生,嚴貢生不勝欽敬。
工房告過失陪,那邊去了。
嚴家家人掇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是雞、鴨、糟魚、火腿之類。
天二評:咄嗟而辦,蓋是市脯。
然據嚴老二言:分家一樣田地,白白吃窮,端了花梨椅子換肉心包子。
則嚴老大之於口腹,固不惜所費。
黃評:此老酒餚不是好吃的。
吾服其何得如此現成。
想城隍廟是其慣常請客之地,以便求說人情耳嚴貢生請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過來說道:「本該請二位老先生降臨寒舍,一來蝸居恐怕褻尊,二來就要進衙門去,恐怕關防有礙,齊評:真足肉麻故此備個粗碟,就在此處談談,休嫌輕慢。」
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謁,倒先取擾。」
嚴貢生道:「不敢,不敢。」
立著要候乾一杯。
二位恐怕臉紅,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
嚴貢生道:「湯父母為人廉靜慈祥,真乃一縣之福!」張靜齋道:「是,敝世叔也還有些善政麼?」
嚴貢生道:「老先生,人生萬事,都是個緣法,真個勉強不來的。
齊評:平空結撰一席話,卻用如此起筆,真是渾然無跡。
天二評:所答非所問,急要說出「極好的相與」。
黃評:答得奇,並不答其所問湯父母到任的那日,敝處闔縣紳衿公搭了一個綵棚,在十里牌迎接。
弟站在綵棚門口,須臾鑼、旗、傘、扇、吹手、夜役,一隊一隊都過去了。
天二評:必細數者,為「兩隻眼看著」作勢也轎子將近,遠遠望見老父母兩朵高眉一毛一、一個大鼻樑、方面大耳,正與「蜜蜂眼,高鼻樑,落腮鬍子」兩兩相對我心裡就曉得是一位豈弟君子。
卻又出奇,幾十人在那裡同接,老父母轎子裡兩隻眼只看著小弟一個人。
黃評:想是「大鼻樑」喜「高鼻樑」那時有個朋友同小弟並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齊評:頓挫擺踱,有色*有聲,嚴老大如此文才,僅僅一貢,未免有屈悄悄問我:「先年可曾認得這位父母?」
小弟從實說:「不曾認得。」
他就癡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搶上幾步,意思要老父母問他甚麼。
齊評:只怕還是夫子自道也不想老父母下了轎,同眾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別處,天二評:其實還望著你,並非望別處才曉得從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
黃評:此一段談吐,我服作者寫得出。
須知此等寫勢利,才是寫入骨髓次日小弟到衙門去謁見,老父母方才下學回來,諸事忙作一一團一,卻連忙丟一了,叫請小弟進去,換了兩遍茶,就像相與過幾十年的一般。」
齊評:這是前世的事,湯公如何記得張鄉紳道:「總因你先生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
近來自然時時請教。」
嚴貢生道:「後來倒也不常進去。
黃評:恐人盤問,又說不常進去實不相瞞,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里之間,從不曉得佔人寸絲半粟的便宜,黃評:此等言行相反,早已視為常事所以歷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
湯父母容易不大喜會客,天二評:不大喜會客者,蓋常請見而不會也卻也凡事心照。
齊評:又說謊話,又怕對穿,於是吞吞吐吐,似真似假,文章煞費苦心就如前月縣考,把二小兒取在第十名,叫了進去,細細問他從的先生是那個,又問他可曾定過親事,著實關切!」范舉人道:「我這老師看文章是法眼。
既然賞鑒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賀。」
嚴貢生道:「豈敢,豈敢。」
又道:「我這高要是廣東出名縣分,一歲之中,錢糧耗羨,花、布、牛、驢、漁、船、田、房稅,不下萬金。」
又自拿手在桌上畫著,低聲說道:黃評:描摹入骨入神「像湯父母這個做法,不過八千金。
前任潘父母做的時節,實有萬金。
他還有些枝葉,還用著我們幾個要緊的人。」
齊評:齊評湯父母不敢同你相認者,就是怕你這些耳。
天二評:然則湯父母不用著公等幾個要緊人也說著,恐怕有人聽見,把頭別轉來望著門外。
一個蓬頭赤足的小廝走了進來,天二評:斗筍接縫,其捷如風望著他道:「老爺,家裡請你回去。」
嚴貢生道:「回去做甚麼?」
小廝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裡吵哩。」
嚴貢生道:「他要豬,拿錢來!」小廝道:「他說豬是他的。」
嚴貢生道:「我知道了。
你先去罷,我就來。」
那小廝又不肯去。
張、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請回罷。」
嚴貢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口豬原是舍下的。」
天二評:范老先生未必知,張老先生有些知了。
何也?彼亦此中人也才說得一句,聽見鑼響,天二評:虧得鑼響,省了說謊一齊立起身來說道:「回衙了。」
二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貢生謝了擾,直來到宅門口投進帖子去。
知縣湯奉接了帖子,一個寫「世侄張師陸」,一個寫「門生范進」。
自心裡沉吟道:「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齊評:原來如此!天二評:補筆,從對面敘出甚是可厭。
但這回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不好回他。」
黃評:所以同范進來也吩咐快請。
兩人進來,先是靜齋見過,范進上來敘師生之禮。
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喫茶。
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范進的文章稱讚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
范進方才說道:「先母見背,遵制丁憂。」
天二評:蓋范進變服而來,帖上又不注「制」字,故湯知縣有此問。
作書者不忍明言,故出此語,令人自悟。
張靜齋所謂「禮有經有權」者,即此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拱進後堂,擺上酒來。
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也做兩碗。
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
范進退前縮後的不一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
齊評:吉服可穿,銀箸不用,所謂捨本逐末也。
天二評:不解者,因其先吉服而來,想不到銀鑲杯箸也靜齋笑道:「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這個杯箸。」
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牙箸來,范進又不肯舉。
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
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方才罷了。
天二評:然則何以吉服?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
落後看見他在燕窩碗裡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裡,方才放心。
齊評:入情入景。
天二評:謔而虐矣,蓋作者甚惡此輩因說道:「卻是得罪的緊。
我這敝教,酒席沒有什麼吃得,只這幾樣小菜,權且用個便飯。
敝教只是個牛羊肉,黃評:引到牛肉又恐貴教老爺們不用,所以不敢上席。
現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來牌票甚緊,衙門裡都也莫得吃。」
天二評:引動下文掌上燭來,將牌拿出來看著。
一個賬身的小廝在知縣耳跟前悄悄說了幾句話,知縣起身向二位道:「外邊有個書辦回話,弟去一去就來。」
去了一時,只聽得吩咐道:「且放在那裡。」
天二評:可知本要受的回來又入席坐下,說了失陪,向張靜齋道:「張世兄,你是做過官的。
這件事正該商之於你。
就是斷牛肉的話,方才有幾個教親,共備了五十斤牛肉,請出一位老師夫來求我,說是要斷盡了,他們就沒有飯吃,求我略鬆寬些,叫做「瞞上不瞞下」。
送五十斤牛肉在這裡與我,卻是受得受不得?」
張靜齋道:「老世叔,這話斷斷使不得的了!天二評:何妨?有經有權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親?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湯知縣道:「那個劉老先生?」
靜齋道:「諱基的了。
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
范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
靜齋道:「是第五名。
那墨卷是弟讀過的,後來入了翰林。
齊評:真是盲人騎瞎馬,好看之極。
天二評:天下實有此等妄人,並非作者平空捏造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訪普」的一般。
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壇小菜,當面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
洪武聖上惱了,說道:「他以為天下事都靠著你們書生!」到第二日,把劉老先生貶為青田縣知縣,齊評:劉青田乃青田人,非青田知縣,靜齋先生遂附會之。
天二評:劉老先生是土知縣又用毒一藥擺死了。
這個如何了得!」知縣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典故,黃評:絕倒。
妙在是「確切典故」不由得不信,問道:「這事如何處置?」
張靜齋道:「依小侄愚見,世叔就在這事上出個大名。
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將這老師夫拿進來,打他幾十個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天二評:道光間一福建知縣確有此一事。
見陳子莊明府《庸閒齋筆記》。
想來曾讀《外史》,當是奉教於張靜齋出一張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膽之處。
上司訪知,見世叔一絲不苟,陞遷就在指日。」
知縣點頭道:「十分有理。」
齊評:說得動聽,湯公所以急急遵教。
黃評:張靜齋做知縣,想必被參回來的,卻仍以此等伎倆傳授別人。
妙在湯知縣便聽信也當下席終,留二位在書房住了。
次日早堂,頭一起帶進來是一個偷雞的積賊。
天二評:未必恰有此事,借來作襯耳知縣怒道:「你這奴才,在我手裡犯過幾次,總不改業。
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
因取過硃筆來,在他臉上寫了「偷雞賊」三個字,齊評:湯公悟性*真好,居然以一反三。
天二評:即張靜齋法也,此公可謂聞一知二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雞,頭向後,尾向前,捆在他頭上,枷了出去。
才出得縣門,那雞屁一股裡刮喇的一聲,屙出一拋稀屎來,從額顱上淌到鼻子上,鬍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
兩邊看的人多笑。
第二起,叫將老師夫上來,大罵一頓「大膽狗奴」,重責三十板。
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臉和頸子箍的緊緊的,只剩得兩個眼睛,在縣前示眾。
天氣又熱,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
第三日嗚呼死了。
天二評:一道靈魂尋馬罕默德去了
眾回子心裡不服,一時聚眾數百人,鳴鑼罷市,鬧到縣前來,說道:「我們就是不該送牛肉來,也不該有死罪。
這都是南海縣的光棍張師陸的主意!我們鬧進衙門去,揪他出來一頓打死,派出一個人來償命!」不因這一鬧,有分教:貢生興訟,潛蹤私來省誠;鄉紳結親,遏貴竟游京國。
未知眾回子吵鬧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此篇是文字過峽,故序事之筆最多。
就其序事而觀之,其中起伏照應,前後映帶,便有無數作文之法在。
率爾操觚輕心掉之者,夢不到此也。
和尚到莊上吃酒,乃是行所無事,佃戶一齊打進,實出意料之外。
當其美之斟酒、渾家打橫時,幾近婬*褻矣。
及觀何美之渾家口中數語,只不過氣不忿范太太,何其用筆之雅,直將「功名富貴」四字寫入愚婦人胸中,吾不知作者之錦心繡口居何等也。
齋堂中魏相公陪客,眾和尚搗鬼,輕輕又帶出週二姑娘做親,針線之妙,難以盡言。
關帝廟中小飲一席話,畫工所不能畫,化工庶幾能之。
開端數語尤其奇絕,閱者試掩卷細想,脫令自己操觚,可能寫出開端數語?古人讀杜詩「江漢思歸客」,再三思之不得下語,及觀「乾坤一腐儒」,始叫絕也。
黃評:此擬不倫,此君批語慣有此等一毛一病,然好處卻多
才說「不佔人寸絲半粟便宜」,家中已經關了人一口豬,令閱者不繁言而已解。
使拙筆為之,必且曰:看官聽說,原來嚴貢生為人是何等樣,文字便索然無味矣。
黃評:妙批,一部書多用此訣
上席不用銀鑲杯箸一段,是作者極力寫出。
蓋天下莫可惡於忠孝廉節之大端不講,而苛索於末節小數。
舉世為之,而莫有非之,且傚尤者比比然也。
故作者不以莊語責之,而以謔語誅之。
黃評:一部《儒林外史》皆用此法,為從來小說所無
張靜齋勸堆牛肉一段,偏偏說出劉老先生一則故事,席間賓主三人侃侃面談,毫無愧怍,閱者不問而知此三人為極不通之品。
此是作者繪風繪水手段,所謂直書其事,不加斷語,其是非自見也。
分類: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