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卷三十二 泰州學案一
前言
一陽一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
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一陽一明而為禪矣。
然龍溪之後,力量無過於龍溪者,又得一江一 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
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
顧端文曰:「心隱輩坐在利慾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只緣他一種聰明,亦自有不可到處。」
羲以為非其聰明,正其學術也。
所謂祖師禪者,以作用見性。
諸公掀翻天地,前不見有古人,後不見有來者。
釋氏一棒一喝,當機橫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
諸公赤身擔當,無有放下時節,故其害如是。
今之言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國朝叢記》,弇州蓋因當時爰書節略之,豈可為信?羲攷其派下之著者,列於下方。
顏鈞,字山農,吉安人也。
嘗師事劉師泉,無所得,乃從徐波石學,得泰州之傳。
其學以人心妙萬物而不測者也。
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聞?著何戒懼?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
及時有放逸,然後戒慎恐懼以修之。
凡儒先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
此大旨也。
嘗曰:「吾門人中,與羅汝芳言從性,與陳一泉言從心,余子所言,只從情耳。」
山農遊俠,好急人之難。
趙大洲赴貶所,山農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
波石戰沒沅一江一 府,山農尋其骸殼歸葬。
頗欲有為於世,以寄民胞物與之志。
嘗寄周恭節詩云:「濛濛雨鎖一江一 垓,一江一 上漁人爭釣台。
夜靜得魚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將來。
若得春風遍九垓,世間那有三歸台。
君仁臣義民安堵,雉兔芻蕘去復來。」
然世人見其張皇,無賢不肖皆惡之,以他事下南京獄,必欲殺之。
近溪為之營救,不赴廷對者六年。
近溪謂周恭節曰:「山農與相處,余三十年。
其心髓一精一微,決難詐飾。
不肖敢謂其學直接孔、孟,俟諸後聖,斷斷不惑。
不肖菲劣,已蒙門下知遇,又敢竊謂門下,雖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農子也。」
山農以戍出,年八十餘。
梁汝元字夫山,其後改姓名為何心隱,吉州永豐人。
少補諸生,從學於山農,與聞心齋立本之旨。
時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學顯,心隱恃其知見,輒狎侮之。
謂《大學》先齊家,乃搆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行之有成。
會邑令有賦外之征,心隱貽書以誚之,令怒,誣之當道,下獄中。
孝感程後台在一胡一 總制幕府,檄一江一 撫出之。
總制得心隱,語人曰:「斯人無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
已同後台入京師,與羅近溪、耿天台游。
一日遇一江一 陵於僧捨,一江一 陵時為司業,心隱率爾曰:「公居太學,知太學道乎?」
一江一 陵為勿聞也者,目攝之曰:「爾意時時欲飛,卻飛不起也。」
一江一 陵去,心隱捨然若喪,曰:「夫夫也,異日必當國,當國必殺我。」
心隱在京師,闢各門會館,招來四方之士,方技雜流,無不從之。
是時政由嚴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動。
有藍道行者,以乩術幸上,心隱授以密計,偵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語,今日當有一奸臣言事,上方遲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
御史鄒應龍因論嵩敗之。
然上猶不忘嵩,尋死道行於獄。
心隱踉蹌,南過金陵,謁何司寇。
司寇者,故為一江一 撫,脫心隱於獄者也。
然而嚴一黨一 遂為嚴氏仇心隱,心隱逸去,從此蹤跡不常,所游半天下。
一江一 陵當國,御史傅應禎、劉台連疏攻之,皆吉安人也,一江一 陵因仇吉安人。
而心隱故嘗以術去宰相,一江一 陵不能無心動。
心隱方在孝感聚徒講學,遂令楚撫陳瑞捕之,未獲而瑞去。
王之垣代之,卒致之。
心隱曰:「公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
遂死獄中。
心隱之學,不墮影響,有是理則實有是事,無聲無臭,事藏於理,有像有形,理顯於事,故曰:「無極者,流之無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極,乃有君而有父也。
必會極,必歸極,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親親以父父也。
又必《易》有太極,乃不墮於弒君弒父,乃不流於無君無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
又曰:「孔、孟之言無慾,非濂溪之言無慾也。
欲惟寡則心存,而心不能以無慾也。
欲魚、欲熊掌,欲也,捨魚而取熊掌,欲之寡也。
欲生、欲義,欲也,捨生而取義,欲之寡也。
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貪,非寡慾乎?從心所欲,非欲乎?欲不踰矩,非寡慾乎?此即釋氏所謂妙有乎?」
蓋一變而為儀、秦之學矣。
一鄧一 豁渠初名鶴,號太湖,蜀之內一江一 人。
為諸生時,不說學。
趙大洲為諸生,談聖學於東壁,渠為諸生講舉業於西序,朝夕聲相聞,未嘗過而問焉。
已漸有入,卒摳衣為弟子。
一旦棄家出遊,遍訪知學者,以為性命甚重,非拖泥帶水可以成就,遂落髮為僧。
訪李中溪元一陽一於大理,訪鄒東廓、劉師泉於一江一 右,訪王東涯於泰州,訪蔣道林於武陵,訪耿楚倥於黃安。
與大洲不相聞者數十年,大洲起官過衛輝,渠適在焉,出迎郊外。
大洲望見,驚異下車,執手徒行十數里,彼此潸然流涕。
大洲曰:「誤子者,余也。
往余言學過高,致子於此,吾罪業重矣。
向以子為死,罪惡莫贖,今尚在,亟歸廬而父墓側終身可也。
吾割田租百石贍子。」
因書券給之。
時有來大洲問學者,大洲令渠答之。
大洲聽其議論,大恚曰:「吾藉是以試子近詣,乃荒謬至此。」
大洲入京,渠復游齊、魯間,初無歸志。
大洲入相,乃來京候謁,大洲拒不見。
屬宦蜀者攜之歸,至涿州,死野寺中。
渠自序為學云:「己亥,禮師,聞良知之學,不解。
入青城山參禪十年。
至戊申,入雞足山,悟人情事變外,有個擬議不得妙理。
當時不遇明師指點,不能豁然通曉。
癸丑,抵天池,禮月泉,陳雞足所悟,泉曰:『第二機即第一機。
』渠遂認現前昭昭靈靈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
甲寅,廬山禮性空,聞無師智聞說『沒有甚麼,甚麼便是』,始達良知之學,同是一機軸,均是認天機為向上事,認神明為本來人。
延之戊午,居灃州八年,每覺無日新之益,及聞三公俱不免輪迴生死,益加疑惑。
因入黃安,居楚倥茅屋,始達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窮山盡的、百尺竿頭外的所謂不屬有無,不屬真妄,不屬生滅,不屬言語,常住真心,與後天事不相聯屬。
向日雞足所參人情事變的,豁然通曉,被月泉所誤二十餘年。
丙寅以後,渠之學日漸幽深玄遠。
如今,也沒有我,也沒有道,終日在人情事變中,若不自與,泛泛然如虛舟飄瓦而無著落,脫胎換骨實在於此。
渠學之誤,只主見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後天是後天,第一義是第一義,第二義是第二義,身之與性,截然分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內,人但議其縱一情 ,不知其所謂先天第一義者,亦只得完一個無字而已。
嗟乎!是豈渠一人之誤哉?」
方與時字湛一,黃陂人也。
弱冠為諸生,一旦棄而之太和山一習一 攝心術,靜久生明。
又得黃白朮於方外,乃去而從荊山游,因得遇龍溪、念菴,皆目之為奇士。
車轍所至,縉紳倒屣,老師上卿,皆拜下風。
然尚玄虛,侈談論。
耿楚倥初出其門,久而知其偽,去之。
一日謂念菴曰:「吾儕方外學,亦有秘訣,待人而傳,談聖學何容易耶?」
念菴然之。
湛一即迎至其裡道明山中,短榻夜坐,久之無所得而返。
後台、心隱大會礦山,車騎雍容,湛一以兩僮舁一籃輿往,甫揖,心隱把臂謂曰:「假我百金。」
湛一唯唯,即千金惟命。
巳入京師,欲挾術以干九重,一江一 陵聞之曰:「方生此鼓,從此撾破矣。」
無何,嚴世蕃聞其爐火而艷之。
湛一避歸。
一胡一 廬山督楚學,以其昔嘗誑念菴也,檄有司捕治,湛一乃逃而入新鄭之幕。
新鄭敗走,匿太和山,病瘵死。
程學顏字二蒲,號後台,孝感人也。
官至太僕寺丞。
自以此學不進,背地號泣,其篤志如此。
心隱死,其弟學博曰:「梁先生以友為命,友中透於學者,錢同文外,獨吾兄耳。
先生魂魄應不去吾兄左右。」
乃開後台墓合葬焉。
錢同文字懷蘇,福之興化人。
知祁門縣,入為刑部主事,累轉至郡守。
與心隱友善,懷蘇嘗言:「學道人堆堆,只在兄弟款中,未見有掙上父母款者。」
寇志道字登之,號東溟,蘇之太倉人。
隆慶辛未進士。
除南京兵部主事,改刑部。
一江一 陵秉政,東溟上疏條九事,以譏切時政,無非欲奪其威福,歸之人主。
其中有憲綱一條,則言兩司與巡方抗禮,國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
一江一 陵即出之為廣東僉事以難之,使之為法自敝也。
果未幾,御史龔懋賢劾之,謫鹽課司提舉。
明年,外計,以老疾致仕。
萬曆戊申卒,年七十三。
東溟受業於耿天台,著書數十萬言,大抵鳩合儒釋,浩汗而不可方物。
謂「乾元無首之旨,與《華嚴》性海渾無差別,《易》道與天地准,故不期與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與二教峙,故不期佛老之徒爭而自爭。
教理不得不圓,教體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圓,圓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礙釋,釋不礙儒。
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圓,而使儒不濫釋,釋不濫儒。
唐、宋以來,儒者不主孔一奴一釋,則崇釋卑孔,皆於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籬,故以乾元統天,一案兩破之也。」
其為孔子闡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統,不任道統,一也。
居臣道,不居師道,二也。
刪述《六經》,從游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
與夷、惠易地,則為夷、惠,四也。
孔子知天命,不專以理,兼通氣運,五也。
一貫尚屬悟門,實之必以行門,六也。
敦化通於性海,川流通於行海,七也。
孔子曾師老聃,八也。
孔子從先進,是黃帝以上,九也。
孔子得位,必用?、文做法,十也。」
按東溟所言,亦只是三教膚廓之論。
平生尤喜談鬼神夢寐,其學不見道可知。
泰州張皇見龍,東溟闢之,然決儒釋之波瀾,終是其派下人也。
處士王心齋先生艮王艮字汝止,號心齋,泰州之安豐場人。
七歲受書鄉塾,貧不能竟學。
從父商於山東,常銜《孝經》、《論語》、《大學》袖中,逢人質難,久而信口談解,如或啟之。
其父受役,天寒起盥冷水,先生見之,痛哭曰:「為人子而令親如此,尚得為人乎?」
於是有事則身代之。
先生雖不得專功於學,然默默參究,以經證悟,以悟釋經,歷有年所,人莫能窺其際也。
一夕夢天墮壓身,萬人奔號求救,先生舉臂起之,視其日月星辰失次,復手整之。
覺而汗溢如雨,心體洞徹。
記曰:「正德六年間,居仁三月半。」
自此行住語默,皆在覺中。
乃按《禮經》制五常冠、深衣、大帶、笏板,服之。
曰:「言堯之言,行堯之行,而不服堯之服,可乎?」
時一陽一明巡撫一江一 西,講良知之學,大一江一 之南,學者翕然信從。
顧先生僻處,未之聞也。
有黃文剛者,吉安人,而寓泰州,聞先生論,詫曰:「此絕類王巡撫之談學也。」
先生喜曰:「有是哉!雖然王公論良知,艮談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與天下後世也;如其異也,是天以艮與王公也。」
即日啟行,以古服進見,至中門舉笏而立,一陽一明出迎於門外。
始入,先生據上坐。
辯難久之,稍心折,移其坐於側。
論畢,乃歎曰:「簡易直截,艮不及也。」
下拜自稱弟子。
退而繹所聞,間有不合,悔曰:「吾輕易矣!」明日入見,且告之悔。
一陽一明曰:「善哉!子之不輕信從也。」
先生復上坐,辯難久之,始大服,遂為弟子如初。
一陽一明謂門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矣。」
一陽一明歸越,先生從之。
來學者多從先生指授,已而歎曰:「千載絕學,天啟吾師,可使天下有不及聞者乎?」
因問一陽一明以孔子轍環車制,一陽一明笑而不答。
歸家遂自創蒲輪,招搖道路,將至都下。
有老叟夢黃龍無首,行雨至崇文門,變為人立。
晨起往候,而先生適至。
當是時,一陽一明之學,謗議蜂起,而先生冠服言動,不與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
同門之在京者勸之歸,一陽一明亦移書責之,先生始還會稽。
一陽一明以先生意氣太高,行事太奇,痛加裁抑,及門三日不得見。
一陽一明送客出門,先生長跪道旁,曰:「艮知過矣。」
一陽一明不顧而入,先生隨至庭下,厲聲曰:「仲尼不為已甚。」
一陽一明方揖之起。
一陽一明卒於師,先生迎哭至桐廬,經紀其家而後返。
開門授徒,遠近皆至。
同門會講者,必請先生主席。
一陽一明而下,以辯才推龍溪,然有信有不信,惟先生於眉睫之間,省覺人最多。
謂「百姓日用即道」,雖僮僕往來動作處,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聞者爽然。
御史吳疏山悌上疏薦舉,不報。
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八日卒,年五十八。
處士王心齋心先生艮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
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
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齊治平在於安身。
《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
』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則必愛身、敬身。
愛身、敬身者,必不敢不愛人、不敬人。
能愛人、敬人,則人必愛我、敬我,而我身安矣。
一家愛我敬我,則家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平。
故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
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
此所謂淮南格物也。
子劉子曰:「後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正。」
第少一註腳,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治平之為末,則備矣。
然所謂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區區保此形骸之為安也。
彼居危邦,入亂邦,見幾不作者,身不安而心固不安也,不得已而殺身以成仁。
文王之羑里,夷、齊之餓,心安則身亦未嘗不安也。
乃先生又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
而以緡蠻為安身之法,無乃開一臨難苟免之隙乎?」
先生以九二見龍為正位,孔子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
故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謂奇遇,如其不遇,終身獨善而已。
孔子則不然也。」
此終蒲輪轍環意見,一陽一明之所欲裁抑者,熟處難忘也。
於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之學,終隔一塵。
先生曰:「聖人以道濟天下,是至重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重者身也。
道重則身重,身重則道重,故學也者,所以學為師也,學為長也,學為君也。
以天地萬物依於身,不以身依於天地萬物,捨此皆妾婦之道。」
聖人復起不易斯言。
心齋語錄
問「止至善」之旨。
曰:「明明德以立體,親民以達用,體用一致,先生辨之悉矣。
但謂至善為心之本體,卻與明德無別,死非本旨。
堯、舜執中之傳,以至孔子,無非明明德親民之學,獨未知安身一義,乃未有能止至善者。
故孔子透悟此理,卻於明明德親民中,立起一個極來,又說個在止於至善。
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
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學也。
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
知身之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
身未安,本不立也。
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本既不治,末愈亂也。
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
』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卻不曾立得天下國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
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問:「止至善為安身,亦何所據乎?」
曰:「以經而知安身之為止至善也。
《大學》說個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發揮。
知止,知安身也。
定靜安慮,得安身而止至善也。
物有本末,故物格而後知本也。
知本,知之至也。
知至,知止也。
自天子至此,謂知之至也,乃是釋格物致知之義。
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謂。
格,絜度也,絜度於本末之間,而知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此格物也。
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也。
』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
引《詩》釋止至善,曰:「『緡蠻黃鳥,止於丘隅』,知所以安身也。
孔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要在知安身也。
《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後動。
』又曰:『利用安身。
』又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
』孟子曰:『守孰為大?守身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
』同一旨也。」
問「格字之義」。
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謂。
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
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
吾身對上下前後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
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便見絜度格字之義。
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齊,安身以安國而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
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
不知安身,便去幹天下國家事,是之為失本。
就此失腳,將烹身割股,餓死結纓,且執以為是矣。
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
知本,知止也,如是而不求於末定也;如是而天地萬物不能撓己靜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貴安也;如是而知幾先見,一精一義入神,仕止久速,變通趨時慮也;如是而身安如黃鳥,色斯舉矣,翔而後集,無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
問:「反己是格物否?」
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誠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貫。
是故愛人、治人、禮人,格物也。
不親、不治、不答,是謂行有不得於心,然後反己也。
格物然後知反己,反己是格物的工夫。
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
反其仁治敬,正己也。
其身正而天下歸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後身安也。」
有疑安身之說者,曰:「夷、齊雖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矣。」
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
危其身於天地萬物者,謂之失本;潔其身於天地萬物者,為之遺末。」
知得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於己,不以己依於天地萬物。
見龍,可得而見之謂也;潛龍,則不可得而見矣。
惟人,皆可得而見,故利見大人。
聖人,雖時乘六龍,然必當以見龍為家捨。
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常知故也。
知之未嘗復行,常行故也。
孔子謂:「二三子以我為隱乎?」
此隱字,對見字說。
孔子在當時,雖不仕,而無行不與二三子,是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
體用不一,只是功夫生。
人之天分有不同,論學則不必論天分。
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用者皆謂之異端。
天性之體,本自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
愛人直到人亦愛,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學無止法。
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
曰:「何謂也?」
曰:「伊、傅得君,設其不遇,則終身獨善而已。
孔子則不然也。」
天下之學,惟有聖人之學好學,不費些子氣力,有無邊快樂。
若費些子氣力,便不是聖人之學,便不樂。
「不亦說乎?」
說是心之本體。
孔子雖天生聖人,亦必學《詩》、學《禮》、學《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徹之至。
舜於瞽瞍,命也,舜盡性而瞽瞍底豫,是故君子不謂命也。
孔子不遇,命也,而明道以淑斯人,不謂命也。
若天民則聽命矣,大人造命。
一友持功太嚴,先生覺之曰:「是學為子累矣。」
因指斲木者示之曰:「彼卻不曾用功,然亦何嘗廢學。」
戒慎恐懼,莫離卻不不聞,不然便入於有所戒慎、有所恐懼矣。
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纔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聖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為失。
有心於輕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無父無君;有心於重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弒父與君。
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貧而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而非學也。
學者問「放心難求」,先生呼之即應。
先生曰:「爾心見在,更何求乎?」
學者初見先生,常指之曰:「即爾此時,就是未達。」
曰:「爾此時何等戒懼,私慾從何處入。
常常如此,便是允執厥中。」
有疑「出必為帝者師,處必為天下萬世師」者,曰:「禮不雲乎,學也者,學為人師也。
學不足以為人師,皆苟道也。
故必以修身為本,然後師道立。
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家之法,是為一家之師矣;身在一國,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國之法,是為一國之師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為天下之法,是為天下之師矣。
是故出不為帝者師,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則失其本矣;處不為天下萬世師,是獨善其身,而不講明此學於天下,則遺其本矣。
皆非也,皆小成也。
明哲者,良知也。
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
知保身者,則必愛身;能愛身,則不敢不愛人;能愛人,則人必愛我;人愛我,則吾身保矣。
能愛身者,則必敬身;能敬身,則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則人必敬我;人敬我,則吾身保矣。
故一家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家;一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國;天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天下。
知保身而不知愛人,必至於適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將報我,則吾身不能保矣。
吾身不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能知愛人,而不知愛身,必至於烹身割股,捨生殺身,則吾身不能保矣。
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明哲保身論》)
夫仁者愛人,信者信人,此合外內之道也。
於此觀之,不愛人,己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己不信可知矣。
夫愛人者人?愛之,信人者人?信之,此感應之道也。
於此觀之,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
(《勉仁方》)
徐子直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
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
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
須道尊身尊,纔是至善。
故曰:『天下有道,以道身;天下無道,以身道。
』必不以道乎人。
有王者必來取法,學焉而後臣之,然後不勞而王。
如或不可則去。
仕止久速,一精一義入神,見機而作,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龍變化,莫之能測。
若以道從人,妾婦之道也。
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人尊信哉!」
問「莊敬持養工夫」。
曰:「道一而已矣。
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
識得此理,則現現成成,自自在在。
即此不失,便是莊敬;即此常存,便是持養,真不須防檢。
不識此理,莊敬未免意,纔意,便是私心。」
問:「常恐失卻本體,即是戒慎恐懼否?」
曰:「且道失到那?去?」
子謂王子敬:「近日工夫如何?」
對曰:「善念動則充之,妄念動則去之。」
問:「善念不動,惡念不動,又如何?」
不能對。
曰:「此卻是中,卻是性。
戒慎恐懼,此而已矣。
常是此中,則善念動自知,妄念動自知,善念自充,妄念自去,如此慎獨,便是知立大本。」
程子曰:「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
清固水也,濁亦不可不謂之水。」
此語恐誤後學。
孟子則說「性善」。
善固性也,惡非性也,氣質也,變其氣質則性善矣。
清固水也,濁非水也,泥沙也,去其泥沙則水清矣。
故言學不言氣質,以學能變化氣質也。
明得盡渣滓,便渾化。
張子云:「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
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此語亦要善看,謂氣質雜性,故曰「氣質之性」。
只心有所向,便是欲。
有所見,便是妄。
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
良知一點,分分明明,停停當當,不用安排思索。
聖神之所以經綸變化,而位育參贊者,皆本諸此也。
(《與俞純夫》)
只當在簡易慎獨上用功,當行而行,當止而止,此是集義。
又何遇境動搖、閒思妄念之有哉?若只要遇境不動搖,無閒田妄念,此便是告子先我不動心,不知集義者也。
毫釐之差,不可不辨。
(《答劉子中》)
來書即事是心,更無心矣。
即知是事,更無事矣。
即見用功一精一密。
(《答子直》)
良知原自無不真實,而真實者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故程子謂:「人性上不容添一物。」
(《答林子仁》)
先生問在坐曰:「天下之學無窮,惟何學可以時一習一 之?」
一江一 西塗從國對曰:「惟天命之性,可以時一習一 也。」
童子周蒞對曰:「天下之學,雖無窮,皆可以時一習一 也。」
先生曰:「如以讀書為學,有時作文,有時學武;如以事親為學,有時又事君;如以有事為學,有時又無事;烏在可以時一習一 乎?」
童子曰:「天命之性,即天德良知也。
如讀書時也依此良知,學作文也依此良知,學事親、事君、有事、無事無不依此良知,學乃所謂皆可時一習一 也。」
先生喟然歎曰:「信予者從國也,始可與言專一矣。
啟予者童子也,始可與言一貫矣。」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慾縛。
私慾一萌時,良知還自覺。
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
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
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
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
樂是學,學是樂。
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樂學歌》)人心本無事,有事心不樂。
有事行無事,多事亦不錯。
(《示學者》。
)知得良知卻是誰?良知原有不須知。
而今只有良知在,沒有良知之外知。
(《次先師》)
先生擬上世廟書,數千言僉言孝弟也。
一江一 陵閱其遺稿,謂人曰:「世多稱王心齋,此書數千言,單言孝弟,何迂闊也。」
羅近溪曰:「嘻!孝弟可謂迂闊乎?」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王襞字宗順,號東崖,心齋仲子也。
九歲隨父至會稽,每遇講會,先生以童子歌詩,聲中金石。
一陽一明問之,知為心齋子,曰:「吾固疑其非越中兒也。」
令其師事龍溪、緒山。
先後留越中幾二十年。
心齋開講淮南,先生又相之。
心齋沒,遂繼父講席,往來各郡,主其教事。
歸則扁舟於村落之間,歌聲振乎林木,恍然有舞雩氣象。
萬曆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卒,年七十七。
先生之學,以「不犯手為妙。
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飢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
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
今人纔提學字,便起幾層意思,將議論講說之間,規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誇好善,持念藏機而謂改過,心神震動,血氣靡寧,不知原無一物,原自見成。
但不礙其流行之體,真樂自見,學者所以全其樂也,不樂則非學矣。」
此雖本於心齋樂學之歌,而龍溪之授受,亦不可誣也。
白沙云:「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腳勞手攘?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妄勿助之間。
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打並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
若無孟子工夫,驟而語之以曾點見趨,一似說夢。
蓋自夫子川上一歎,已將天理流行之體,一日迸出。
曾點見之而為暮春,康節見之而為元會運世。
故言學不至於樂,不可謂之樂。」
至明而為白沙之籐蓑,心齋父子之提唱,是皆有味乎其言之。
然而此處最難理會,稍差便入狂蕩一路。
所以朱子言曾點不可學,明道說康節豪傑之士,根本不貼地,白沙亦有說夢之戒。
細詳先生之學,未免猶在光景作活計也。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樵夫朱恕朱恕字光信,泰州草偃場人。
樵薪養母。
一日過心齋講堂,歌曰:「離山十里,薪在家?,離山一里,薪在山裹。」
心齋聞之,謂門弟子曰:「小子聽之,道病不求耳,求則不難,不求無易。」
樵聽心齋語,浸浸有味。
於是每樵必造下聽之。
飢則向都養乞漿,解裹飯以食。
聽畢則浩歌負薪而去。
門弟子其然,轉相驚異。
有宗姓者,招而謂之曰:「吾以數十金貸汝,別尋活計,庶免作苦,且可日夕與吾輩游也。」
樵得金,俯而思,繼而大恚曰:「子非愛我。
我自憧憧然,經營念起,斷送一生矣。」
遂擲還之。
一胡一 廬山為學使,召之不往。
以事役之,短衣徒跣入見,廬山與之成禮而退。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陶匠韓樂吾
韓貞字以中,號樂吾,興化人。
以陶瓦為業。
慕朱樵而從之學,後乃卒業東崖。
粗識文字。
有茅屋三間,以之償債,遂處中,自詠曰:「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霞是故人。」
年逾三紀未娶,東崖弟子醵金為之完姻。
久之,覺有所得,遂以化俗為任,隨機指點農工商賈,從之遊者千餘。
秋成農隙,則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後答,絃誦之一聲 ,洋洋然也。
縣令聞而嘉之,遺米二石,金一鍰。
樂吾受米返金。
令問政,對曰:「儂窶人,無能補於左右。
第凡與儂居者,幸無訟牒煩公府,此儂之所以報明府也。」
耿天台行部泰州,大會心齋祠,偶及故相,喜怒失常。
樂吾拊叫曰:「安能如儂識此些字意耶?」
天台笑曰:「窮居而意氣有加,亦損也。」
東崖曰:「韓生識之,大行窮居,一視焉可也。」
樂吾每遇會講,有談世事者,輒大噪曰:「光一陰一有幾,乃作此閒談耶!」或尋章摘句,則大恚曰:「捨卻當下不理會,搬弄陳言,此豈學究講肆耶?」
在坐為之警省。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田夫夏叟夏廷美,繁昌田夫也。
一日聽張甑山講學,謂:「為學,學為人也。
為人需求為真一人,毋為假人。」
叟憮然曰:「吾平日為人,得毋未真耶?」
乃之楚,訪天台。
天台謂:「汝鄉焦弱侯可師也。」
歸從弱侯游,得自然旨趣。
弱侯曰:「要自然便不自然,可將汝自然拋去。」
叟聞而有省。
叟故未嘗讀書,弱侯命之讀《四書》,樂誦久之,喟然曰:「吾閱《集註》,不能了了。
以本文反身體貼,如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竊謂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人不知天,便不是人。
如何能事親稱孝子?《論語》所謂異端者,謂其端異也。
吾人須研究自己為學初念,其發端果是為何,乃為正學。
今人讀孔、孟書,祇為榮肥計,便是異端,如何又闢異端?」
又曰:「吾人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
若為世味牽引,依違從物,皆妾婦道也。」
又曰:「天理人欲,誰氏作此分別?儂反身細求,只在迷悟間。
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
李士龍為講經社,供奉一僧。
叟至會,拂衣而出,謂士龍子曰:「汝父以學術殺人,奈何不諍?」
又謂人曰:「都會講學,乃擁一死和尚講佛經乎?作此勾當,成何世界?」
會中有言「良知非究竟宗旨,更有向上一著,無聲無臭是也。」
叟矍然起立,抗聲曰:「良知曾有聲有臭耶?」
東崖語錄
學者自學而已,吾性分之外,無容學者也。
萬物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之性,果有外乎?率性而自知自能,天下之能事畢矣。
性之靈明曰良知,良知自能應感,自能約心思而酬酢萬變。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毫不勞勉強扭捏,而用智者自多事也。
纔提起一個學字,卻似便要起幾層意思,不知原無一物,原自現成,順明覺自然之應而已。
自朝至暮,動作施為,何者非道?更要如何,便是與蛇畫足。
意思悠遠,襟懷灑落,興趣深長,非有得於養心之學,未或能然。
道本無言,因言而生解,執解以為道,轉轉分明,翻成迷念。
良知之靈,本然之體也。
純粹至一精一,雜纖毫意見不得。
若立意要在天地間出頭,做件好事,亦是為此心之障。
王介甫豈不是要做好事,只立意堅持,愈執愈壞了。
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飢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
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
人之性,天命是已。
視聽言動,初無一毫計度,而自無不知不能者,是曰天聰明。
於茲不能自得,自昧其日用流行之真,是謂不智而不巧,則其學不過出於念慮億度,展轉相尋之私而已矣,豈天命之謂乎!
將議論講說之間,規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誇好善,持念藏穢而謂改過,據此為學,百慮一交一 錮,血氣靡寧。
孟子曰:「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
今皆以鑠我者目學,固有者為不足,何其背哉!
天地以大其量,山嶽以聳其志,冰霜以嚴其操,春一陽一以和其氣。
大凡學者用處皆是,而見處又有未融,及至見處似是,而用處又若不及,何也?皆坐見之為病也。
定與勘破,竊以舜之事親,孔之曲當,一皆出於自心之妙用耳。
與飢來喫飯,倦來眠,同一妙用也。
人無二心,故無二妙用,其不及舜、孔之妙用者,特心不空而存見以障之耳。
不務徹其心之障,而徒以聖人圓神之效,畢竭精神,恐其不似也。
是有影響之似之說。
問「學何以乎?」
曰:「樂。」
再問之,則曰:「樂者,心之本體也。
有不樂焉,非心之初也。
吾求以復其初而已矣。」
「然則必如何而後樂乎?」
曰:「本體未嘗不樂。
今曰必如何而後能是,欲有加於本體之外也。」
「則然遂無事於學乎?」
曰:「何為其然也?莫非學也,而皆所以求此樂也。
樂者,樂此學;學者,學此樂。
吾先子蓋常言之也。」
「如是則樂亦有辨乎?」
曰:「有有所倚而後樂者,樂以人者也。
一失其所倚,則慊然若不足也。
無所倚而自樂者,樂以天者也。
舒慘欣戚,榮悴得喪,無適而不可也。」
「既無所倚,則樂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
曰:「無物故樂,有物則否矣。
且樂即道,樂即心也。
而曰所樂者道,所樂者心,是上之也。」
「學止於是而已乎?」
曰:「昔孔子之稱顏回,但曰『不改其樂』,而其自名也,亦曰『樂在其中』。
其所以喟然而與點者,亦以此也。
二程夫子之聞學於茂叔也於此。
蓋終身焉,而豈復有所加也。」
曰:「孔、顏之樂,未易識也,吾欲始之以憂,而終之以樂,可乎?」
曰:「孔、顏之樂,愚夫愚婦之所同然也,何以曰未易識也?且樂者,心之體也,憂者,心之障也,欲識其樂,而先之以憂,是欲全其體而故障之也。」
「然則何以曰『憂道』?何以曰『君子有終身之憂』乎?」
曰:「所謂憂者,非如是之膠膠役役然,以外物為慼慼者也。
所憂者道也,其憂道者,憂其不得乎學也。
舜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往不樂。
而吾獨否也。
是故君子終身憂之也,是其憂也,乃所以為樂其樂也,則自無庸於憂耳。」
人人本有,不假外求,故曰「易簡」。
非言語之能述,非思慮之能及,故曰「默識」。
本自見成,何須擔荷?本無遠不至,何須充拓?會此,言下便了了。
斯道流布,何物非真?眼前即是,何必等待?略些意,便是障礙。
諸公今日之學,不在世界一切上,不在書冊道理上,不在言語思量上,直從這?轉機。
向自己沒緣沒故,如何能施為作用?穿衣喫飯,接人待物,分青理白,項項不昧的,參來參去,自有個入處。
此非異學語,蓋是爾本有具足的良知也。
先生在憑虛閣會講,論一貫,人各出所見,先生不應。
隨因某語觸發,鬨堂一笑,先生曰:「此卻是一貫。」
布政徐波石先生樾
徐樾字子直,號波石,貴溪人。
嘉靖十一年進士。
歷官部郎,出任臬藩。
三十一年,陞雲南左布政使。
元一江一 府土捨那鑑,弒其知府那憲,攻劫州縣,朝議討之。
總兵沐朝弼、巡撫石簡會師,分五哨進勦。
那鑑遣經歷張惟至監軍僉事王養浩所偽降,養浩疑不敢往。
先生以督餉至軍,慨然請行。
至元一江一 府南門外,鑑不出迎。
先生呵問,伏兵起而害之。
姚安土官高鵠力救,亦戰歿。
我兵連歲攻之不克。
會鑑死,諸酋願納象贖罪,世宗厭兵,遂允之。
時人為之語曰:「可憐二品承宣使,只值元一江一 象八條。」
傷罪人之不得也。
先生少與夏相才名相亞,得事一陽一明,繼而卒業心齋之門。
先生操存過苦,常與心齋步月下,刻刻簡默,心齋厲聲曰:「天地不一交一 否?」
又一夕至小渠,心齋躍過,顧謂先生曰:「何多擬議也?」
先生過渠,頓然若失,既而歎曰:「從前孤負此翁,為某費卻許多氣力。」
先生謂:「六一合 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
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測而窮也。
此心自朝至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與天同流。
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
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即此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
人身之痛癢視聽,無不覺者,此覺之外,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未嘗離此為體,奚謂不知?不自知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
是以動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
此即現成良知之言,以不犯做手為妙訣者也。
心齋常謂先生曰:「何謂至善?」
曰:「至善即性善。」
曰:「性即道乎?」
曰:「然。」
曰:「道與身孰尊?身與道何異?」
曰:「一也。」
曰:「今子之身能尊乎?否歟?」
先生避席請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
心齋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
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
道尊身尊,纔是至善。
故曰『天下有道,以道身;天下無道,以身道。
』若以道人,妾婦之道也。
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彼尊信哉!」先生拜而謝曰:「某甚慚於夫子之教。」
即以受降一事論之,先生職主督餉,受降非其分內,冒昧一往,即不敢以喜功議先生,其於尊身之道,則有間矣。
語錄天命一也,自道體之大而無外曰天;自道體之運而無息曰命。
憲天者不違帝則,知命者自率性真,一盡其道者也。
不能自盡其道,則是人也,具形體而已矣。
是以有天人之分也。
天也,命也,豈別為一體?吾可得追慕而企及之耶?不過自求自得而已矣。
既自求自得,而天也命也,又果何所指耶?神之無方可擬,不曰天乎?誠之無間可息,不曰命乎?是曰「天命之謂性」。
知者心之靈也,自知之主宰言心,自知之無息言誠,自知之定理言性,自知之不二言敬,自知之莫測言神,自知之渾然言天,自知之寂然言隱,自知之覆言費,自知之不昧言學。
是故紀綱宇宙者知也,知知者學也,故曰「致知焉」。
夫道也者性也,性也者心也,心也者身也,身也者人也,人也者萬物也,萬物也者道也。
夫道一而已矣,人之得一也而靈。
是靈也,則性也。
以生理名則天也,以溥博名則心也,以主宰名則人也,以色象名則萬物也。
以變見之名,會之曰道,宗之曰一。
世之知萬物皆我也,而不知曰我者二也;世之知心性謂道也,而不知靈外無我,我外無性。
心也,惟得其一,而宇宙之道備矣。
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
陸氏曰:「心為宇宙。」
其心旨者也。
往古來今,上天下地,統名曰道。
是道在人,統名曰心,故曰:「人者,天地之心。」
既曰「天地之心」,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而何我何萬物乎哉!二之則有外,有外則非一,不一則私矣,非道也。
不得一則非人矣,不知一則非道矣,不志一則非學矣。
夫君子立志則自得,自得者,自覺而已。
覺幽見真,故名為得,得實何有,斯可與適道矣。
適道者,志即道也,道即適也,知一焉已矣。
孟子曰:「不慮而知。」
夫曰「不慮而知」,若固物然,匪一也,而能若是乎神哉!一陽一明先生曰:「致良知者,此知即一,此知本神,知之不昧,是曰致矣。」
噫!先生之言至矣哉。
道也者,性也,非率性,則道其所道者也。
先儒輩出,皆知宗性學矣,而知性者,或寡矣。
則其用工,不能自得其天命之真,亦性其所性者也。
若夫豪傑,則立志直希孔、孟,何暇竊似弄影於依稀假借之地?以聞見推測為知,念慮追責為學,規矩模倣為一習一 ,是皆外襲者,非性也。
孟軻氏沒而知學者鮮矣。
聖賢教來學,率性而已。
人之動靜食息,仁義禮智,靈明之德感通,皆以時出而名立焉,無有不感通,無有不停當,自晝而暮,自少而老者也。
此天命之性如此。
是智之事,智譬則巧,而不能使人者,須自得也。
自得之學,於良知之自朝而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是與天同流者,非天命而何?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為也。
轉展苦而益勞,是作拙也。
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謂其不自悟,故曰「蠢」。
能率之者,動靜食息,已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
能自信天命之真,而自安其日用之常,是則渾然與天地合德矣。
是謂「喜怒哀樂,未發之中,而允執之矣」。
顏子之學,儘是矣。
周子所謂「一為要」,程明道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不須防檢,不須思索」,孟子曰「性善」者,皆是也。
如此則曰「知止而後有定」。
夫六一合 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
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窮測也。
而曰誠、神、幾,曰性、道、教。
如此曰知止,失此曰自暴。
此者惟幾惟微,巧在自覺而已。
此知之體,虛無朕曰中,感應中節曰和,舉此而詔之於人曰傳,人了而自契曰悟,不差毫釐曰巧。
甚矣!夫巧之不能喻於人也。
蓋其指識曰心,名欲為情,似是而非,背道而馳,吾固不知其為吾也已矣。
萬物何與也哉!是以在禹、陶則見而知之,是見而不知者亦眾矣。
在湯、文、武則聞而知之,是聞而不知者亦眾矣。
夫道也者,性也,謂人而無性,可乎?聖人者,人之聰明也,謂人不皆聰明,可乎?人不自滅其性,而不自作其聰明,其誰不聖人乎?是本無難知者也。
知則率性而已,豈不至易?良能而已,豈不至簡?聖人不得而見之,有志者蓋寡矣。
聖學惟無欺天性,聰明學者,率其性而行之,是不自欺也。
率性者,率此明德而已。
父慈子孝,耳聰目明,天然良知,不待思慮以養之,是明其明德。
一入思擬,一落意必,則即非本然矣,是曰自欺也。
先師一陽一明先生,只提致良知為古今參同,蓋以此也。
先生深於自得者也,自信此知即性也。
曰知者,自靈明言。
曰性者,自不息言。
妙用無端,條理密察,曰理。
靈明者,此覺也,聲臭俱無,神聖莫測,曰明、曰誠。
體以知名,有知無體,理本用顯,仁義由名,故曰:「為能聰明睿知,則溥博淵泉而時出之。」
寬裕一溫一 柔,齋莊中正,時出而名之者也。
語其體,固聰明睿知是已。
此即一覺知者也。
視聽痛癢,無不覺者。
此覺之外,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日用此體也,奚謂不知?不自知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
是以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
賢知者,不知日用是天則也,而有照覺。
是又不能澄然無事,實過用其心,而作於偽矣。
君子之道,所以鮮能也。
回黜聰明,而仰鑽瞻忽,蓋知入道必求依乎中庸,所以得即永得,故曰:「得一善而勿失之矣。」
疑吾道特足以經政撫時,而不知其定性立命之奧,將謂二氏有密教也,而不知人者天地之心,得其心則天地與我同流,混闢之化,相與終始,亦何以惑死生乎?《易》曰「原始返終」,故知死生之說。
其說也,謂形有始終耳。
而性即命也,何始終乎?故君子盡性則至命矣,不知求作聖之學,何以望此道之明,而自立人極也哉!夫人之所以為貴者,此性之靈而已矣。
惟靈也,故能聰能明,能幾能神,能謙能益,能剛能柔,卷舒變化,溥博高明,出入乎富貴貧賤之境,參酌乎往來消息之時,安然於飲食居處,怡然於孝弟忠信。
伊尹以天民之先覺而覺天下者,覺此靈明之性而已。
必自覺矣,而始可以語得也。
是故惟君子也,無入而不自得。
自得者,率性而行者也,焉往而非道哉!不有伊、周,又誰覺天下?未覺之先,又誰其不執夢想以為真哉!釋夢去想,則無所事矣。
惟覺則真,妄則未覺也。
未覺又以何者為真乎?雖然,真性不以妄而或泯也,誰其無恍然之一覺哉!百姓共玩而不察,惟其不察,故無自悟之門矣。
孟子指怵惕之心於乍見入井之頃,即伊尹覺天下之心也。
孔、孟之學,堯、舜之治,舉求諸心焉而已。
心外無事矣,求事也者,或逐事而二心,求心也者,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
是心也,即萬化也,自聖人以至愚夫,一者也。
知天下國家皆我也,是曰知心;知天地萬物皆心也,是曰知學。
盡心則萬物備我,我者萬物之體,萬物者我之散殊。
一物不得其所,則將誰委乎?曰我不能,則自欺其知;曰物難盡,則自離其體。
是皆自私自是者之見,不責躬而責人,不求諸心而求諸事,非盡心之謂也。
炬子固有義外之非矣,伊川曰:「在物為理。」
何以異於義外哉!子莫固有執中之陋矣,伊川曰:「堂之中為中,國之中為中。」
何以異於執一哉?信理在外也,何以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信中可擬而明也,何以曰「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學所以明道也,道者率性而已耳。
目之無不聞者,聰明則然也;父子之無不愛親者,慈孝則然也。
是固若大路然,而民生日用,不能不由之者也。
然道即聰明慈孝也,顏子之仰鑽瞻忽,何謂而歎其難?道信高矣!美矣!孟子曰:「徐行後長。」
何謂而指其近?
問:「志道懇切,如何又有迫切不中理之病?」
曰:「迫切不中理者,欲速也。
意識為累,故有此病。
知學者,此知精明,自惺惺地有蔽即覺,而惻隱羞惡不能自已者也。
未知者,但意識耳,勤懇之念,作疑計功,雜出于思,如何會循循?」
問:「盡心便知性,知性便知天,此理莫不失於大快否?」
曰:「心也,性也,天也,果有二乎?學者無師承,怎便會悟徹?此心既未徹,種種障蔽,奚止於大快之疑!」
問:「宋朝惡忌伯淳,以其不理會事,只是理會學,如何?」
曰:「知外無學,事外無知,既曰理會學,則日用皆著察之功,無非事者,安得有事學之分?」
問:「以堯、舜事業為一點浮雲,只是所性不存之意?」
曰:「浮雲語適然也,做到時雍風動處,聖人皆順應而我無與,此正是允執厥中。」
問:「氣清則通,清極則神,恐神不可以言氣也,何如?」
曰:「運動者曰氣,虛靈者曰神,皆擬而名之者也。
不神則無物矣,誰其運動?學而未至無慾則思雜,雜則不清,雜則不神,非二也。」
問:「朱子謂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要罷了三十年科舉,此說如何?」
曰:「謂須得真才,可圖恢復,必須學術中來。
今日卓越之資,皆溺一習一 於科舉而不知返。
噫!弊而害也久矣。
誠正之學不講,如人才何!」問:「孝弟之至,通於神明,不是兩般事。
此理何如?」
曰:「愛親敬長者,性也,即神明之感而通者也,焉有兩般事?自行於人者,有至與不至,故必曰『至則通於神明』。」
問:「知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
曰:「如認欲作理,則涵養箇甚?講求正一精一察乎理欲,而存乎此心者也。
這學問中自不能缺一的,如何是專?如何是不務?莫認講求作談天說地也。」
問:「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似指氣質之性而言,何如?」
曰:「五行一陰一陽一一太極也,一而未嘗不殊,殊而未嘗不一也。
猶人也,耳目口鼻未嘗可同,見聞覺知未嘗有二,心也。
質者性之器,氣者性之運,孰得而二之而離之者哉!若曰天地之性,又曰有氣質之性,則誤矣。」
問:「南軒答一胡一 直夫書,『亦豈無慾乎?而莫非天地之流行,不可以人欲言』,恐欠真切。」
曰:「有欲此念也,無慾亦此念也,覺與不覺耳。
蓋百姓日用,莫非天命之流行,但無妄即誠也。
如此則入道有門矣。」
問:「伊川謂動見天地之心,如何?」
曰:「復其見天地之心,又剩語。
如學果自得,莫非是心,何動何靜?何見何不見?不自得,皆空言也,何從而見?」
問:「銓司選摳,避嫌者皆私心。
若系其親子弟,如何不避嫌得?」
曰:「人心虛靈,別嫌明微,乃時措妙用,若此等商量,自著不得。
此皆有欲之心,從格套中商量而求其可,豈義之與比?若此等心,避不避皆私也。」
問:「《理性命章》,『萬一各正』,如何謂之各正?」
曰:「各賦此理而生,蠢動與人靈性各具,是天命無二也。
品物之殊曰萬均,得所賦曰各正。」
問:「至誠如神。」
曰:「如神者,如吾靈明之本性也,故曰民愚而神。」
教諭王一菴先生棟
王棟字隆吉,號一菴,泰州人。
從事心齋。
嘉靖戊午,由歲貢授南城訓導,轉泰安,陞南豐教諭。
所至以講學為事。
先生之學,其大端有二:一則稟師門格物之旨而洗髮之。
言「格物乃所以致知,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
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
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
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
故致知格物,不可分析。
一則不以意為心之所發。
謂「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
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
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名之曰意耳。
昔者,先師蕺山曰:「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有太虛之象。
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是曰意。」
故以意為心之所發為非是,而門下亦且齗齗而不信。
於是有答董標《心意十問》,答史孝復《商疑》。
逮夢奠之後,惲日初為《劉子節要》,尚將先師言意所在節去之,真索解人而不得。
豈知一菴先生所論,若合符節。
先生曰:「不以意為心之所發,雖自家體驗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
顧當時亦無不疑之,雖其久於門下者,不能以釋然。
下士聞道而笑,豈不然乎?周海門作《聖學宗傳》,多將先儒宗旨湊合己意,埋沒一菴,又不必論也。
《教諭王一菴先生棟》一陽一明先生提掇「良知」二字,為學者用功口訣,真聖學要旨也。
今人只以知是知非為良知,此猶未悟。
良知自是人心寂然不動、不慮而知之靈體,其知是知非,則其生化於感通者耳。
良知無時而昧,不必加知,即明德無時而昏,不必加明也。
《大學》所謂在明明德,只是要人明識此體,非括去其昏,如後人磨鏡之喻。
夫鏡,物也;心,神也。
物滯於有,神妙於無方,何可倫比?故學者之於良知,亦只要識認此體,端的便了,不消更致字。
先師云:「明翁初講致良知,後來只說良知,傳之者自不察耳。」
先師以安身釋止至善,謂天下國家之本在身,必知止吾身於至善之地,然後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
故止至善者,安其身之謂也。
欲安其身,則不得不自正其身。
其有未正,又不容不反求諸身。
能反身則身無不正,身無不正,則處無不安,而至善在我矣。
古今有志於明德、親民,而出處失道,身且不保者,不明止至善之學故也。
先師之學,主於格物,故其言曰:「格物是止至善工夫。」
格字不單訓正,格如格式,有比則推度之義,物之所取正者也。
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謂吾身與天下國家之人。
格物雲者,以身為格而格度天下國家之人,則所以處之之道,反諸吾身而自足矣。
舊謂意者心之所發,教人審幾於動念之初。
竊疑念既動矣,誠之奚及?蓋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
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謂心無主宰,賴意主之。
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
大抵心之精神,無時不動,故其生機不息,妙應無方。
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動者。
所謂意也,猶俗言主意之意。
故意字從心從立,中間象形太極圈中一點,以主宰乎其間,不著四邊,不賴倚靠。
人心所以能應萬變而不失者,只緣立得這主宰於心上,自能不慮而知。
不然,孰主張是?孰綱維是?聖狂之所以分,只爭這主宰誠不誠耳。
若以意為心之發動,情念一動,便屬流行。
而曰及其乍動未顯之初,用功防慎,則恐恍惚之際,物化神馳,雖有敏者,莫措其手。
聖門誠意之學,先天易簡之訣,安有此作用哉!
誠意工夫在慎獨,獨即意之別名,慎即誠之用力者耳。
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動之處,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自做主張,自裁生化,故舉而名之曰獨。
少間,攙以見聞才識之能,情感利害之便,則是有所商量倚靠,不得謂之獨矣。
世雲獨知,此中固是離知不得。
然謂此個獨處,自然有知則可,謂獨我自知而人不及知,則獨字虛而知字實,恐非聖賢立言之一精一意也。
知誠意之為慎獨,則知用力於動念之後者,悉無及矣。
故獨在《中庸》謂之不睹不聞,慎在《中庸》謂之戒慎恐懼。
故慎本嚴敬而不懈怠之謂,非察私而防欲者也。
慎獨註云:「謹之於此以審其幾。」
後儒因欲審察心中幾動,辨其善惡而克遏之。
如此用功,真難湊泊。
《易》《大傳》曰:「君子上一交一 不諂,下一交一 不,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
則幾字是一交一 際事,幾上見,非心體上有幾動也;心體上有幾動,則是動於念。
楊慈湖所以謂之起意,而非《大學》、《中庸》所謂獨也。
《大傳》又曰:「夫《易》,聖人所以極深而研幾者也。」
朱子解云:「所以極深者,至一精一也;所以研幾者,至變也。」
以變釋幾,非事幾乎?後因又謂:「於心幾動處省檢而一精一察之。」
以是為研,謬亦甚矣。
問:「《遺錄》一詩,言念頭動處須當謹,似亦以意為心之所發,如何?」
曰:「謹念是戒其莫動妄念,非其動後察善惡也。
亦是立定主意,再不妄動之義。
且予所謂意猶主意,非是泛然各立一意,便可言誠。
蓋自物格知至而來,乃決定自以修身立本之主意也。
《中庸》即曰『誠身』,《孟子》即曰『反身而誠』。
不本諸身,便是妄了。
不以意為心之所發,雖是自家體驗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豈以未嘗聞之先師而避諱之哉!」
象山謂:「在人情事變上用功,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
必有事焉,非謂必以集義為事,言吾人無一時一處而非事,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心,無一時一處而非心,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學。
故凡日用動靜雲為,一切人情事變,孰非吾心性中所有之事?孰非職分內當為之事?故謂之「必有事焉」。
猶言須臾離事不得,件件隨知順應而不失其宜,是則所謂集義者也。
故孟子以後,能切實用功,而不涉於虛想虛見,虛坐虛談者,無如象山。
明翁初講致良知,曰:「致者至也,如雲喪致乎哀之致。」
其解物格知至,曰:「物格,則良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而得以極其至矣。」
觀此則所謂致良知者,謂致極吾心之知,俾不欠其本初純粹之體,非於良知上復加致也。
後因學者中往往不識致字之義,謂是依良知,推致於事,誤分良知為知,致知為行,而失知行合一之旨。
故後只說良知,更不復言致字。
今明翁去久,一時親承面命諸大名賢,皆相繼逝,海內論學者,靡所稽憑,故有虛空冒認良知,以為易簡超脫,直指知覺凡情為性,混入告子、釋氏而不自知,則不言致字誤之也。
二者之間,善學者須職取。
或疑心翁以格物為反身之學,用於應事接物時甚好,但若平居未與物接,只好說個良知,更有何物可格?曰:「格物原是致知工夫,作兩件拆開不得。
故明翁曰『致知』,實在於格物,格物乃所以致知,可謂明矣。
且先師說『物有本末』,言吾身是本,天下國家為末,可見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
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
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
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
致知格物可分拆乎?況先師原初主張格物宗旨,只是要人知得吾身是本,專務修身立本,而不責人之意,非欲其零零碎碎於事物上作商量也。
夫何疑哉!」
問:「前輩多言敬,則中心有主;今曰誠意,則心有主。
謂主敬不如主誠者乎?」
曰:「不然,誠與敬俱是虛字。
吾非謂誠能有主,謂誠此修身立本之意,乃有主也。
誠字虛,意字實,譬如方士說丹,意是鉛汞丹頭,誠則所謂文武火候而已。
又通考之北宮黝之有主,是主必勝;孟施捨之有主,是主無懼;曾子聞大勇於夫子,是主自反而縮;孟子之異於告子,是主行慊於心。
皆必有一件物事主宰於中,乃有把柄。
今只徒言敬,則中心有主,不知主個甚麼,將以為主個敬字,畢竟懸空,無附,何以應萬變而不動心乎?吾輩今日格物之學,分明是主修身立本。
誠意是所以立之之功,不須說敬,而敬在其中。
蓋自其真實不妄之謂誠,自其戒慎不怠之謂敬,誠則敬,敬則誠,其功一也。
又程子嘗言:『學者先須識仁。
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
』這便是以仁為主,誠敬是所以存之之功。
究竟來,孔之言縮,孟之言慊,程之言仁,皆與《大學》修身為本,統脈相承,若合符節,思之當自躍然。」
學者一得良知透露,時時處處,昭朗光耀,諸所動作,皆在其中。
故曰:「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
苟於此天性真知,不能徹底皎潔,而藉見聞為知識,則不過知之次者耳。
聖人原不藉見聞為知識,故其教人也,雖鄙夫有問,皆可叩兩端而竭盡無餘。
先儒發變化氣質之論,於學者極有益,但若直從氣質偏處矯之,則用功無本,終難責效。
故只反身格物,以自認良知,尋樂養心,而充滿和氣,則自然剛暴者一溫一 ,柔懦者立,驕矜者巽,簡傲者謙,鄙吝者寬,惰慢者敬,諸所偏重,鹹近於中矣。
以是知學必涵養性源為主本,而以氣質變化為徵驗。
自責自修,學之至要。
今人詳於責人,只為見其有不是處。
不知為子而見父母不是,子職必不共;為臣而見君上不是,臣職必不盡。
他如處兄弟,一交一 朋友,畜妻子,苟徒見其不是,則自治已疏,動氣作疑,自生障礙,幾何不同歸於不是哉!有志於為己者,一切不見人之不是,然後能成就一個自家是。
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
蓋夫子教人,只在言動事為上,從實理會,而性天之妙,自在其中,故曰下學而上達。
更不懸空說個性與天道,使人求高望遠。
學者理會得時,則夫子之文章,何者不是性天之流行?外文章而別求性天則妄矣。
吾人今日,正不可汲汲於談天說性,而失聖門教法之常。
問:「如何是安靜以養微一陽一?」
曰:「《詩》云:『小心翼翼,昭事上帝。
』只是謹慎保守此個靈根,常是閒閑靜靜,欣欣融融,便是得其所養。
今人只要向外馳騁,安得一陽一長一陰一消?且如人一時收攝精神,略見虛明光景,便將平日才智襯貼起來。
多聞見者,馳騁於聞見;能立事功者,馳騁於事功;善作詩者,馳騁於詩;會寫字者,馳騁於字;以至要立門戶,要取聲名等等,恢宏皆作勞攘,精神逐外,白日鬼迷,當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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