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寇志
第八十回 高平山騰蛟避仇 鄆城縣天錫折獄
話說當時楊騰蛟叫眾人取了繩索,將劉二四馬攢蹄捆了。
那劉二已慢慢的暈了轉來。
騰蛟對眾人道:「我姓楊,名騰蛟,南旺營人氏。
因斬了梁山王定六、郁保四,建立軍功,蔡大師取我進京授職。
不知為何,這兩個狗頭起意要將我謀害,我不能不結果他。
今趁眾位在此,特留這個活口,一者與我做個干證,二者脫了眾位的干係。
眾位休慌,我不肯攪亂了絲走,且借副紙筆來。」
店小二忙去取來,放在面前。
楊騰蛟道:「那位高鄰請執一執筆,替一我寫寫。」
眾人推出一位老者。
那老者沒奈何,只得應道:「……老……老漢寫就是了。」
楊騰蛟把刀擱在劉二的臉上,喝道:「你這廝因何起意要謀害我?不從實說,剁你一堆肉醬。」
劉二哼道:「好漢,不干小人之事。
蔡太師吩咐,要好漢的首級,送上梁山宋大王處,小人們不敢不依。
小人再不敢做這歹事了,好漢高抬貴手,實因家有老母,時常有病,昨日曾對好漢說過,求饒狗命。」
騰蛟道:「咦!你主人的老母,干你鳥事!」劉二道:「實不瞞好漢說,劉世讓是小人的親一哥子,因要害好漢,喬扮做主人伴當。」
騰蛟聽了,央那老者一句句依直寫了,教眾人都書了名,著了押。
楊騰蛟把那供單看了一遍,又取出劉世讓的包一皮袱,打開看時,只見幾件衣服,三百兩散碎銀子,並騰蛟贈的一百兩銀子,也原封不動在內。
騰蛟又搜出蔡京與宋江那封信來,就燈下拆開看了,罵道:「一奸一賊焉敢如此!」遂把來揣入懷裡,另取紙自具親供,寫道:
「具親供人楊騰蛟,本貫南旺營人,年三十七歲,某年月日隨大軍征討梁山,斬賊將王定六、郁保四,建立軍功。
詎料蔡京欲救其女婿梁世傑,差心腹劉世讓、劉二,將騰蛟誘至金銀寨地方,欲取楊騰蛟首級,獻於宋江。
一奸一謀敗露,楊騰故知覺,將劉世讓登時殺死,遠颺走脫。
並不干金銀寨店小二及一切鄰佑等人之事。
現有劉二活口供單可質、所具親供是實。」
寫罷,便把自己行李收拾,牽了馬,提了大斧,預備要走。
眾人見這親供,又見他要走,一齊叫起苦來,道:「壯士,你方才說不害我們,今卻不與我們做主,我們便死也不敢放壯士去。」
又對店小二道「這是你家的事,不要害別個。」
騰蛟道:「胡說,不成我償這廝的狗命!有劉二的活口,我的親供在此,你們都洗得脫。」
說罷,便取贈世讓的那一百兩銀子與眾人道:「這銀子原是我的,與你們做官司本錢夠了。
余外是他的,不干我事,不去動他。
你們攔定不許我走,惱了我的一性一子,再砍幾個,我也仍就走了。」
店小二磕頭搗蒜也似的道:「楊爺吩咐,怎敢不依。
只是官府前怎容得小人分辨,說殺總是我們放走了兇手。」
眾人都拜求不已。
楊騰蛟沉吟半晌,說道:「有了,我再與你們一個憑據。」
便提了那開山大斧走出店來,叫眾人隨了出來,把火照著,去溪邊松樹裡揀了一顆拱斗粗細的老松,掄開大斧,乒乒乓乓只得三五斧,那一顆松樹虎倒龍顛,往溪裡倒下去。
眾人都吐出舌頭。
楊騰蛟道:「官府來檢驗,把與他看。
這松樹還吃不起我的鉞斧,何況你們的頭頸。」
眾人都不敢則聲。
騰蛟又道:「你們休要疑惑,我也是走得脫時落得走。
我在前面探聽,如果累眾位吃層官司,分辨不脫,我再挺身投首不遲。
蔡京這封信索一性一也送了你們,也好替一我剖白。」
眾人都拜謝。
騰蛟提了斧,重複同眾人進店,指著劉二罵道:「我要救這一干人,造化你這直一娘一賊!」又索一性一把劉世讓的一屍一首剁成十七八段。
可惜那枝翡翠玉搔頭,在劉世讓身邊一齊剁碎了。
楊騰蛟當時收拾起,便取了蔡京那枝令箭,點起燈籠,撲翻身拜謝了眾人,飛身上馬就走。
眾人誰敢攔阻他,看他遠遠的去了。
楊騰蛟離了金銀寨,仍復往東,一路馬不停蹄,有路便走。
五月一天氣夜最短,看看曉星離地,東方發白,腹中好生飢餓。
細認那個所在,已到了棲霞關熱鬧的地方,說道:「卻怎地岔出這裡?」
又想道:「雖是雲總管有這言語,叫我去投奔他,只是此刻我已殺了人,追捕得緊急,須連累了他,不如你去。
只是不投奔他,卻往那裡去托足安身?仔細思量,不如竟去投首,也落得出個好名聲。
卻只可惜爹一娘一生我這副銅筋鐵骨,又學成全身十八件武藝,不曾與皇家出得半分氣力,不爭便這般罷休?」
在馬上躊躇半晌,好生委決不下。
看看太陽離地,人家店面都漸次開了,只見左側一間生藥鋪,也下了排門,有人出來懸掛招牌。
猛然記起一個人來,不覺笑道:「我呆麼,現放著鉅野縣我的知己好友徐溶夫。
我同他幼年莫逆至交,此人義氣深重,必能救護我。
近來他在高平山鄉賣藥度日,屢次有信來叫我去耍子,如今正好去探望他。
只是他十分貧困,我又怎好去累他。
我想把這二百兩銀子幫助了他,在他那裡暫避幾時,再作道理,他也好了,我也好了。」
主意已定,便下馬去尋個吃食店,沽了兩角酒,切了三五斤牛肉。
騰蛟問過賣道:「這裡到鉅野縣還有多少路?」
過賣道:「進這棲霞關,往南走。
順著官塘,六十五里。」
騰較道:「這裡到高平山鄉多少路?」
過賣道:「這卻遠哩。
你若到了鉅野,再到高平,還有五十里;若不往鉅野轉,從孤雲汛分路,腳下去只得八十餘里。」
騰蛟問了備細,便會了錢鈔,騎馬到關上來。
關尚未開,等了好歇,方才放炮開關。
那棲霞關是個險峻要害,堵御的將弁兵丁果然森嚴。
少刻,一位將官坐出來放關。
楊騰蛟下馬,捧著令箭,上前道:「蔡太師軍令,到城武縣公幹。」
那將官連忙起身,請過令箭來驗了,見是真實,便問差官名姓。
騰蛟捏造了個鬼名字。
那將官便吩咐注了面貌冊。
注畢。
那將官拱一拱手道:「差官請。」
楊騰蛟收回令箭,飛身上馬,倒提金蘸斧,逕闖過關去了。
那將官與眾人猜疑道:「這差官好古怪,既是奉大令,卻不叩關,直等我放他,又自己下馬,卻是何故?」
楊騰蛟騙過了棲霞關,奔上官塘大路,一氣走了四十餘里,已到了孤雲汛。
騰蛟問高平山的路,有人指引道:「往這小路上向東去再問。」
騰蛟走了一程,想道:「我這般裝束礙眼,方才關上那將官只管朝我看,想是有甚破綻動疑,不如改扮了。」
便開包一皮袱取出那條單被,把令箭鉞斧齊包一皮了,軍裝衣服都換下,方才慢慢的前進。
一路都是鄉村小路,真是大路生在嘴邊,騰蛟陪著小心,見人便問,隨灣轉灣,到了高平山。
只見萬樹蟬聲,夕陽西下。
那楊騰蛟一抹地尋著了徐溶夫家裡,二人會面大喜,各訴離懷。
自此以後,楊騰蛟便隱藏在徐溶夫家,不題。
再說金銀寨客店內一干人,見楊騰蛟去了,只得商量著人到南村去請張保正,邀他親來。
原來那南村還有五里多路,店小二與眾人只得哀求劉二方便。
劉二道:「你這廝們螃蟹把來放了,雞蛋倒把來縛了。
我不曉得,我是苦主,見了官府,我有分辨處。」
眾人越慌,又求夠多時,劉二方才道:「要我方便也容易,你們把楊騰蛟的親供,並勒我寫的供單,都燒了,只說他劫我的財帛,殺死我的哥子。
你眾人來救,他已得贓逃脫。
並把那一百兩銀子還了我。
我便包一皮你們都沒干係。」
一個老者道:「且等保正來了商議。」
劉二道:「你等既要我方便,須解放了我。」
眾人怕他行兇,卻不敢便放。
正俄延著,只聽得門外人聲熱鬧,那張保正騎著馬,帶了十幾個莊客到來,店外下馬。
眾人一哄出來,把張保正圍住,備細訴說了。
張保正道:「這一起無頭公案,你們須一精一細著。
劉二這話由他不得,這知縣相公蓋青天,不是胡亂矇混得的,一個顯了底,大家都洗不脫。
劉二放刁,有我對付他。
你且再把那親供另寫一副假的;這一百兩銀子大有關係,切不可與他。」
眾人一大喜,一齊到裡面。
張保正叫解了繩索,放了他起來。
原來那劉二吃楊騰蛟這一摜,左邊大一腿擗脫了臼,行立不得,店小二忙掇把椅子與他坐了。
你看他還大刺刺的裝虎。
那張保正板著臉道:「劉客官,你休要拿捏我們,不要倚仗著你是個苦主。
你弟兄兩個行歹事,須知敗壞了,想在那個身上來翻本?我們無故為你拖累,口供便依了你的,那楊騰蛟一百兩銀子,你休妄想。
就是你的,也要借我們用用。
你不順從,就此刻送你上西天,教你回不得東京。
我們左右只不過會了一場人命。」
劉二見不是頭,便道:「你們既依了我的口供,我再說什麼。」
張保正做個眼色,叫眾人把那兩張假口供,當他的面燒了。
一面自具稟單,蓋了鈴記,叫人飛奔到鄆城縣去報官,天色已是大明。
卻說那鄆城縣知縣姓蓋,雙名天錫,祖貫汝南人氏。
他父親曾任河北滄州太守,那年梁山泊宋江、吳用要收朱仝上山,用計叫李逵殺死太守那個小衙內,便是蓋天錫的同胞兄弟。
那太守捉拿朱仝不得,後來接高唐州高廉移文,收捕柴進的老小,帶訊出殺小衙內一節,方知是吳用毒計。
不干朱仝之事。
太守切齒痛恨,過得幾時,因老病告休,退歸林下,臨終吩咐天錫道:「吾生平一愛一賢重士,自謂文教武功,略省一二,不能大得志,今日將死,這佩刀賜你。
我看你日後必然發跡,梁山泊害你兄弟之仇,不可忘了。
你有日能替朝廷出力,捉住吳用、李逵、柴進那廝,就把我這口刀剮那廝們,洩我一口無窮的怨氣。」
天錫哭拜收了。
三年服滿,由進士銓選山東鄆城縣知縣。
那蓋天錫年方二十六歲。
身長七尺五寸,論武藝也騎得劣馬,盤得硬弓,文才自不必說。
獨有一件及不來的本領,最善長的是決獄斷案,不論什麼疑難訟事,經他的手無不昭雪,因此上人都呼他為「還魂包一皮孝肅」。
到得鄆城不久,便就興利除害,風清弊絕,吏民無不歡喜,又呼他做「蓋青天」。
那日蓋青天正升廳理事,忽接到張保正的稟報,說金銀寨有過客殺人、兇手在逃一起事件。
蓋天錫見是命案,怎不當心,即標委案下縣尉,帶領了書吏衙役刑仵,速往前去檢驗報來,並查兇手下落。
當時那縣尉領了知縣的堂諭,帶了一干做公的飛奔到金銀寨來。
到那客店內,將劉世讓的一屍一骸湊好,扛放平明所在,如法檢驗,一一填注了一屍一格。
鄭縣尉喚齊眾人,將大概情形問了一番。
眾人都說兇手楊騰蛟,武藝利害,膂力過人,眾人不能擒捉,吃他逃走了。
又將砍倒的松樹指點與縣尉看,縣尉也是心驚。
當時責令保正備棺木將劉世讓一屍一首浮封了,一面多派公人開具楊騰蛟腳色,四散查拿,天已將晚。
縣尉將案內有名應訊之人,並劉世讓行李馬匹等物,一齊帶了,連夜回鄆城來。
那劉二因閃了腿,行走不得,只得取扇門板抬了他。
次早,蓋天錫升廳,縣尉稟覆了退去。
天錫將一屍一格供單著了,便喚劉二上來訊問。
劉二道:「小人劉二,與劉世讓同胞兄弟。
世讓是哥子。
今年某月某日,蔡大師差哥子劉世讓,繼令箭往嘉祥縣提取楊騰蛟進京,小人同行,隨身帶有六百多兩銀子。
取了楊騰蛟正身回程,五月初五日行至金銀寨客店,不料楊騰蛟見財頓起不一良,乘小人等睡熟,將銀兩竊取,希圖逃走。
吃哥子驚醒看見。
當時吆喝,起身捕捉。
騰蛟情急,擅敢行兇,殺死哥子世讓,打傷小人右腿,搶去銀子、令箭,即刻脫身逃走,眾人來救不及,求相公伸冤。」
那蓋天錫看那劉二生得蠅頭鼠面,滿臉一奸一詐,已有五分瞧科,又聽他這番口供,一發動疑,又親驗了劉二的傷痕,當時叫帶過一邊,叫店小二一干鄰佑上來。
店小二道:「小人在金銀寨,領公牌開設客寓。
本月初五日,有東京差官劉世讓,又一軍官楊騰蛟,同著這伴當劉二,齊到小人處投宿。
當日天晚,他三人俱在後面吃酒。
小人同夥計在前面算賬未睡,忽聽後面喊叫,急去看時。
見楊騰蛟已將劉世讓殺死。
小人喊起鄰佑,怎奈楊騰蛟兇猛,捉他不得,他又砍倒松樹一株做樣,小人等害怕,不敢阻他,吃他走了。」
眾鄰人也都這般說,又道:「實是小人等力弱畏死,不敢擒捉,並非故意放走兇手。」
蓋天錫聽了,叫張保正上來,問道:「這節事你必盡知底裡,有無別項情節,從實說來,不許隱瞞。」
張保正道:「小人家離金銀寨五里,四鼓時分,店小二差人來報說,他店內有客人殺死人命的事。
小人急忙奔到金銀寨,那楊騰蛟已逃走了。
據劉二說,是楊騰蛟搶他的銀兩,殺死事主,拿贓在逃。
小人亦曾再三盤問,劉二矢口不移。
不知有無別項情節,求恩相研問劉二。」
蓋天錫聽罷,忽然大怒,喝道:「虧你這廝充當保正!怎敢與眾人串就,欺瞞本縣?」
張保正道:「小人怎敢欺……」天錫喝道:「你這廝還敢強!現放著縣尉檢驗一屍一格,劉世讓只有腰跨一傷與斬斷頭頸一傷是生前,其餘俱是死後,決不是一時砍的。
我又驗劉二傷痕,見他手足腕上都有繩索捆傷痕跡,此是從何而來?眼見楊騰蛟不是一殺了人便走。
至於搶銀一節,亦大有可疑,楊騰蛟既搶此銀,卻為何劉世讓包一皮袱內,又剩此三百餘兩?他敢道嫌多,不好一總將去?顯然有別項情弊。
你從五鼓候縣尉至日中,難道竟毫無風聲消息?便是劉二不肯說,這店小二一干人必有些在眼裡,他們豈肯瞞著你?你不實說,我先斥革了你的保正,再夾斷你的腿。」
張保正磕頭道:「恩相明鑒:小人如何識得到,只求細審原告。」
天錫道:「你這廝還支吾推托。」
吆喝皂隸:「整頓夾棒,先把這店小二夾起來!小二招了,不怕你這廝賴那裡去。」
店小二慌了,大叫道:「青天老爺,小人招也,招也!不干小人事……」遂把那楊騰蛟怎樣寫親供,劉二怎樣勒掯,小人等不依他,又恐怕被他連累,一是一、二是二的都說了。
張保正也磕頭道:「小人也教店小二等不許欺瞞相公,爭奈他們畏懼劉二誣扳,央求小人。
小人一時不忍,徇著情依了。
今被恩相勘出,罪該萬死。
他現有憑據在此。」
遂將楊騰蛟的親供並劉二的口供呈上,又說道:「楊騰蛟臨走,又留一百兩銀子,與眾人做官司本錢。
小人等不敢擅受,一併呈驗。」
蓋天錫看了道:「胡說!楊騰蛟正身在逃,這一面之詞何足為憑,眼見是你們得他這一百兩銀子,賣放了兇手。」
張保正道:「恩相不信,現有蔡太師的書信,系楊騰蛟留下,現在店小二處。」
店小二便把那書信呈上。
蓋天錫細看,認得是蔡京的親筆,圖書也不錯,暗忖道:「楊騰蛟那廝,我也多聽人說他是個義士,殺了梁山賊目,投誠大軍。
如果貪財忘義,何如仍向梁山?況且據說他武藝了得,並非走不脫,卻又留此一百銀子買囑什麼?那蔡京往往陷害平人,這節事必有蹊蹺。
我且研訊過劉二。」
便把張保正一干人隔開一邊,叫劉二上來,問道:「你哥子在蔡太師手下做甚官職?」
劉二道:「驍騎都尉。」
天錫道:「他武藝如何?」
劉二道:「卻也了得。」
天錫道:「比你怎樣?」
劉二道:「小人卻不及哥子。」
天錫道:「你兩個人為何卻還對付他一人不過,反吃他殺人走脫?」
劉二道:「楊騰蛟那廝,委實的猛異常,小人弟兄兩個都輸了。」
天錫道:「他還是先傷你,先殺你哥子?」
劉二道:「他先打壞小人,小人動撣不得,哥子一人敵他不過,被他害了。」
天錫道:「他殺你哥子之後就走,還是俄延著?」
劉二道:「他得了手便搶去銀兩、令箭走了,眾人也不攔他。」
天錫道:「現在眾人都供你攔他不住,追上去吃他打壞;又說並不曾見有銀兩搶去,到底怎樣?」
劉二道:「小人實是先被打壞,喊叫眾人,又都廝看,由他走了,搶去六百多兩銀子。
眾人明明都看見,只因楊騰蛟就將一百兩送與眾人,所以眾人相幫他廝賴。」
天錫道:「我也因追出這一百兩銀子,心中有疑,所以問你。
是你的可認識?」
劉二道:「為何不認識!」天賜就將這銀子與劉二,認定絲毫不錯。
無錫道:「你二人從東京到嘉祥,來回盤纏,也用不到六百多銀子,不要是你浮開。
日後捉住楊騰蛟,追贓不出,須是本縣的干係,你不要累我。」
劉二道:「小人浮開什麼!這六百多兩銀子,是太師發出來採買物件的,並這盤纏,一總在包一皮袱內,怎說沒有?相公不信,現有太師是見證。」
天錫道:「真個有,本縣怎好不與你追。
只恐你將別樣銀子算在太師項下,不得不問個明自。」
劉二道:「都是太師府裡領出的,都是內庫的銀兩,有甚兩樣出來?譬如相公的倉庫錢糧,敢怕也有甚兩樣?如今只求提得兇手,諸事俱明自了。」
天錫道:「你既被他先打壞,動不得,他然後搶銀子,你這手足上的傷痕又是那個捆壞的?」
劉二吃了一驚,半晌道:「這是那廝怕我不倒,又捆了我。」
天錫道:「你這廝老大脫卯,自不識得。
他捆你,少不得有一時半刻。
你方才又說他搶了銀子,即刻就走,眾人救不及。
你前言不對後語,現有你的口供在此,眾證確鑿,你自去看來!」便叫張保正一干人齊來質對,把那兩紙供單擲下去。
劉二暗自叫苦,方知著了眾人的道兒,便道:「小人不識字。」
天錫哈哈大笑道:「你詐那裡去?」
就叫書吏讀與他聽。
劉二聽罷,叫起撞天屈來,道:「這是何人捏造的?又非我的親筆,又沒我的花押,怎便作得真?」
眾人都道:「你老實認了罷,省得害別人。
這蓋青天相公前,比你再高些的也漏不過。」
劉二叫道:「你這廝們得了贓,賣放兇手,卻捏這字據陷我。」
天錫道:「你這廝不用贓不贓,現在這一百銀子都是棋子塊兒,上有嘉祥縣軍餉的戳記,與你那三百餘兩內庫印子泅別,怎說不是兩樣?楊騰蛟既要搶劫,不好連包一皮袱齊搶去,卻又留些還你?你這廝一虛百虛,不用強辨了。」
劉二已是心怯,又請原銀看了看,道:「小人方才不看明白,這是景陽鎮總管雲天彪贈我們的盤費。」
天錫大怒,喝令掌嘴。
兩邊虎狼般的公人,一聲答應,一個上前綁了手,一個揪住頭髮,將頭按在膝蓋上,一個舉起黃牛皮的掌子,一聲呼喝,向那左邊面頰上足足的盒了二十個大巴巴。
劉二叫屈叫皇天道:「苦主這般吃虧!」天錫大怒道:「便活打殺你這狗才值什麼!」喝聲再打,掉轉頭來,右邊又是二十個,方才放了。
只見滿口流血,那張臉湯泡屁一股也似的紅腫起來。
天錫道:「你既稱你哥子怎般了得,又有你相助,尚且近楊騰蛟不得,卻怎說這些老弱男一女賣放他?還有一個憑據在此,莫非也是他們捏造的?」
便把蔡京的原信擲下。
劉二見了,嚇得魂不附體:「你既不去謀害人,無故自己的親弟兄,喬扮什麼主人伴當?包一皮袱內帶這一大包一皮蒙汗藥何用?你這廝狐假虎威,將蔡京來唬嚇本縣。
本縣就先將你處了死,叫那蔡京識得我,不問你招不招!」原來宋朝的法律,待守令最寬,知縣官便治得人的死罪,所以蓋天錫敢說這話。
當時劉二見堂訊利害,干證確鑿,又恐天錫認真做出來,理屈詞窮,抵賴不去,只得招認了,因說道:「實是奉上差遣,蓋不由己。
哥子的冤枉,求相公伸理。」
天錫當堂錄了供,喚過押司來疊了文案;一面加緊責令公人,畫影圖形,嚴拿楊騰蛟。
對張保正等一干人道:「叵耐爾等通同欺瞞本縣,本當重責,姑念因人受累,又是熱審減刑之際,從寬豁免。
日後休得如此!」眾人叩謝。
就著張保正領了店小二一干人,回家保釋,再候呼喚。
楊騰蛟的一百兩銀子封寄入庫。
劉二著去城隍廟內安置,令醫士調治,令公人伴著他,行李盤纏馬匹俱發還收管。
不日,押司將申詳文案辦齊,天錫過了目,畫稿蓋印。
那捕捉公人來稟:「楊騰蛟不見影跡。
只有棲霞關面貌冊上開載。
初六日卯時有一蔡太師的差官王福,奉著令箭過關,口稱到城武縣公幹,面貌、衣裝、馬匹、軍器,與所拿未獲之楊騰蛟符合無二。
守關將官驗得令箭是實,放他過去。」
天錫道:「多應那廝仗著令箭,撞關到城武、矩野一帶去了,移文過去,一同緝捉。
我本為另有一起公事,正要上府,順便就親解了劉二去。」
叫縣尉權理縣事,自己帶了護從,解劉二到曹州府來。
不日到了曹州。
那曹州府知府張觷,平素最敬一愛一蓋天錫,上司下屬,可稱莫逆。
當日蓋天錫見了張觷,參謁都畢。
天錫稟到劉二這一起命案,將文書送上。
張觷看了,便請天錫內廳敘坐,開言道:「這起案被蓋兄如此勘出,足見明察秋毫。
只是依下官的愚見,卻照直辦不得。」
天錫道:「若照劉二的原供,楊騰蛟是用強劫搶,殺死事主,獲到案時,照律定罪,應得斬決梟示。
今照此真情議罪,楊騰蛟不過一時忿怒,擅殺有罪之人,尚到不得死罪。
一輕一重,出入懸殊,若不照直辦,卑職怎敢,望太尊三思。」
張觷道:「並非說不當如此辦。
此中有老大礙手處,蓋兄且聽下官說這情由。」
那張觷說出這段情由來,有分教:一奸一邪太師,反感知縣恩德;避難豪傑,直共日月爭光。
詩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其斯之謂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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