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卷一 崇仁學案一
前言康齋倡道小陂,一稟宋人成說。
言心,則以知覺而與理為二,言工夫,則靜時存養,動時省察。
故必敬義夾持,明誠兩進,而後為學問之全功。
其相傳一派,雖一齋、莊渠稍為轉手,終不敢離此矩矱也。
白沙出其門,然自敘所得,不關聘君,當為別派。
於戲!椎輪為大輅之始,增冰為積水所成,微康齋,焉得有後時之盛哉!聘君吳康齋先生與弼文敬一胡一 先生居仁教諭婁一齋先生諒謝西山先生復鄭孔明先生伉一胡一 鳳儀先生九韶恭簡魏莊渠先生校侍耶余訒齋先生祐太僕夏東巖先生尚樸廣文潘玉齋先生潤
聘君吳康齋先生與弼
吳與弼字子傅,號康齋,撫州之崇仁人也。
父國子司業溥。
先生生時,祖夢有籐繞其先墓,一老人指為扳轅籐,故初名夢祥。
八九歲,已負氣岸。
十九歲,(永樂己丑。
)覲親於京師,(金陵。
)從洗馬楊文定溥學,讀伊洛淵源錄,慨然有志於道,謂「程伯淳見獵心喜,乃知聖賢猶夫人也,孰雲不可學而至哉!」遂棄去舉子業,謝人事,獨處小樓,玩《四書》、《五經》、諸儒《語錄》,體貼於身心,不下樓者二年。
氣質偏於剛忿,至是覺之,隨下克之之功。
辛卯,父命還鄉授室,長一江一 遇風,舟將覆,先生正襟危坐。
事定,問之,曰:「守正以俟耳。」
既婚,不入室,覆命於京師而後歸。
先生往來,粗衣敝履,人不知其為司成之子也。
居鄉,躬耕食力,弟子從游者甚眾。
先生謂婁諒確實,楊傑淳雅,周文勇邁。
雨中被簑笠,負耒耜,與諸生並耕,談乾坤及坎離艮震兌巽於所耕之耒耜可見。
歸則解犁,飯糲蔬豆共食。
陳白沙自廣來學。
晨光纔辨,先生手自簸穀.白沙未起,先生大聲曰:「秀才,若為懶惰,即他日何從到伊川門下?又何從到孟子門下?」
一日刈禾,鐮傷厥指,先生負痛曰:「何可為物所勝?」
竟刈如初。
嘗歎箋註之繁,無益有害,故不輕著述。
省郡一交一 薦之,不赴。
太息曰:「宦官、釋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難矣。
吾庸出為!」
天順初,忠國公石亨汰甚,知為上所疑,門客謝昭效張觷之告蔡京,徵先生以收人望。
亨謀之李文達,文達為草疏上之。
上問文達曰:「與弼何如人?」
對曰:「與弼儒者高蹈。
古昔明王,莫不好賢下士,皇上聘與弼,即聖朝盛事。」
遂遣行人曹隆至崇仁聘之。
先生應召將至,上喜甚,問文達曰:「當以何官官與弼?」
文達曰:「今東宮講學,需老成儒者,司其輔導,宜莫如與弼。」
上可諭德,召對文華殿。
上曰:「聞高義久矣,特聘卿來,煩輔東宮。」
對曰:「臣少賤多病,杜?山林,本無高行,徒以聲聞過情,誤塵薦牘,聖明過聽,束帛丘園,臣實內愧,力疾謝命,不能供職。」
上曰:「宮僚優閒,不必固辭。」
賜文幣酒牢,命侍人牛玉送之館次。
上顧文達曰:「人言此老迂,不迂也。」
時文達首以賓師禮遇之。
揩卿大夫士,承其聲名,坐門求見,而流俗多怪,謗議蜂起。
中官見先生操古禮屹屹,則群聚而笑之,或以為言者,文達為之解曰:「凡為此者,所以勵風俗,使奔競干求乞哀之徒,觀之而有愧也。」
先生三辭不得命,稱病篤不起。
上諭文達曰:「與弼不受官者何故。
必欲歸,需秋涼而遣之,祿之終身,顧不可乎?」
文達傳論,先生辭益堅。
上曰:「果爾,亦難留。」
乃允之。
先生因上十事,上復召對。
賜璽書銀幣,遣行人王惟善送歸,命有司月廩之。
蓋先生知石亨必敗,故潔然高蹈。
其南還也,人問其故,第曰:「欲保性命而已。」
己卯九月,遣門生進謝表。
辛巳冬,適楚,拜楊文定之墓。
壬午春,適閩,問考亭以申願學之志。
己丑十月十七日卒,年七十有九。
先生上無所傳,而聞道最早,身體力驗,只在走趨語默之間,出作入息,刻刻不忘,久之自成片段,所謂「敬義夾持,誠明兩進」者也。
一切玄遠之言,絕口不道,學者依之,真有途轍可循。
臨川章袞謂:「其《日錄》為一人之史,皆自言己事,非若他人以己意附成說,以成說附己意,泛言廣論者比。」
顧涇一陽一言:「先生一一團一 元氣,可追太古之樸。」
而世之議先生者多端,以為先生之不受職,因敕書以伊、傅之禮聘之,至而授以諭德,失其所望,故不受。
夫舜且歷試諸艱,而後納於百揆,則伊、傅亦豈初命為相?即世俗妄人,無如此校量官爵之法,而況于先生乎!陳建之《通紀》,拾世俗無根之謗而為此,固不足惜。
薛方山亦儒者,《憲章錄》乃復仍其謬。
又謂與弟訟田,褫冠蓬首,短衣束裙,跪訟府庭。
張廷祥有「上告素王,正名討罪,豈容久竊虛名」之書。
吳康齋先生語劉先生言:「予於本朝,極服康齋先生。
其弟不簡,私鬻祭田,先生訟之,遂囚服以質,絕無矯飾之意,非名譽心淨盡,曷克至此?」
然考之楊端潔《傳易考》,先生自辭宮諭歸,絕不言官,以民服力田。
撫守張?(番禺人。
)因先生拒而不見,?知京貴有忌先生者,(尹直之流。
)欲壞其節行,令人訟之。
久之,無應者。
?以嚴法令他人代弟訟之,牒入,即遣隸牒拘之。
門人一胡一 居仁等,勸以官服往,先生服民服,從拘者至庭,?加慢侮,方以禮遣。
先生無慍色,亦心諒非弟意,相好如初。
?以此得內貴心。
張廷祥元禎始亦信之,後乃釋然。
「此為實錄也。
又謂」跋石亨族譜,自稱門下士「,顧涇凡允成論之曰:」此好事者為之也。
先生樂道安貧,曠然自足,真如鳳凰翔於千仞之上,下視塵世,曾不足過而覽焉。
區區總戎一薦,何關重輕?乃遂不勝私門桃李之感,而事之以世俗所事座主舉主之禮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一也。
且總戎之汰甚矣,行路之人,皆知其必敗,而況于先生?先生所為堅辭諭德之命,意蓋若將浼焉,惟恐其去之不速也,況肯褰裳而赴,自附於匪人之一黨一 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二也。
「以羲論之,當時石亨勢如燎原,其薦先生以炫耀天下者,區區自居一舉主之名耳。
向若先生不稱門下,則大拂其初願,先生必不能善歸。
先生所謂欲保性命者,其亦有甚不得已者乎?與鄰人處一事,涵容不熟,既以容訖,彼猶未悟,不免說破。
此閒氣為患,尋自悔之。
因思為君子當常受虧於人方做得,蓋受虧即有容也。
食後坐東窗,四體舒泰,神氣清朗,讀書愈有進益。
數日趣同,此必又透一關矣。
聖賢所言,無非存天理、去人欲。
聖賢所行亦然。
學聖賢者,捨是何以哉!
日夜痛自點檢且不暇,豈有工夫點檢他人?責人密,自治疏矣。
可不戒哉!明德、新民,雖無二致,然己德未明,遽欲新民,不惟失本末先後之序,豈能有新民之效乎?徒爾勞攘,成私意也。
貧困中,事務紛至,兼以病瘡,不免時有憤躁。
徐整衣冠讀書,便覺意思通暢。
古人云:「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
又云:「若要熟,也須從這?過。」
然誠難能,只得小心寧耐做將去。
朱子云:「終不成處不去便放下。」
旨哉是言也!
文公謂「延平先生終日無疾言遽色」,與弼常歎何修而至此!又自分雖終身不能學也。
文公又云:「李先生初間也是豪邁底人,後來也是琢磨之功。」
觀此,則李先生豈是生來便如此?蓋學力所致也。
然下愚末學,苦不能克去血氣之剛,平居則慕心平氣和,與物皆春;少不如意,躁急之態形焉。
因思延平先生所與處者,豈能聖賢?而能無疾言遽色者,豈非成湯「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之功效歟?而今而後,吾知聖賢之必可學,而學之必可至,人性之本善,而氣質之可化也的然矣。
下學之功,此去何如哉!
夜,病臥思家務,不免有所計慮,心緒便亂,氣即不清。
徐思可以力致者,德而已,此外非所知也。
吾何求哉?求厚吾德耳!心於是乎定,氣於是乎清。
明日,書以自勉。
南軒讀《孟子》甚樂,湛然虛明,平旦之氣略無所撓,綠一陰一清晝,薰風徐來,而山林闃寂,天地自闊,日月自長。
邵子所謂「心靜方能知白日,眼明始會識青天」,於斯可驗。
與弼氣質偏於剛忿,永樂庚寅,年二十,從洗馬楊先生學,方始覺之。
春季歸自先生官舍,紆道訪故人李原道於秦淮客館,相與攜手淮畔,共談日新,與弼深以剛忿為言,始欲下克之之功。
原道尋以告吾父母,二親為之大喜。
原道,吉安廬陵人,吾母姨夫中允公從子也。
厥後克之之功雖時有之,其如鹵莽滅裂何!十五六年之間,猖狂自恣,良心一發,憤恨無所容身。
去冬今春,用功甚力,而日用之間,覺得愈加辛苦,疑下愚終不可以希聖賢之萬一,而小人之歸,無由可免矣。
五六月來,覺氣象漸好,於是益加苦功,逐日有進,心氣稍稍和平。
雖時當逆境,不免少動於中,尋即排遣,而終無大害也。
二十日,又一逆事,排遣不下,心愈不悅,蓋平日但制而不行,未有拔去病均之意。
反覆觀之,而後知吾近日之病,在於欲得心氣和平,而惡夫外物之逆以害吾中,此非也。
心本太虛,七情不可有所。
於物之相接,甘辛鹹苦,萬有不齊,而吾惡其逆我者,可乎?但當於萬有不齊之中,詳審其理以應之,則善矣。
於是中心洒然。
此殆克己復禮之一端乎!廄制而不行者硬苦,以理處之則順暢。
因思心氣和平,非絕於往日,但未如此八九日之無間斷;又往日間和平,多無事之時,今乃能於逆境擺脫。
懼學之不繼也,故特書於冊,冀日新又新,讀書窮理,從事於敬恕之間,漸進於克己復禮之地。
此吾志也,效之遲速,非所敢如。
澹如秋水貧中味,和似春風靜後功。
力除閒氣,固守清貧。
病體衰憊,家務相纏,不得專心致志於聖經賢傳,中心益以鄙詐而無以致其知,外貌益以暴慢而何以力於行!歲月如流,豈勝痛悼,如何,如何!
數日家務相因,憂親不置,書程間斷,胸次鄙吝,甚可愧恥。
竊思聖賢吉凶禍福,一聽於天,必不少動於中。
吾之所以不能如聖賢,而未免動搖於區區利害之間者,察理不一精一,躬行不熟故也。
吾之所為者,惠迪而已,吉凶禍福,吾安得與於其閒哉!大凡處順不可喜,喜心之生,驕侈之所由起也;處逆不可厭,厭心之生,怨尤之所由起也。
一喜一厭,皆為動其中也,其中不可動也。
聖賢之心如止水,或順或逆,處以理耳,豈以自外至者為憂樂哉!嗟乎,吾安得而臻茲也?勉旃勉旃,毋忽。
屢有逆境,皆順而處。
枕上思在京時,晝夜讀書不間,而精神無恙。
後十餘年,疾病相因,少能如昔一精一進。
不勝痛悼。
然,無如之何。
兼貧乏,無藥調護,只得放寬懷抱,毋使剛氣得撓,愛養精神以圖少長。
噫!世之年壯氣盛者豈少?不過悠悠度日,誠可惜哉!一事少含容,蓋一事差,則當痛加克己復禮之功,務使此心湛然虛明,則應事可以無失。
靜時涵養,動時省察,不可須臾忽也。
苟本心為事物所撓,無澄清之功,則心愈亂,氣愈濁,梏之反覆,失愈遠矣。
扣《近思錄》,覺得精神收斂,身心檢束,有歉然不敢少恣之意,有悚然奮拔向前之意。
晁公武謂:「康節先生隱居博學,尤一精一於《易》,世謂其能窮作《易》之本原,前知來物。
其始學之時,睡不施枕者三十年。」
嗟乎!先哲苦心如此,吾輩將何如哉!
一日,以事暴怒,即止。
數日事不順,未免胸臆時生磊塊。
然此氣稟之偏,學問之疵,頓無亦難,只得漸次消磨之。
終日無疾言遽色,豈朝夕之力邪?勉之,無怠。
枕上思,近來心中閒思甚少,亦一進也。
寢起,讀書柳一陰一及東窗,皆有妙趣。
晚二次事逆,雖動於中,隨即消釋,怒意未形。
逐漸如此揩磨,則善矣。
大抵學者踐履工夫,從至難至危處試驗過,方始無往不利。
若捨至難至危,其他踐履,不足道也。
枕上默誦《中庸》,至大德必受命,惕然而思:舜有大德,既受命矣;夫子之德,雖未受命,卻為萬世帝王師,是亦同矣。
嗟乎!知有德者之應,則宜知無德者之應矣。
何修而可厚吾德哉!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倖。
燈下讀《中庸》,書此,不肖?服有效之藥也。
緩步途間,省察四端,身心自然約束,此又靜時敬也。
因暴怒,徐思之,以責人無恕渴也。
欲責人,須思吾能此事否?苟能之,又思曰,吾學聖賢方能此,安可遽責彼未嘗用功與用功未深者乎?況責人此理,吾未必皆能乎此也。
以此度之,平生責人,謬妄多矣。
戒之戒之。
信哉,「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
以責人之心責己,則盡道也。
因事知貧難處,思之不得,付之無奈。
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溝壑」,未易能也。
又曰「貧而樂」,未易及也。
然古人恐未必如吾輩之貧。
夜讀子思子素位不願乎外,及游呂之言,微有得。
游氏「居易未必不得,窮通皆好;行險未必常得,窮通皆丑」,非實經歷,不知此味,誠吾百世之師也。
又曰:「要當篤信之而己。」
從今安敢不篤信之也。
以事難處,夜與九韶論到極處,須是力消閒氣,純乎道德可也。
倘常情一動,則去道遠矣。
枕上熟思,出處進退,惟學聖賢為無弊,若夫窮通得喪,付之天命可也。
然此心必半毫無愧,自處必盡其分,方可歸之於天。
欲大書「何者謂聖賢?何者謂小人?」
以自警。
自今須純然粹然,卑以自牧,和順道德,方可庶幾。
嗟乎!人生苟得至此,雖寒饑死,刑戮死,何害為大丈夫哉!慷不能然,雖極富貴,極壽考,不免為小人。
可不思以自處乎!
凡事誠有所不堪,君子處之,無所不可,以此知君子之難能也。
一胡一 生談及人生立世,難作好人,僕深味之。
嗟夫!見人之善惡,無不反諸己,可也。
途間與九韶談及立身處世,向時自分不敢希及中庸,數日熟思,須是以中庸自任,方可無忝此生,只是難能,然不可畏難而苟安,直下承當可也。
讀罷,思債負難還,生理蹇澀,未免起計較之心。
徐覺計較之心起,則為學之志不能專一矣。
平生經營,今日不過如此,況血氣日衰一日,若再苟且因循,則學何由向上?此生將何以堪?於是大書「隨分讀書」於壁以自警。
窮通、得喪、死生、憂樂一聽於天,此心須澹然,一毫無動於中,可也。
倦臥夢寐中,時時警恐,為過時不能學也。
近晚往鄰倉借穀,因思舊債未還,新債又重,此生將何如也?徐又思之,須素位而行,不必計較。
富貴不一婬一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然此心極難,不敢不勉,貧賤能樂,則富貴不一婬一矣。
貧賤富貴,樂與不一婬一,宜常加警束,古今幾人臻斯境也!
早枕思,處世不活,須以天地之量為量,聖人之德為德,方得恰好。
嗟乎,安得同志共勉此事!早枕思,當以天地聖人為之準則,因悟子思作《中庸》,論其極致,亦舉天地之道,以聖人配之,蓋如此也。
嗟夫!未至於天道,未至於聖人,不可謂之成一人 。
此古昔英豪,所以孜孜翼翼終身也。
食後處事暴,彼雖十分不是,然我應之,自當從容。
徐思雖切責之,彼固當得,然不是相業。
人生但能不負神明,則窮通死生,皆不足惜矣。
欲求如是,其惟慎獨乎?董子云:「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往來相應。」
噫!天人相與之際,可畏哉!
人須整理心下,使教瑩淨,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內工夫也。
嗟夫!不敬則不直,不直便昏昏倒了,萬事從此隳,可不懼哉!
凡事須斷以義,計較利害,便非。
人須於貧賤患難上立得腳住,克治粗暴,使心性純然,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物我兩忘,惟知有理而已。
今日覺得貧困上稍有益,看來人不於貧困上著力,終不濟事,終是脆懦。
熟思平生歷試,不堪回首。
間閱舊稿,深恨學不向前,身心荒怠,可憂可愧。
今日所當為者,夙興盥櫛,家廟禮畢,正襟端坐,讀聖賢書,收斂此心,不為外物所汨,夜倦而寢,此外非所當計。
窮通壽夭,自有命焉,宜篤信之。
心是活物,涵養不熟,不免搖動,只常常安頓在書上,庶不為外物所勝。
應事後,即須看書,不使此心頃刻走作。
數日養得精神差好,須節節接續去,莫令間斷。
一精一白一心,對越神明。
慷一毫不盡其道,即是自絕於天。
夜大雨,屋漏無乾處,吾意泰然。
涵養本源工夫,日用間大得。
夜觀《晦菴文集》,累夜乏油,貧婦燒薪為光,誦讀甚好。
為諸生授《孟子》卒章,不勝感激。
臨寢,猶諷詠《明道先生行狀》。
久之,頑鈍之資為之惕然興起。
中堂讀倦,游後園歸,絲桐三弄,心地悠然,日明風靜,天壤之間,不知復有何樂!
早枕,痛悔剛惡,偶得二句:「豈伊人之難化,信吾德之不競。」
遇逆境暴怒,再三以理遣。
蓋平日自己無德,難於專一責人,況化人亦當以漸,又一時偶差,人所不免。
嗚呼!難矣哉,中庸之道也。
枕上思《晦菴文集》及《中庸》,皆反諸身心性情,頗有意味。
昨日欲書戒語雲˙「一溫一 厚和平之氣,有以勝夫暴戾逼窄之心,則吾學庶幾少有進耳。」
今日續之云:「欲進乎此,捨持敬窮理之功,則吾不知其方矣。」
蓋日來甚覺此二節工夫之切,而於《文集》中玩此話頭,益有意味也。
七月初五日,臨鍾帖,明窗淨幾,意思甚佳。
平生但親筆硯及聖賢圖籍,則不知貧賤患難之在身也。
人之遇患難,須平心易氣以處之,厭心一生,必至於怨天尤人,此乃見學力不可不勉。
貧困中事事纏人,雖則如此,然不可不勉,一邊處困,一邊進學。
七月十二夜,枕上思家計窘甚,不堪其處。
反覆思之,不得其方。
日晏未起,久方得之。
蓋亦別無巧法,只隨分、節用、安貧而已。
誓雖寒饑死,不敢易初心也。
於是欣然而起。
又悟若要熟,也須從這?過。
凡百皆當責己。
昨晚以貧病一交一 攻,不得專一於書,免未免心中不寧。
熟思之,須於此處做工夫,教心中泰然,一味隨分進學方是;不然,則有打不過處矣。
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煞是難事,於此可以見聖愚之分,可不勉哉。
凡怨天尤人,皆是此關不透耳。
先哲云:「身心須有安頓處。」
蓋身心無安頓處,則日惟擾擾於利害之中而已。
此亦非言可盡,默而識之可也。
晴窗親筆硯,心下清涼之甚,忘卻一身如是之窘也。
康節云:「雖貧無害日高眠。」
月下詠詩,獨步綠一陰一,時倚修竹,好風徐來,人境寂然,心甚平澹,無康節所謂「攻心」之事。
昨日於《文集》中又得處困之方,夜枕細思,不從這?過,真也做人不得。
「增益其所不能」,豈虛語哉!日來甚悟「中」字之好,只是工夫難也,然不可不勉。
康節詩云:「拔山蓋世稱才力,到此分毫強得乎。」
處困之時,所得為者,言忠信、行篤敬而已。
寄身於從容無競之境,游心於恬澹不撓之鄉,日以聖賢嘉言善行沃潤之,則庶幾其有進乎!
人之病痛,不知則已,知而克治不勇,使其勢日甚,可乎哉?志之不立,古人之深戒也。
男兒須挺然生世間。
夜坐,思一身一家,苟得平安,深以為幸,雖貧窶大甚,亦得隨分耳。
夫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先儒云:「道理平鋪在。」
信乎斯言也。
急不得,慢不得,平鋪之雲,豈不是如此?近來時時見得如此,是以此心較之往年,亦稍稍向定。
但眼痛廢書一年餘,為可歎耳。
處大事者,須深沈詳察。
看《言行錄》,龜山論東坡云:「君子之所養,要令暴慢邪僻之氣不設於身體。」
大有所省。
然志不能帥氣,工夫間斷。
甚矣,聖賢之難能也。
累日看《遺書》,甚好。
因思二程先生之言,真得聖人之傳也。
何也?以其說道理,不高不低,不急不緩,一溫一 乎其夫子之言也。
讀之,自然令人心平氣和,萬慮俱消。
涵養此心,不為事物所勝,甚切日用工夫。
看朱子「六十後,長進不多」之語,怳然自失。
嗚呼!日月逝矣,不可得而追矣。
十一月單衾,徹夜寒甚,腹痛。
以夏布帳加覆,略無厭貧之意。
閒遊門外而歸。
程子云:「和樂只是心中無事。」
誠哉,是言也!近來身心稍靜,又似進一步。
近日多四五更夢醒,痛省身心,一精一察物理。
世間可喜可怒之事,自家著一分陪奉他,可謂勞矣。
誠哉,是言也!
先哲云:「大輅與柴車較逐,鸞鳳與鴟梟爭食,連城與瓦礫相觸,君子與小人鬥力,不惟不能勝,兼亦不可勝也。」
學《易》稍有進,但恨一精一力減而歲月無多矣。
即得隨分用工,以畢余齡焉耳。
讀奏議一篇,令人悚然。
噫!清議不可犯也。
今日思得隨遇而安之理,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豈以老大之故,而厭於事也。
累日思,平生架空過了時日。
與學者話久,大概勉以栽培自己根本,一毫利心不可萌也。
三綱五常,天下元氣,一家亦然,一身亦然。
動靜語默,無非自己工夫。
看漚田晚歸,大雨中途,雨止月白,衣服皆濕。
貧賤之分當然也,靜坐獨處不難,居廣居,應天下為難。
事往往急便壞了。
一胡一 文定公云:「世事當如行雲流水,隨所遇而安,可也。」
毋以妄想戕真心,客氣傷元氣。
請看風急天寒夜,誰是當門定腳人。
看史數日,愈覺收斂為至要。
人生須自重。
閒臥新齋,西日明窗意思好。
道理平鋪在,著些意不得。
彼以慳吝狡偽之心待我,吾以正大光明之體待之。
《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七十二歲方知此味。
信乎,希賢之不易也。
夜靜臥閣上,深悟靜虛動直之旨,但動時工夫尤不易。
程子云:「五倫多少不盡分處。」
至哉言也。
學至於不尤人,學之至也。
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午後看《陸宣公集》及《遣書》、《易》。
一親聖賢之言,則心便一。
但得此身粗安,頃刻不可離也。
憩亭子看收菜,臥久,見靜中意思,此涵養工夫也。
夜臥閣中,思朱子云「閒散不是真樂」,因悟程子云「人於天地間,並無窒礙處,大小鹹快活,乃真樂也。」
勉旃,勉旃!
無時無處不是工夫。
年老厭煩非理也。
朱子云:「一日不死,一日要是當。」
故於事厭倦,皆無誠。
雖萬變之紛紜,而應之各有定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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