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卷五十 諸儒學案中四
肅敏王浚川先生廷相
王廷相字子衡,號浚川,河南儀封人。
弘治壬戌進士。
改庶吉士,授兵科給事中。
正德戊辰謫為州判,稍遷知縣,復召為御史,出接陝西鎮守。
奄人廖鵬虐民,先生繩之以法,鵬大恨。
已而視學北畿,有兩奄干請,先生焚其書,兩奄亦恨,未有以發也。
鵬因上書搆之,兩奄從中主其奏,逮入詔獄。
又謫為縣丞,稍遷知縣同知,擢四川僉事,山東副使,皆視學政。
嘉靖初,歷湖廣按察使,山東左、右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四川,入為兵部左、右侍郎,轉南京兵部尚書,召為左都御史,進兵部尚書兼掌院事,加太子太保。
辛丑罷,又三年而卒,年七十一。
隆慶初,贈少保,謚肅敏。
先生主張橫渠之論理氣,以為「氣外無性」,此定論也。
但因此而遂言「性有善有不善」,並不信孟子之性善,則先生仍未知性也。
蓋天地之氣,有過有不及,而有愆一陽一伏一陰一,豈可遂疑天地之氣有不善乎?夫其一時雖有過不及,而萬古之中氣自如也,此即理之不易者。
人之氣稟,雖有清獨強弱之不齊,而滿腔惻隱之心,觸之發露者,則人人所同也,此所謂性即在清濁強弱之中,豈可謂不善乎?若執清濁強弱,遂謂性有善有不善,是但見一時之愆一陽一伏一陰一,不識萬古常存之中氣也。
先生受病之原,在理字不甚分明,但知無氣外之理,以為氣一則理一,氣萬則理萬,氣聚則理聚,氣散則理散,畢竟視理若一物,與氣相附為有無,不知天地之間,只有氣更無理。
所謂理者,以氣自有條理,故立此名耳。
亦以人之氣本善,故加以性之名耳。
如人有惻隱之心,亦只是氣,因其善也,而謂之性,人死則其氣散,更可性之可言?然天下之人,各有惻隱,氣雖不同而理則一也。
故氣有萬氣,理只一理,以理本無物也。
宋儒言理能生氣,亦只誤認理為一物,先生非之,乃仍蹈其失乎?
雅述學者始而用功,必須立敬存誠,以持其志,而後有進。
久而純熟,動靜與道為一,則誠敬不待養而自存,志不待持而自定矣。
程子論持志曰:「只此便是私。」
此言亦過高,儒者遂以主敬存誠,以持志為有意而不務,殊失下學上達之意,近禪氏之虛靜矣。
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此靜而未感也。
人心與造化之體皆然,使無外感,何有於動?故動者緣外而起者也。
應在靜也,機在外也,已應矣,靜自如。
故謂動以擾靜則可,謂動生於靜則不可,而況靜生於動乎?
四時行,百物生,可以觀天;動作行事,可以觀聖人。
內蘊不可知,而外者可以概。
天除卻四時百物,聖人除卻動作行事,則其道隱矣,將何以為知天知聖之具?儒者好高,乃謂以動作言語求聖人為末,過矣。
推此意也,直欲枯禪白坐以見性乎?
世變有漸,若寒暑然,非寒而突暑,暑而突寒也。
聖人拯變於未然,在乎其勢而已矣。
平其勢在理,其人情而已矣。
故將怨者則德之,將渙者則萃之,將昂者則抑之,此聖人先幾之神也。
悠悠坐視,養亂焉耳矣。
天地之先,元氣而已矣。
元氣之上無物,故元氣為道之本。
薛文清云:「《中庸》言明善,不言明性,善即性也。」
愚謂性道有善有不善,故用明,使皆善而無惡,何用明為?聖人又何強為修道以立教哉?自世之人觀之,善者常一二,不善者常千百,行事合道者常一二,不合者常千百,昭昭雖勉於德行,而惰於冥冥者不可勝計,猶賴讀書以維持之。
故謂人心皆善者,非聖人一大觀真實之論也。
聖賢之所以為知者,不過思慮見聞之會而已。
世之儒者,乃曰思慮見聞為有知,不足為知之至,別出德性之知為無知,以為大知,嗟乎!其禪乎?不思甚矣。
殊不知思與見聞,必由於吾心之神,此內外相須之自然也。
嬰兒在胞中自能飲食,出胞時便能視聽,此天性之知,神化之不容已者。
自余因一習一 而知,因悟而知,因過而知,因疑而知,皆人道之知也。
父母兄弟之親,亦積一習一 稔熟然耳。
何以故?使父母生之,孩提而乞諸他人養之,長而惟知所養者為親耳,塗而遇諸父母,視之則常人焉耳。
此可謂天性之知乎?由父子之親觀之,則凡萬物萬事之知,皆因一習一 因悟因過因疑而然,人也,非天也。
近儒好高之論,別出德性之知,以為知之至,而卑學問思辨之知為不足而不至。
聖人雖生知,惟性善達道二者而已。
其因一習一 因悟因過因疑之知,與人一大同。
況禮樂名物,古今事變,必待學而後知者哉!博粗而約一精一,博無定而約執其要,博有過不及,而約適中也,此為學心法。
世儒乃曰:「在約而不在博。」
嗟乎!博惡乎雜者斯可矣!約不自博而出,則單寡而不能以折中,執一而不能以時措,其不遠於聖者幾希!
性生於氣,萬物皆然。
宋儒只為強成孟子性善之說,故離氣而論性,使性之實不明於後世。
明道曰:「性即氣,氣即性,生之謂也。」
又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便不是。」
又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
此三言者,於性極為明盡,後之學者,梏於朱子「本然氣質」二性之說,而不致思,悲哉!
諸儒於體魄魂氣皆雲兩物,又謂魄附於體,魂附於氣,此即氣外有神,氣外有性之說,殊不然。
體魄魂氣,一貫之道也。
體之靈為魄,氣之靈為魂,有體即有魄,有氣即有魂,非氣體之外,別有魂魄來附之也。
氣在則生而有神,故體之魄亦靈,氣散則神去,體雖在而魄亦不靈矣。
是神氣者,又體魄之主,豈非一貫之道乎?知魂魄之道,則神與性可知矣。
抉物之訓,程、朱皆訓至字。
程子則曰:「格物而至於物。」
此重疊不成文義。
朱子則曰:「窮至事物之理。」
是至字上又添出一窮字。
聖人之言直截,決不如此。
不如訓以正字,直截明當,義亦疏通。
天之氣有善有惡,觀四時風雲霾霧霜雹之會,與夫寒暑毒厲瘴疫之偏,可矣。
況人之生,本於父母一精一血之湊,與天地之氣,又隔一層。
世儒曰:「人本天氣,故有善而無惡。」
近於不知本始。
老、莊謂道生天地,宋儒謂天地之先,只有此理。
此乃改易面目立論耳,與老、莊之旨何殊?愚謂天地未生,只有元氣,元氣具,則造化人物之道理即此而在,故元氣之上無物、無道、無理。
《易》雖有數,聖人不論數而論理,要諸盡人事耳,故曰「得其義則像數在其中」。
自邵子以數論天地人物之變,棄人為而尚定命,以故後學論數紛紜,廢置人事,別為異端,害道甚矣。
靜,寂而未感也;動,感而遂通也。
皆性之體也。
聖人養靜以虛,故中心無物,聖人慎動以直,故順理而應。
此皆性學之不得已者。
後儒獨言主靜以立本,而略於慎動,遂使克己復禮之學不行,而後生小子,以靜為性真,動為性妄,流於禪靜空虛矣。
人之生也,使無聖人修道之教,君子變質之學,而惟循其性焉,則禮樂之節無聞,倫義之宜罔察,雖稟上智之資,亦寡陋而無能矣。
況其下者乎?文中子曰:「性者五常之本,蓋性一也,因感而動為五。」
是五常皆性為之也,若曰「性即是理」,則無感、無動、無應,一死局耳。
文中子之見為優。
荀悅曰:「情意心志,皆性動之別名。」
言動則性有機發之義,若曰理,安能動乎?或謂「氣有變,道一而不變」,是道自道,氣自氣,岐然二物,非一貫之妙也。
道莫大於天地之化,日月星辰有薄食彗孛,雷霆風雨有震擊飄忽,山川海瀆有崩虧竭溢,草木昆蟲有榮枯生化,群然變而不常矣,況人事之盛衰得喪,杳無定端,乃謂道一而不變得乎?氣有常有不常,則道有變有不變,一而不變,不足以該之也。
太極者,道化至極之名,無象無數,而天地萬物莫不由之以生,實混沌未判之氣也。
故曰「元氣」。
儒者曰:「太極散而為萬物,萬物各具一太極。」
斯言誤矣。
何也?元氣化為萬物,萬物各受元氣而生,有美惡有偏全,或人或物,或大或小,萬萬不齊,謂之各得太極一氣則可,謂之各具一太極則不可。
太極元氣混全之稱,萬物不過各具一支耳。
孟子之言性善,乃性之正者也,而不正之性,未嘗不在。
其言「口目耳鼻四肢之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
豈非不正之性乎?是性之善與不善,人皆具之矣。
宋儒乃直以性善立論,而遺其所謂不正者,豈非惑乎?
朱子答蔡季通云:「人之有生,性與氣合而已,即其已合而析言之,則性主於理而無形,氣主於形而有質。」
即此數言,見先生論性,劈頭就差。
人具形氣而後性出焉,今曰性與氣合,是性別是一物,不從氣出,有生之後相來附合耳。
此理然乎?人有生氣則性存,無生氣則性滅,不可離而論者也。
如耳之能聽,目之能視,心之能思,皆耳目心之固有者,無耳目心,則視聽與思,尚能存乎?聖人之性,亦自形氣而出,但以聖人之形氣純粹,故其性無不善。
眾人形氣駁雜,故其性多不善耳。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
此非聖人語。
靜屬天性,動亦天性,但常人之性,動以物者多,不能盡皆天耳。
性者合內外而一之道也,動以天理者,靜必有理以主之,動以人欲者,靜必有欲以基之,靜為天理,而動即逐於人欲,是內外心不相合一矣。
佛氏教人,任持自性。
持自性者,執自己之本性也。
言一切眾生,皆有本覺,謂本性之靈覺處,雖流轉六道,受種種身,而此覺性不曾失滅,故以此為真性。
儒者不達性氣一貫之道,無不浸浸然入於其中。
朱子謂本然之性,超乎形氣之外,其實自佛氏本性靈覺而來,謂非依旁異端得乎?大抵性與氣離而二之,必不可得。
佛氏養修真氣,雖離形而不散,故其性亦離形而不滅,以有氣即有性耳。
佛氏既不達此,儒者遂以性氣分而為二,誤後世之學甚矣。
慎言
有形亦是氣,無形亦是氣,道寓其中矣。
有形生氣也,無形元氣也,元氣無息,故道亦無息。
是故無形者,道之柢也;有形者,道之體也。
天內外皆氣,地中亦氣,物虛實皆氣,通極上下,造化之實體也。
是故虛受乎氣,非能生氣也;理載於氣,非能始氣也。
世儒謂理能生氣,即老氏道生天地矣;謂理可離氣而論,是形性不相待而立,即佛氏以山河大地為病,而別有所謂真性矣。
可乎?不可乎?
萬物鉅細剛柔,各異其材,聲色臭味,各殊其性,閱千古而不變者,氣種之有定也。
人不肖其父,則肖其母,數世之後,必有與祖同其體貌者,氣種之復其本也。
張子曰:「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皆不得已而然也。
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而有象,不失吾常。
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
橫渠此論,闡造化之秘,明人性之原,開示後學之功大矣。
而朱子獨不以為然,乃論而非之。
今請辨其惑。
朱子曰:「性者理而已矣,不可以聚散言;其聚而生,散而死者,氣而已矣。
所謂精神魂魄有知有覺者,皆氣所為也。
故聚則有,散則無,若理則初不為聚散而有無也。」
由是言之,則性與氣原是二物,氣雖有存亡,而性之在氣外者,卓然自立,不以氣之聚散而為存亡也。
(《橫渠理氣辨》)嗟乎!其不然也甚矣。
且夫仁義禮智,儒者之所謂性也,自今論之,如出於心之愛為仁,出於心之宜為義,出於心之敬為禮,出於心之知為智,皆人之知覺運動為之而後成也。
苟無人焉,則無心矣,無心則仁義禮智出於何所乎?故有生則有性可言,無生則性滅矣,安得取而言之?是性之有無,緣於氣之聚散,若曰超然於象氣之外,不以聚散而為有無,即佛氏所謂四大之外,別有真性矣。
豈非謬幽之論乎?此不待智者而後知也。
精神魂魄氣也,人之生也;仁義禮智性也,生之理也;知覺運動靈也,性之才也。
三物者,一貫之道也。
故論性也,不可以離氣;論氣也,不得以遺性。
此仲尼相近一習一 遠之大旨也。
又曰:「氣之已散者,既散而無有矣,其根於理而日生者,則固浩然而無窮。」
吁!此言也,窺測造化之不盡者矣。
何以言之?氣游於虛者也,理生於氣者也,氣雖有散,仍在兩間,不能滅也,故曰:「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
理根於氣,不能獨存也,故曰:「神與性皆氣所固有。」
若曰「氣根於理而生」,不知理是何物?有何種一子,便能生氣?不然,不幾於談虛駕空之論乎?今為之改曰「氣之已散者,既歸於太虛之體矣,其氤氳相感而日生者,則固浩然無窮」,張子所謂死而不亡者如此,造化之生息,人性之有無,又何以外於是而他求哉?(《橫渠理氣辨》)
「性之體何如?」
王子曰:「靈而覺,性之始也,能而成,性之終也,皆人心主之。
形諸所見,根諸所不可見者,合內外而一之,道也。」
「氣質之性,本然之性。
何不同若是乎?」
曰:「此儒者之大惑也,吾惡能辯之?雖然嘗試論之矣。
人有生斯有性可言,無生則性滅矣,惡乎取而言之?故離氣言性,則性無處所,與虛同歸;離性論氣,則氣非生動,與死同塗。
是性之與氣,可以相有而不可相離之道也。
是故天下之性,莫不於氣焉載之。
今夫性之盡善者,莫有過於聖人也。
然則聖人之性,非此心虛靈所具,而為七情所自發邪?使果此心虛靈所具,而為七情所自發,則聖人之性,亦不離乎氣而已。
性至聖人而極,聖人之性,既不出乎氣質,況餘人乎?所謂超然形氣之外,復有所謂本然之性者,支離虛無之見,與佛氏均也。
可乎哉?」
「敢問何謂人性皆善?」
曰:「善固性也,惡亦人心所出,非有二本。
善者足以治世,惡者足以亂世。
聖人懼世紀弛而民循其惡也,乃取其性之足以治世者,而定之曰仁義中正,而立教焉,使天下後世,由是而行則為善,畔於此則為惡。
出乎心而發乎情,其道一而已矣。」
曰:「人之為惡者,氣稟之偏為之,非本性也。」
曰:「氣之駁濁固有之,教與法行,亦可以善,非定論也。
世大聰明和粹而為不道者多矣。」
曰:「此物慾蔽之爾。」
曰:「請言其蔽。」
(《性辨》)
曰:「人心之欲,奪乎道心之天也。」
曰:「既謂之心,則非自外得者也,以為由外而有之,內外心跡判矣,而可乎?夫善亦有所蔽者矣。
且夫君臣之義,兄弟之仁,非人性之自然乎?臣弒君,弟殺兄,非惡乎?湯、武之於桀、紂,周公之於管、蔡,皆犯仁義而為之,逆湯、武、周公之心,岌乎?怛乎?所終不忍以安者,不能無也。
而聖人終不以畔於仁義非之,何耶?懼夫世之私心而害治矣,是故以義制情,以道裁性,而求通於治焉。
湯、武、周公,仁義自然之性,亦不得以自遂矣。
豈惟是哉!見孺子入井,必有怵惕之心,此何心耶?」
曰:「人心之自然也。」
曰:「己之子與鄰人之子,入井怵惕,將孰切?」
曰:「切子。」
「救將孰急?」
曰:「急子。」
曰:「不亦忘鄰人之子耶?」
曰:「父子之愛天性,而鄰人緩也。」
「由是言之,孺子怵惕之仁,已蔽於父子之愛矣,而人不以為惡,何哉?以所蔽者,聖人治世之道,而不得以惡言之矣。
較其蔽則一而已。
夫緣教以守道,緣法以從善,而人心之欲不行者,亦皆可以蔽論矣。
故曰仁義中正,聖人定之,以立教持世,而人生善惡之性,由之以准也。」
(《性辨》)
論性書(《答薛君采》)
承駁究鄙論,足仞友益,多謝多謝。
然有不得不嗣言者,望再救正,幸幸甚矣?性道之難言也,惟大聖上智,會人理達天道,乃可宗而信之。
餘者知思弗神,詮擇未一精一,影響前人,傅會成論,自漢以來,此等儒者甚多。
故余惟協於仲尼之論者,乃取之以為道,否則必以論正之。
雖不舉其誰何,而義則切至矣。
今君采之談性也,一惟主於伊川,豈以先生之論,包羅造化,會通宇宙?凡見於言者,盡合道妙,皆當守而信之,不須疑乎?則余當不復更言矣。
不然,脫去載籍,從吾心靈以仰觀俯察,恐亦各有所得,俟後聖於千載之下,不但已也。
夫論道當嚴,仁不讓師,伊川吾一黨一 之先師也,豈不能如他人依附余論,以取同道之譽?但反求吾心,實有一二不可強同者,故別加論列,以求吾道之是。
其協聖合天,一精一義入神之旨,則固遵而信之矣。
古人有言曰:「寧為忠臣,不作諛僕。」
其此之謂乎?請以來論繹之。
伊川曰:「一陰一陽一者氣也,所以一陰一陽一者道也。」
未嘗即以理為氣,嗟乎!此大節之不合者也。
余嘗以為元氣之上無物,有元氣即有元神,有元神即能運行而為一陰一陽一,有一陰一陽一則天地萬物之性理備矣。
非元氣之外,又有物以主宰之也。
今曰「所以一陰一陽一者道也」,夫道也者,空虛無著之名也,何以能動靜而為一陰一陽一?又曰:「氣化終古不忒,必有主宰其間者」,不知所謂主宰者,是何物事?有形色耶?有機軸耶?抑緯書所云「十二神人弄丸」耶?不然,幾於談虛駕空無著之論矣。
老子曰「道生天地」,亦同此論,皆過矣!皆過矣!又曰「生之謂性」,程子取之,蓋指氣稟而言耳。
其惟本天命之性,則卒歸於孟子性善之說。
嗟乎!人有二性,此宋儒之大惑也。
夫性生之理也,明道先生亦有定性之旨矣,蓋謂「心性靜定而後能應事」爾,若只以理為性,則謂之定理矣,可乎哉?余以為人物之性,無非氣質所為者,離氣言性,則性無處所,與虛同歸;離性言氣,則氣非生動,與死同塗。
是性與氣相資,而有不得相離者也。
但主於氣質,則性必有惡,而孟子性善之說不通矣。
故又強出本然之性之論,超乎形氣之外而不雜,以傅會於性善之旨,使孔子之論,反為下乘,可乎哉?不思性之善者,莫有過於聖人,而其性亦惟具於氣質之中,但其氣之所稟,清明淳粹,與眾人異,故其性之所成,純善而無惡耳。
又何有所超出也哉?聖人之性,既不離乎氣質,眾人可知矣。
氣有清濁粹駁,則性安得無善惡之雜?故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
是性也者,乃氣之生理,一本之道也。
信如諸儒之論,則氣自為氣,性自為性,形性二本,不相待而立矣。
韓子所謂「今之言性者,雜佛、老而言」者是也。
君采試再思之,然乎?否乎?程子以性為理,余思之累年,不相契入,故嘗以大《易》「窮理盡性」以證其性理不可以為一,《孝經》「毀不滅性」,以見古人論性,類出於氣,不敢以己私意自別於先儒矣。
嘗試擬議言性不得離氣,言善惡不得離道,故曰「性與道合則為善,性與道乖則為惡,性出乎氣而主乎氣,道出於性而約乎性」,此余自以為的然之理也。
或曰:「人既為惡矣,反之而羞愧之心生焉,是人性本善而無惡也。」
嗟乎!此聖人修道立教之功所致也。
凡人之性成於一習一 ,聖人教以率之,法以治之。
天下古今之風,以善為歸,以惡為禁久矣。
以從善而為賢也,任其情而為惡者,則必為小人之流。
靜言思之,安得無悔愧乎?此惟中人,可上可下者有之。
下愚之人不惟行之而不愧悔,且文飾矣,此孔子所謂不移也。
君采請更思之,然乎?否乎?仲尼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
伊尹曰:「茲乃不義,一習一 與性成。」
是善惡皆性為之矣。
古聖會通之見,自是至理,亦何必過於立異,務與孟子同也哉?又曰:「天命之生,則有善而無惡,以生為性,則人性之惡,果天命之惡乎?天命有惡,何以命有德而討有罪?君子遏惡揚善,亦非所以順天休命也。」
嗟乎!斯言近迂矣。
性果出於氣質,其得濁駁而生者,自稟夫為惡之具,非天與之而何哉?故曰:「天命之謂性。」
然緣教而修,亦可變其氣質而為善,苟一習一 於惡,方與善日遠矣。
今曰「天命之性有善而無惡」,不知命在何所?若不離乎氣質之中,安得言「有善而無惡」?君采以天之生人生物,果天意為之乎?抑和氣自生自長,如蟯蚘之生於人乎?謂之天命者,本諸氣所從出言之也,非人能之也,故曰:「天也命德討罪。」
聖人命之討之也,以天言者,示其理之當命當討,出於至公,非一己之私也。
乃天亦何嘗諄諄命之乎?古聖人以天立教,其家法相傳如此,當然以為真,非君采聰明之素矣。
「喜怒哀樂未發,不足為中,余今亦疑之。」
君采之論誠是,但余所謂聖愚一貫者,以其性未發,皆不可得而知其中也。
今曰「眾人亂於情而害於性,私意萬端,乍起乍滅,未有能造未發之域者」,是愚人未發,必不能中矣。
《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
余以為在聖人則然,在愚人則不能然,向之所疑,正以是耳,故曰「無景象可知其為中,以其聖愚一貫也。」
今曰「此心未發之時,本自中」,正望再示,本自中正之象,以解余之惑。
夫中者,無過不及之謂也,惟聖人「履道達順」,「允執厥中」,「涵養一精一一」,是以此心未發之時,一中自如,及其應事,無不中節矣。
其餘賢不肖智愚非太過則不及,雖積學累業,尚不能一有所得於中,安得先此未發而能中乎?若曰「人心未發,皆有天然之中」,何至應事便至迷瞀偏倚?此則體用支離,內外心跡判然不照,非理之所有也。
若以此章上二節「君子能盡存養省察之功,則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可謂之中」,似亦理得,不然通聖愚而論之,則其理不通矣。
嗟乎!理無窮盡者也,心有通塞者也,《墳記》之載,非吾心靈之會悟也,先入之言,梏吾神識之自得也。
由是言之,道之擬議,安得同歸而一轍乎?惟自信以俟後聖可矣。
昔者仲尼論性,固已備至而無遺矣,乃孟子則捨之而言善,宋儒參伍人性而不合,乃復標本然之論於氣質之上,遂使孔子之言視孟子反為疏漏,豈不畔於聖人之中正乎?君采試思而度之,人性果一道耶?二道耶?此宇宙間之大差,非小小文義得失而已也。
且夫揚子雲、韓昌黎、一胡一 五峰諸賢,豈未讀孟氏之書乎?而復拳拳著論以詔世者,誠以性善之說,不足以盡天人之實蘊矣,使守仲尼之舊,則後學又何事此之紛紛乎?望虛心觀理,無使葛籐掛乎舊見,斯正大真實之域可入,而傅會支離、畔聖之說,自不擾乎心靈矣。
倘猶不相契,望更來復,幸幸!
一陰一陽一管見辨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
兩儀者一陰一陽一也,太極者一陰一陽一合一而未分者也。
一陰一有一陽一無,一陰一形一陽一神,固皆在其中矣。
故分為兩儀,則亦不過分其本有者,若謂「太虛清通之氣為太極」,則不知地水之一陰一,自何而來也?柏齋謂「神為一陽一,形為一陰一」,又謂「一陽一無形,一陰一有形」矣,今卻云「分為兩儀,亦不過分其本有者」,既稱無形,將何以分?止分一陰一形,是無一陽一矣。
謂分兩儀,豈不自相矛盾?使愚終年思之而不得其說,望將一陰一陽一有無分離之實,再為教之。
柏齋又謂「以太虛清通之氣為太極,不知地水之一陰一,自何而來?」
嗟乎!此柏齋以氣為獨一陽一之誤也。
不思元氣之中,萬有俱備,以其氣本言之,有蒸有濕。
蒸者能運動為一陽一為火,濕者常潤靜為一陰一為水,無濕則蒸靡附,無蒸則濕不化,始雖清微,郁則妙合而凝,神乃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一不測之謂神」。
是氣者形之種,而形者氣之化,一虛一實皆氣也,神者形氣之妙用,性之不得已者也,三者一貫之道也。
今執事以神為一陽一,以形為一陰一,皆出自釋氏仙佛之論,誤矣。
夫神必藉形氣而有者,無形氣則神滅矣,縱有之,亦乘夫未散之氣而顯者,如火光之必附於物而後見,無物則火尚何在乎?仲尼之門論一陰一陽一必以氣,論神必不離一陰一陽一,執事以神為一陽一,以形為一陰一,愚以為異端之見矣。
道體兼有無,一陰一為形,一陽一為神,神而無形者,其本體蓋未嘗相混也。
釋、老謂自無而有,誠非矣。
浚川化論出於橫渠,要其歸,則與老氏無而生有者無異也。
釋氏則實以有無並論,與老氏不同,此不可不知也。
所未一精一者,論真性與運動之風為二,及以風火為形耳。
《一陰一陽一管見》中略具此意,有志於道者詳之可也。
浚川所見,出於橫渠,其文亦相似。
柏齋言道「體兼有無,亦自神無形有來,此不須再辨。
愚謂道體本有本實,以元氣而言也。
元氣之上無物,故曰太極,言推究於至極,不可得而知。
故論道體必以元氣為始,故曰有虛即有氣,虛不離氣,氣不離虛,無所始無所終之妙也。
氣為造化之宗樞,安得不謂之有?執事曰:「釋、老謂自無而有誠非矣」,又謂余論「出於橫渠,要其歸則與老氏合」。
橫渠之論,與愚見同否,且未暇辨,但老氏之所謂虛,其旨本虛無也,非愚以元氣為道之本體者,此不可同論也,望再思之。
日一陽一精一,蓋火之一精一也,星雖火余,然亦有其體矣。
一陰一止受火光以為光者,如水與水一精一之類也,猶月之小者也。
風雷雖皆屬一陽一,然風屬天之一陽一,雷屬火之一陽一,亦不可混。
至於雲則屬一陰一水,今獨不可謂之一陽一也。
一陰一陽一即元氣,其體之始本自相渾,不可離析,故所生化之物,有一陰一有一陽一,亦不能相離。
但氣有偏盛,遂為物主耳。
星隕皆火,能焚物,故為星,為一陽一余。
柏齋謂「雲為獨一陰一」矣,愚則謂一陰一乘一陽一耳,其有象可見者,一陰一也;自地如縷而出,能運動飛一陽一者,乃一陽一也。
謂「水為純一陰一」矣,愚則為一陰一挾一陽一耳,其有質而就下者,一陰一也;其得日光而散為氣者,則一陽一也。
但一陰一盛於一陽一,故屬一陰一類矣。
天一陽一為氣,地一陰一為形,男女牡牝,皆一陰一陽一之合也,特以氣類分為一陰一陽一耳。
少男有一陽一而無一陰一,少女有一陰一而無一陽一也。
寒暑晝夜,《管見》有論,至於呼吸,則一陽一氣之行,不能直遂,蓋為一陰一所滯而相戰耳,此屈伸之道也。
「凡屬氣者皆一陽一,凡屬形者皆一陰一。」
此數語甚真。
然謂之氣,則猶有象,不如以神字易之。
蓋神即氣之靈,尤妙也。
愚嘗驗經星河漢位次景象,終古不移,謂天有定體,氣則虛浮,虛浮則動盪,動盪則有錯亂,安能終古如是?自來儒者謂天為輕清之氣,恐未然。
且包天地外,果爾輕清之氣,何以乘載?地水氣必上浮,安能左右旋轉?漢萌曰:「天體確然在上。」
此真至論。
智者可以思矣。
柏齋惑於釋氏地水火風之說,遂謂風為天類,以附成天地水火之論,其實不然。
先儒謂風為天體旋轉蕩激而然,亦或可通。
今云「風即天類」,誤矣。
男女牝牡,專以體質言,氣為一陽一,而形為一陰一,男女牝牡皆然也。
即愚所謂一陰一陽一有偏盛,即盛者?主之也。
柏齋謂「男女牝牡,皆一陰一陽一相合」是也,又謂「少男有一陽一而無一陰一,少女有一陰一而無一陽一」,豈不自相背馳?寒暑晝夜,以氣言,蓋謂屈伸往來之異,非專一陰一專一陽一之說。
愚於董子鴺「一陽一日一陰一月」辨之詳矣。
呼吸者氣機之不容已者,呼則氣出,出則中虛,虛則受氣,故氣入。
吸則氣入,入則中滿,滿則溢氣,故氣出。
此乃天然之妙,非人力可以強而為之者。
柏齋謂「一陽一為一陰一滯而相戰」,恐無是景象,當再體驗之,何如?柏齋又謂愚之所言「凡屬氣者皆一陽一,凡屬形者皆一陰一,以下數語甚真」,此愚推究一陰一陽一之極言之,雖蔥蒼之象,亦一陰一,飛動之象,亦一陽一,蓋謂二氣相待而有離其一不得者,況神者生之靈,皆氣所固有者也,無氣則神何從而生?柏齋欲以神字代氣,恐非一精一當之見。
土即地也,四時無不在,故配四季。
木一溫一 為火熱之漸,金涼為水寒之漸,故配四時,特生之序不然耳。
五行家之說,自是一端,不必與之辨也。
火旺於夏,水旺於冬,亦是正理。
今人但知水流而不息,遂謂河凍川冰,為水之休囚,而不知冰凍為水之本體,流動為天火之化也,誤矣。
柏齋曰:「土即地,四時無不在。」
愚謂金木水火無氣則已,有則四時日月皆在。
何止四季之月?今土配四季,金木水火配四時,其餘無配。
時月五行之氣,不知各相退避乎?即為消滅乎?突然而來,抑候次於何所乎?此假象配合,穿鑿無理,其較然者。
世儒惑於邪妄而不能辨,豈不可哀!柏齋又曰:「五行家之說,自是一端,不必與辨。」
愚謂學孔子者,當推明其道,以息邪說,庶天下後世崇正論行正道,而不至陷於異端可也。
何可謂「自是一端,不必與辨?」
然則造化真實之理,聖人雅正之道,因而蒙蔽晦蝕,是誰之咎?其謂水旺於冬,猶為痼疾。
夫夏秋之時,膚寸雲靄,大雨時行,萬流湧溢,百川灌河海,潮為之嘯逆,不於此時而論水旺,乃於水泉閉涸之時,而強配以為旺,豈不大謬?又謂:「今人但知水流而不息,遂謂河凍川冰為水之休囚,而不知冰凍為水之本體,流動為天火之化。」
嗟乎!此尤不通之說。
夫水之始化也,冰乎?水乎?使始於冰,雖謂冰為水之本體,固無不可矣。
然果始於冰乎?水乎?此有識者之所能辨也。
夫水之始,氣化也,一陽一火在內,故有氣能動;冰雪者,雨水之變,非始化之體也,安可謂之本?裂膚墮指,而一江一 海不冰,謂「流動為天火之化」,得乎哉?
人之神與造化神一也,故能相動,師巫之類,不可謂無。
浚川舊論天地無知,鬼神無靈,無師巫之術,今天地鬼神之說變矣,而師巫猶謂之無,如舊也,何哉?此三事一理也,特未思耳。
神能御氣,氣能御形,造化人物無異,但有大小之分耳。
造化神氣大,故所能為者亦大,人物神氣小,故所能為者亦小,其機則無異也。
州縣小吏亦能竊人主之權以行事,此師巫之比也。
行禱則求於造化之神也,設位請客,客有至不至,設主求神,神有應不應,然客有形,人見之,神無形,人不能見也,以目不能見,遂謂之無,淺矣。
此木主土偶之比也。
蒸水為雲,灑水為雨,搖扇起風,放炮起雷,皆人之所為也,皆人之所共知也。
此雖形用,主之者亦神氣也。
師巫則專用神氣,而不假於形者也。
通此,則邪術之有無可知矣。
浚川論人道甚好,特天道未透耳。
蓋其自處太高,謂人皆不及己,故謂己見不可易耳。
吾幼時所見,與浚川大同,後乃知其非。
吾料浚川亦當有時而自知其非也。
《慎言》此條,乃為師巫能致風雲雷雨而言,故曰「雨暘風霆,天地之德化」,而師巫之鬼不能致耳。
或能致者,偶遇之也。
至於邪術,亦未嘗謂世間無此,但有之者,亦是得人物之實氣而成,非處無杳冥,無所憑藉而能之也。
如採生折割,如滌目幻視等類,與師巫之虛無杳冥,能致風雨不同,皆藉人物之實氣。
柏齋又謂「造化之神氣大,故所能為者亦大,人物之神氣小,故所能為者亦小,其機則無異矣」,愚則謂天所能為者人不能為,人所能為者天亦不能為之。
師巫若能呼風喚雨,何不如世俗所謂吹氣成雲,噀唾成雨,握手成雷,拂袖成風,頃刻之間,靈異一交一 至,又何必築壇敕將,祭禱旬朔,以待其自來?豈非狂惑耶?俗士乃為信之,悲哉!柏齋又謂「州縣小吏,亦能竊人主之權」,以為師巫能竊天神之權,愚以為過矣。
小吏人主皆人也,所竊皆人事也,故可能。
師巫人也,風雨天也,天之神化,師巫安能之?投鐵於淵,龍起而雨,此乃正術,亦非冥祈,不可同也。
又謂「設主請客,有至不至,如師巫求神,有應不應」,此皆為師巫出脫之計。
請客不至,或有他故,求神不應,神亦有他故邪?此可以發笑。
又謂「蒸水為雲,灑水為雨,搖扇起風,放炮起雷,為人之神氣所為」,不知此等雲雨風雷真耶?假耶?若非天道之真,不過物象之似耳,與師巫以人求天,有何相類?且師巫專用神氣,而不假之以形,不知是何神靈,聽師巫之所使?抑師巫之精神耶?此類說夢,愚不得而知之。
其謂愚「論人道甚好,持天道未透,蓋自處太高,謂人皆不及己,故執己見不可易」,又謂「向時所見,與浚川大同,後乃知其非,吾料浚川亦當有時自知其非」,此數言教愚多矣,但謂「自處太高」,謂「人不及己」,此則失愚之心也。
夫得其實理則信,不得其理,此心扞格不契,何以相信?使芚蕘之言會於愚心,即躍然領受,況大賢乎?謂「人不及己,執所見而不易」,此以人為高下,而不據理之是非者之為也。
愚豈如是?望體恕,幸甚!柏齋又云「神能御氣,氣能御形,以神自外來,不從形氣而有,遂謂天地太虛之中,無非鬼神,能聽人役使,亦能為人禍福」,愚則謂必得形氣而有,如母能生子,子能為母主耳。
至於天地之間,二氣一交一 感,百靈雜出,風霆流行,山川冥漠,氣之變化,何物不有?欲離氣而為神,恐不可得,縱如神仙一屍一解,亦人之神乘氣而去矣,安能脫然神自神,而氣自氣乎?由是言之,兩間鬼神,百靈顯著,但恐不能為人役使,亦不能為人禍福耳。
亦有類之者,人死而氣未散,乃慼物以祟人,及夫罔兩罔象,山魈木夔之怪,來遊人間,皆非所謂神也。
此終古不易之論,望智者再思之,何如?
讀禍福祭祀之論,意猶謂鬼神無知覺作為,此大惑也。
人血肉之軀耳,其有知覺作為,誰主之哉?蓋人心之神也。
人心之神,何從而來哉?蓋得於造化之神也。
故人有知覺作為,鬼神亦有知覺作為,謂鬼神無知覺作為,異於人者,梏於耳目聞見之驗,而不通之以理,儒之淺者也。
程、張不免有此失,先聖論鬼神者多矣,乃一切不信,而信淺儒之說,何也?豈梏於耳目聞見之,而不能通之以理者乎?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語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
故知人之為善為惡,乃得福得禍之本,其不順應者,幸不幸耳。
故取程子答唐棣之論,乃為訓世之正。
今柏齋以禍福必由於鬼神主之,則夫善者乃得禍,不善者乃得福,鬼神亦謬惡不仁矣,有是乎?且夫天地之間,何虛非氣?何氣不化?何化非神?安可謂無靈?又安可謂無知?但亦窅冥恍惚,非必在在可求,人人得而攝之,何也?人物鉅細,亦夥矣,攝人必攝物,強食弱,智戕愚,眾暴寡,物殘人,人殺物,皆非天道之常,性命之正。
世之物相戕相殺,無處無之,而鬼神之力,不能報其冤,是鬼神亦昧劣而不義矣,何足以為靈異!渴愚直以仲尼「敬鬼神而遠之」以為至論,而祭祀之道,以為設教,非謂其無知無覺而不神也。
大抵造化鬼神之跡,皆性之不得已而然者,非出於有意也,非以之為人也,其本體自如是耳。
於此而不知,皆淺儒誣妄,惑於世俗之見,而不能達乎至理者矣。
此又何足與辨!
先聖作《易》,見造化之妙,有有形無形之兩體,故畫奇耦以象之,謂之兩儀,見無形之氣,又有火之可見者,有形之形,又有水之可化為氣者,故於奇之上又分奇耦,耦之上亦分奇耦,謂之四象,是畫《易》之次第,即造化之實也。
乃謂其局而謬,誤矣。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聖人推論畫《易》之原,非論天地造化本然之妙用也。
函谷當時往往准《易》以論造化,愚嘗辭而病之。
柏齋前謂太極為一陰一陽一未分,兩儀謂一陰一陽一已分,似也。
今於生四象,又謂聖人「見無形之氣,又有火之可見,有形之形,又有水之可化為氣者,故於奇之上又分奇耦,耦之上亦分奇耦,謂之四象。」
嗟乎!此論為蛇添足,又豈自然而然之道哉?先儒謂四象為一陰一陽一剛柔,四少乃本《易》中之所有者,後人猶議其無據,今乃突然以形氣水火名之,於《易》戾矣。
形氣,《易》卦未嘗具論,水火,卦有《坎》《離》,此而名之,豈不相犯?求諸要歸,大抵柏齋欲以《易》卦之象,附會於造化,故不覺其牽合穿鑿至此耳。
嗟乎!《易》自邵、朱以來,如《先天》、《後天》、《河圖》、《五行》,任意附入者已多,及求諸六十四卦,何曾具此?後學自少至老,讀其遺文,迷而不省,又為衍其餘說,日膠月固而不可解。
使四聖之《易》,雜以異端之說,悲哉!
天地未生,蓋混沌未分之時也,所謂太極也,天神地形,雖曰未分,實則並存,而未嘗缺一也。
太虛之氣,天地,神也,以形論之,則無也;志則形也,非太虛之氣也,以形論之,則有也。
分為天地,與未分之時無異也。
謂儒者之道,無無,無空者,非也。
神與形合,則物生,所謂一精一氣為物也;神去形離,則物死,所謂遊魂為變也。
神存人心,性是也,無形也;形在人血肉是也,無知也。
方其生也,形神混合未易辯也,及其死也,神則去矣,去者固無形也,形雖尚在,固已無知而不神矣。
此理之易見者也。
乃謂儒道無無、無空,何也?此說出於橫渠,不足為據。
蓋橫渠見道亦未真也。
老氏謂「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誤矣。
橫渠力辨其失,及自為說,則謂「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耳。」
客形有也,生於無形,此與老氏有生於無者何異?是無異同浴而議裸裎也。
釋氏猶知形神有無之分,過於橫渠,特未一精一耳。
太虛太極一陰一陽一有無之義,已具於前,不復再論。
但源頭所見各異,故其說遂不相入耳。
愚以元氣未分之前,形、氣、神然皆具,且以天有定體,安得不謂之有?不謂之實?柏齋以天為神,為風,皆不可見,安得不謂之無?不謂之空?今以其實言之,天果有體邪?果止於清氣耶?遠不可見,故無所取證耳。
若謂天地水火本然之體,皆自太虛種一子而出,道體豈不實乎?豈不有乎?柏齋謂儒道有無有空,不過以天為神,遂因而誤之如此。
且夫天包地外,二氣洞徹萬有,莫不藉之以生,藉之以神,藉之以性,及其形壞氣散,而神性乃滅,豈非生於本有乎?柏齋以愚之論出於橫渠,與老氏「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不異,不惟不知愚,及老氏亦不知矣。
老氏謂萬物生於有,謂形氣相禪者,有生於無,謂形氣之始本無也。
愚則以為萬有皆具於元氣之始,故曰:「儒之道本實、本有,無無也、無空也。」
柏齋乃取釋氏猶知形神有無之分,愚以為柏齋酷嗜仙佛,受病之源矣。
五行生成之數,誠妄矣。
有水火而後有土之說,則亦未也。
天地水火,造化本體,皆非有所待而後生也。
木金則生於水火土相一交一 之後,《正蒙》一段論此甚好,但中間各有天機存焉,天神無形,人不能見,故論者皆遺之,此可笑也。
浚川所見,高過於函谷,函谷所見,多無一定,細觀之自見,今不暇與辯也。
嘉靖甲午十月晦日,書於柏齋私居。
柏齋謂天地水火,造化本體,皆非有所待而後生。
愚則以為四者皆自元氣變化出來,未嘗無所待者也。
天者氣化之總物,包羅萬有而神者也,天體成則氣化屬之天矣,故日月之一精一交一 相變化,而水火生矣。
觀夫燧取火於日,方諸取水於月,可測矣。
土者水之浮滓,得火而結凝者,觀海中浮沫久而為石,可測矣。
金石草木水火土之化也,雖有一精一粗先後之殊,皆出自元氣之種,謂地與天,與水火一時並生,均為造化本體,愚切以為非然矣。
老氏謂「有生於無」,周子謂「無極太極生二五」,橫渠謂「太虛無形生天地糟粕」,所見大略相同,但老氏、周子猶謂「神生形,無生有」,橫渠則謂「虛與形」止由「氣之聚散」,無「神形」「有無」之分,又不同也。
予竊謂論道體者,《易》象為至,老子、周子次之,橫渠為下,蓋以其不知神形之分也。
神形之分,魂升而魄降也,古今儒者,孰不知之?今謂老子、周子知之,橫渠不知,豈不冤哉?大抵老氏、周子不以氣為主,誠以為無矣,與柏齋以神為無同義,與橫渠「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大相懸絕。
夫同道相賢,殊軌異趨,柏齋又安能以橫渠為然?嗟乎!以造化本體為空為無,此古今之大迷,雖後儒扶正濂溪無極之旨,曰「無聲無臭,實造化之樞紐,品彙之根柢」,亦不明言何物之主?豈非談虛說空乎?但形神之分,能知一陰一陽一果不相離,則升而上者氣之一精一也,降而下者氣之跡也,一精一則為神、為生、為靈明,跡則為形、為死、為糟粕。
神之氣終散歸於太虛,不滅息也;形之氣亦化歸於太虛,為腐臭也。
則造化本體,安得不謂之有?安得不謂之實?老、釋之所謂有無,有空者,可以不攻而自破,世儒謂「理能生氣」者,可以三思而自得矣。
望柏齋以意逆志,除去葛籐舊見,當自契合。
地上虛空處皆天,天氣可為聚矣,是豈有形而可見乎?天變為風,風之猛者,排山倒海,氣之聚益顯矣,謂之離明得施,有形可見,得乎?故曰一陽一為神,無聚散之跡,終不可見,而張子之論未至也。
予初著《管見》,多引而不發,蓋望同志深思而自得之也。
忽然而不察者皆是矣,因復引而伸之,然不能盡言也,其餘則尚有望於世之君子焉。
甲午冬至前三日書。
地上虛空處謂之皆氣則可,謂之皆天則不可。
天自有體,觀星象,河漢確然不移,可以測知。
且天運於外,無一息停,虛空之氣,未嘗隨轉,謂地上皆天,恐非至論矣。
風之猛者,排山倒海,謂氣之動則可,謂氣之聚則不可。
夫氣之動,由力排之也。
力之排,由激致之也。
激之所自,天機運之也。
此可以論風矣。
謂天運成風則可,謂天即風則不可。
氣雖無形可見,卻是實有之物,口可以吸而入,手可以搖而得,非虛寂空冥,無所索取者。
世儒類以氣體為無厥,誤矣。
愚謂學者必識氣本,然後可以論造化,不然頭腦既差,難與論其餘矣。
一陰一陽一不測之謂神,地有何不測而謂之神邪?若謂地之靈變,此是天之藏於地者耳,非地之本體也。
柏齋曰:「一陰一陽一不測之謂神,地有何不測而謂之神?」
愚則以為後坤發育,群品載生,山川蘊靈,雷雨一交一 作,謂地不神,恐不可得?又曰:「地有靈變,此天藏於地者,非地本體。」
若然,則地特一大死物矣,可乎?愚則以為萬物各有稟受,各正性命,其氣雖出於天,其神即為己有,地有地之神,人有人之神,物有物之神,謂地不神,則人物之氣亦天之氣,謂人物不能自神,可乎?此當再論。
張子謂:「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
形生於無形,此與老子「有生於無」之說何異?其實造化之妙,有者始終有,無者始終無,不可混也。
嗚呼!世儒惑於耳目之一習一 熟久矣,又何可以獨得之意強之哉!後世有揚子者,自相信矣。
愚嘗謂天地水火萬物皆從元氣而化,蓋以元氣本體,具有此種,故能化出天地水火萬物,如氣中有蒸而能動者,即一陽一,即火;有濕而能靜者,即一陰一,即水。
道體安不謂之有?且非濕則蒸無附,非蒸則濕不化,二者相須而有,欲離之不可得者,但變化所得有偏盛,而盛者嘗主之,其實一陰一陽一未嘗相離也。
其在萬物之生,亦未嘗有一陰一而無一陽一,有一陽一而無一陰一也。
觀水火,一陰一陽一未嘗相離可知矣。
故愚謂天地水火萬物,皆生於有,無無也,無空也。
其無而空者,即橫渠之所謂客形耳,非元氣本體之妙也。
今柏齋謂神為無形,為有,且云「有者始終有,無者始終無」,所見從頭差異如此,安得強而同之?柏齋又云「後世有楊子雲自能相信」,愚亦以為俟諸後聖,必能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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