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三十一回 天長縣同訪豪傑 賜書樓大醉
話說杜慎卿做了這個大會,鮑廷璽看見他用了許多的銀子,心裡驚了一驚,暗想:「他這人慷慨,齊評:「慷慨」二字正與慎卿相反,慎卿是用錢極有斟酌謀算的人。
少卿亂用,又不足云「慷慨」也我何不取個便,問他借幾百兩銀子,仍舊一團一起一個班子來做生意過日子?」
天二評:此亦文卿所不肯為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裡效勞,杜慎卿著實不過意他。
那日晚間談到密一處,夜已深了,小廝們多不在眼前,杜慎卿問道:「鮑師父,你畢竟家裡日子怎麼樣過?還該尋個生意才好!」天二評:見慎卿是深心人,非一味風雅鮑廷璽見他問到這一句話,就雙膝跪在地下。
杜慎卿就嚇了一跳,齊評:「嚇了一跳」四字可謂入骨,正是「慷慨」反面扶他起來,說道:「這是怎的?」
廷璽道:「我在老爺門下,蒙老爺問到這一句話,真乃天高地厚之恩。
但門下原是教班子弄行頭出身,除了這事,不會做第二樣。
如今老爺照看門下,除非懇恩借出幾百兩銀子,仍舊與門下做這戲行。
門下尋了錢,少不得報效老爺。」
杜慎卿道:「這也容易。
你請坐下,我同你商議。
這教班子弄行頭,不是數百金做得來的,至少也得千金。
齊評:心中「嚇了一跳」,口中「這也容易」,如此等人最多。
橫豎自己不花錢,索性*再說多些何妨這裡也無外人,我不瞞你說,我家雖有幾千現銀子,我卻收著不敢動。
為甚麼不敢動?我就在這一兩年內要中。
齊評:可謂和盤托出。
天二評:「中」可以自己做主。
黃評:「中」可以拿得定,其故可知,然卻說得不露跡象,亦以戲子不知其中訣竅,故不妨告之中了,那裡沒有使喚處?我卻要留著做這一件事。
而今你這弄班子的話,我轉說出一個人來與你,也只當是我幫你一般,你卻不可說是我說的。」
齊評:自己不慷慨,卻會慷他人之慨,還說「只當是我幫你」,慎卿真是世路能人。
天二評:自己既不能幫而轉薦於人,又引以為己功。
又怕人說出,心事殊不坦白。
以鄰國為壑,婁老爹所謂「也不是甚麼厚道人」也鮑廷璽道:「除了老爺,那裡還有這一個人?」
杜慎卿道:「莫慌,你聽我說。
我家共是七大房,這做禮部尚書的太老爺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爺是中過狀元的。
後來一位大老爺,做江西贛州府知府,這是我的伯父。
贛州府的兒子是我第二十五個兄弟,他名叫做儀,黃評:先出名字,又一入手法號叫做少卿,只小得我兩歲,也是一個秀才。
我那伯父是個清官,家裡還是祖宗丟下的些田地。
伯父去世之後,他不上一萬銀子傢俬,齊評:不上萬把傢俬卻說「千把銀子手到拿來」,真是說話不顧前後,如哄小兒也他是個呆子,自己就像十幾萬的。
紋銀九七他都認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黃評:天下大老官原是呆子,呆子未有不窮者聽見人向他說些苦,他就大捧出來給人家用。
天二評:此等說話少卿安得而知之,而筆之於書。
然則此書非少卿者所作,可知矣。
平步青評:此等說話,未必出自青然,安知敏軒不能自撰自嘲?嘯山似為作者、評者所愚而今你在這裡幫我些時,到秋涼些,我送你些盤纏投奔他去,包你這千把銀子手到拿來。」
黃評:慷他人之慨,後文婁煥文所言也,不是甚麼厚道人,可知不如少卿鮑廷璽道:「到那時候,求老爺寫個書子與門下去。」
杜慎卿道:「不相干。
這書斷然寫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獨做,自照顧人,並不要人幫著照顧。
我若寫了書子,他說我已經照顧了你,他就賭氣不照顧你了。
齊評:扯出別人卸去自己,妙,妙如今去先投奔一個人。」
鮑廷璽道:「卻又投那一個?」
杜慎卿道:「他家當初有個奶公老管家,姓邵的,這人你也該認得。」
天二評:下文是教他投王鬍子,卻又牽連出邵奶公,無謂。
平步青評:邵奶公定戲,少卿之父尚在,此語正關動前後文,不得雲無謂鮑廷璽想起來道:「是那年門下父親在日,他家接過我的戲去與老太太做生日。
贛州府太老爺,門下也曾見過。」
杜慎卿道:「這就是得狠了。
如今這邵奶公已死。
他家有個管家王鬍子,是個壞不過的奴才,他偏生聽信他。
我這兄弟有個一毛一病,但凡說是見過他家太老爺的,就是一條狗也是敬重的。
黃評:此等「一毛一病」,天下有幾人耶?你將來先去會了王鬍子。
這奴才好酒,你買些酒與他吃,叫他在主子跟前說你是太老爺極歡喜的人,他就連三的給你銀子用了。
他不歡喜人叫他「老爺」,你只叫他「少爺」。
他又有個一毛一病,不喜歡人在他跟前說人做官,說人有錢。
黃評:凡此皆是「一毛一病」,天下又能有幾人有之者?惟呆子始患此病,呆耶?否耶?像你受向太老爺的恩惠這些話,總不要在他跟前說。
總說天下只有他一個人是大老官,肯照顧人。
他若是問你可認得我,你也說不認得。」
齊評:少卿雖呆氣,然其待父執舊人煞有至性*;慎卿雖乖一巧,然其兄弟之間漠無絲毫關切。
作者皮裡陽秋正自分明也。
天二評:此一番傳述是為少卿寫照,然而杜氏族誼平常,慎卿已親口招認一番話,說得鮑廷璽滿心歡喜。
在這裡又效了兩個月勞。
到七月盡間,天氣涼爽起來,鮑廷璽問十七老爺借了幾兩銀子,天二評:效勞了數月還說「借了幾兩銀子」,慎卿銀子貴重可知,只是聲色*場中不惜所費耳收拾衣服行李,過江往天長進發。
黃評:即由慎卿遞到少卿,卻以鮑廷璽為針線
第一日過江,歇了**縣。
第二日起早走了幾十里路,到了一個地方,叫作四號墩。
天二評:今謂之四了口也鮑廷璽進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臉,只見門口落下一乘轎子來。
轎子裡走出一個老者來,頭戴方巾,身穿白紗直裰,腳下大紅綢鞋,一個通紅的酒糟鼻,黃評:活畫出一個老酒糟來一部大白鬍鬚,就如銀絲一般。
那老者走進店門,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說道:「韋四太爺來了!黃評:又先出姓請裡面坐!」那韋四太爺走進堂屋,鮑廷璽立起身來施禮,那韋四太爺還了禮。
鮑廷璽讓韋四太爺上面坐,他坐在下面,問道:「老太爺上姓是韋,不敢拜問貴處是那裡?」
韋四太爺道:「賤姓韋,敝處滁州烏衣鎮。
長兄尊姓貴處?今往那裡去的?」
廷璽道:「在下姓鮑,是南京人。
今往天長杜狀元府裡去的,看杜少爺。」
韋四太爺道:「是那一位?是慎卿?是少卿?」
鮑廷璽道:「是少卿。」
韋四太爺道:「他家兄弟雖有六七十個,只有這兩個人招接四方賓客,其餘的都閉了門在家,守著田園做舉業,天二評:舊家如此亦難得我所以一見就問這兩個人。
兩個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
慎卿雖是雅人,我還嫌他尚帶著些姑娘氣。
齊評:姑娘氣者,不爽一快與人交接款洽也。
天二評:韋四太爺豪邁,故嫌慎卿為姑娘氣。
其實不止姑娘氟。
黃評:「姑娘氣」,一語中的少卿是個豪傑。
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長兄吃了飯一同走。」
鮑廷璽道:「太爺和杜府是親戚?」
韋四太爺道:「我同做贛州府太老爺自小同學拜盟的,極相好的。」
黃評:「二十年前盟弟兄」,此卻是真的,且不止二十年鮑廷璽聽了,更加敬重。
當時同吃了飯,韋四太爺上轎,鮑廷璽又雇了一個驢子,騎上同行。
到了天長縣城門口,韋四太爺落下轎說道:「鮑兄,我和你一同走進府裡去罷。」
鮑廷璽道:「請太爺上轎先行!在下還要會過他管家,再去見少爺。」
韋四太爺道:「也罷。」
上了轎子,一直來到杜府。
門上人傳了進去,杜少卿慌忙迎出來,請到廳上拜見,說道:「老伯,相別半載,不曾到得鎮上來請老伯和老伯母的安。
老伯一向好?」
韋四太爺道:「托庇粗安。
新秋在家無事,想著尊府的花園,桂花一定盛開了,所以將來看看世兄,要杯酒吃。」
天二評:又大雅,又豪爽。
好鬍子!天下後世酒人當鑄金事之。
韋四太爺行徑頗近牛玉圃,而開口自不俗。
黃評:明說「要杯酒吃」,非食客可比,且說得風雅,此等老輩酒人今亦不可多得杜少卿道:「奉過茶,請老伯到書房裡去坐。」
小廝捧過茶來,杜少卿吩咐:「把韋四太爺行李請進來,送到書房裡去。
轎錢付與他,轎子打發回去罷。」
請韋四太爺從廳後一個走巷內,曲曲折折走進去,才到一個花園。
那花園一進朝東的三間。
左邊一個樓,便是殿元公的賜書摟。
樓前一個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葯台,兩樹極大的桂花,正開的好。
合面又是三間敞榭,橫頭朝南三間書房後,一個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條橋。
過去又是三間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讀書之處。
黃評:一一寫來如身入其中,我已酒興勃一發
當請韋四太爺坐在朝南的書房裡。
這兩樹桂花就在窗隔外。
天二評:恐怕香死他韋四太爺坐下,問道:「婁翁尚在尊府?」
黃評:順手帶出婁煥文杜少卿道:「婁老伯近來多病,請在內書房住。
方才吃藥睡下,不能出來會老伯。」
韋四太爺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
杜少卿道:「小侄已經把他令郎、令孫都接在此侍奉湯藥,小侄也好早晚問候。」
韋四太爺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還有些蓄積,家裡置些產業?」
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贛州,把舍下田地房產的賬目,都交付與婁老伯。
每銀錢出入,俱是婁老伯做主,先君並不曾問。
婁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兩,其餘並不沾一文。
每收租時候,親自到鄉里佃戶家,佃戶備兩樣菜與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樣,才吃一樣。
凡他令郎、令孫來看,只許住得兩天,就打發回去,盤纏之外,不許多有一文錢,臨行還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們私自送他銀子。
只是收來的租稻利息,遇著舍下困窮的親戚朋友,婁老伯便極力相助。
天二評:人情勢利只肯幫東家省錢積聚,那肯如此。
若果如此,主人翁醉客不遠矣。
是賓是主皆不易得先君知道也不問。
有人欠先君銀錢的,婁老伯見他還不起,婁老伯把借券盡行燒去了。
天二評:是賓是主,天下幾人!到而今他老人家兩個兒子、四個孫子,家裡仍然赤貧如洗,小侄所以過意不去。」
韋四太爺歎道:「真可謂古之君子了!」天二評:婁老為人惟韋四太爺一言為定評。
黃評:如果少卿所言是真,真是「古之君子」,特恐少卿受騙耳。
然寫至婁煥文之死,中間卻無微辭,評者謂是「暗要」,未必然又問道:「慎卿兄在家好麼?」
杜少卿道:「家兄自別後就往南京去了。」
正說著,家人王鬍子手裡拿著一個紅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進來。
杜少卿看見他,說道:「王鬍子,你有甚麼話說?手裡拿的甚麼東西?」
王鬍子走進書房,把手本遞上來,稟道:「南京一個姓鮑的,天二評:來了。
不知王鬍子吃了多少酒,若韋鬍子尚未見杯子面也他是領戲班出身。
他這幾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來家。
他過江來叩見少爺。」
杜少卿道:「他既是領班子的,你說我家裡有客,不得見他。
手本收下,叫他去罷。」
王鬍子說道:「他說受過先太老爺多少恩德,定要當面叩謝少爺。」
杜少卿道:「這人是先太老爺抬舉過的麼?」
王鬍子道:「是。
當年邵奶公傳了他的班子過江來,太老爺著實喜歡這鮑廷璽,曾許著要照顧他的。」
齊評:一拍便上。
天二評:來索舊債。
黃評:王鬍子酒吃足了杜少卿道:「既如此說,你帶了他進來。」
黃評:慎卿之語驗矣韋四太爺道:「是南京來的這位鮑兄,我才在路上遇見的。」
王鬍子出去,領著鮑廷璽捏手捏腳一路走進來。
看見花園寬闊,一望無際。
走到書房門口一望,見杜少卿陪著客坐在那裡,頭載方巾,身穿玉色*夾紗直裰,腳下珠履,面一皮微黃,兩眉劍豎,好似畫上關夫子眉一毛一。
黃評:新,如在目前,卻是豪爽人相貌王鬍子道:「這便是我家少爺。
你過來見。」
鮑廷璽進來跪下叩頭,杜少卿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禮!」起來作揖。
作揖過了,又見了韋四太爺。
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鮑廷璽道:「門下蒙先老太爺的恩典,粉身碎骨難報。
又因幾年窮忙,在外作小生意,不得來叩見少爺。
今日才來請少爺的安,求少爺恕門下的罪。」
杜少卿道:「方纔我家人王鬍子說,我家太老爺極其喜歡你,要照顧你。
齊評:此等處未免竟是呆子口氣你既到這裡,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
王鬍子道:「席已齊了。
稟少爺,在那裡坐?」
韋四太爺道:「就在這裡好。」
杜少卿躊躇道:「還要請一個客來。」
因叫那跟書房的小廝加爵:「去後門外,請張相公來罷。」
加爵應諾去了。
少刻,請了一個大眼睛黃鬍子的人來,頭戴瓦楞帽,身穿大闊布衣服,扭扭一捏一捏做些假斯文像。
黃評:「大眼睛黃鬍子」,前在湖州已曾寫過;「做假斯文」,應前文也。
閱者猜是何人?進來作揖坐下,問了韋四太爺姓名,韋四太爺說了,便問:「長兄貴姓?」
那人道:「晚生姓張,賤字俊民,久在杜少爺門下。
晚生略知醫道,連日蒙少爺相約,在府裡看婁太爺。」
因問:「婁太爺今日吃藥如何?」
杜少卿便叫加爵去問,問了回來道:「婁太爺吃了藥,睡了一覺,醒了,這會覺的清爽些。」
張俊民又問:「此位上姓?」
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鮑朋友。」
說罷,擺上席來,奉席坐下。
韋四太爺首席,張俊民對坐,杜少卿主位,鮑廷璽坐在底下。
斟上酒來,吃了一會。
那餚饌都是自己家裡整治的,極其精潔。
內中有陳過三年的火腿,半斤一個的竹蟹,都剝出來膾了蟹羹。
眾人吃著,韋四太爺問張俊民道:「你這道誼,自然著實高明的?」
張俊民道:「「熟讀王叔和,不如臨症多。」
不瞞太爺說,晚生在江湖上胡鬧,不曾讀過甚麼醫書,卻是看的症不少。
齊評:張鐵臂又會舞劍,又會看病,較之權勿用輩自是能人。
天二評:恐人考他,故如此說。
此張俊民乖處。
今之笨賊卻偏要嚼幾句,雲內經、外經,恰好露出馬腳來近來蒙少爺的教訓,才曉得書是該念的。
所以我有一個小兒,而今且不教他學醫,從先生讀著書,做了文章,就本來給杜少爺看。
少爺往常賞個批語,晚生也拿了家去讀熟了,學些文理。
將來再過兩年,叫小兒出去考個府、縣考,騙兩回粉湯、包子吃。
將來掛招牌,就可以稱「儒醫」。」
黃評:與在湖州說話全不同,真是騙子手。
天二評:說得卻也爽一快鬆動韋四太爺聽他說這話,哈哈大笑了。
王鬍子又拿一個帖子進來,稟道:「北門汪鹽商家明日酬生日,請縣主老爺,請少爺去做陪客,說定要求少爺到席的。」
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裡有客,不得到席。
這人也可笑得緊,你要做這熱鬧事,不會請縣裡暴發的舉人、進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一人家陪官。」
黃評:可見真紳身份,卻全與二婁不同王鬍子應諾去了。
杜少卿向韋四太爺說:「老伯酒量極高的,當日同先君一吃半夜,今日也要盡醉才好。」
韋四太爺道:「正是。
世兄,我有一句話不好說。
你這餚饌是精極的了,只是這酒是市買來的,身份有限。
府上有一罈酒,今年該有八九年了,想是收著還在?」
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
韋四太爺道:「你不知道。
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說:「我家裡埋下一罈酒,等我做了官回來,同你老痛飲。」
齊評:雅人趣事。
天二評:時刻在念。
黃評:真會騙吃酒,然騙得風雅我所以記得。
你家裡去問。」
張俊民笑說道:「這話,少爺真正該不知道。」
杜少卿走了進去。
韋四太爺道:「杜公子雖則年少,實算在我們這邊的豪傑。」
張俊民道:「少爺為人好極,只是手太鬆些,不管甚麼人求著他,大捧的銀與人用。」
天二評:只送你用便不算手鬆。
黃評:是垂涎語,非為少卿惜銀子鮑廷璽道:「便是門下,從不曾見過像杜少爺這大方舉動的人。」
杜少卿走進去,問娘子可曉得這罈酒,娘子說不知道。
遍問這些家人、婆娘,都說不知道。
後來問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來道:黃評:邵老丫自是邵管家之妻,年紀已大,故知此酒。
老丫者,天長土語-乳-婦也「是有的。
是老爺上任那年,作了一罈酒埋在那邊第七進房子後一間小屋裡,說是留著韋四太爺同吃的。
天二評:邵老丫想即邵奶公之妻,不是他說出,此罈酒至今尚在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來的二十斤釀,又對了二十斤燒酒,一點水也不攙。
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
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來爺不要吃!」齊評: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古今同此一歎。
黃評:是老家人婦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
就叫邵老丫拿鑰匙開了酒房門,帶了兩個小廝進去,從地下取了出來,連壇抬到書房裡,叫道:「老伯,這酒尋出來了!」韋四太爺和那兩個人都起身來看,說道:「是了!」打開壇頭,舀出一杯來,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裡,聞著噴鼻香。
天二評:必要寫到十二分,令讀者垂涎。
可惡。
黃評:我已流涎矣韋四太爺道:「有趣!這個不是別樣吃法。
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買十斤酒來攙一攙,方可吃得。
天二評:鬍子真老酒鬼。
黃評:真是酒人,真會吃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這裡。
明日吃他一天,還是二位同享。」
張俊民道:「自然來奉陪。」
鮑廷璽道:「門下何等的人,也來吃太老爺遺下的好酒,這是門下的造化。」
說罷,教加爵拿燈籠送張俊民回家去。
鮑廷璽就在書房裡陪著韋四太爺歇宿。
杜少卿候著韋四太爺睡下,方才進去了。
次日,鮑廷璽清晨起來,走到王鬍子房裡去。
加爵又和一個小廝在那裡坐著。
王鬍子問加爵道:「韋四太爺可曾起來?」
加爵道:「起來了,洗臉哩。」
王鬍子又問那小廝道:「少爺可曾起來?」
那小廝道:「少爺起來多時了,在婁太爺房裡看著弄藥。」
王鬍子道:「我家這位少爺也出奇!黃評:「出奇」亦土語,猶言奇怪也一個婁老爹,不過是太老爺的門客罷了。
他既害了病,本過送他幾兩銀子,打發他回去。
為甚麼養在家裡當做祖宗看待,還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
那小廝道:「王叔,你還說這話哩!婁太爺吃的粥和菜,我們煨了,他兒子、孫子看過還不算,少爺還要自己看過了,才送與婁太爺吃。
人參銚子自放在奶奶房裡,奶奶自己煨人參,藥是不消說。
一早一晚,少爺不得親自送人參,就是奶奶親自送人參與他吃。
天二評:厚道極矣,精細極矣。
奶奶肯如此,亦不可及。
古之人與今之人蓋有行之者,而今已矣。
悲夫,悲夫!讀至此何能不哭!黃評:寫少卿誠篤至此,然過猶不及你要說這樣話,只好惹少爺一頓罵。」
說著,門上人走進來道:「王叔,快進去說聲:臧三爺來了,坐在廳上要會少爺。」
王鬍子叫那小廝道:「你婁老爹房裡去請少爺。
我是不去問安!」黃評:婁煥文管帳認真,王鬍子想來沒錢賺,故其言如此鮑廷璽道:「這也是少爺的厚道處。」
那小廝進去,請了少卿出來會臧三爺,作揖坐下。
杜少卿道:「三哥,好幾日不見,你文會做的熱鬧?」
臧三爺道:「正是。
我聽見你門上說到遠客,慎卿在南京樂而忘返了。」
天二評:上氣不接下氣,滿胸一個王父母老師,口頭只是勉強酬對杜少卿道:「是烏衣韋老伯在這裡。
我今日請他,你就在這裡坐坐。
我和你到書房裡去罷。」
臧三爺道:「且坐著,我和你說話。
縣裡王父母是我的老師,他在我跟前說了幾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幾時同你去會會他。」
杜少卿道:「像這拜知縣做老師的事,只好讓三哥你們做。
不要說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這樣知縣不知見過多少。
他果然仰慕我,他為甚麼不先來拜我,倒叫我拜他?齊評:少卿傲骨於此可見,所以不願埋沒於家鄉,而必到南京暢其胸襟也況且倒運做秀才,天二評:誰教汝做秀才?黃評:做秀才而曰「倒運」,妙,妙見了本處知縣就要稱他老師,王家這一宗灰堆裡的進士,他拜我做老師我還不要!我會他怎的?黃評:是真鄉紳,然與二婁迥異所以北門汪家今日請我去陪他,我也不去。」
臧三爺道:「正是為此。
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師說明,是請你做陪客,王老師才肯到他家來,特為要會你。
你若不去,王老師也掃興。
況且你的客住在家裡,今日不陪,明日也可陪。
不然我就替你陪著客,你就到汪家走走。」
天二評:請酒的是汪家,請的是王知縣,請的陪客是杜少卿,與臧三哥甚麼相干,如此著急? 看他十分要好,只圖向王父母老師邀功耳。
黃評:仍要如此說杜少卿道:「三哥,不要倒熟話。
你這位貴老師總不是甚麼尊賢愛才,不過想人拜門生,受些禮物。
黃評:快談他想著我,叫他把夢做醒些!況我家今日請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鴨,黃評:他何嘗知道吃此等菜,只知吃鴿蛋燕窩尋出來的有九年半的陳酒,汪家沒有這樣好東西吃。
不許多話!同我到書房裡去頑。」
齊評:賞心樂事豈可與酒食地獄同日而語哉!天二評:大老官聲口。
此等俗物何必一定拉他吃?少卿呆串,不分黑白,所以如此拉著就走。
臧三爺道:「站著!你亂怎的?這韋老先生不曾會過,也要寫個帖子。」
杜少卿道:「這倒使得。」
叫小廝拿筆硯、帖子出來。
臧三爺拿帖子寫了個「年家眷同學晚生臧荼」。
黃評:借出名字,為後文大祭用先叫小廝拿帖子到書房裡,隨即同杜少卿進來。
韋四太爺迎著房門,作揖坐下。
那兩人先在那裡,一同坐下。
韋四太爺問臧三爺:「尊字?」
杜少卿道:「臧三哥尊字蓼齋,是小侄這學裡翹楚,同慎卿家兄也是同會的好友。」
韋四太爺道:「久慕!久慕!」臧三爺道:「久仰老先生,幸遇!」張俊民是彼此認得的。
臧蓼齋天二評:杜少卿書房內有張俊民、臧三爺,虞華軒書房內有二唐、姚成,此沉浮濁世之所以苦也又問:「這位尊姓?」
鮑廷璽道:「在下姓鮑,方才從南京回來的。」
臧三爺道:「從南京來,可曾認得府上的慎卿先生?」
鮑廷璽道:「十七老爺也是見過的。」
黃評:只得淡淡過去,以慎卿曾有言也
當下吃了早飯,韋四太爺就叫把這罈酒拿出來,兌上十斤新酒,就叫燒許多紅炭,堆在桂花樹邊,把酒罈頓在炭上。
天二評:此桂休矣。
鬍子酒鬼殺風景過一頓飯時,漸漸熱了。
張俊民領著小廝,自己動手把六扇窗格盡行下了,把桌子抬到簷內。
天二評:於此用得著張鐵臂大家坐下。
又備的一席新鮮菜。
杜少卿叫小廝拿出一個金盃來,又是四個玉杯,罈子裡舀出酒來吃。
韋四大爺捧著金盃,吃一杯,贊一杯,說道:「好酒!」吃了半日。
天二評:可知只有他知酒味。
黃評:是大量,是知味者,此等酒須請此等人吃,方不辜負
王鬍子領著四個小廝,抬到一個箱子來。
杜少卿問是甚麼。
王鬍子道:「這是少爺與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才做完了,送進來與少爺查件數。
裁縫工錢已打發去了。」
天二評:明知他此時一定不查杜少卿道:「放在這裡!等我吃完了酒查。」
才把箱子放下,只見那裁縫進來。
王鬍子道:「楊裁縫回少爺的話。」
杜少卿道:「他又說甚麼?」
站起身來,只見那裁縫走到天井裡,雙膝跪下,磕下頭去,放聲大哭。
杜少卿大驚道:「楊司務,這是怎的?」
楊裁縫道:「小的這些時在少爺家做工,今早領了工錢去,不想才過了一會,小的母親得個暴病死了。
黃評:不知有母親否小的拿了工錢家去,不想到有這一變,把錢都還了柴米店裡。
而今母親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沒有。
沒奈何,只得再來求少爺借幾兩銀子與小的,小的慢慢做著工算。」
天二評:衣箱才送進來,隨腳復進來回話,而又雲領去工錢都還柴米店裡,還錢之後其母一會暴死,而後到杜府求借。
時候不合,情事不對,其偽顯然。
若遇慎卿,立辨其偽,即下人裁工,亦不敢如此嘗試也。
因箱內並無衣服,惟恐酒後查點,故兔起鶻落,隨後進來取出,情事宛然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銀子?」
裁縫道:「小戶人家,怎敢望多?少爺若肯,多則六兩,小則四兩罷了。
小的也要算著除工錢夠還。」
杜少卿慘然道:黃評:真真慘然,所以難得「我那裡要你還!你雖是小本生意,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黃評:一呆至此。
此等情景來騙少卿,可謂揣摩熟矣,少卿哪得不上當將來就是終身之恨。
幾兩銀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買口十六兩銀子的棺材,衣服、雜費共須二十金。
齊評:寫盡呆氣。
天二評:全不知人情世事我這幾日一個錢也沒有。
也罷,我這一箱衣服也可當得二十多兩銀子。
王鬍子,你就拿去同楊司務當了,一總把與楊司務去用。」
又道:「楊司務,這事你卻不可記在心裡,只當忘記了的。
黃評:不勞吩咐,謹遵台命你不是拿了我的銀子去吃酒、賭錢,齊評:你又何以得知他不去吃酒賭錢這母親身上大事,人孰無母?這是我該幫你的。」
黃評:真切至此楊裁縫同王鬍子抬著箱子,哭哭啼啼去了。
齊評:真好看杜少卿入席坐下。
韋四太爺道:「世兄,這事真是難得!」鮑廷璽吐著舌道:「阿彌陀佛!天下那有這樣好人!」當下吃了一天酒。
臧三爺酒量小,吃到下午就吐了,扶了回去。
韋四太爺這幾個直吃到三更,把一罈酒都吃完了,方才散。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輕財好士,一鄉多濟友朋;月地花天,四海又聞豪傑。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慎卿、少卿,俱是豪華公子,然兩人自是不同。
慎卿純是一一團一慷爽氣,黃評:加慎卿以「慷爽」字大謬,加以「呆」字正合。
少卿可謂呆矣,然純是慷爽,其呆亦不可及少卿卻是一個呆串皮。
一副筆墨,卻能分毫不犯如此。
婁太爺是暗要,韋太爺是明吃,至裁縫、王鬍子,各各有算計少卿之法。
世情惡薄,形容盡致。
【臥評】
婁太爺不見破綻,不可度以小人之腹,觀其不與王鬍子通氣,鬍子雖恨之,亦未說出他不是處也。
韋四太爺光明磊落,絕無渣滓,豈可與張俊民、臧蓼齋、裁縫、王鬍子輩同論?
或曰不知裁縫果死母親否?曰:豈但無死母親事,並無箱中衣服。
蓋是虧空本錢無以賠償,串通王鬍子,料定必不查點,作此把戲。
卻也虧他裝得像。
我於《孟子》「校人」一節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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