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
話說兩位公子在岸上閒步,忽見屋角頭走過一個人來納頭便拜,兩公子慌忙扶起,說道:「足下是誰?我不認得。」
那人道:「兩位少老爺認不得小人了麼?」
天二評:可知前文「婁」字之衍兩公子道:「正是面善,一會兒想不起。」
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爺墳上看墳的鄒吉甫的兒子鄒三。」
天二評:從鄒三引出鄒吉甫,從鄒古甫引出楊執中,取徑又別。
黃評:便從此處引出楊執中來,取徑又別兩公子大驚道:「你卻如何在此處?」
鄒三道:「自少老爺們都進京之後,小的老子看著墳山,著實興旺。
門口又置了幾塊田地。
那舊房子就不夠住了。
我家就另買了房子搬到東村,那房子讓與小的叔子住。
天二評:伏東莊後來小的家弟兄幾個又娶了親,東村房子只夠大哥大一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個姐姐嫁在新市鎮。
姐夫沒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這裡來往。
小的就跟了來的。」
兩公子道:「原來如此。
我家墳山沒有人來作踐麼?」
鄒三道:「這是那個敢?府縣老爺們大凡往那裡過,都要進來磕頭。
天二評:盛德在人心,不徒因其宰相也。
史文靖曾任本省總督,故疑婁乃史也。
平步青評:按文靖五子登科,著者長奕簪、奕昂[兵侍]、奕環[河東道],其二俟考。
此云「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或琫[三]瓚[四]影寫環字耶?金評以為桐城張氏,則文恪乃指文端,太保乃指文和,通政又是何人?觀卣臣少名廷瓚,必不直舉其名也一莖草也沒人動。」
兩公子道:「你父親母親而今在那裡?」
鄒三道:「就在市梢盡頭姐姐家住著,不多幾步。
小的老子時常想念二位少老爺的恩德,不能見面。」
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鄒吉甫這老人家,我們也甚是想他。
既在此不遠,何不去到他家裡看看?」
四公子道:「最好。」
帶了鄒三回到岸上,叫跟隨的吩咐過了船家。
鄒三引著路,一徑走到市梢頭。
只見七八間矮小房子,兩扇籬笆門半開半掩。
黃評:閒景多妙鄒三走去叫道:「阿爺,三少老爺、四少老爺在此。」
鄒吉甫裡面應道:「是那個?」
拄著枴杖出來。
望見兩位公子,不覺喜從天降,讓兩公子走進堂屋,丟一了枴杖,便要倒身下拜。
兩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這個禮?」
兩公子扯他同坐下。
天二評:厚道鄒三捧出茶來,鄒吉甫親自接了,送與兩公子吃著。
三公子道:「我們從京裡出來,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墳上掃墓,算計著會你老人家。
卻因繞道在嘉興看蘧姑老爺,無意中走這條路,不想撞見你兒子,說你老人家在這裡,得以會著。
相別十幾年,你老人家越發康健了。
方才聽見說,你那兩個令郎都娶了媳婦,曾添了幾個孫子了麼?你的老伴也同在這裡?」
說著,那老婆婆白髮齊眉,出來向兩公子道了萬福,兩公子也還了禮。
鄒吉甫道:「你快進去向女孩兒說,整治起飯來,留兩位少老爺坐坐。」
婆婆進去了。
鄒吉甫道:「我夫妻兩個感激太老爺、少老爺的恩典,一時也不能忘。
我這老婆子,每日在這房簷下燒一柱香,保祝少老爺們仍舊官居一品。
而今大少老爺想也是大轎子?」
齊評:鄉下人口角四公子道:「我們弟兄們都不在家,有甚好處到你老人家,卻說這樣的話?越說得我們心裡不安。」
天二評:此一段寫兩公子絕無貴介脾氣,見婁公世澤之厚,而鄒老真誠懇摯,宛如家人父子。
宇內得有幾家,得有幾人?三公子道:「況且墳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們方且知感不盡,怎說這話?」
黃評:寫一真鄉紳反如此謙和,所以形假鄉紳也鄒吉甫道:「蘧姑老爺已是告老還鄉了,他少爺可惜去世。
小公子想也長成*人了麼?」
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歲,資性*倒也還聰明的。」
鄒三捧出飯來,雞、魚、肉、鴨,齊齊整整,還有幾樣蔬菜,擺在桌上,請兩位公子坐下。
鄒吉甫不敢來陪。
兩公子再三扯他同坐。
斟上酒來,鄒吉甫道:「鄉下的水酒,老爺們恐吃不慣。」
四公子道:「這酒也還有些身份。」
黃評:再借酒引出楊執中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而今人情薄了,這米做出來的酒汁都是薄的。
齊評:別有感慨小老還是聽見我死鬼父親說,黃評:叫父親「死鬼」,確是鄉民談吐在洪武爺手裡過日子各樣都好。
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
後來永樂爺掌了江山,不知怎樣的,事事都改變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來。
天二評:閒閒引入,逗起二婁偏激之意。
正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像我這酒是扣著水下的,還是這般淡薄無味。」
三公子道:「我們酒量也不大,只這個酒十分好了。」
鄒吉甫吃著酒,說道:「不瞞少老爺說,我是老了,不中用了。
怎得天可憐見,讓他們孩子們再過幾年洪武爺的日子就好了!」天二評:搔著癢處。
黃評:借談家常事,愈引愈近,令人不覺四公子聽了,望著三公子笑。
鄒吉甫又道:「我聽見人說,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樣好的,天二評:曰「死鬼父親」,曰「孔夫子的周朝」,鄉下人聲口可為絕倒。
黃評:妙妙,妙在「孔夫子的周朝」就為出了個永樂爺就弄壞了。
這事可是有的麼?」
三公子笑道:「你鄉下一個老實人,那裡得知這些話?這話畢竟是誰向你說的?」
齊評:不得不問矣。
黃評:漸漸引入,一拍便合鄒吉甫道:「我本來果然不曉得這些話,因我這鎮上有個鹽店,鹽店一位管事先生,閒常無事,就來到我們這稻場上或是柳-陰-樹下坐著,說的這些話,天二評:老實人已被阿呆教壞。
身為鹽店總管而常到鄉村說閒話,其人可知,無如二婁之僻見何所以我常聽見他。」
兩公子驚道:黃評:不由得不驚「這先生姓甚麼?」
鄒吉甫道:「他姓楊,為人忠直不過,又好看的是個書。
要便袖口內藏了一卷,隨處坐著,拿出來看。
天二評:王冕為人放牛,不得不如此;楊執中家中可看書,鹽店可看書,何必到鄉村來看?往常他在這裡,飯後沒事,也好步出來了。
而今要見這先生卻是再不能得。」
齊評:文情逐步而出。
黃評:既拍湊,又復再合再離,文筆紆徐入妙公子道:「這先生往那裡去了?」
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楊先生雖是生意出身,一切帳目卻不肯用心料理。
除了出外閒遊,在店裡時也只是垂簾看書,憑著這夥計胡三。
所以一店裡人都稱呼他是個「老阿呆」。
齊評:的稱先年東家因他為人正氣,所以托他管總。
後來聽見這些呆事,本東自己下店把帳一盤,卻虧空了七百多銀子。
問著,又沒處開消,還在東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畫腳的不服。
天二評:可知鄒老未必以楊阿呆為是東家惱了,一張呈子送在德清縣裡。
縣主老爺見是鹽務的事,點到奉承,齊評:為縣主者竟見笑於鄉下人把這先生拿到監裡坐著追比。
而今已在監裡將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麼產業可以賠償?」
吉甫道:「有倒好了。
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
兩個兒子都是蠢人,黃評:帶出兒子既不做生意,又不讀書,還靠著老官養活,天二評:此等人之子往往如是卻將甚麼賠償?」
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窮鄉僻壤有這樣讀書君子,天二評:此謂讀書君子乎卻被守錢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髮衝冠!我們可以商量個道理救得此人麼?」
三公子道:「他不過是欠債,並非犯法。
如今只消到城裡問明底細,替他把這幾兩債負弄清了就是。
這有何難?」
四公子道:「這最有理。
我兩人明日到家,就去辦這件事。」
鄒吉甫道:「阿彌陀佛!二位少老爺是肯做好事的。
想著從前已往,不知拔濟了多少人!天二評:此方見不是單拔濟楊阿呆一人如今若救出楊先生來,這一鎮的人誰不感仰?」
三公子道:「吉甫,這句話你在鎮上且不要說出來,天二評:伏下楊阿呆不知出監之由待我們去相機而動。」
四公子道:「正是。
未知事體做的來與做不來,說出來就沒趣了。」
齊評:又帶些好奇意思於是不用酒了,取飯來吃過,匆匆回船。
鄒吉甫拄著枴杖,送到船上,說:「少老爺們恭喜回府,小老遲日再來城裡府內候安。」
又叫鄒三捧著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與二位少老爺消夜。
看著開船,方才回去了。
天二評:慇勤周到。
黃評:寫野老慇勤,逼似
兩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務,應酬了幾天客事,即便喚了一個辦事家人晉爵,叫他去到縣裡,查新市鎮鹽店裡送來監禁這人是何名字,虧空何項銀兩,共計多少,本人有功名沒功名,都查明白了來說。
晉爵領命,來到縣衙,戶房書辦原是晉爵拜盟的弟兄,見他來查,連忙將案尋出,用紙謄寫一通遞與他,拿了回來回復兩公子。
只見上面寫著:「新市鎮公裕旗鹽店呈首:商人楊執中<即楊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賭穿吃,侵用成本七百餘兩,有誤國課,懇恩追比云云。
但查本人系廩生挨貢,不便追比,合詳請褫革,以便嚴比。
今將本犯權時寄監收禁,候上憲指示,然後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這也可笑的緊。
廩生挨貢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過侵用鹽商這幾兩銀子,就要將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
三公子道:「你問明了他並無別情麼?」
齊評:更見細心晉爵道:「小的問明了,並無別情。」
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們前日黃家圩那人來贖田的一宗銀子,兌七百五十兩替他上庫,再寫我兩人的名帖,向德清縣說:「這楊貢生是家老爺們相好」,叫他就放出監來。
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個保狀。
你作速去辦理!」四公子道:「晉爵,這事你就去辦,不可怠慢。
那楊貢生出監來,你也不必同他說什麼,他自然到我這裡來相會。」
黃評:有此一語便開出後文多少曲折來,然又系兩公子必有之情晉爵應諾去了。
晉爵只帶二十兩銀子,一直到書辦家,把這銀子送與書辦,天二評:能幹家人說道:「楊貢生的事,我和你商議個主意。」
書辦道:「既是太師老爺府裡發的有帖子,這事何難?」
隨即打個稟帖,說:「這楊貢生是婁府的人。
兩位老爺發了帖,現有婁府家人具的保狀。
況且婁府說,這項銀子,非贓非帑,何以便行監禁?齊評:滑吏弄tan官如同兒戲。
天二評:鄉坤之勢力如此此事乞老爺上裁。」
知縣聽了婁府這番話,心下著慌,卻又回不得鹽商,傳進書辦去細細商酌,只得把幾項鹽規銀子湊齊,補了這一項。
天二評:能員。
官一場大都如此准了晉爵保狀,即刻把楊貢生放出監來。
也不用發落,釋放去了。
天二評:正與上見是鹽務的事隨到隨行相對,官一場大都如此。
黃評:周密,所以老呆不知何故那七百多銀子都是晉爵笑納,天二評:干僕。
此事已開杜少卿先聲把放出來的話都回復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監自然就要來謝,那知楊執中並不曉得是甚麼緣故。
齊評:又生曲折縣前問人,說是一個姓晉的晉爵保了他去。
他自心裡想,生平並認不得這姓晉的。
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一子乾淨,且下鄉家去,照舊看書!到家,老妻接著,喜從天降。
兩個蠢兒子,日日在鎮上賭錢,半夜也不歸家。
只有一個老嫗又癡又聾,在家燒火做飯、聽候門戶。
楊執中次日在鎮上各家相熟處走走。
鄒吉甫因是第二個兒子養了孫子,接在東莊去住,不曾會著。
所以婁公子這一番義舉,做夢也不得知道。
天二評:敘清。
黃評:補筆面面周到,所以不知道不來謝,而兩公子愈覺其賢矣
婁公子過了月餘,弟兄在家,不勝詫異。
想到越石甫故事,心裡覺得楊執中想是高絕的學問,更加可敬。
齊評:曲折有致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楊執中至今並不來謝,此人品行不同。」
黃評:此意留在此處想著,始有層次四公子道:「論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該先到他家相見訂交。
定要望他來報謝,這不是俗情了麼?」
三公子道:「我也是這樣想。
但豈不聞「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之說?我們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這件事了?」
黃評:此筆更圓到四公子道:「相見之時原不要提起。
齊評:意轉愈巧。
天二評:後來虞、杜濟人,情由中出,全是真誠,二婁則枝枝節節有許多計議,蓋求為名高耳朋友聞聲相思、命駕相訪,也是常事。
難道因有了這些緣故,倒反隔絕了,相與不得的?」
三公子道:「這話極是有理。」
當下商議已定,又道:「我們須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盡日之談。」
黃評:再做足一筆
於是叫了一隻小船,不帶從者。
下午下船,走了幾十里。
此時正值秋末冬初,晝短夜長。
河裡有些朦朦的月色*。
這小船乘著月色*,搖著櫓走。
那河裡各家運租米船挨擠不開。
這船卻小,只在船旁邊擦過去。
看看二更多天氣,兩公子將次睡下,忽聽一片聲打的河路響。
這小船卻沒有燈,艙門又關著。
四公子在板縫裡張一張,見上流頭一隻大船,明晃晃點著兩對大高燈,一對燈上字是「相府」,一對是「通政司大堂」。
黃評:奇船上站著幾個如狼似虎的僕人,手拿鞭子打那擠河路的船。
四公子唬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過來看看,這是那個?」
三公子來看了一看:「這僕人卻不是我家的。」
說著,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這小船的船家。
船家道:「好好的一條河路,你走就走罷了,行兇打怎的?」
黃評:船家早已明白,故絕不驚慌船上那些人道:「狗nang的奴才!你睜開驢眼看看燈籠上的字,黃評:要他看燈籠,便顯出假來船是那家的船?」
齊評:絕倒船家道:「你燈上掛著「相府」,我知道你是那個宰相家?」
齊評:此船家口角亦尖。
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婁府還有第二個宰相?」
船家道:「婁府?罷了。
是那一位老爺?」
天二評:全沒氣力那船上道:「我們是婁三老爺裝租米的船,誰人不曉得?這狗nang的再回嘴,拿繩子來把他拴在船頭上,明日回過三老爺,拿帖子送到縣裡,且打幾十板子再講!」船家道:「婁三老爺現在我船上,你那裡又有個婁三老爺出來了?」
天二評:船上偏有此寶貨,有恃無恐。
應答云:婁三老爺在此,你要回就來回!黃評:原因船上有真貨,所以冰冷對他兩公子聽著暗笑。
船家開了艙板,請三老爺出來給他們認一認。
三公子走在船頭上,此時月尚未落,映著那邊的燈光照得亮。
黃評:細三公子問道:「你們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
那些人卻認得三公子,一齊都慌了,齊跪下道:「小人們的主人卻不是老爺一家。
小人們的主人劉老爺曾做過守府,因從莊上運些租米,怕河路裡擠,大膽借了老爺府裡官銜,不想就衝撞了三老爺的船,小的們該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雖不是我本家,卻也同在鄉里,借個官銜燈籠何妨?但你們在河道裡行兇打人,卻使不得。
齊評:忠厚和平。
兩公子性*雖牢騷,語卻正大,自是賢者。
天二評:為要如此,所以如此你們說是我家,豈不要壞了我家的聲名?況你們也是知道的,我家從沒有人敢做這樣事。
天二評:可見婁府家法你們起來。
就回去見了你們主人,也不必說在河裡遇著我的這一番話。
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難道我還計較你們不成?」
天二評:忠厚眾人應諾,謝了三老爺的恩典,磕頭起來。
忙把兩副高燈登時吹息,將船溜到河邊上歇息去了。
天二評:未免黯然無光三公子進艙來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該說出我家三老爺在船上,又請出與他看,把他們掃這一場大興,是何意思?」
天二評:此見四公子矯情更勝乃兄船家道:「不說,他把我船板都打通了,好不兇惡!這一會才現出原身來了!」說罷,兩公子解一衣就寢。
小船搖櫓行了一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鎮泊岸。
兩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點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
兩人走上岸。
來到市梢盡頭鄒吉甫女兒家,見關著門。
敲門問了一問,才知道老鄒夫婦兩人都接到東莊去了。
黃評:曲而又曲,折而又折,卻愈看愈妙,不嫌其紆女兒留兩位老爺喫茶,也不曾坐。
兩人出了鎮市,沿著大路去。
走有四里多路,遇著一個挑柴的樵夫,問他:「這裡有個楊執中老爺,家住在那裡?」
樵夫用手指著:「遠望著一片紅的,便是他家屋後。
你們打從這條小路穿過去。」
黃評:入畫兩位公子謝了樵夫,披榛覓路,到了一個村子。
不過四五家人家,幾間茅屋。
屋後有兩棵大楓樹,經霜後楓葉通紅,知道這是楊家屋後了。
又一條小路轉到前門,門前一條澗溝,上面小小板橋。
兩公子過得橋來,看見楊家兩扇板門關著。
黃評:宜詩宜畫見人走到,那狗便吠起來。
三公子自來叩門,叩了半日,裡面走出一個老嫗來,天二評:聾嫗故也身上衣服甚是破爛。
兩公子近前問道:「你這裡是楊執中老爺家麼?」
問了兩遍,黃評:已經點過又癡又聾,此處自不必再表方才點頭道:「便是。
你是那裡來的?」
兩公子道:「我弟兄兩個姓婁,在城裡住。
特來拜訪楊執中老爺的。」
那老嫗又聽不明白,說道:「是姓劉麼?」
天二評:嘉湖人劉、婁音混,故劉守備得冒婁府兩公子道:「姓婁。
你只向老爺說是大學士婁家,便知道了。」
黃評:非以大學士嚇之,欲其明白耳老嫗道:「老爺不在家裡。
從昨日出門看他們打魚,並不曾回來。
你們有甚麼說話,改日再來罷。」
說罷,也不曉得請進去請坐喫茶,竟自關了門回去了。
齊評:情景的確。
天二評:自兩公子看來,此聾嫗亦高絕。
黃評:所以先說又癡又聾兩公子不勝悵悵,立了一會,只得仍舊過橋,依著原路回到船上,進城去了。
楊執中這老呆,直到晚裡才回家來。
老嫗告訴他道:「早上城裡有兩個甚麼姓「柳」的來尋老爹,說他在甚麼「大覺寺」裡住。」
天二評:絕倒楊執中道:「你怎麼回他去的?」
老嫗道:「我說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來罷。」
楊執中自心裡想:「那個甚麼姓柳的?」
忽然想起當初鹽商告他,打官司,縣裡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這差人要來找錢。
齊評:愈曲愈妙因把老嫗罵了幾句道:「你這老不死,老蠢蟲!這樣人來尋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罷了,又叫他改日來怎的?你就這樣沒用!」老嫗又不服,回他的嘴。
楊執中惱了,把老嫗打了幾個嘴巴,踢了幾腳。
黃評:以意度之便打罵,又確是老呆自此之後,恐怕差人又來尋他,從清早就出門閒混,直到晚才歸家。
不想婁府兩公子放心不下,過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鎮上,仍舊步到門首敲門。
老嫗開門,看見還是這兩個人,惹起一肚子氣,發作道:「老爹不在家裡!你們只管來尋怎的?」
兩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說我們是大學士婁府?」
老嫗道:「還說甚麼!為你這兩個人,帶累我一頓拳打腳踢!黃評:妙今日又來做甚麼?老爹不在家!還有些日子不來家哩!黃評:更妙我不得工夫,要去燒鍋做飯!」黃評:竟有飯可燒說著個由兩人再問,把門關上就進去了,再也敲不應。
兩公子不知是何緣故,心裡又好惱,又好笑,立了一會,料想叫不應了,只得再回船來。
船搖著行了有幾里路,一個賣菱的船,船上一個小孩子搖近船來。
那孩子手扶著船窗,口裡說道:「買菱那!買菱那!」船家把繩子拴了船,且秤菱角。
兩公子在船窗內伏著問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裡住?」
那小孩子道:「我就住在這新市鎮上。」
四公子道:「你這裡有個楊執中老爹,你認得他麼?」
那小孩子道:「怎麼不認得?這位老先生是個和氣不過的人。
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戲,袖子裡還丟下一張紙卷子,寫了些字在上面。」
三公子道:「在那裡?」
那小孩子道:「在艙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過來我們看看。」
那小孩子取了遞過來,接了船家買菱的錢,搖著去了。
兩公子打開看,是一幅素紙,上面寫著一首七言絕句詩道:「不敢妄為些子事,只因曾讀數行書。
嚴霜烈日皆經過,次第春風到草廬。」
齊評:樂天知命是賢者胸襟,究非村學究可比。
天二評:蓋亦隱寓吃官司收監事。
萍叟評:詩見《輟耕錄》,但改七律為絕句,藉以點綴。
平步青評:見《輟耕錄》,但改七律為絕句耳。
後面一行寫:「楓林拙叟楊允草」。
黃評:詩系元人作,見《輟耕錄》,老阿呆攘為己有,改七律為七絕,得謂之呆耶?兩公子看罷,不勝歎息,說道:「這先生襟懷沖淡,其實可敬!只是我兩人怎麼這般難會?」
這日雖霜風淒緊,卻喜得天氣晴明。
四公子在船頭上,看見山光水色*,徘徊眺望。
只見後面一隻大船趕將上來,船頭上一個人叫道:「婁四老爺!請攏了船,家老爺在此!」黃評:不平處正要做盡曲折,且借此出魯編修,語氣小小一頓。
蓋一直寫訪楊執中,似覺拖沓累贅,得此一頓,大妙船家忙把船攏過去,那人跳過船來,磕了頭,看見艙裡道:「原來三老爺也在此。」
天二評:因四公子在船頭,三公子在艙裡,故先見四公子後見三公子。
分作兩層,便不直率只因遇著這隻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門喜結絲蘿;相府孺生,勝地廣招俊傑。
畢竟這船是那一位貴人,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婁氏兩公子,因不能早年中進士、入翰林,激成一肚子牢騷,是其本源受病處。
狂言發於蘧太守之前,太守遂正色*以拒之。
不意窮鄉之中,乃有不識字之村父,其見解竟與己之見解同,雖欲不以為知言,烏可得已?一細叩之,而始知索解者別有人在。
此時即有百口稱說楊執中為不通之老阿呆,亦不能疏兩公子納交之殷也。
黃評:妙批故執中愈不來,而公子想慕執中之心愈濃愈確。
其中如看門之老嫗,賣菱之童子,無心點逗,若離若合,筆墨之外,逸韻橫生。
冒姓打船家一段,與上文吩咐晉爵贖楊執中一段,兩兩對勘,才夾出真鄉紳身份,非如嚴貢老時時要寫帖子,究竟不曾與湯父母謀面者比。
且文字最嫌直率,假使兩公子駕一葉之扁舟,走到新市鎮,便會見楊執中,路上一些事也沒有,豈非時下小說庸俗不堪之筆墨,有何趣味乎!
【黃評】
予最喜與樸誠野老閒談,其無知處可笑,其無知而似有知處,則又可敬。
蓋野老無功名之念,無富貴之想,多收十斗麥則泰然自足矣。
且樸誠者機械多直率,尚有古風。
與其與世俗人談,無寧與野老談。
觀此回鄒吉甫云云,因記數語於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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