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卷三十 粵閩王門學案
前言
嶺、海之士,學於文成者,自方西樵始。
及文成開府贛州,從學者甚眾。
文成言:「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
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子姪,既足盛矣,而又有楊氏之昆季。
其餘聰明特達,毅然任道之器,以數十。」
乃今之著者,唯薛氏學耳。
西樵名獻夫,字叔賢。
弱冠舉進士。
為吏部主事,遷員外郎。
一陽一明起自謫所,為主事,官階亞於西樵。
一日與語,西樵有當於心,即進拜稱弟子。
未幾引疾歸。
將十餘年,而大禮議起,西樵自家上疏,請追崇興獻帝后。
召入,擢侍講學士,至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
復引疾歸。
起兼武英殿大學士,未幾請歸。
歸十餘年卒。
贈太保,謚文襄。
薛尚賢以學行著於鄉,中離自虔歸,述其所聞於一陽一明者,尚賢說之,遂稟學焉。
後官國子助教。
楊驥字仕德。
初從甘泉游,卒業於一陽一明。
一陽一明方征橫水,謂之曰:「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未幾卒。
甘泉謂其是內非外,失本體之自然,為文哀之。
(《皇明書》言志墓,非也)
楊仕鳴與兄同學,初錄所聞,備載一陽一明之語,一陽一明以為不得其意。
其後直書己意,所得反印可之。
仕鳴言:「日用講求功夫,只是各依自家良知所及,自去其障,擴充以盡其本體,不可遷就氣一習一 ,以趨時好。」
又謂東廓曰:「公往治舉子業,竭其才否?」
東廓曰:「然。」
曰:「今致良知,亦竭其才否?」
東廓曰:「未能也。」
曰:「微竭才,曷克見卓爾?竭才二字,希顏之的也。」
東廓每舉斯語以告學者,亦未幾卒。
梁焯字日孚,南海人。
登進士第。
官至職方主事,以諫南巡被杖。
武宗畜外國人為駕下人,日孚以法繩之,不少貸。
日孚嘗過贛,從一陽一明學,辨問居敬窮理,悚然有悟。
同門冀闇齋死詔獄,日孚棺歛之。
鄭一初字朝朔,揭一陽一人。
弘治乙丑進士。
居紫陌山,閉門一習一 靜,召為御史。
一陽一明在吏部,因陳世傑請受學。
聞其說,以為昔多岐而今大道也。
時朝朔已病,人勸其緩學,曰:「夕死可矣。」
卒於浙。
閩中自子莘以外無著者焉。
明衡字子莘,莆人也。
父思聰,死宸濠之亂。
子莘立志勇猛,與鄭善夫為古文。
一陽一明曰:「草木之花千葉者無實,其花繁者其實鮮。」
嘉靖三年,以御史諫上隆興國而薄昭聖為非禮,下獄削籍歸。
行人薛中離先生侃
薛侃字尚謙,號中離,廣東揭一陽一人。
舉正德十二年進士。
疏乞歸養。
從學王文成於贛,四年而後歸。
十六年授行人。
丁母憂。
服闋入京,聞文成訃。
會同門南野諸子為位而哭。
使山東,謁孔、孟廟,刻《杏壇講授儀》。
尋陞司正。
張孚敬方用程篁墩舊議,改孔廟從祀。
先生請增祀象山、白沙,允祀象山。
莊敬太子薨,嗣位久虛,先生私草一疏,引祖制,請於親藩中擇其親而賢者,迎取一人入京為守城王,以俟東宮生長,出封大國。
初以示光祿卿黃宗明,宗明勸弗上。
已示其同年太常卿彭澤。
澤傾險人也。
時張孚敬、夏言一交一 惡,澤方附孚敬,欲借此以中言,即袖其疏,私於孚敬曰:「儲事上所諱言,而侃與言同年,若指侃疏為言所為,則罪不可解矣。」
孚敬以為然。
先錄其稿,進之於上曰:「言與侃之謀如此,姑勿發以待其疏入。」
澤於是語先生曰:「張少傅見公疏甚喜,可亟上。」
先生遂上。
上大怒,逮至午門,會官鞫其主使,先生不服。
澤微詞諷之,使連染於言。
先生瞋目視澤曰:「汝謂張少傅有意余言,趣我上之,於言何與?」
都御史汪鋐,一黨一 孚敬,攘臂謂言實使之。
言拍案大罵,幾欲毆鋐,遂罷訊。
上覆命武定侯郭勳、大學士翟鑾、司禮監官及九卿科道錦衣衛官用刑重鞫,先生曰:「以皇上之明,猶為彭所欺,況愚昧如侃者乎?」
上乃出孚敬二密疏以示群臣,斥其冒嫉,致仕去。
澤遣戍。
先生納贖為民。
行至潞河,遇聖壽節,參議項喬行禮舟中,有報喬者曰:「小舟有服民服,而具香案叩首者,不知何等人也。」
喬曰:「此必薛中離。」
訪之果然。
先生歸田,從游者百餘人。
十五年遠遊一江一 、浙,會念菴於青原書院。
已入羅浮,講學於永福寺,二十四年始還家。
門人記所聞曰《研幾錄》。
周海門《聖學宗傳》云:「先生釋歸,南過會稽,見一陽一明。
一陽一明曰:『當是時吾子如何?』先生曰:『侃惟一良知而已,然無物也。
』一陽一明首肯之。」
按先生釋歸在十年,一陽一明之卒在七年,安得歸而復見之也?世疑一陽一明先生之學類禪者三,曰廢書,曰背考亭,曰涉虛。
先生一一辨之。
然皆不足辨也,此淺於疑一陽一明者也。
深於疑一陽一明者,以為理在天地萬物,吾亦萬物中之一物,不得私理為己有。
一陽一明以理在乎心,是遺棄天地萬物,與釋氏識心無寸土之言相似。
不知一陽一明之理在乎心者,以天地萬物之理具於一心,循此一心,即是循乎天地萬物,若以理在天地萬物而循之,是道能弘人,非人能弘道也。
釋氏之所謂心,以無心為心,天地萬物之變化,皆吾心之變化也。
譬之於水,釋氏為橫流之水,吾儒為原泉,混混不捨晝夜之水也。
又其所疑者,在無善無惡之一言。
考之《傳一習一 錄》,因先生去花間草,一陽一明言:「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
蓋言靜無善無惡,不言理為無善無惡,理即是善也。
猶程子言「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周子「太極而加之無極」耳。
獨《天泉證道記》有「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之語。
夫心之體即理也,心體無間於動靜,若心體無善無惡,則理是無善無惡,一陽一明不當但指其靜時言之矣。
釋氏言無善無惡,正言無理也。
善惡之名,從理而立耳,既已有理,惡得言無善無惡乎?就先生去草之言證之,則知天泉之言,未必出自一陽一明也。
二疑既釋,而猶曰一陽一明類於禪學,此無與於學問之事,寧容與之辨乎!
語錄《語》云:「朝聞道,夕死可矣。」
如何是聞道?由知德者鮮矣。
如何是知德?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
如何是見大意?於此省悟一分,是入頭學問,省悟十分,是到頭學問,卻去閒理會,何益!
文王於庶獄庶慎罔敢知,知者何事?孩提不學而知,知從何來?此可以見聖學矣。
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是忘軀求道之意,後人不省,指為仗節死義之事,則疏矣。
治亂興亡,是豈人人所遭者哉!惟其重生則有欲,捨生則無慾,重生是養口體者也,成仁取義,是養大體者也。
道本家常茶飯,無甚奇異,好奇趨異,反失之。
故賢知過求,愚不肖不知求,此道所以不明不行也。
聖人揭個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正是平平淡淡,日用常事,然能常知,則心常在常明,久而純,即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凶,皆自目前一精一去,非別有神通可歆慕者。
世人好怪,忽近就遠,捨易求難,故君子之道鮮矣。
孟子只說是心足以王,充之足以保四海,不失赤子之心。
此之謂失其本心,此乃天地易簡之理,古今傳受之要,加一些是世儒,減一些是異學。
後儒謂:「釋空老無為,異。」
非也。
二氏之蔽,在遺倫,不在虛無。
著空淪無,二氏且以為非,以是罪之,故弗服也。
聖人亦曰「虛明」,曰「以虛受人」,亦曰「無極」,曰「無聲無臭」,雖至玄渺,不外彝倫日用,即聖學也,安可以虛無二字歸之二氏。
以是歸之二氏,則必落形器,守方隅,泥文義,此聖學所以不明也。
要知此理,人人可為,資質無有不可者,但不肯耳;一精一力無不足者,只有漏耳;本體無有不見在者,只自蔽耳。
於此破,信及真可,一立便起,一得永得。
具明博厚悠遠,吾心之體本如是也。
有欲則昏下,則淺狹,則侷促耳。
試於心平氣和,以忿生欲發之時觀之,自可見心平氣和,萬境皆春。
忿生欲發,一物難容,此能覆載與不能之驗也。
問:「致中和,如何位得天地?育得萬物?」
曰:「識得天地萬物,便見位育。」
曰:「天地萬物亦有不識乎?」
曰:「人之所見,已隔形氣,天地自天地,萬物自萬物,故每每有此疑。
天地萬物,本吾一體,有形屬地,無形屬天,統言之曰『天地』,分之曰『萬物』。
今除了山川土石,何者為地?除了日月星辰風雲雷雨寒暑,何者為天?除了吾心之靈,惡知天地?惡有萬物?故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五倫本乎一身,庶徵應乎五事,故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槳莫大焉。
』曰:『能盡其性,則能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
』」
直甫問:「虛無乃老、釋之非,先生謂吾儒亦然,終未安。」
曰:「虛者太虛也,太虛原無一物,是虛無也。
天下萬物萬事,豈能有外太虛者乎?生生化化,皆從此出。
為人子能虛以事親則孝,為人臣能虛以事君則忠,若實之以慕少艾,私妻子,懷一寵一 計利,則不能矣。」
曰:「老、釋之虛,虛而虛,吾儒之虛,虛而實,亦有辨。」
曰:「如子之言,是亦虛矣。
何謂不然!且虛而虛、虛而實之言亦未明。
須知離乎人倫物理而虛無者,二氏之謬也。
不離人倫日用而虛無者,吾儒之學也。」
問:「古聖彙出,後來成仙成佛者多,成聖者寡,何也?」
曰:「此在教與學異也。
五三之世,執中建極,教簡而學專,故人人君子。
後世,中極之義不明,孔子申一貫之旨,一以上非顏不聞,一以下遂分兩截,尚謂且學貫,未可學一,其支離不經亦甚矣。
學者見為繁艱,皆委心不能,雖周、程倡可學之要,再傳復晦。
既不得其門而入,而辭章功利之一習一 ,又從而薰爍之,奈何有成?若佛以見性,仙以超昇,學之者直欲作佛,必求超昇,件件放下,其道雖偏,其教簡徑,其學一精一專,以此成就者眾。
今知其然,盡洗世陋,直以易簡為學,以聖人為歸,然而不成,未之有也。」
問:「聖愚一致,始終本末,同條共貫處,何如?」
曰:「孔子無言之教,至一精一者也。
百姓日用飲食,至粗者也。
然無言,此虛明也;日用飲食,此虛明也,故曰『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也』。
食能知味,行能知步,瞬能知存,息能知養,為子知孝,為臣知忠,至於知化,知天,一也。」
儒學不明,其障有五:有文字之障,有事業之障,有聲華之障,有格式之障,有道義之障。
五障有一,自蔽真體,若至寶埋地,誰知拾之?間為異學竊柄,誰復顧之?曰:「五者皆理所有,曷謂障?」
曰:「惟其滯有,故障。」
良知自存自照,渾無方體,無涯限,若個良知,亦是障。
或問:「聖可學與?」
曰:「可。」
或問:「聖不可學與?」
曰:「不可。」
「然則何以自戾乎?」
曰:「學其可學,斯可學已,學其不可學,斯不可學已。」
「一胡一 謂可?」
曰:「求盡吾心而已矣。」
「一胡一 謂不可?」
曰:「求全其才而已矣。」
「夫求盡吾心者,懲吾忿,窒吾欲,遷吾善,改吾過,窮吾之神,知吾之化,自有而自為之,夫誰謂不能?求諸易者也。
求全其才者,天有所短,地有所長,智有所不及,神有所不通,九官弗兼其能,堯、舜其猶有病,求諸難者也。
捨難就易,可謂善學也已。」
大游問:「治世以何為緊要?」
曰:「只有這件緊要,世人事事緊要,只為這件不緊要。」
曰:「法度亦莫可廢。」
曰:「徒善徒法,有明訓矣。
然善無定善,以不戾本然為善,法無定法,以遂善成物為法。」
王道即是天德,即是眼前學問,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一言盡矣。
自其廓然,名曰「天德」,自其順應,名曰「王道」,非有甚高難行之事。
《書》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
作是作意為之,非廓然順應者也。
無作無偏,是無意必將迎之私,用捨舉措自得其宜,此其性情用功,豈人不能也?不為耳。
後世將王道比作天上事看,講來做去,務求高出,反致著善著法與此相背,如何做得三代時事?問:「理欲不明。」
曰:「賊是人做的,人是天生的。」
未達。
曰:「自不欺心,有甚欲不明?自不違天,有甚理不明?」
無染則本體自淨,無著則應用自通,故經綸大經,立大本,知化育,只在夫焉有所倚,一倚便不能。
子思戒慎恐懼工夫,聖人只道個敬。
顏子非禮勿視聽言動,於《乾卦》只道個閒。
《禮經》正目而視之,無他見,傾耳而聽之,無他聞。
在成湯曰:「顧諟而已。」
顧諟只是一照,只是良知常在,其功一也。
而照尤易曉,一照體用為一,無內外,無動靜,無久近,始學下手,此照也。
通乎晝夜,知性知天,此照也。
問:「顧諟何如緝熙?」
曰:「顧諟亦即緝熙,但顧諟照則明,照上著力;緝熙自明自照,無二無息,已得其本然者也。
故曰『反觀內照』,曰『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
』」
所向有物,即為物縛,所存有善,即為善累。
不言而信,信是何物?不動而敬,敬見何處?吾心之本體,即是誠,即是忠信,即是一。
此體常存,便是主一,便是思誠。
學不明,世儒只在可見可聞、有思有為上尋學,捨之,便昏憒無用力處。
問「讀書之法」。
曰:「程子謂『求經義皆栽培之意』,栽培必先有根,以根為主,既栽既培,自有生生之意。
是讀書時優遊諷詠,得書之益,不讀時體貼充養,尤得書之益也。
今人讀書,以書為主,心為一奴一隸,敝一精一務博,反為心害,釋卷則茫然,均為亡羊,皆非栽培之意也。」
學未知頭腦,不是認賊作子,便是指玉為石。
後儒紛妢理氣之辨,為理無不正,而氣有不正,不知以其條理謂之理,以其運用謂之氣,非可離而二也。
文章性與天道,乃形而上下之意,非有彼此,非有先後淺深也。
但未悟者見其文章而已,悟了莫非性也,莫非天也,更無差別。
以心安心,即不安,有心可安,亦不安。
客有問「知識不足,故其心未明者」。
先生曰:「去其知識則明矣。」
子夏篤信聖人,不如漆雕開之求自信。
冉有說夫子之道,不如顏子於言無不說。
問「學須博求,乃能有見」。
曰:「見個甚麼?」
曰:「見道。」
曰:「見道如見天,或隔一紗,或隔一紙,或隔一壁,或隔一垣,明暗不同,其蔽一也。
欲見,須是闢開垣壁,徹了紗紙,便自見,何須博求?博求正為未闢未徹耳。
捨此而言博求,是記丑而博者也,非聖賢之學。」
問「喜怒哀樂未發氣象」。
曰:「未發謂中,中節為和,一齊見在,分析不得。
若以時地分得開,便是體用二源,形影為二物。
蓋和非順適人意之謂,不戾本體之謂也。」
魁出無心,聖賢不免,後人看得太重,反生文過遂非之惡。
曾子易簀,古今稱美,然易時是,則用時非,非過乎?殛鯀為是,則任鯀為非,非過乎?
或問「學莫先義利之辨」。
曰:「古之所謂義與利者,不可見也,不可聞也。
子之所謂義與利者,可見耳,可聞耳。
夫自可見可聞而辨之,則其所是者似是也。
非天下之似是也,其所非者似非也,非天下之真非也。
是故捧檄而喜,喜可見也,孝不可見也。
故雖張奉之賢,不能不失之毛義,其鄙也。
一物釋西伯,物可見也,忠不可見也。
故雖商受之暴,不能不轉移於閎夭,其機微也。
是故見其可見,聞其可聞,則義可襲也,過可文也,聲音笑貌可以為於外也。
見所不見,聞所不聞,則莫見乎隱矣,莫顯乎微矣,誠之不可掩矣。
然則不可見不可聞者,何也?心體也。
可見可聞者,何也?事也。
心體是則事皆是矣,心體非則事皆非矣。
故知堯然後知堯步,知舜然後知舜趨,知孔非以周流,知顏非以簞瓢也。
以步學堯,非堯矣;以趨學舜,非舜矣;以周流學孔,非孔矣;以簞瓢學顏,非顏矣。」
曰:「夫然則自見自聞耳,奚以見聞於人乎?」
曰:「欲見於人,欲聞於人,此義利之所以弗明也。
夫義罔常在,利罔常行。
尊周非義乎?以其為己則霸矣。
好貨非利乎?以其同民則王矣。
故古之君子,戒慎不,恐懼不聞,未嘗求見求聞也,而卒無弗見,無弗聞。
今之君子,修邊幅,避形,守信果,墜適莫,將以求見,而卒無可見,將以求聞,而卒無可聞。
善乎先正之言曰:『無所為而為者義也,有所為而為者利也。
』此依心體與顧事之異也。
又曰:『有意於為公,皆私也。
』公私義利之辨明,則聖學其庶幾乎!」
或問一陽一明先生於侃曰:「其學類禪,信有諸?」
曰:「否。
禪之得罪聖人也有三:省事則髡焉,去欲則割愛焉,厭世則遺倫焉。
三者,禪有之,而一陽一明亦有之乎?」
曰:「弗有。」
曰:「聖學之異於禪者,亦有三焉:以言乎靜無弗具也,以言乎動無弗體也,以言乎用之天下無弗能也。
是故一本立焉,五倫備焉,此一陽一明有之,而禪亦有之乎?」
曰:「弗有。」
「然則曷疑其為禪也乎?」
曰:「以廢書,以背朱,以涉虛也。」
曰:「噫!子誤矣。
不然,以告者過也。
先生奚廢書乎?昔者郭善甫見先生於南台,善甫嗜書者也,先生戒之曰:『子姑靜坐。
』善甫坐月餘,無所事,復告之曰:『子姑讀書。
』善甫憝而過我曰:『吾滋惑矣。
始也教慶以廢書而靜坐,終也教慶廢坐而讀書,吾將奚適矣?』侃告之曰:『是可思而入矣。
書果學乎?孔子之謂子貢曰:「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
予一以貫之。」
學果廢書乎?孔子贊《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是可思而入矣。
』故言之弗一,教之因材而篤也。
先生奚廢書乎?」
「然則背朱則何居?」
曰:「先生其遵之甚者,爾豈曰背之雲乎?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夫今之樂,非古之樂也,而孟子以為庶幾,何也?彼其於樂,孰無好?好之而已,聽之而已,稱美之而已,好之弗甚者也。
若體其和,推其意,而得乎樂之本,則必妙之乎聲容之外者矣。
先生於朱子亦若是焉耳,惡在其為背也乎?且朱子遵程者也,其為《本義》多戾《易傳》;孔子、孟子述古者也,其稱《詩》、《書》多自為說。
先生之於朱,亦若是焉耳,惡在其為背也乎?」
「然則涉虛何謂也」,曰:「子以虛為非乎?以偏於虛而後為非乎?夫以虛為非,則在天為太虛,在人為虛明,又曰『有主則虛』,曰『君子以虛受人』,曰『聖人虛之至也』。
今子以虛為禪,而必以勿虛為學,則糟粕足以醉人之魂,而弗靈矣;骨董足以膠人之柱,而勿清矣;藩籬格式足以掣人之肘,而勿神矣。」
曰:「若然則儒釋奚辨?」
曰:「仙釋之虛,遺世離倫,虛而虛者也。
聖賢之虛,不外彝倫日用,虛而實者也。
故漠無朕,而曰萬象森然,是故靜無勿具也。
視之不見,聽之弗聞,而曰體物不遺,是故動無弗體也。
神無方而易無體,而曰通乎晝夜而知,斯良知也,致之之極,時靡勿存,是故無方無體,虛之至也。
至虛而後不器,不器而後無弗能。」
縣令周謙齋先生坦
周坦號謙齋,羅浮人也。
仕為縣令。
自幼有志聖賢之學,從學於中離,出遊湖、湘、維揚、新泉、天真、天關,以親講席。
衰老,猶與徐魯源相往復。
其論學語云:「日之明也,必照於物,有不照者,一陰一霾之蔽也。
心之知也,必格乎物,有不格者,物慾之蔽也。」
又云:「一一陽一生於下為《復》,內一陽一外一陰一為《泰》,於《復》則曰『見天地之心』,於《泰》則曰『內健而外順』,是可見學不遺乎外,而內者其本也。
故曰『《復》,德之本也。
』惟《復》則《無妄》,而剛來主於內矣,此內健之為《泰》也。」
又云:「不可於無喜怒哀樂覓無聲無臭,只喜怒哀樂中節處,便是無聲無臭所在。」
又云:「瞑目靜坐,此可暫為之。
心體原是活潑流行,若長一習一 瞑坐,局守空寂,則心體日就枯槁,非聖人之心學也。」
又云:「白沙之學,以自然為宗,至謂『靜中須養出端倪』,吾人要識得靜中心體,只是個澄然無事,然不昧而已,原無一物可,若謂『靜中養出端倪』,則靜中又添出一『端倪』矣。
且道體本是自然,但自然非意想可得,心下要自然,便不是自然也。」
分類:公案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