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卷五十 諸儒學案中四:王廷相字子衡,號浚川,河南儀封人。弘治壬戌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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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卷五十 諸儒學案中四

明儒學案

卷五十 諸儒學案中四

肅敏王浚川先生廷相

王廷相字子衡,號浚川,河南儀封人。

弘治壬戌進士。

改庶吉士,授兵科給事中。

正德戊辰謫為州判,稍遷知縣,復召為御史,出接陝西鎮守。

奄人廖鵬虐民,先生繩之以法,鵬大恨。

已而視學北畿,有兩奄干請,先生焚其書,兩奄亦恨,未有以發也。

鵬因上書搆之,兩奄從中主其奏,逮入詔獄。

又謫為縣丞,稍遷知縣同知,擢四川僉事,山東副使,皆視學政。

嘉靖初,歷湖廣按察使,山東左、右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四川,入為兵部左、右侍郎,轉南京兵部尚書,召為左都御史,進兵部尚書兼掌院事,加太子太保。

辛丑罷,又三年而卒,年七十一。

隆慶初,贈少保,謚肅敏。

先生主張橫渠之論理氣,以為「氣外無性」,此定論也。

但因此而遂言「性有善有不善」,並不信孟子之性善,則先生仍未知性也。

蓋天地之氣,有過有不及,而有愆一陽一伏一陰一,豈可遂疑天地之氣有不善乎?夫其一時雖有過不及,而萬古之中氣自如也,此即理之不易者。

人之氣稟,雖有清獨強弱之不齊,而滿腔惻隱之心,觸之發露者,則人人所同也,此所謂性即在清濁強弱之中,豈可謂不善乎?若執清濁強弱,遂謂性有善有不善,是但見一時之愆一陽一伏一陰一,不識萬古常存之中氣也。

先生受病之原,在理字不甚分明,但知無氣外之理,以為氣一則理一,氣萬則理萬,氣聚則理聚,氣散則理散,畢竟視理若一物,與氣相附為有無,不知天地之間,只有氣更無理。

所謂理者,以氣自有條理,故立此名耳。

亦以人之氣本善,故加以性之名耳。

如人有惻隱之心,亦只是氣,因其善也,而謂之性,人死則其氣散,更可性之可言?然天下之人,各有惻隱,氣雖不同而理則一也。

故氣有萬氣,理只一理,以理本無物也。

宋儒言理能生氣,亦只誤認理為一物,先生非之,乃仍蹈其失乎?

雅述學者始而用功,必須立敬存誠,以持其志,而後有進。

久而純熟,動靜與道為一,則誠敬不待養而自存,志不待持而自定矣。

程子論持志曰:「只此便是私。」

此言亦過高,儒者遂以主敬存誠,以持志為有意而不務,殊失下學上達之意,近禪氏之虛靜矣。

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此靜而未感也。

人心與造化之體皆然,使無外感,何有於動?故動者緣外而起者也。

應在靜也,機在外也,已應矣,靜自如。

故謂動以擾靜則可,謂動生於靜則不可,而況靜生於動乎?

四時行,百物生,可以觀天;動作行事,可以觀聖人。

內蘊不可知,而外者可以概。

天除卻四時百物,聖人除卻動作行事,則其道隱矣,將何以為知天知聖之具?儒者好高,乃謂以動作言語求聖人為末,過矣。

推此意也,直欲枯禪白坐以見性乎?

世變有漸,若寒暑然,非寒而突暑,暑而突寒也。

聖人拯變於未然,在乎其勢而已矣。

平其勢在理,其人情而已矣。

故將怨者則德之,將渙者則萃之,將昂者則抑之,此聖人先幾之神也。

悠悠坐視,養亂焉耳矣。

天地之先,元氣而已矣。

元氣之上無物,故元氣為道之本。

薛文清云:「《中庸》言明善,不言明性,善即性也。」

愚謂性道有善有不善,故用明,使皆善而無惡,何用明為?聖人又何強為修道以立教哉?自世之人觀之,善者常一二,不善者常千百,行事合道者常一二,不合者常千百,昭昭雖勉於德行,而惰於冥冥者不可勝計,猶賴讀書以維持之。

故謂人心皆善者,非聖人一大觀真實之論也。

聖賢之所以為知者,不過思慮見聞之會而已。

世之儒者,乃曰思慮見聞為有知,不足為知之至,別出德性之知為無知,以為大知,嗟乎!其禪乎?不思甚矣。

殊不知思與見聞,必由於吾心之神,此內外相須之自然也。

嬰兒在胞中自能飲食,出胞時便能視聽,此天性之知,神化之不容已者。

自余因一習一 而知,因悟而知,因過而知,因疑而知,皆人道之知也。

父母兄弟之親,亦積一習一 稔熟然耳。

何以故?使父母生之,孩提而乞諸他人養之,長而惟知所養者為親耳,塗而遇諸父母,視之則常人焉耳。

此可謂天性之知乎?由父子之親觀之,則凡萬物萬事之知,皆因一習一 因悟因過因疑而然,人也,非天也。

近儒好高之論,別出德性之知,以為知之至,而卑學問思辨之知為不足而不至。

聖人雖生知,惟性善達道二者而已。

其因一習一 因悟因過因疑之知,與人一大同。

況禮樂名物,古今事變,必待學而後知者哉!博粗而約一精一,博無定而約執其要,博有過不及,而約適中也,此為學心法。

世儒乃曰:「在約而不在博。」

嗟乎!博惡乎雜者斯可矣!約不自博而出,則單寡而不能以折中,執一而不能以時措,其不遠於聖者幾希!

性生於氣,萬物皆然。

宋儒只為強成孟子性善之說,故離氣而論性,使性之實不明於後世。

明道曰:「性即氣,氣即性,生之謂也。」

又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便不是。」

又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

此三言者,於性極為明盡,後之學者,梏於朱子「本然氣質」二性之說,而不致思,悲哉!

諸儒於體魄魂氣皆雲兩物,又謂魄附於體,魂附於氣,此即氣外有神,氣外有性之說,殊不然。

體魄魂氣,一貫之道也。

體之靈為魄,氣之靈為魂,有體即有魄,有氣即有魂,非氣體之外,別有魂魄來附之也。

氣在則生而有神,故體之魄亦靈,氣散則神去,體雖在而魄亦不靈矣。

是神氣者,又體魄之主,豈非一貫之道乎?知魂魄之道,則神與性可知矣。

抉物之訓,程、朱皆訓至字。

程子則曰:「格物而至於物。」

此重疊不成文義。

朱子則曰:「窮至事物之理。」

是至字上又添出一窮字。

聖人之言直截,決不如此。

不如訓以正字,直截明當,義亦疏通。

天之氣有善有惡,觀四時風雲霾霧霜雹之會,與夫寒暑毒厲瘴疫之偏,可矣。

況人之生,本於父母一精一血之湊,與天地之氣,又隔一層。

世儒曰:「人本天氣,故有善而無惡。」

近於不知本始。

老、莊謂道生天地,宋儒謂天地之先,只有此理。

此乃改易面目立論耳,與老、莊之旨何殊?愚謂天地未生,只有元氣,元氣具,則造化人物之道理即此而在,故元氣之上無物、無道、無理。

《易》雖有數,聖人不論數而論理,要諸盡人事耳,故曰「得其義則像數在其中」。

自邵子以數論天地人物之變,棄人為而尚定命,以故後學論數紛紜,廢置人事,別為異端,害道甚矣。

靜,寂而未感也;動,感而遂通也。

皆性之體也。

聖人養靜以虛,故中心無物,聖人慎動以直,故順理而應。

此皆性學之不得已者。

後儒獨言主靜以立本,而略於慎動,遂使克己復禮之學不行,而後生小子,以靜為性真,動為性妄,流於禪靜空虛矣。

人之生也,使無聖人修道之教,君子變質之學,而惟循其性焉,則禮樂之節無聞,倫義之宜罔察,雖稟上智之資,亦寡陋而無能矣。

況其下者乎?文中子曰:「性者五常之本,蓋性一也,因感而動為五。」

是五常皆性為之也,若曰「性即是理」,則無感、無動、無應,一死局耳。

文中子之見為優。

荀悅曰:「情意心志,皆性動之別名。」

言動則性有機發之義,若曰理,安能動乎?或謂「氣有變,道一而不變」,是道自道,氣自氣,岐然二物,非一貫之妙也。

道莫大於天地之化,日月星辰有薄食彗孛,雷霆風雨有震擊飄忽,山川海瀆有崩虧竭溢,草木昆蟲有榮枯生化,群然變而不常矣,況人事之盛衰得喪,杳無定端,乃謂道一而不變得乎?氣有常有不常,則道有變有不變,一而不變,不足以該之也。

太極者,道化至極之名,無象無數,而天地萬物莫不由之以生,實混沌未判之氣也。

故曰「元氣」。

儒者曰:「太極散而為萬物,萬物各具一太極。」

斯言誤矣。

何也?元氣化為萬物,萬物各受元氣而生,有美惡有偏全,或人或物,或大或小,萬萬不齊,謂之各得太極一氣則可,謂之各具一太極則不可。

太極元氣混全之稱,萬物不過各具一支耳。

孟子之言性善,乃性之正者也,而不正之性,未嘗不在。

其言「口目耳鼻四肢之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

豈非不正之性乎?是性之善與不善,人皆具之矣。

宋儒乃直以性善立論,而遺其所謂不正者,豈非惑乎?

朱子答蔡季通云:「人之有生,性與氣合而已,即其已合而析言之,則性主於理而無形,氣主於形而有質。」

即此數言,見先生論性,劈頭就差。

人具形氣而後性出焉,今曰性與氣合,是性別是一物,不從氣出,有生之後相來附合耳。

此理然乎?人有生氣則性存,無生氣則性滅,不可離而論者也。

如耳之能聽,目之能視,心之能思,皆耳目心之固有者,無耳目心,則視聽與思,尚能存乎?聖人之性,亦自形氣而出,但以聖人之形氣純粹,故其性無不善。

眾人形氣駁雜,故其性多不善耳。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

此非聖人語。

靜屬天性,動亦天性,但常人之性,動以物者多,不能盡皆天耳。

性者合內外而一之道也,動以天理者,靜必有理以主之,動以人欲者,靜必有欲以基之,靜為天理,而動即逐於人欲,是內外心不相合一矣。

佛氏教人,任持自性。

持自性者,執自己之本性也。

言一切眾生,皆有本覺,謂本性之靈覺處,雖流轉六道,受種種身,而此覺性不曾失滅,故以此為真性。

儒者不達性氣一貫之道,無不浸浸然入於其中。

朱子謂本然之性,超乎形氣之外,其實自佛氏本性靈覺而來,謂非依旁異端得乎?大抵性與氣離而二之,必不可得。

佛氏養修真氣,雖離形而不散,故其性亦離形而不滅,以有氣即有性耳。

佛氏既不達此,儒者遂以性氣分而為二,誤後世之學甚矣。

慎言

有形亦是氣,無形亦是氣,道寓其中矣。

有形生氣也,無形元氣也,元氣無息,故道亦無息。

是故無形者,道之柢也;有形者,道之體也。

天內外皆氣,地中亦氣,物虛實皆氣,通極上下,造化之實體也。

是故虛受乎氣,非能生氣也;理載於氣,非能始氣也。

世儒謂理能生氣,即老氏道生天地矣;謂理可離氣而論,是形性不相待而立,即佛氏以山河大地為病,而別有所謂真性矣。

可乎?不可乎?

萬物鉅細剛柔,各異其材,聲色臭味,各殊其性,閱千古而不變者,氣種之有定也。

人不肖其父,則肖其母,數世之後,必有與祖同其體貌者,氣種之復其本也。

張子曰:「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皆不得已而然也。

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而有象,不失吾常。

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

橫渠此論,闡造化之秘,明人性之原,開示後學之功大矣。

而朱子獨不以為然,乃論而非之。

今請辨其惑。

朱子曰:「性者理而已矣,不可以聚散言;其聚而生,散而死者,氣而已矣。

所謂精神魂魄有知有覺者,皆氣所為也。

故聚則有,散則無,若理則初不為聚散而有無也。」

由是言之,則性與氣原是二物,氣雖有存亡,而性之在氣外者,卓然自立,不以氣之聚散而為存亡也。

(《橫渠理氣辨》)嗟乎!其不然也甚矣。

且夫仁義禮智,儒者之所謂性也,自今論之,如出於心之愛為仁,出於心之宜為義,出於心之敬為禮,出於心之知為智,皆人之知覺運動為之而後成也。

苟無人焉,則無心矣,無心則仁義禮智出於何所乎?故有生則有性可言,無生則性滅矣,安得取而言之?是性之有無,緣於氣之聚散,若曰超然於象氣之外,不以聚散而為有無,即佛氏所謂四大之外,別有真性矣。

豈非謬幽之論乎?此不待智者而後知也。

精神魂魄氣也,人之生也;仁義禮智性也,生之理也;知覺運動靈也,性之才也。

三物者,一貫之道也。

故論性也,不可以離氣;論氣也,不得以遺性。

此仲尼相近一習一 遠之大旨也。

又曰:「氣之已散者,既散而無有矣,其根於理而日生者,則固浩然而無窮。」

吁!此言也,窺測造化之不盡者矣。

何以言之?氣游於虛者也,理生於氣者也,氣雖有散,仍在兩間,不能滅也,故曰:「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

理根於氣,不能獨存也,故曰:「神與性皆氣所固有。」

若曰「氣根於理而生」,不知理是何物?有何種一子,便能生氣?不然,不幾於談虛駕空之論乎?今為之改曰「氣之已散者,既歸於太虛之體矣,其氤氳相感而日生者,則固浩然無窮」,張子所謂死而不亡者如此,造化之生息,人性之有無,又何以外於是而他求哉?(《橫渠理氣辨》)

「性之體何如?」

王子曰:「靈而覺,性之始也,能而成,性之終也,皆人心主之。

形諸所見,根諸所不可見者,合內外而一之,道也。」

「氣質之性,本然之性。

何不同若是乎?」

曰:「此儒者之大惑也,吾惡能辯之?雖然嘗試論之矣。

人有生斯有性可言,無生則性滅矣,惡乎取而言之?故離氣言性,則性無處所,與虛同歸;離性論氣,則氣非生動,與死同塗。

是性之與氣,可以相有而不可相離之道也。

是故天下之性,莫不於氣焉載之。

今夫性之盡善者,莫有過於聖人也。

然則聖人之性,非此心虛靈所具,而為七情所自發邪?使果此心虛靈所具,而為七情所自發,則聖人之性,亦不離乎氣而已。

性至聖人而極,聖人之性,既不出乎氣質,況餘人乎?所謂超然形氣之外,復有所謂本然之性者,支離虛無之見,與佛氏均也。

可乎哉?」

「敢問何謂人性皆善?」

曰:「善固性也,惡亦人心所出,非有二本。

善者足以治世,惡者足以亂世。

聖人懼世紀弛而民循其惡也,乃取其性之足以治世者,而定之曰仁義中正,而立教焉,使天下後世,由是而行則為善,畔於此則為惡。

出乎心而發乎情,其道一而已矣。」

曰:「人之為惡者,氣稟之偏為之,非本性也。」

曰:「氣之駁濁固有之,教與法行,亦可以善,非定論也。

世大聰明和粹而為不道者多矣。」

曰:「此物慾蔽之爾。」

曰:「請言其蔽。」

(《性辨》)

曰:「人心之欲,奪乎道心之天也。」

曰:「既謂之心,則非自外得者也,以為由外而有之,內外心跡判矣,而可乎?夫善亦有所蔽者矣。

且夫君臣之義,兄弟之仁,非人性之自然乎?臣弒君,弟殺兄,非惡乎?湯、武之於桀、紂,周公之於管、蔡,皆犯仁義而為之,逆湯、武、周公之心,岌乎?怛乎?所終不忍以安者,不能無也。

而聖人終不以畔於仁義非之,何耶?懼夫世之私心而害治矣,是故以義制情,以道裁性,而求通於治焉。

湯、武、周公,仁義自然之性,亦不得以自遂矣。

豈惟是哉!見孺子入井,必有怵惕之心,此何心耶?」

曰:「人心之自然也。」

曰:「己之子與鄰人之子,入井怵惕,將孰切?」

曰:「切子。」

「救將孰急?」

曰:「急子。」

曰:「不亦忘鄰人之子耶?」

曰:「父子之愛天性,而鄰人緩也。」

「由是言之,孺子怵惕之仁,已蔽於父子之愛矣,而人不以為惡,何哉?以所蔽者,聖人治世之道,而不得以惡言之矣。

較其蔽則一而已。

夫緣教以守道,緣法以從善,而人心之欲不行者,亦皆可以蔽論矣。

故曰仁義中正,聖人定之,以立教持世,而人生善惡之性,由之以准也。」

(《性辨》)

論性書(《答薛君采》)

承駁究鄙論,足仞友益,多謝多謝。

然有不得不嗣言者,望再救正,幸幸甚矣?性道之難言也,惟大聖上智,會人理達天道,乃可宗而信之。

餘者知思弗神,詮擇未一精一,影響前人,傅會成論,自漢以來,此等儒者甚多。

故余惟協於仲尼之論者,乃取之以為道,否則必以論正之。

雖不舉其誰何,而義則切至矣。

今君采之談性也,一惟主於伊川,豈以先生之論,包羅造化,會通宇宙?凡見於言者,盡合道妙,皆當守而信之,不須疑乎?則余當不復更言矣。

不然,脫去載籍,從吾心靈以仰觀俯察,恐亦各有所得,俟後聖於千載之下,不但已也。

夫論道當嚴,仁不讓師,伊川吾一黨一 之先師也,豈不能如他人依附余論,以取同道之譽?但反求吾心,實有一二不可強同者,故別加論列,以求吾道之是。

其協聖合天,一精一義入神之旨,則固遵而信之矣。

古人有言曰:「寧為忠臣,不作諛僕。」

其此之謂乎?請以來論繹之。

伊川曰:「一陰一陽一者氣也,所以一陰一陽一者道也。」

未嘗即以理為氣,嗟乎!此大節之不合者也。

余嘗以為元氣之上無物,有元氣即有元神,有元神即能運行而為一陰一陽一,有一陰一陽一則天地萬物之性理備矣。

非元氣之外,又有物以主宰之也。

今曰「所以一陰一陽一者道也」,夫道也者,空虛無著之名也,何以能動靜而為一陰一陽一?又曰:「氣化終古不忒,必有主宰其間者」,不知所謂主宰者,是何物事?有形色耶?有機軸耶?抑緯書所云「十二神人弄丸」耶?不然,幾於談虛駕空無著之論矣。

老子曰「道生天地」,亦同此論,皆過矣!皆過矣!又曰「生之謂性」,程子取之,蓋指氣稟而言耳。

其惟本天命之性,則卒歸於孟子性善之說。

嗟乎!人有二性,此宋儒之大惑也。

夫性生之理也,明道先生亦有定性之旨矣,蓋謂「心性靜定而後能應事」爾,若只以理為性,則謂之定理矣,可乎哉?余以為人物之性,無非氣質所為者,離氣言性,則性無處所,與虛同歸;離性言氣,則氣非生動,與死同塗。

是性與氣相資,而有不得相離者也。

但主於氣質,則性必有惡,而孟子性善之說不通矣。

故又強出本然之性之論,超乎形氣之外而不雜,以傅會於性善之旨,使孔子之論,反為下乘,可乎哉?不思性之善者,莫有過於聖人,而其性亦惟具於氣質之中,但其氣之所稟,清明淳粹,與眾人異,故其性之所成,純善而無惡耳。

又何有所超出也哉?聖人之性,既不離乎氣質,眾人可知矣。

氣有清濁粹駁,則性安得無善惡之雜?故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

是性也者,乃氣之生理,一本之道也。

信如諸儒之論,則氣自為氣,性自為性,形性二本,不相待而立矣。

韓子所謂「今之言性者,雜佛、老而言」者是也。

君采試再思之,然乎?否乎?程子以性為理,余思之累年,不相契入,故嘗以大《易》「窮理盡性」以證其性理不可以為一,《孝經》「毀不滅性」,以見古人論性,類出於氣,不敢以己私意自別於先儒矣。

嘗試擬議言性不得離氣,言善惡不得離道,故曰「性與道合則為善,性與道乖則為惡,性出乎氣而主乎氣,道出於性而約乎性」,此余自以為的然之理也。

或曰:「人既為惡矣,反之而羞愧之心生焉,是人性本善而無惡也。」

嗟乎!此聖人修道立教之功所致也。

凡人之性成於一習一 ,聖人教以率之,法以治之。

天下古今之風,以善為歸,以惡為禁久矣。

以從善而為賢也,任其情而為惡者,則必為小人之流。

靜言思之,安得無悔愧乎?此惟中人,可上可下者有之。

下愚之人不惟行之而不愧悔,且文飾矣,此孔子所謂不移也。

君采請更思之,然乎?否乎?仲尼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

伊尹曰:「茲乃不義,一習一 與性成。」

是善惡皆性為之矣。

古聖會通之見,自是至理,亦何必過於立異,務與孟子同也哉?又曰:「天命之生,則有善而無惡,以生為性,則人性之惡,果天命之惡乎?天命有惡,何以命有德而討有罪?君子遏惡揚善,亦非所以順天休命也。」

嗟乎!斯言近迂矣。

性果出於氣質,其得濁駁而生者,自稟夫為惡之具,非天與之而何哉?故曰:「天命之謂性。」

然緣教而修,亦可變其氣質而為善,苟一習一 於惡,方與善日遠矣。

今曰「天命之性有善而無惡」,不知命在何所?若不離乎氣質之中,安得言「有善而無惡」?君采以天之生人生物,果天意為之乎?抑和氣自生自長,如蟯蚘之生於人乎?謂之天命者,本諸氣所從出言之也,非人能之也,故曰:「天也命德討罪。」

聖人命之討之也,以天言者,示其理之當命當討,出於至公,非一己之私也。

乃天亦何嘗諄諄命之乎?古聖人以天立教,其家法相傳如此,當然以為真,非君采聰明之素矣。

「喜怒哀樂未發,不足為中,余今亦疑之。」

君采之論誠是,但余所謂聖愚一貫者,以其性未發,皆不可得而知其中也。

今曰「眾人亂於情而害於性,私意萬端,乍起乍滅,未有能造未發之域者」,是愚人未發,必不能中矣。

《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

余以為在聖人則然,在愚人則不能然,向之所疑,正以是耳,故曰「無景象可知其為中,以其聖愚一貫也。」

今曰「此心未發之時,本自中」,正望再示,本自中正之象,以解余之惑。

夫中者,無過不及之謂也,惟聖人「履道達順」,「允執厥中」,「涵養一精一一」,是以此心未發之時,一中自如,及其應事,無不中節矣。

其餘賢不肖智愚非太過則不及,雖積學累業,尚不能一有所得於中,安得先此未發而能中乎?若曰「人心未發,皆有天然之中」,何至應事便至迷瞀偏倚?此則體用支離,內外心跡判然不照,非理之所有也。

若以此章上二節「君子能盡存養省察之功,則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可謂之中」,似亦理得,不然通聖愚而論之,則其理不通矣。

嗟乎!理無窮盡者也,心有通塞者也,《墳記》之載,非吾心靈之會悟也,先入之言,梏吾神識之自得也。

由是言之,道之擬議,安得同歸而一轍乎?惟自信以俟後聖可矣。

昔者仲尼論性,固已備至而無遺矣,乃孟子則捨之而言善,宋儒參伍人性而不合,乃復標本然之論於氣質之上,遂使孔子之言視孟子反為疏漏,豈不畔於聖人之中正乎?君采試思而度之,人性果一道耶?二道耶?此宇宙間之大差,非小小文義得失而已也。

且夫揚子雲、韓昌黎、一胡一 五峰諸賢,豈未讀孟氏之書乎?而復拳拳著論以詔世者,誠以性善之說,不足以盡天人之實蘊矣,使守仲尼之舊,則後學又何事此之紛紛乎?望虛心觀理,無使葛籐掛乎舊見,斯正大真實之域可入,而傅會支離、畔聖之說,自不擾乎心靈矣。

倘猶不相契,望更來復,幸幸!

一陰一陽一管見辨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

兩儀者一陰一陽一也,太極者一陰一陽一合一而未分者也。

一陰一有一陽一無,一陰一形一陽一神,固皆在其中矣。

故分為兩儀,則亦不過分其本有者,若謂「太虛清通之氣為太極」,則不知地水之一陰一,自何而來也?柏齋謂「神為一陽一,形為一陰一」,又謂「一陽一無形,一陰一有形」矣,今卻云「分為兩儀,亦不過分其本有者」,既稱無形,將何以分?止分一陰一形,是無一陽一矣。

謂分兩儀,豈不自相矛盾?使愚終年思之而不得其說,望將一陰一陽一有無分離之實,再為教之。

柏齋又謂「以太虛清通之氣為太極,不知地水之一陰一,自何而來?」

嗟乎!此柏齋以氣為獨一陽一之誤也。

不思元氣之中,萬有俱備,以其氣本言之,有蒸有濕。

蒸者能運動為一陽一為火,濕者常潤靜為一陰一為水,無濕則蒸靡附,無蒸則濕不化,始雖清微,郁則妙合而凝,神乃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一不測之謂神」。

是氣者形之種,而形者氣之化,一虛一實皆氣也,神者形氣之妙用,性之不得已者也,三者一貫之道也。

今執事以神為一陽一,以形為一陰一,皆出自釋氏仙佛之論,誤矣。

夫神必藉形氣而有者,無形氣則神滅矣,縱有之,亦乘夫未散之氣而顯者,如火光之必附於物而後見,無物則火尚何在乎?仲尼之門論一陰一陽一必以氣,論神必不離一陰一陽一,執事以神為一陽一,以形為一陰一,愚以為異端之見矣。

道體兼有無,一陰一為形,一陽一為神,神而無形者,其本體蓋未嘗相混也。

釋、老謂自無而有,誠非矣。

浚川化論出於橫渠,要其歸,則與老氏無而生有者無異也。

釋氏則實以有無並論,與老氏不同,此不可不知也。

所未一精一者,論真性與運動之風為二,及以風火為形耳。

《一陰一陽一管見》中略具此意,有志於道者詳之可也。

浚川所見,出於橫渠,其文亦相似。

柏齋言道「體兼有無,亦自神無形有來,此不須再辨。

愚謂道體本有本實,以元氣而言也。

元氣之上無物,故曰太極,言推究於至極,不可得而知。

故論道體必以元氣為始,故曰有虛即有氣,虛不離氣,氣不離虛,無所始無所終之妙也。

氣為造化之宗樞,安得不謂之有?執事曰:「釋、老謂自無而有誠非矣」,又謂余論「出於橫渠,要其歸則與老氏合」。

橫渠之論,與愚見同否,且未暇辨,但老氏之所謂虛,其旨本虛無也,非愚以元氣為道之本體者,此不可同論也,望再思之。

日一陽一精一,蓋火之一精一也,星雖火余,然亦有其體矣。

一陰一止受火光以為光者,如水與水一精一之類也,猶月之小者也。

風雷雖皆屬一陽一,然風屬天之一陽一,雷屬火之一陽一,亦不可混。

至於雲則屬一陰一水,今獨不可謂之一陽一也。

一陰一陽一即元氣,其體之始本自相渾,不可離析,故所生化之物,有一陰一有一陽一,亦不能相離。

但氣有偏盛,遂為物主耳。

星隕皆火,能焚物,故為星,為一陽一余。

柏齋謂「雲為獨一陰一」矣,愚則謂一陰一乘一陽一耳,其有象可見者,一陰一也;自地如縷而出,能運動飛一陽一者,乃一陽一也。

謂「水為純一陰一」矣,愚則為一陰一挾一陽一耳,其有質而就下者,一陰一也;其得日光而散為氣者,則一陽一也。

但一陰一盛於一陽一,故屬一陰一類矣。

天一陽一為氣,地一陰一為形,男女牡牝,皆一陰一陽一之合也,特以氣類分為一陰一陽一耳。

少男有一陽一而無一陰一,少女有一陰一而無一陽一也。

寒暑晝夜,《管見》有論,至於呼吸,則一陽一氣之行,不能直遂,蓋為一陰一所滯而相戰耳,此屈伸之道也。

「凡屬氣者皆一陽一,凡屬形者皆一陰一。」

此數語甚真。

然謂之氣,則猶有象,不如以神字易之。

蓋神即氣之靈,尤妙也。

愚嘗驗經星河漢位次景象,終古不移,謂天有定體,氣則虛浮,虛浮則動盪,動盪則有錯亂,安能終古如是?自來儒者謂天為輕清之氣,恐未然。

且包天地外,果爾輕清之氣,何以乘載?地水氣必上浮,安能左右旋轉?漢萌曰:「天體確然在上。」

此真至論。

智者可以思矣。

柏齋惑於釋氏地水火風之說,遂謂風為天類,以附成天地水火之論,其實不然。

先儒謂風為天體旋轉蕩激而然,亦或可通。

今云「風即天類」,誤矣。

男女牝牡,專以體質言,氣為一陽一,而形為一陰一,男女牝牡皆然也。

即愚所謂一陰一陽一有偏盛,即盛者?主之也。

柏齋謂「男女牝牡,皆一陰一陽一相合」是也,又謂「少男有一陽一而無一陰一,少女有一陰一而無一陽一」,豈不自相背馳?寒暑晝夜,以氣言,蓋謂屈伸往來之異,非專一陰一專一陽一之說。

愚於董子鴺「一陽一日一陰一月」辨之詳矣。

呼吸者氣機之不容已者,呼則氣出,出則中虛,虛則受氣,故氣入。

吸則氣入,入則中滿,滿則溢氣,故氣出。

此乃天然之妙,非人力可以強而為之者。

柏齋謂「一陽一為一陰一滯而相戰」,恐無是景象,當再體驗之,何如?柏齋又謂愚之所言「凡屬氣者皆一陽一,凡屬形者皆一陰一,以下數語甚真」,此愚推究一陰一陽一之極言之,雖蔥蒼之象,亦一陰一,飛動之象,亦一陽一,蓋謂二氣相待而有離其一不得者,況神者生之靈,皆氣所固有者也,無氣則神何從而生?柏齋欲以神字代氣,恐非一精一當之見。

土即地也,四時無不在,故配四季。

木一溫一 為火熱之漸,金涼為水寒之漸,故配四時,特生之序不然耳。

五行家之說,自是一端,不必與之辨也。

火旺於夏,水旺於冬,亦是正理。

今人但知水流而不息,遂謂河凍川冰,為水之休囚,而不知冰凍為水之本體,流動為天火之化也,誤矣。

柏齋曰:「土即地,四時無不在。」

愚謂金木水火無氣則已,有則四時日月皆在。

何止四季之月?今土配四季,金木水火配四時,其餘無配。

時月五行之氣,不知各相退避乎?即為消滅乎?突然而來,抑候次於何所乎?此假象配合,穿鑿無理,其較然者。

世儒惑於邪妄而不能辨,豈不可哀!柏齋又曰:「五行家之說,自是一端,不必與辨。」

愚謂學孔子者,當推明其道,以息邪說,庶天下後世崇正論行正道,而不至陷於異端可也。

何可謂「自是一端,不必與辨?」

然則造化真實之理,聖人雅正之道,因而蒙蔽晦蝕,是誰之咎?其謂水旺於冬,猶為痼疾。

夫夏秋之時,膚寸雲靄,大雨時行,萬流湧溢,百川灌河海,潮為之嘯逆,不於此時而論水旺,乃於水泉閉涸之時,而強配以為旺,豈不大謬?又謂:「今人但知水流而不息,遂謂河凍川冰為水之休囚,而不知冰凍為水之本體,流動為天火之化。」

嗟乎!此尤不通之說。

夫水之始化也,冰乎?水乎?使始於冰,雖謂冰為水之本體,固無不可矣。

然果始於冰乎?水乎?此有識者之所能辨也。

夫水之始,氣化也,一陽一火在內,故有氣能動;冰雪者,雨水之變,非始化之體也,安可謂之本?裂膚墮指,而一江一 海不冰,謂「流動為天火之化」,得乎哉?

人之神與造化神一也,故能相動,師巫之類,不可謂無。

浚川舊論天地無知,鬼神無靈,無師巫之術,今天地鬼神之說變矣,而師巫猶謂之無,如舊也,何哉?此三事一理也,特未思耳。

神能御氣,氣能御形,造化人物無異,但有大小之分耳。

造化神氣大,故所能為者亦大,人物神氣小,故所能為者亦小,其機則無異也。

州縣小吏亦能竊人主之權以行事,此師巫之比也。

行禱則求於造化之神也,設位請客,客有至不至,設主求神,神有應不應,然客有形,人見之,神無形,人不能見也,以目不能見,遂謂之無,淺矣。

此木主土偶之比也。

蒸水為雲,灑水為雨,搖扇起風,放炮起雷,皆人之所為也,皆人之所共知也。

此雖形用,主之者亦神氣也。

師巫則專用神氣,而不假於形者也。

通此,則邪術之有無可知矣。

浚川論人道甚好,特天道未透耳。

蓋其自處太高,謂人皆不及己,故謂己見不可易耳。

吾幼時所見,與浚川大同,後乃知其非。

吾料浚川亦當有時而自知其非也。

《慎言》此條,乃為師巫能致風雲雷雨而言,故曰「雨暘風霆,天地之德化」,而師巫之鬼不能致耳。

或能致者,偶遇之也。

至於邪術,亦未嘗謂世間無此,但有之者,亦是得人物之實氣而成,非處無杳冥,無所憑藉而能之也。

如採生折割,如滌目幻視等類,與師巫之虛無杳冥,能致風雨不同,皆藉人物之實氣。

柏齋又謂「造化之神氣大,故所能為者亦大,人物之神氣小,故所能為者亦小,其機則無異矣」,愚則謂天所能為者人不能為,人所能為者天亦不能為之。

師巫若能呼風喚雨,何不如世俗所謂吹氣成雲,噀唾成雨,握手成雷,拂袖成風,頃刻之間,靈異一交一 至,又何必築壇敕將,祭禱旬朔,以待其自來?豈非狂惑耶?俗士乃為信之,悲哉!柏齋又謂「州縣小吏,亦能竊人主之權」,以為師巫能竊天神之權,愚以為過矣。

小吏人主皆人也,所竊皆人事也,故可能。

師巫人也,風雨天也,天之神化,師巫安能之?投鐵於淵,龍起而雨,此乃正術,亦非冥祈,不可同也。

又謂「設主請客,有至不至,如師巫求神,有應不應」,此皆為師巫出脫之計。

請客不至,或有他故,求神不應,神亦有他故邪?此可以發笑。

又謂「蒸水為雲,灑水為雨,搖扇起風,放炮起雷,為人之神氣所為」,不知此等雲雨風雷真耶?假耶?若非天道之真,不過物象之似耳,與師巫以人求天,有何相類?且師巫專用神氣,而不假之以形,不知是何神靈,聽師巫之所使?抑師巫之精神耶?此類說夢,愚不得而知之。

其謂愚「論人道甚好,持天道未透,蓋自處太高,謂人皆不及己,故執己見不可易」,又謂「向時所見,與浚川大同,後乃知其非,吾料浚川亦當有時自知其非」,此數言教愚多矣,但謂「自處太高」,謂「人不及己」,此則失愚之心也。

夫得其實理則信,不得其理,此心扞格不契,何以相信?使芚蕘之言會於愚心,即躍然領受,況大賢乎?謂「人不及己,執所見而不易」,此以人為高下,而不據理之是非者之為也。

愚豈如是?望體恕,幸甚!柏齋又云「神能御氣,氣能御形,以神自外來,不從形氣而有,遂謂天地太虛之中,無非鬼神,能聽人役使,亦能為人禍福」,愚則謂必得形氣而有,如母能生子,子能為母主耳。

至於天地之間,二氣一交一 感,百靈雜出,風霆流行,山川冥漠,氣之變化,何物不有?欲離氣而為神,恐不可得,縱如神仙一屍一解,亦人之神乘氣而去矣,安能脫然神自神,而氣自氣乎?由是言之,兩間鬼神,百靈顯著,但恐不能為人役使,亦不能為人禍福耳。

亦有類之者,人死而氣未散,乃慼物以祟人,及夫罔兩罔象,山魈木夔之怪,來遊人間,皆非所謂神也。

此終古不易之論,望智者再思之,何如?

讀禍福祭祀之論,意猶謂鬼神無知覺作為,此大惑也。

人血肉之軀耳,其有知覺作為,誰主之哉?蓋人心之神也。

人心之神,何從而來哉?蓋得於造化之神也。

故人有知覺作為,鬼神亦有知覺作為,謂鬼神無知覺作為,異於人者,梏於耳目聞見之驗,而不通之以理,儒之淺者也。

程、張不免有此失,先聖論鬼神者多矣,乃一切不信,而信淺儒之說,何也?豈梏於耳目聞見之,而不能通之以理者乎?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語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

故知人之為善為惡,乃得福得禍之本,其不順應者,幸不幸耳。

故取程子答唐棣之論,乃為訓世之正。

今柏齋以禍福必由於鬼神主之,則夫善者乃得禍,不善者乃得福,鬼神亦謬惡不仁矣,有是乎?且夫天地之間,何虛非氣?何氣不化?何化非神?安可謂無靈?又安可謂無知?但亦窅冥恍惚,非必在在可求,人人得而攝之,何也?人物鉅細,亦夥矣,攝人必攝物,強食弱,智戕愚,眾暴寡,物殘人,人殺物,皆非天道之常,性命之正。

世之物相戕相殺,無處無之,而鬼神之力,不能報其冤,是鬼神亦昧劣而不義矣,何足以為靈異!渴愚直以仲尼「敬鬼神而遠之」以為至論,而祭祀之道,以為設教,非謂其無知無覺而不神也。

大抵造化鬼神之跡,皆性之不得已而然者,非出於有意也,非以之為人也,其本體自如是耳。

於此而不知,皆淺儒誣妄,惑於世俗之見,而不能達乎至理者矣。

此又何足與辨!

先聖作《易》,見造化之妙,有有形無形之兩體,故畫奇耦以象之,謂之兩儀,見無形之氣,又有火之可見者,有形之形,又有水之可化為氣者,故於奇之上又分奇耦,耦之上亦分奇耦,謂之四象,是畫《易》之次第,即造化之實也。

乃謂其局而謬,誤矣。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聖人推論畫《易》之原,非論天地造化本然之妙用也。

函谷當時往往准《易》以論造化,愚嘗辭而病之。

柏齋前謂太極為一陰一陽一未分,兩儀謂一陰一陽一已分,似也。

今於生四象,又謂聖人「見無形之氣,又有火之可見,有形之形,又有水之可化為氣者,故於奇之上又分奇耦,耦之上亦分奇耦,謂之四象。」

嗟乎!此論為蛇添足,又豈自然而然之道哉?先儒謂四象為一陰一陽一剛柔,四少乃本《易》中之所有者,後人猶議其無據,今乃突然以形氣水火名之,於《易》戾矣。

形氣,《易》卦未嘗具論,水火,卦有《坎》《離》,此而名之,豈不相犯?求諸要歸,大抵柏齋欲以《易》卦之象,附會於造化,故不覺其牽合穿鑿至此耳。

嗟乎!《易》自邵、朱以來,如《先天》、《後天》、《河圖》、《五行》,任意附入者已多,及求諸六十四卦,何曾具此?後學自少至老,讀其遺文,迷而不省,又為衍其餘說,日膠月固而不可解。

使四聖之《易》,雜以異端之說,悲哉!

天地未生,蓋混沌未分之時也,所謂太極也,天神地形,雖曰未分,實則並存,而未嘗缺一也。

太虛之氣,天地,神也,以形論之,則無也;志則形也,非太虛之氣也,以形論之,則有也。

分為天地,與未分之時無異也。

謂儒者之道,無無,無空者,非也。

神與形合,則物生,所謂一精一氣為物也;神去形離,則物死,所謂遊魂為變也。

神存人心,性是也,無形也;形在人血肉是也,無知也。

方其生也,形神混合未易辯也,及其死也,神則去矣,去者固無形也,形雖尚在,固已無知而不神矣。

此理之易見者也。

乃謂儒道無無、無空,何也?此說出於橫渠,不足為據。

蓋橫渠見道亦未真也。

老氏謂「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誤矣。

橫渠力辨其失,及自為說,則謂「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耳。」

客形有也,生於無形,此與老氏有生於無者何異?是無異同浴而議裸裎也。

釋氏猶知形神有無之分,過於橫渠,特未一精一耳。

太虛太極一陰一陽一有無之義,已具於前,不復再論。

但源頭所見各異,故其說遂不相入耳。

愚以元氣未分之前,形、氣、神然皆具,且以天有定體,安得不謂之有?不謂之實?柏齋以天為神,為風,皆不可見,安得不謂之無?不謂之空?今以其實言之,天果有體邪?果止於清氣耶?遠不可見,故無所取證耳。

若謂天地水火本然之體,皆自太虛種一子而出,道體豈不實乎?豈不有乎?柏齋謂儒道有無有空,不過以天為神,遂因而誤之如此。

且夫天包地外,二氣洞徹萬有,莫不藉之以生,藉之以神,藉之以性,及其形壞氣散,而神性乃滅,豈非生於本有乎?柏齋以愚之論出於橫渠,與老氏「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不異,不惟不知愚,及老氏亦不知矣。

老氏謂萬物生於有,謂形氣相禪者,有生於無,謂形氣之始本無也。

愚則以為萬有皆具於元氣之始,故曰:「儒之道本實、本有,無無也、無空也。」

柏齋乃取釋氏猶知形神有無之分,愚以為柏齋酷嗜仙佛,受病之源矣。

五行生成之數,誠妄矣。

有水火而後有土之說,則亦未也。

天地水火,造化本體,皆非有所待而後生也。

木金則生於水火土相一交一 之後,《正蒙》一段論此甚好,但中間各有天機存焉,天神無形,人不能見,故論者皆遺之,此可笑也。

浚川所見,高過於函谷,函谷所見,多無一定,細觀之自見,今不暇與辯也。

嘉靖甲午十月晦日,書於柏齋私居。

柏齋謂天地水火,造化本體,皆非有所待而後生。

愚則以為四者皆自元氣變化出來,未嘗無所待者也。

天者氣化之總物,包羅萬有而神者也,天體成則氣化屬之天矣,故日月之一精一交一 相變化,而水火生矣。

觀夫燧取火於日,方諸取水於月,可測矣。

土者水之浮滓,得火而結凝者,觀海中浮沫久而為石,可測矣。

金石草木水火土之化也,雖有一精一粗先後之殊,皆出自元氣之種,謂地與天,與水火一時並生,均為造化本體,愚切以為非然矣。

老氏謂「有生於無」,周子謂「無極太極生二五」,橫渠謂「太虛無形生天地糟粕」,所見大略相同,但老氏、周子猶謂「神生形,無生有」,橫渠則謂「虛與形」止由「氣之聚散」,無「神形」「有無」之分,又不同也。

予竊謂論道體者,《易》象為至,老子、周子次之,橫渠為下,蓋以其不知神形之分也。

神形之分,魂升而魄降也,古今儒者,孰不知之?今謂老子、周子知之,橫渠不知,豈不冤哉?大抵老氏、周子不以氣為主,誠以為無矣,與柏齋以神為無同義,與橫渠「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大相懸絕。

夫同道相賢,殊軌異趨,柏齋又安能以橫渠為然?嗟乎!以造化本體為空為無,此古今之大迷,雖後儒扶正濂溪無極之旨,曰「無聲無臭,實造化之樞紐,品彙之根柢」,亦不明言何物之主?豈非談虛說空乎?但形神之分,能知一陰一陽一果不相離,則升而上者氣之一精一也,降而下者氣之跡也,一精一則為神、為生、為靈明,跡則為形、為死、為糟粕。

神之氣終散歸於太虛,不滅息也;形之氣亦化歸於太虛,為腐臭也。

則造化本體,安得不謂之有?安得不謂之實?老、釋之所謂有無,有空者,可以不攻而自破,世儒謂「理能生氣」者,可以三思而自得矣。

望柏齋以意逆志,除去葛籐舊見,當自契合。

地上虛空處皆天,天氣可為聚矣,是豈有形而可見乎?天變為風,風之猛者,排山倒海,氣之聚益顯矣,謂之離明得施,有形可見,得乎?故曰一陽一為神,無聚散之跡,終不可見,而張子之論未至也。

予初著《管見》,多引而不發,蓋望同志深思而自得之也。

忽然而不察者皆是矣,因復引而伸之,然不能盡言也,其餘則尚有望於世之君子焉。

甲午冬至前三日書。

地上虛空處謂之皆氣則可,謂之皆天則不可。

天自有體,觀星象,河漢確然不移,可以測知。

且天運於外,無一息停,虛空之氣,未嘗隨轉,謂地上皆天,恐非至論矣。

風之猛者,排山倒海,謂氣之動則可,謂氣之聚則不可。

夫氣之動,由力排之也。

力之排,由激致之也。

激之所自,天機運之也。

此可以論風矣。

謂天運成風則可,謂天即風則不可。

氣雖無形可見,卻是實有之物,口可以吸而入,手可以搖而得,非虛寂空冥,無所索取者。

世儒類以氣體為無厥,誤矣。

愚謂學者必識氣本,然後可以論造化,不然頭腦既差,難與論其餘矣。

一陰一陽一不測之謂神,地有何不測而謂之神邪?若謂地之靈變,此是天之藏於地者耳,非地之本體也。

柏齋曰:「一陰一陽一不測之謂神,地有何不測而謂之神?」

愚則以為後坤發育,群品載生,山川蘊靈,雷雨一交一 作,謂地不神,恐不可得?又曰:「地有靈變,此天藏於地者,非地本體。」

若然,則地特一大死物矣,可乎?愚則以為萬物各有稟受,各正性命,其氣雖出於天,其神即為己有,地有地之神,人有人之神,物有物之神,謂地不神,則人物之氣亦天之氣,謂人物不能自神,可乎?此當再論。

張子謂:「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

形生於無形,此與老子「有生於無」之說何異?其實造化之妙,有者始終有,無者始終無,不可混也。

嗚呼!世儒惑於耳目之一習一 熟久矣,又何可以獨得之意強之哉!後世有揚子者,自相信矣。

愚嘗謂天地水火萬物皆從元氣而化,蓋以元氣本體,具有此種,故能化出天地水火萬物,如氣中有蒸而能動者,即一陽一,即火;有濕而能靜者,即一陰一,即水。

道體安不謂之有?且非濕則蒸無附,非蒸則濕不化,二者相須而有,欲離之不可得者,但變化所得有偏盛,而盛者嘗主之,其實一陰一陽一未嘗相離也。

其在萬物之生,亦未嘗有一陰一而無一陽一,有一陽一而無一陰一也。

觀水火,一陰一陽一未嘗相離可知矣。

故愚謂天地水火萬物,皆生於有,無無也,無空也。

其無而空者,即橫渠之所謂客形耳,非元氣本體之妙也。

今柏齋謂神為無形,為有,且云「有者始終有,無者始終無」,所見從頭差異如此,安得強而同之?柏齋又云「後世有楊子雲自能相信」,愚亦以為俟諸後聖,必能辯之。

分類:公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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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鄭性序黃千秋跋馮全垓跋於准序仇兆鰲序明儒學案序黃梨洲先生原序賈潤序賈樸跋賈念祖跋莫晉序《明儒學案》發凡師說卷一 崇仁學案一卷三 崇仁學案三卷四 崇仁學案四卷五 白沙學案上卷六 白沙學案下卷七 河東學案上卷八 河東學案下卷九 三原學案卷十 姚江學案卷十一 浙中王門學案一卷十二 浙中王門學案二卷十三 浙中王門學案三卷十四 浙中王門學案四卷十五 浙中王門學案五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一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二卷十八 江右王門學案三卷十九 江右王門學案四卷二十 江右王門學案五卷二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六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七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八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九卷二十五 南中王門學案一卷二十六 南中王門學案二卷二十七 南中王門學案三卷二十八 楚中王門學案卷二十九 北方王門學案卷三十 粵閩王門學案卷三十一 止修學案卷三十二 泰州學案一卷三十三 泰州學案二卷三十四 泰州學案三卷三十五 泰州學案四卷三十六 泰州學案五卷三十七 甘泉學案一卷三十八 甘泉學案二卷三十九 甘泉學案三卷四十 甘泉學案四卷四十一 甘泉學案五卷四十二 甘泉學案六卷四十三 諸儒學案上一卷四十四 諸儒學案上二卷四十五 諸儒學案上三卷四十六 諸儒學案上四卷四十七 諸儒學案中一卷四十八 諸儒學案中二卷四十九 諸儒學案中三卷五十 諸儒學案中四卷五十一 諸儒學案中五卷五十二 諸儒學案中六卷五十三 諸儒學案下一卷五十四 諸儒學案下二卷五十五 諸儒學案下三卷五十六 諸儒學案下四卷五十七 諸儒學案下五卷五十八 東林學案一卷五十九 東林學案二卷六十 東林學案三卷六十一 東林學案四卷六十二 蕺山學案卷六十三 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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