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二十三回 發陰私詩人被打 歎老景寡婦
話說牛玉圃看見牛浦跌在水裡不成模樣,叫小廝叫轎子先送他回去。
牛浦到了下處,惹了一肚子氣,把嘴骨都著坐在那裡。
天二評:自己不當心出了醜,骨都著嘴恨誰坐了一會,尋了一雙干鞋襪換了。
道士來問可曾吃飯,又不好說是沒有,只得說吃了,足足的餓了半天。
牛玉圃在萬家吃酒,直到更把天才回來,上樓又把牛浦數說了一頓。
牛浦不敢回言,彼此住下。
次日,一天無事。
第三日,萬家又有人來請。
牛玉圃吩咐牛浦看著下處,自己坐轎子去了。
牛浦同道士吃了早飯。
道士道:「我要到舊城裡木蘭院一個師兄家走走。
牛相公,你在家裡坐著罷。」
牛浦道:「我在家有甚事?不如也同你去頑頑。」
當下鎖了門,同道士一直進了舊城,一個茶館內坐下。
茶館裡送上一壺干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來。
吃著,道士問道:「牛相公,你這位令叔祖可是親房的?一向他老人家在這裡,不見你相公來。」
牛浦道:「也是路上遇著,敘起來聯宗的。
我一向在安東縣董老爺衙門裡。
天二評:誰問你來那董老爺好不好客!記得我一初到他那裡時候,才送了帖子進去,他就連忙叫兩個差人出來請我的轎。
我不曾坐轎,卻騎的是個驢。
我要下驢,差人不肯,兩個人牽了我的驢頭,一路走上去。
走到暖閣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響。
齊評:真是形容畢肖。
天二評:要命。
黃評:虧他憑空說謊,描寫得逼真,以此作詩詩必佳矣董老爺已是開了宅門,自己迎了出來,同我手攙著手走了進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
我要辭他回來,他送我十七兩四錢五分細絲銀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著我騎上了驢。
口裡說道:「你此去若是得意就罷了,若不得意,再來尋我。」
這樣人真是難得!我如今還要到他那裡去。」
黃評:做賊人謊也不會說,意欲嚇道士而所言皆不足以嚇之,不如乃祖多矣道士道:「這位老爺,果然就難得了!」牛浦道:「我這東家萬雪齋老爺,他是甚麼前程?將來幾時有官做?」
道士鼻子裡笑了一聲,道:「萬家,只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罷了!若說做官,只怕紗帽滿天飛,飛到他頭上,還有人摭了他的去哩!」天二評:如王義安方巾牛浦道:「這又奇了!他又不是娼優隸卒,為甚麼那紗帽飛到他頭上,還有人撾了去?」
道士道:「你不知道他的出身麼?我說與你,你卻不可說出來。
齊評:此語最是好笑,然天下人都犯此病萬家他自小是我們這河下萬有旗程家的書僮,自小跟在書房伴讀。
他主子程明卿見他聰明,到十八九歲上就叫他做小司客。」
牛浦道:「怎麼樣叫做小司客?」
道士道:「我們這裡鹽商人家,比如托一個朋友在司上行走,替他會官、拜客,每年幾百銀子辛俸,這叫做「大司客」。
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發一個家人去打聽、料理,這就叫做「小司客」了。
他做小司客的時候極其停當,每年聚幾兩銀子,先帶小貨,後來就弄窩子。
不想他時運好,那幾年窩價陡長,他就尋了四、五萬銀子,便贖了身出來,買了這所房子。
自己行鹽,生意又好,就發起十幾萬來。
萬有旗程家已經折了本錢回徽州去了,所以沒人說他這件事。
去年萬家娶媳婦,他媳婦也是個翰林女兒,黃評:好翰林萬家費了幾千兩銀子娶進來。
那日大吹大打,執事燈籠就擺了半街,好不熱鬧!到第三日,親家要上門做朝,家裡就唱戲、擺酒。
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上就一乘轎子抬了來,坐在他那廳房裡。
萬家走了出來,就不由的自己跪著,作了幾個揖,當時兌了一萬兩銀子出來,才糊的去了,不曾破相。」
正說著,木蘭院裡走出兩個道士來,把這道士約了去吃齋。
道士告別去了。
牛浦自己吃了幾杯茶,走回下處來。
進了子午宮,只見牛玉圃已經回來,坐在樓底下。
桌上擺著幾封大銀子,樓門還鎖著。
牛玉圃見牛浦進來,叫他快開了樓門把銀子搬上樓去,抱怨牛浦道:「適才我叫看著下處,你為甚麼街上去胡撞!」牛浦道:「適才我站在門口,遇見敝縣的二公在門口過。
黃評:空中樓閣,隨嘴流一出謊來他見我就下了轎子,說道:「許久不見。」
要拉到船上談談,故此去了一會。」
牛玉圃見他會官,就不說他不是了。
齊評:自是如此因問道:「你這位二公姓甚麼?」
天二評:八轎的官也不知相與過多少,不希罕一個二公牛浦道:「他姓李,是北直人。
便是這李二公,也知道叔公。」
天二評:此句填魘門要緊牛玉圃道:「他們在官一場中,自然是聞我的名的。」
牛浦道:「他說也認得萬雪齋先生。」
牛玉圃道:「雪齋也是交滿天下的。」
因指著這個銀子道:「這就是雪齋家拿來的。
因他第七位如夫人有病,醫生說是寒症,藥裡要用一個雪蝦蟆,在揚州出了幾百銀子也沒處買,聽見說蘇州還尋的出來,他拿三百兩銀子托我去買。
我沒的功夫,已在他跟前舉薦了你。
你如今去走一走罷,還可以賺的幾兩銀子。」
牛浦不敢違拗。
當夜牛玉圃買了一隻雞和些酒替他餞行,在樓上吃著。
牛浦道:「方纔有一句話,正要向叔公說,是敝縣李二公說的。」
天二評:老牛收著一小牛,將為己用,故全用焄滂使之畏服。
及大觀樓一鬧,略已窺見底裡。
及至萬家又因出醜被斥忍餓一日,心懷忿忿。
而老牛所滿口恭維之萬雪齋又為道士說破。
遂有心戲一弄老牛,以報宿恨。
老牛不知,入其彀中。
蜂蠆有毒,可不慎諸牛玉圃道:「甚麼話?」
牛浦道:「萬雪齋先生算同叔公是極好的了,但只是筆墨相與,他家銀錢大事還不肯相托。
李二公說,他生平方一個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說同這個人相好,他就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
不但叔公發財,連我做侄孫的將來都有日子過。」
黃評:動之以利,使之必上此當牛玉圃道:「他心腹朋友是那一個?」
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
牛玉圃笑道:「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天二評:又是二十年拜盟朋友。
此語老牛平時說慣。
黃評:莫又是烏龜我怎麼不認的?我知道了。」
黃評:你正好不知道吃完了酒各自睡下。
次日牛浦帶著銀子,告辭叔公,上船往蘇州去了。
次日,萬家又來請酒,牛玉圃坐轎子去。
到了萬家,先有兩位鹽商坐在那裡,一個姓顧,一個姓汪。
相見作過了揖。
那兩個鹽商說都是親戚,不肯僭牛玉圃的坐,讓牛玉圃坐在首席。
吃過了茶,先講了些窩子長跌的話。
抬上席來,兩位一桌。
奉過酒,頭一碗上的冬蟲夏草。
齊評:這是藥料,卻當菜吃。
鹽呆好奇之過。
黃評:吃新奇藥,用新奇菜,鹽商惡俗萬雪齋請諸位吃著,說道:「像這樣東西,也是外方來的,我們揚州城裡偏生多。
一個雪蝦蟆,就偏生尋不出來!」顧鹽商道:「還不曾尋著麼?」
萬雪齋道:「正是。
揚州沒有,昨日才托玉翁令侄孫到蘇州尋去了。」
汪鹽商道:「這樣希奇東西,蘇州也未必有,只怕還要到我們徽州舊家人家尋去,或者尋出來。」
萬雪齋道:「這話不錯。
一切的東西,是我們徽州出的好。」
齊評:宛然徽州朝奉口氣顧鹽商道:「不但東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們徽州。」
天二評:剛湊上去牛玉圃忽然想起,齊評:倒運了問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麼?」
萬雪齋聽了,臉就緋紅,一句也答不出來。
牛玉圃道:「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還有書子與我,天二評:還要足兩句說不日就要到揚州,少不的要與雪翁敘一敘。」
萬雪齋氣的兩手冰冷,總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齊評:老牛尚不覺得,何其笨也。
黃評:絕倒,小牛惡甚,老牛笨甚顧鹽商道:「玉翁,自古「相交滿天下,知心能幾人!」我們今日且吃酒,那些舊話也不必談他罷了。」
當晚勉強終席,各自散去。
牛玉圃回到下處,幾天不見萬家來請。
那日在樓上睡中覺,黃評:真在夢中一覺醒來,長隨拿封書子上來說道:「這是河下萬老爺家送來的,不等回書去了。」
牛玉圃拆開來看:「刻下儀征王漢策捨親令堂太親母七十大壽,欲求先生做壽文一篇,並求大筆書寫,望即命駕往伊處。
至囑!至囑!」牛玉圃看了這話,便叫長隨叫了一隻草上飛,往儀征去。
當晚上船,次早到丑壩上岸,在米店內問王漢策老爺家。
米店人說道:「是做埠頭的王漢家?黃評:「做埠頭」,當是小司客親戚他在法雲街朝東的一個新門樓子裡面住。」
牛玉圃走到王家,一直進去。
見三間敞廳,廳中間椅子上亮著一幅一幅的金字壽文。
左邊窗子口一張長桌,一個秀才低著頭在那裡寫。
見牛玉圃進廳,丟下筆走了過來。
牛玉圃見他穿著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就吃了一驚。
黃評:冤家路兒窄那秀才認得牛玉圃,說道:「你就是大觀樓同烏龜一桌吃飯的!齊評:倒運之時無處不遇冤家今日又來這裡做甚麼?」
牛玉圃上前同他吵鬧,王漢策從裡面走出來,向那秀才道:「先生請坐,這個不與你相干。」
那秀才自在那邊坐了。
王漢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問道:「尊駕就是號玉圃的麼?」
牛玉圃道:「正是。」
王漢策道:「我這裡就是萬府下店。
雪翁昨日有書子來,說尊駕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交匪類。
天二評:同烏龜一桌吃飯。
黃評:「結交匪類」卻有憑據自今以後,不敢勞尊了。
因向帳房裡稱出一兩銀子來,遞與他說道:「我也不留了,你請尊便罷!」牛玉圃大怒,說道:「我那希罕這一兩銀子!我自去和萬雪齋說!」把銀子摜在椅子上。
王漢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強。
我倒勸你不要到雪齋家去,雪齋也不能會!」牛玉圃氣忿忿的走了出去。
王漢策道:「恕不送了。」
把手一拱,走了進去。
牛玉圃只得帶著長隨,在丑壩尋一個飯店住下,口口聲聲只念著:「萬雪齋這狗頭,如此可惡!」走堂的笑道:「萬雪齋老爺是極肯相與人的,除非你說出他程家那一話頭來,才不尷尬。」
說罷走過去了。
牛玉圃聽在耳朵裡,忙叫長隨去問那走堂的。
走堂的方如此這般說出:「他是程明卿家的管家,最怕人揭挑他這個事。
你必定說出來,他才惱的。」
長隨把這個話回復了牛玉圃,牛玉圃才省悟道:「罷了!我上了這小畜生的當了!」黃評:大畜上了小畜當當下住了一一夜。
次日,叫船到蘇州去尋牛浦。
上船之後,盤纏不足,長隨又辭去了兩個,只剩兩個粗夯漢子跟著,一直來到蘇州,找在虎丘藥材行內。
牛浦正坐在那裡,齊評:牛浦既作弄了玉翁,如何還到蘇州?亦是笨賊,然亦不料其即日穿破耳見牛玉圃到,迎了出來,黃評:或問,小牛拿著三百兩頭何以不走?曰:不敢也,目睹萬家之富,老牛之闊,不慮追捕乎?特是哄得老牛上了當如何甘心,以後何以見面,全不慮及。
此則賊智之疏也說道:「叔公來了。」
牛玉圃道:「雪蝦蟆可曾有?」
牛浦道:「還不曾有。」
牛玉圃道:「近日鎮江有一個人家有了,快把銀子拿來同著買去。
我的船就在閶門外。」
當下押著他拿了銀子同上了船,一路不說出。
走了幾天,到了龍袍州地方,是個沒人煙的所在。
是日,吃了早飯,牛玉圃圓睜兩眼,大怒道:「你可曉的我要打你哩?」
天二評:發端奇妙牛浦嚇慌了道:「做孫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為甚麼要打我呢?」
牛玉圃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黃評:小畜拿著銀子不敢走,大畜看不出萬鹽商神氣,真是兩條蠢牛。
然大畜尚有銀子。
潘世恩評:幸有此牛浦郎,得見鹽商局面當下不由分說,叫兩個夯漢把牛浦衣裳剝盡了,帽子鞋襪都不留,拿繩子捆起來,臭打了一頓,抬著往岸上一摜。
他那一隻船就扯起篷來去了。
牛浦被他摜的發昏,又摜倒在一個糞窖子跟前,滾一滾就要滾到糞窖子裡面去,只得忍氣吞聲,動也不敢動。
黃評:問你可沒良心了過了半日,只見江裡又來了一隻船,那船到岸就住了,一個客人走上來糞窖子裡面出恭,牛浦喊他救命。
天二評:牛浦曰:若彼其濯濯也,客亦曰:若彼其濯濯也那客人道:「你是何等樣人?被甚人剝了衣裳捆倒在此?」
牛浦道:「老爹,我是蕪湖縣的一個秀才。
齊評:從此就做定秀才矣。
天二評:在糞窖子邊還能說謊因安東縣董老爺請我去做館,路上遇見強盜,黃評:性*命在須臾仍要說謊把我的衣裳行李都打劫去了,只饒的一命在此。
我是落難的人,求老爹救我一救!」那客人驚道:「你果然是安東縣董老爺衙門裡去的麼?我就是安東縣人。
黃評:巧,省文也我如今替你解了繩子。」
看見他精赤條條不像模樣,因說道:「相公且站著,我到船上取個衣帽鞋襪來與你穿著好上船走。」
當下果然到船上取了一件布衣服、一雙鞋、一頂瓦楞帽,與他穿戴起來。
說道:「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權戴著,到前熱鬧所在再買方巾罷。」
黃評:正是他戴的牛浦穿了衣服,下跪謝那客人。
扶了起來,同到船裡。
滿船客人聽了這話,都吃一驚,問:「這位相公尊姓?」
牛浦道:「我姓牛。」
因拜問:「這位恩人尊姓?」
那客人道:「在下姓黃,就是安東縣人。
家裡做個小生意,是戲子行頭經紀。
黃評:將出鮑文卿,先露一句戲班添行頭前日因往南京去替他們班裡人買些添的行頭,從這裡過,不想無意中救了這一位相公。
你既是到董老爺衙門裡去的,且同我到安東,在舍下住著,整理些衣服,再往衙門裡去。」
牛浦深謝了,從這日,就吃這客人的飯。
黃評:偏有如此奇遇
此時,天氣甚熱。
牛浦被剝了衣服,在日頭下捆了半日,又受了糞窖子裡熏蒸的熱氣,一到船上就害起痢疾來。
那痢疾又是禁口痢,裡急後重,一天到晚都痢不清。
只得坐在船尾上,兩手抓著船板由他屙。
屙到三四天,就像一個活鬼。
身上打的又發疼,大一腿在船沿坐成兩條溝。
天二評:此亦足稍懲其忘本之罪。
黃評:無良之報只聽得艙內客人悄悄商議道:「這個人料想是不好了。
如今還是趁他有口氣送上去,若死了就費力了。」
那位黃客人不肯。
他屙到第五天上,忽然鼻子裡聞見一陣綠豆香,天二評:命不該絕。
人救之,天啟之向船家道:「我想口綠豆湯吃。」
滿船人都不肯。
他說道:「我自家要吃,我死了也無怨!」眾人沒奈何,只得攏了岸買些綠豆來,煮了一碗湯與他吃過。
肚裡響了一陣,屙出一拋大屎,登時就好了。
黃評:偏偏不死扒進艙來,謝了眾人,睡下安息。
養了兩天,漸漸復元。
到了安東,先住在黃客人家。
黃客人替他買了一頂方巾,添了件把衣服、一雙靴,穿著去拜董知縣。
董知縣果然歡喜,當下留了酒飯,要留在衙門裡面住。
牛浦道:「晚生有個親戚在貴治,還是住在他那裡便意些。」
天二評:不肯住署者,恐露出馬腳耳。
親戚二字,已逗招親消息董知縣道:「這也罷了。
先生住在令親家,早晚常進來走走,我好請教。」
牛浦辭了出來。
黃客人見他果然同老爺相與,十分敬重。
牛浦三日兩日進衙門去走走,天二評:三日兩日進衙門不知如何敷衍,竟無破綻,蓋董知縣亦不過景蘭江輩一流人藉著講詩為名,順便撞兩處木鐘,弄起幾個錢來。
黃評:賊性*不改黃家又把第四個女兒招他做個女婿,在安東快活過日子。
黃評:又一個停妻再娶的,與匡超人同一可惡。
遞到向鼎不想董知縣就升任去了,接任的是個姓向的知縣,也是浙江人。
交代時候,向知縣問董知縣可有甚麼事托他,董知縣道:「倒沒有甚麼事。
只有個做詩的朋友住在貴治,叫做牛布衣。
老寅台青目一二,足感盛情。」
向知縣應諾了。
董知縣上京去,牛浦送在一百里外,到第三日才回家。
渾家告訴他道:「昨日有個人來,說是你蕪湖長房舅舅,黃評:蕪湖人最怕母舅,而長房舅舅尤重,故以此嚇牛浦路過在這裡看你。
我留他吃了個飯去了。
他說下半年回來,再來看你。」
牛浦心裡疑惑:「並沒有這個舅舅。
天二評:要疑心到卜家兩個舅舅不知是那一個?且等他下半年來再處。」
董知縣一路到了京師,在吏部投了文,次日過堂掣簽。
這時馮琢庵已中了進士,散了部屬,寓處就在吏部門口不遠。
董知縣先到他寓處來拜,馮主事迎著坐下,敘了寒溫。
董知縣只說得一句「貴友牛布衣在蕪湖甘露庵裡」,不曾說這一番交情,也不曾說到安東縣曾會著的一番話,只見長班進來跪著稟道:「部裡大人升堂了。」
齊評:京師人海擾擾之中往往有此等事。
天二評:又用范進、張靜齋、嚴老大在高要關帝廟筆法董知縣連忙辭別了去,到部就掣了一個貴州知州的簽,匆匆束裝赴任去了,不曾再會馮主事。
馮主事過了幾時,打發一個家人寄家書回去,又拿出十兩銀子來問那家人道:「你可認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
家人道:「小的認得。」
馮主事道:「這是十兩銀子,你帶回去送與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說他的丈夫現在蕪湖甘露庵裡,寄個的信與他。
黃評:「的」是「的」了不可有誤!這銀子說是我帶與牛奶奶盤纏的。」
天二評:馮琢庵友誼不薄
管家領了主命,回家見了主母,辦理家務事畢,便走到一個僻巷內,一扇籬笆門關著。
管家走到門口,只見一個小兒開門出來,手裡拿了一個筲箕出去買米。
管家向他說是京裡馮老爺差來的,小兒領他進去站在客坐內,小兒就走進去了,又走了出來問道:「你有甚說話?」
管家問那小兒道:「牛奶奶是你甚麼人?」
那小兒道:「是大姑娘。」
管家把這十兩銀子遞在他手裡,說道:「這銀子是我家老爺帶與牛奶奶盤纏的,說你家牛相公現在蕪湖甘露庵內,寄個的信與你,免得懸望。」
小兒請他坐著,把銀子接了進去。
管家看見中間懸著一軸稀破的古畫,兩邊貼了許多的斗方,六張破丟不落的竹椅。
黃評:寫貧士人家,一絲不錯天井裡一個土檯子,檯子上一架籐花,籐花旁邊就是籬笆門。
天二評:寫出寒士家荒涼之狀坐了一會,只見那小兒捧出一杯茶來,手裡又拿了一個包子,包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道:「我家大姑說:「有勞你,這個送給你買茶吃。
到家拜上太太,到京拜上老爺,多謝!說的話我知道了。」
」管家承謝過去了。
牛奶奶接著這個銀子,心裡淒惶起來,說:「他恁大年紀,只管在外頭,黃評:只管在外,不過為結交老爺又沒個兒女,怎生是好?我不如趁著這幾兩銀子,走到蕪湖去尋他回來,也是一場事!」主意已定,把這兩間破房子鎖了,交與鄰居看守。
自己帶了侄子,搭船一路來到蕪湖。
找到浮橋口甘露庵,兩扇門掩著。
推開進去,韋馱菩薩面前香爐、燭台都沒有了。
又走進去,大殿上隔子倒的七橫八豎,天井裡一個老道人坐著縫衣裳,問著他,只打一手勢,原來又啞又聾。
問他這裡面可有一個牛布衣,他拿手指著前頭一間屋裡,牛奶奶帶著侄子復身走出來,見韋馱菩薩旁邊一間屋,又沒有門,走了進去。
屋裡停著一具大棺材,面前放著一張三隻腿的桌子,歪在半邊。
黃評:寫來何其逼似棺材上頭的魂幡也不見了,只剩了一根棍。
天二評:鬼氣逼人棺材貼頭上有字,又被那屋上沒有瓦,雨淋下來,把字跡都剝落了,只有「大明」兩字,第三字只得一橫。
黃評:更妙牛奶奶走到這裡,不覺心驚肉顫,那寒一毛一根根都豎一起來。
齊評:骨肉驚心,真是如此。
黃評:確有此理此景又走進去問那道人道:「牛布衣莫不是死了?」
道人把手搖兩搖,指著門外。
他侄子道:「他說姑爺不曾死,又到別處去了。」
黃評:侄子以意度之,孰知大誤牛奶奶又走到庵外,沿街細問,人都說不聽見他死。
天二評:牛布衣之死鄰居幫同成殮,何以無人知?蓋鄰居初不知牛布衣姓名,其後牛浦始有貼條冒認,則未聞其死也。
一直問到吉祥寺郭鐵筆店裡。
黃評:仍用郭鐵筆作引線郭鐵筆道:「他麼?而今到安東董老爺任上去了。」
天二評:偏偏有個活對證牛奶奶此番得著實信,立意往安東去尋。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錯中有錯,無端更起波瀾;人外求人,有意做成交結。
不知牛奶奶曾到安東去否,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牛浦未嘗不同安東董老爺相與,後來至安東時,董公未嘗不迎之致敬以有禮,然在子午宮會道士時,則未嘗一至安東與董公相晉接也。
刮刮而談,謅出許多話說。
書中之道士,不知是謊,書外之閱者,深知其謊。
行文之妙,真李龍眠白描手也。
想萬雪齋亦無甚佈施道士處,而牛玉圃時時呵奉,道士又厭聽久矣。
茶社中一席之談,固是多嘴,亦是不平之鳴。
牛浦之才十倍玉圃。
如說會見本縣二公,可謂斟酌盡善之至。
若說會見縣尊,則玉圃必不見信,知牛浦斷乎無此臉面也,惟有二公,在不即不離之間。
真舌上生蓮之筆。
打牛浦時,只說得一句「你弄的好乾坤!」更不必多話。
此又是玉圃極在行處。
假使細細數說,牛浦必有辭以對曰:叔公曾親口說,與明卿先生是二十年拜盟弟兄。
而玉圃反無說以自解矣。
黃評:其不逃走亦未嘗不恃此,然老牛遂無他計以處之耶?吾故曰:小牛小偷也,非大騙也
【齊評】
牛布衣客死之後,牛浦冒名,以至牛奶奶尋夫,曲折甚多,卻用董彥芳與馮琢庵匆匆半語,未及細述,以致誤會。
雖於情事欠圓,而文筆卻輕便之至。
特不知老和尚到京,何以竟尋不著馮公也。
稗官家虛虛實實,信筆遊行,未可刻舟求劍耳。
【天二評】
寫牛浦、匡超人往往相對:匡超人之事父未嘗非孝,牛浦之念詩未嘗非好學;匡超人一遇景蘭江便溺於勢利,牛浦一讀牛布衣詩便想相與老爺;匡超人停妻再娶,牛浦亦停妻再娶;而匡超人因搭鄭老爹船而後為其婿,牛浦亦趁黃客人船而後為其婿,但一為前婚,一為後婚,同而不同。
如董瑛者亦可謂好風雅重斯文矣,而與牛浦相聚多時,曾不辨其為黎丘之鬼,可知其胸中眼中全無黑白。
【黃評】
觀老小二牛言動,實戲場中一出大小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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