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卷三十四 泰州學案三:羅汝芳字惟德,號近溪,一江一 西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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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卷三十四 泰州學案三

明儒學案

卷三十四 泰州學案三

參政羅近溪先生汝芳

羅汝芳字惟德,號近溪,一江一 西南城人。

嘉靖三十二年進士。

知太湖縣。

握刑部主事。

出守寧國府,以講會鄉約為治。

丁憂起復,一江一 陵問山中功課,先生曰:「讀《論語》、《大學》,視昔差有味耳。」

一江一 陵默然。

補守東昌。

遷雲南副使,悉修境內水利。

莽人掠迤西,迤西告急。

先生下教六宣慰使滅莽,分其地。

莽人恐,乞降。

轉參政。

萬曆五年,進表,講學於廣慧寺,朝士多從之者,一江一 陵惡焉。

給事中周良寅劾其事畢不行,潛住京師。

遂勒令致仕。

歸與門下走安成,下劍一江一 ,趨兩浙、金陵,往來閩、廣,益張皇此學。

所至弟子滿座,而未常以師席自居。

十六年,從姑山崩,大風拔木,刻期以九月朔觀化。

諸生請留一日,明日午刻乃卒,年七十四。

少時讀薛文清語,謂:「萬起萬滅之私,亂吾心久矣,今當一切決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體。」

決志行之。

閉關臨田寺,置水鏡几上,對之默坐,使心與水鏡無二。

久之而病心火。

偶過僧寺,見有榜急救心火者,以為名醫,訪之,則聚而講學者也。

先生從眾中聽良久,喜曰:「此真能救我心火。」

問之,為顏山農。

山農者,名鈞,吉安人也。

得泰州心齋之傳。

先生自述其不動心於生死得失之故,山農曰:「是制欲,非體仁也。」

先生曰:「克去己私,復還天理,非制欲,安能體仁?」

山農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渴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

先生時如大夢得醒。

明日五鼓,即往納拜稱弟子,盡受其學。

山農謂先生曰:「此後子病當自愈,舉業當自工,科第當自致,不然者,非吾弟子也。」

已而先生病葵愈。

其後山農以事系留京獄,先生盡鬻田產脫之。

侍養於獄六年,不赴廷試。

先生歸田後,身已老,山農至,先生不離左右,一茗一果,必親進之。

諸孫以為勞,先生曰:「吾師非汝輩所能事也。」

楚人一胡一 宗正,故先生舉業弟子,已聞其有得於《易》,反北面之。

宗正曰:「伏羲平地此一畫,何也?」

先生累呈註腳,宗正不契,三月而後得其傳。

嘗苦格物之論不一,錯綜者久之,一日而釋然,謂「《大學》之道,必在先知,能先知之則盡。

《大學》一書,無非是此物事。

盡《大學》一書物事,無非是此本末始終。

盡《大學》一書之本末始終,無非是古聖《六經》之嘉言善行。

格之為義,是即所謂法程,而吾儕學為大人之妙術也」。

夜趨其父錦臥榻陳之,父曰:「然則經傳不分乎?」

曰:「《大學》在《禮記》中,本是一篇文字,初則概而舉之,繼則詳而實之,總是慎選至善之格言,明定至大之學術耳。」

父深然之。

又嘗過臨清,劇病恍惚,見老人語之曰:「君自有生以來,觸而氣每不動,倦而目輒不瞑,擾攘而意自不分,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

先生愕然曰:「是則予之心得豈病乎?」

老人曰:「人之心體出自天常,隨物感通,原無定執。

君以夙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結一習一 。

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隨之矣。」

先生驚起叩首,流汗如雨,從此執念漸消,血脈循軌。

先生十有五而定志於張洵水,二十六而正學於山農,三十四而悟《易》於一胡一 生,四十六而證道於泰山丈人,七十而問心於武夷先生。

先生之學,以赤子良心、不學不慮為的,以天地萬物同體、徹形骸、忘物我為大。

此理生生不息,不須把持,不須接續,當下渾淪順適。

工夫難得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胸次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解纜放船,順風張棹,無之非是。

學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為心之本體,沉滯胸膈,留戀景光,是為鬼窟活計,非天明也。

論者謂龍溪筆勝舌,近溪舌勝筆。

顧盻呿欠,微談劇論,所觸若春行雷動,雖素不識學之人,俄頃之間,能令其心地開明,道在現前。

一洗理學膚淺套括之氣,當下便有受用,顧未有如先生者也。

然所謂渾淪順適者,正是佛法一切現成,所謂鬼窟活計者,亦是寂子速道,莫入一陰一界之呵,不落義理,不落想像,先生真得祖師禪之一精一者。

蓋生生之機,洋溢天地間,是其流行之體也。

自流行而至畫一,有川流便有敦化,故儒者於流行見其畫一,方謂之知性。

若徒見氣機之鼓蕩,而玩弄不已,猶在一陰一陽一邊事,先生未免有一間之未達也。

夫儒釋之辨,真在毫釐。

今言其偏於內,而不可以治天下國家,又言其只自私自利,又言只消在上斷,終是判斷不下。

以羲論之,此流行之體,儒者悟得,釋氏亦悟得,然悟此之後,復大有事,始究竟得流行。

今觀流行之中,何以不散漫無紀?何以萬殊而一本?主宰歷然。

釋氏更不深造,則其流行者亦歸之野馬塵埃之聚散而已,故吾謂釋氏是學焉而未至者也。

其所見固未嘗有差,蓋離流行亦無所為主宰耳。

若以先生近禪,並棄其說,則是俗儒之見,去聖亦遠矣。

許敬菴言先生「大而無統,博而未純」,已深中其病也。

王塘南言先生「早歲於釋典玄宗,無不探討,緇流羽客,延納弗拒,人所共知。

而不知其取長棄短,迄有定裁。

《會語》出晚年者,一本諸《大學》孝弟慈之旨,絕口不及二氏。

其孫懷智嘗閱《中峰廣錄》,先生輒命屏去,曰:『禪家之說,最令人躲閃,一入其中,如落陷阱,更能轉頭出來,復歸聖學者,百無一二。

』」可謂知先生之長矣。

楊止菴《上士一習一 疏》云:「羅汝芳師事顏鈞,談理學;師事一胡一 清虛,(即宗正。

)談燒煉,採取飛昇;師僧玄覺,談因果,單傳直指。

其守寧國,集諸生,會文講學,令訟者跏趺公庭,斂目觀心,用庫藏充餽遺,歸者如市。

其在東昌、雲南,置印揩堂,胥吏雜用,歸來請托煩數,取厭有司。

每見士大夫,輒言三十三天,憑指箕仙,稱呂純一陽一自終南寄書。

其子從丹師,死於廣,乃言日在左右。

其誕妄如此。」

此則賓客雜沓,流傳錯誤,毀譽失真,不足以掩先生之好學也。

語錄

問:「今時談學,皆有個宗旨,而先生獨無。

自我細細看來,則似無而有,似有而無也。」

羅子曰:「如何似無而有?」

曰:「先生隨言對答,多歸之赤子之心。」

曰:「如何似有而無?」

曰:「纔說赤子之心,便說不慮不學,卻不是似有而無,茫然莫可措手耶?」

曰:「吾子亦善於形容矣。

其實不然。

我今問子初生亦是赤子否?」

曰:「然。」

曰:「初生既是赤子,難說今日此身不是赤子。

長成此時,我問子答,是知能之良否?」

曰:「然。」

曰:「即此問答,用學慮否?」

曰:「不用。」

曰:「如此則宗旨確有矣。」

曰:「若只是我問你答,隨口應聲,個個皆然,時時如是,雖至白首,終同凡夫,安望有道可得耶?」

曰:「其端只在能自信從,其機則始於善自覺悟。

虞廷言道,原說其心惟微,而所示工夫,卻要惟一精一惟一。

有一精一妙的工夫,方入得微妙的心體。」

曰:「赤子之心,如何用工?」

曰:「心為身主,身為神捨,身心二端,原樂於會合,苦於支離。

故赤子孩提,欣欣長是歡笑,蓋其時身心猶相凝聚。

及少少長成,心思雜亂,便愁苦難當。

世人於此隨俗一習一 非,往往馳求外物,以圖安樂。

不思外求愈多,中懷愈苦,老死不肯回頭。

惟是有根器的人,自然會尋轉路。

曉夜皇皇,或聽好人半句言語,或見古先一段訓詞,憬然有個悟處,方信大道只在此身。

此身渾是赤子,赤子渾解知能,知能本非學慮,至是精神自是體貼,方寸頓覺虛明,天心道脈,信為潔淨一精一微也已。」

曰:「此後卻又如何用工?」

曰:「吾子只患不到此處,莫患此後工夫。

請看慈母一之 字嬰兒,調停斟酌,不知其然而然矣。」

問:「學問有個宗旨,方好用工,請指示。」

曰:「《中庸》性道,首之天命,故曰『道之大原,出於天』,又曰『聖希天』。

夫天則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者也。

聖則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者也。

欲求希聖希天,不尋思自己有甚東西可與他打得對同,不差毫髮,卻如何希得他?天初生我,只是個赤子。

赤子之心,渾然天理,細看其知不必慮,能不必學,果然與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的體段,渾然打得對同過。

然則聖人之為聖人,只是把自己不慮不學的見在,對同莫為莫致的源頭,久久便自然成個不思不勉而從容中道的聖人也。

赤子出胎,最初啼叫一聲,想其叫時,只是愛戀母親懷抱,卻指這個愛根而名為仁,推充這個愛根以來做人,合而言之曰『仁者人也』。

親親為大,若做人的常是親親,則愛深而其氣自和,氣和而其容自婉,一些不忍惡人,一些不敢慢。

人所以時時中庸,其氣象出之自然,其功化成之渾然也。」

問:「掃浮雲而見天日,與吾儒宗旨同否?」

曰:「後儒亦有錯認以為治心工夫者,然與孔、孟宗旨,則迥然冰炭也。

《論》、《孟》之書具在,如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曰『凡有四端於我者』云云,看他受用,渾是青天白日,何等簡易方便也。」

曰:「一習一 染聞見,難說不是天日的浮雲,故學者工夫要如磨鏡,塵垢決去,光明方顯。」

曰:「吾心覺悟的光明,與鏡面光明卻有不同。

鏡面光明與塵垢原是兩個,吾心先迷後覺,卻是一個。

當其覺時,即迷心為覺,則當其迷時,亦即覺心為迷也。

夫除覺之外,更無所謂迷,而除迷之外,亦更無所謂覺也。

故浮雲天日,塵埃鏡光,俱不足為喻。

若必欲尋個譬喻,莫如冰之與水,猶為相近。

吾人閒居,放肆一切利慾愁苦,即是心迷,譬則水之遇寒,凍而凝結成冰,固滯蒙昧,勢所必至。

有時師友講論,胸次瀟灑,是心開朗,譬則冰之暖氣消融,解釋成水,清瑩活動,亦勢所必至也。

冰雖凝而水體無殊,覺雖迷而心體具在,方見良知宗旨,貫古今,徹聖愚,通天地萬物而無二、無息者也。」

問:「今時士子,祗徇聞見讀書,逐枝葉而忘根本,何道可反茲一習一 ?」

曰:「枝葉與根本,豈是兩段?觀之草木,徹頭徹尾,原是一氣貫通,若頭尾分斷,則便是死的。

雖雲根本,堪作何用?只要看用功志意何如。

若是切切要求根本,則凡所見所聞皆歸之根本,若是尋枝覓葉的肚腸,則雖今日盡有玄談,亦將作舉業套子矣。」

問:「向蒙指示,謂不必汲汲,便做聖人,且要詳審去向,的確地位。

承教之後,翻覺工夫最難湊泊,心胸茫無畔岸。」

曰:「此中有個機括,只怕汝不能自承當耳。」

曰:「如何承當?」

曰:「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氣力,有大識見,就此安心樂意而居天下之廣居,明目張膽而行天下之大道。

工夫難到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胸次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解纜放,順風張棹,則巨浸汪洋,縱橫任我,豈不一大快事也哉!」曰:「是果快活。」

曰:「此時汝我雖十數人,而心心相照,只蕩然一片,了無遮隔也。」

眾譁然曰:「果是渾忘各人形體矣,但此即是致廣大否?」

曰:「致廣大而未盡一精一微也。」

曰:「如何方盡一精一微?」

曰:「一精一與粗對,微與顯對。

今子胸中看得個廣大,即粗而不一精一矣,目中見有個廣大,便顯而不微矣。

若到性命透徹之地,工夫純熟之時,則終日終年,長是簡簡淡淡,一溫一 一溫一 醇醇,未嘗不廣大而未嘗廣大,未嘗廣大而實未嘗不廣大也。

是則無窮無盡而極其廣大,亦無方無體而極其一精一微也已。」

曰:「不知方體如何應事?」

曰:「若不是志氣堅銳,道理深遠,精神凝聚,則何能如此廣大?如此一精一微?故即是可以應事,即是可名工夫,亦即是而可漸學聖人也已。」

問:「吾人在世,不免身家為累,所以難於為學。」

曰:「卻倒說了。

不知吾人只因以學為難,所以累於身家耳。

即如纔歌三十六宮都是春,夫天道必有一陰一陽一,人世必有順逆,今曰三十六宮都是春,則天道可化一陰一而為純一陽一矣。

夫天道可化一陰一而為一陽一,人世獨不可化逆而為順乎?此非不近人情,有所勉強於其間也。

吾人只能專力於學,則精神自能出拔,物累自然輕渺。

莫說些小得失,憂喜毀譽榮枯,即生死臨前,且結纓易簀,曳杖逍遙也。」

問:「臨事輒至倉皇,心中更不得妥貼靜定,多因養之未至,故如是耳。」

曰:「此養之不得其法使然。

因先時預有個要靜定之主意,後面事來多合他不,以致相違相競,故臨時衝動不寧也。」

曰:「靜定之意,如何不要?孟子亦說不動心。」

曰:「心則可不動,若只意思作主,如何能得不動?孟子是以心當事,今卻以主意去當事。

以主意為心,則任養百千萬年,終是要動也。」

問:「善念多為雜念所勝,又見人不如意,暴發不平事,已輒生悔恨,不知何以對治?」

曰:「譬之天下路徑,不免石塊高低,天下河道,不免灘瀨縱橫。

善推車者,輪轅迅飛,則塊磊不能為礙,善操舟者,篙槳方便,則灘瀨不能為阻。

所云雜念忿怒,皆是說前日後日事也。

工夫緊要,只論目前。

今且說此時相對,中心念頭,果是何如?」

曰:「若論此時,則恭敬安和,只在專志聽教,一毫雜念也不生。」

曰:「吾子既已見得此時心體,有如是好處,卻果信得透徹否?」

大眾忻然起曰:「據此時心體,的確可以為聖為賢,而無難事也。」

曰:「諸君目前各各奮躍,此正是車輪轉處,亦是槳勢快處,更愁有甚麼崎嶇可以阻得你?有甚灘瀨可以滯得你?況『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則此個輪,極是易轉,此個槳,極為易搖,而王道蕩蕩平平,終身由之,絕無崎嶇灘瀨也。

故自黃中通理,便到暢四肢,發事業,自可欲之善,便到大而化,聖而神。

今古一路學脈,真是簡易直截,真是快活方便。

奈何天下推車者,日數千百人,未聞以崎嶇而回轍;行舟者,日數千百人,未聞以灘瀨而停棹,而吾學聖賢者,則車未嘗推,而預愁崎嶇之阻,舟未曾發,而先懼灘瀨之橫,此豈路之扼於吾人哉?亦果吾人之自扼也?」

問:「吾人心與天地相通,只因有我之私,便不能合。」

曰:「若論天地之德,雖有我亦隔他不得。」

曰:「如何隔不得?」

曰:「即有我之中,亦莫非天地生機之所貫徹,但謂自家愚蠢而不知之則可,若謂他曾隔斷得天地生機則不可。」

曰:「極惡之人,雷霆且擊之,難說與天不隔。」

曰:「雷擊之時,其人驚否?」

曰:「驚。」

「被擊之時,其人痛否?」

曰:「痛。」

曰:「驚是孰為之驚,痛是孰為之痛?然則雷能擊死其人,而不能擊死其人之驚與痛之天也已。」

問:「吾儕須是靜坐,日久養出端倪,方纔下手工夫有實落處。」

曰:「請問靜養之法?」

曰:「聖學無非此心,此心須見本體,故今欲向靜中安閒調攝,使我此心精明朗照,瑩徹澄湛,自在而無擾,寬舒而不迫,然後主宰既定,而應務方可不差。

今於坐時,往往見得前段好處,但至應事接物,便奪去不能?久,甚是懊惱。」

羅子慨然興歎曰:「子志氣誠是天挺人豪,但學脈如所云,不無誤子矣。

雖然,何啻子耶!即漢儒以來,千有餘年,未有不如是會心誤卻平生者。

殊不知天地生人,原是一一團一 靈物,萬感萬應而莫究根原,渾渾淪淪而初無名色,只一心字,亦是強立。

後人不省,緣此起個念頭,就會生個識見,露個光景,便謂吾心實有如是本體,本體實有如是朗照,實有如是澄湛,實有如是自在寬舒。

不知此段光景,原從妄起,必隨妄滅。

及來應事接物,還是用天生靈妙渾淪的心。

心盡在為他作主幹事,他卻嫌其不見光景形色,回頭只去想念前段心體,甚至欲把捉終身,以為純亦不已,望顯發靈通,以為宇泰天光。

用力愈勞,違心愈遠。」

興言及此,為之哀惻曰:「靜坐下手,不知如何方是!」曰:「孔門學習 ,只一『時』字。

天之心以時而顯,人之心以時而用,時則平平而了無造作,時則常常而初無分別,入居靜室而不異廣庭,出宰事為而即同經史。

煩囂既遠,趣味漸深,如是則坐愈靜而意愈閒,靜愈久而神愈會,尚何心之不真,道之不凝,而聖之不可學哉!」

問:「欲為人,如何存心?」

曰:「知人即知心矣。

《洪範》說人有視聽言動思,蓋大體小體兼備,方是全人,視聽言動思兼舉,方是全心。

但人初生,則視聽言動思渾而為一,人而既長,則視聽言動思分而為二。

故要存今日既長時的心,須先知原日初生時的心。

子觀人之初生,目雖能視,而所視只在爹娘哥哥;耳雖能聽,而所聽只在爹娘哥哥,口雖能啼,手足雖能摸索,而所啼所摸也只在爹娘哥哥。

據他認得爹娘哥哥,雖是有個心思,而心思顯露,只在耳目視聽身口動叫也。

於此看心,方見渾然無二之真體,方識純然至善之天機。

吾子敢說汝今身體,不是原日初生的身體?既是初生身體,敢說汝今身中即無渾沌合一之良心?漸漸湊泊將來,可見知得人真,便知得心真,知得心真,便存得心真。」

問:「吾儕求道,非不切切,無奈常時間斷處多。」

曰:「試說如何間斷?」

曰:「某常欲照管持守此個學問,有時不知不覺忽然忘記,此便是間斷處也。」

曰:「此則汝之學問原系頭腦欠真,莫怪工夫不純也。

蓋學是學聖,聖則其理必妙。

子今只去照管持守,卻把學問做一件物事相看。

既是物事,便方所而不圓妙,縱時時照見,時時守住,亦有何用?我今勸汝,且把此等物事放下一邊,待到半夜五更,自在醒覺時節,必然思想要去如何學問,又必思想要去如何照管持守我的學問。

當此之際,輕輕快快轉個念頭,以自審問說道,學問此時雖不現前,而要求學問的心腸,則即現前也,照管持守工夫,雖未得力,而要去照管持守一段精神,卻甚得力也。

當此之際,又輕輕快快轉個念頭,以自慶喜說道,我何不把現前思想的心腸,來做個學問,把此段緊切的精神,來當個工夫,則但要時便無不得,隨處去更無不有。

所謂身在是而學即在是,天不變而道亦不變,安心樂意,豈止免得間斷,且綿綿密密,直至神聖一地位,而一無難也已。」

問:「尋常如何用工?」

曰:「工夫豈有定法。

某昨夜靜思,此身百年,今已過半,中間履歷,或憂戚苦惱,或順適欣喜,今皆窅然如一大夢。

當時通身汗出,覺得苦者不必去苦,欣者不必去欣,終是同歸於盡。

再思過去多半只是如此,則將來一半亦只如此,通總百年都只如此。

如此卻成一片好寬平世界也,所謂坦蕩蕩不過如此。」

曰:「然則喜怒哀樂皆可無耶?」

曰:「喜怒哀樂原因感觸而形,故心如空谷,呼之則響,原非其本有也。

今只慮子心未必能坦蕩耳。

若果坦蕩,到得極處,方可言未發之中。

既全未發之中,又何患無中節之和耶?君子戒慎恐懼,正怕失了此個受用,無以為位育本源也。」

今人懇切用工者,往往要心地明白,意思快活。

纔得明白快活時,俄頃之間,倏爾變幻,極其苦惱,不能自勝。

若能於變幻之時,急急回頭,細看前時明白者,今固恍惚矣;前時快活者,今固冷落矣。

然其能俄頃明白而為恍惚,變快活而為冷落,至神至速,此卻是個甚麼東西?此個東西,即時時在我,又何愁其不能變恍惚而為明白,變冷落而為快活也。

故凡夫每以變幻為此心憂,聖人每以變幻為此心喜。

一友自述其平日用工,只在念頭上纏擾。

好靜惡動,貪明懼昏,種種追求,便覺時得時失,時出時入,間斷處常多,純一處常少,苦不能禁。

方悟心中靜之與動,明之與暗,皆是想度意見而成,感遇或殊,則光景變遷,自謂既失,乃或倏然形見,自謂已得,乃又忽然泯滅,總無憑準。

於是一切醒轉,更不去此等去處計較尋覓,卻得本心渾淪,只不合分別,便自無間斷,真是坦然蕩蕩,而悠然順適也。

或詰之曰:「如此渾淪,然則善不消為,惡不必去耶?」

友不能答。

羅子代之答曰:「只患渾淪不到底耳。

蓋渾淪順適處,即名為善,而違礙處,便名不善也。

故只渾淪到底,即便不善化而為善也,非為善去惡之學而何?」

眾皆有省。

一友每常用工,閉目觀心。

羅子問之曰:「君今相對,見得心中何如?」

曰:「然也。

但常恐不能保守,奈何?」

曰:「且莫論保守,只恐或未是耳。」

曰:「此處更無虛假,安得不是?且大家俱在此坐,而中,至此未之有改也。」

羅子謂:「天性之知,原不容昧,但能盡心求之,明覺通透,其機自顯而無蔽矣。

故聖賢之學,本之赤子之心以為根源,又徵諸庶人之心,以為日用。

若坐下心中,卻赤子原未帶來,而與大眾亦不一般也。

吾人有生有死,我與老丈存日無多,須知渾非天性,而出自人為。

今日天人之分,便是將來鬼神之關也。

今在生前能以天明為明,則言動條暢,意氣舒展,比至歿身,不為神者無幾。

若今不以天明為明,只沉滯襟膈,留戀景光,幽一陰一既久,歿不為鬼者亦無幾矣。」

其友遽然曰:「怪得近來用工,若日中放過處多,則夜臥夢魂自在;若日中光顯太盈,則夢魂紛亂顛倒,令人不堪。

非遇先生,幾枉此生矣。」

問:「用工,思慮起滅,不得寧貼。」

曰:「非思慮之不寧,由心體之未透也。

吾人日用思慮,雖有萬端,而心神止是一個。

遇萬念以滯思慮,則滿腔渾是起滅,其功似屬煩苦。

就一心以宰運化,則舉動更無分別,又何起滅之可言哉!《易》曰:『天下何思何慮,殊途而同歸,一致而百慮。

』夫慮以百言,此心非無思慮也,惟一致以統之,則返殊而為同,化感而為寂。

渾是妙心,更無他物。

欲求纖毫之思慮,亦了不可得也。」

一生遠來,問以近時工夫,曰:「於心猶覺有疑。」

曰:「何疑也?」

曰:「許多書旨,尚未明白。」

曰:「子許多書未明,卻纔如何喫了茶,喫了飯,今又如何在此立談了許久時候耶?」

傍一生笑曰:「渠身上書一向盡在明白,但想念的書尚未明白耳。」

其生恍然有省。

一友執持懇切,久覺過苦,求一脫灑工夫。

曰:「汝且莫求工夫,同在講會,隨時臥起,再作商量。」

旬日,其友躍然曰:「近覺生意勃勃,雖未用力而明白可愛。」

曰:「汝信得當下即是工夫否?」

曰:「亦能信得,不知何如可不忘失?」

曰:「忘與助對,汝欲不忘,即必有忘時。

不追心之既往,不逆心之將來,任他寬洪活潑,真是水流物生,充天機之自然,至於?久不息而無難矣。」

問:「別後如何用工?」

曰:「學問須要平易近情,不可手太重。

如粗茶淡飯,隨時遣日,心既不勞,事亦了當,久久成熟,不覺自然有個悟處。

蓋此理在日用間,原非深遠,而工夫次第亦難以急迫而成。

學能如是,雖無速化之妙,卻有雋永之味也。」

問:「某用工致知,力行不見有個長進處。」

曰:「子之致知,知個甚的?力行,行個甚的?」

曰:「是要此理親切。」

曰:「如何是理?」

曰:「某平日說理,只事物之所當然便是。」

曰:「汝要求此理親切,卻捨了此時而言平日,便不親切;捨了此時問答,而言事物,當然又不親切。」

曰:「此時問答,如何是理之親切處?」

曰:「汝把問答與理看作兩件,卻求理於問答之外,故不親切。

不曉我在言說之時,汝耳凝然聽,汝心然想,則汝之耳,汝之心,何等條理明白也。

言未透徹,則默然不答,言纔透徹,便隨眾欣然,如是則汝之心,汝之口,又何等條理明白也。」

曰:「果是親切。」

曰:「豈止道理為親切哉!如此明辯到底,如此請教不怠,又是致知力行而親切處矣。」

問:「吾儕或言觀心,或言行己,或言博學,或言守靜,先生皆未見許,然則誰人方可以言道耶?」

曰:「此捧茶童子卻是道也。」

一友率爾曰:「豈童子亦能戒慎恐懼耶?」

羅子曰:「茶房到此,幾層廳事?」

眾曰:「三層。」

曰:「童子過許多門限階級,不曾打破一個茶甌。」

其友省悟曰:「如此童子果知戒懼,只是日用不知。」

羅子難之曰:「他若不是知,如何會捧茶,捧茶又會戒懼?」

其友語塞。

徐為解曰:「知有兩樣,童子日用捧茶是一個知,此則不慮而知,其知屬之天也。

覺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個知,此則以慮而知,其知屬之人也。

天之知是順而出之,所謂順,則成一人 成物也。

人之知卻是返而求之,所謂逆,則成聖成神也。

故曰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

人能以覺悟之竅,而妙合不慮之良,使渾然為一方,是睿以通微,神明不測也。」

問:「今若全放下,則與常人何異?」

曰:「無以異也。」

曰:「既無以異,則何以謂之聖學也?」

曰:「聖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聖人而不肯安心者也。

故聖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為聖人矣;常人本是聖人,因其自昧,故本聖人而卒為常人矣。」

諸友靜坐,寂然無譁,將有欲發問者,羅子止之。

良久,語之曰:「當此靜默之時,澄慮反求:如平時躁動,今覺凝定;平時昏昧,今覺虛朗;平時怠散,今覺整肅。

使此心良知,光徹,則人人坐間,各抱一明鏡於懷中,卻請諸子將自己頭面對鏡觀照,若心事端莊,則如冠裳濟楚,意態自然精明;若念頭塵俗,則蓬頭垢面,不待旁觀者恥笑,而自心惶恐,又何能頃刻安耶?」

曰:「三自反可是照鏡否?」

曰:「此個鏡子,與生俱生,不待人照而常自照,人纖毫瞞他不過。

故不忠不仁,亦是當初自己放過。

自反者,反其不應放過而然,非曰其始不知,後因反己乃知也。」

曰:「吾儕工夫,安能使其常不放過耶?」

曰:「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誰肯蓬頭垢面以度朝夕耶?」

一廣文自敘平生為學,已能知性。

羅子問:「君於此時,可與聖人一般否?」

曰:「如此說則不敢。」

曰:「既知是性,豈又與聖人不似一般?」

曰:「吾性與聖一般,此是從赤子胞胎時說。

若孩提稍有知識,已去聖遠矣。

故吾儕今日只合時時照管本心,事事歸依本性,久則聖賢乃可希望。」

時方飲茶遜讓,羅子執茶甌問曰:「君言照管歸依,俱是恭敬持甌之事,今且未見甌面,安得遽論持甌恭謹也?」

曰:「我於甌子,也曾見來,也曾持來,但有時見,有時不見,有時持,有時忘記持,不能如聖人之?常不失耳。」

曰:「此個性,只合把甌子作譬,原卻不即是甌子。

甌子則有見有不見,而性則無不見也。

甌子則有持有不持,而性則原不待持也。

不觀《中庸》說『率性謂道,道不可須臾離』,今雲見持不得?常,則是可以離矣。

可離則所見所持原非是性。」

曰:「此性各在。

當人稍有識者,誰不能知,況用功於此者乎?」

曰:「君言知性,如是之易!此性之所以難知也,孟子之論知性,必先之以盡心。

苟心不能盡,則性不可知也。

知性則知天,故天未深知,則性亦未可為知也。

君試反而思之,前日工夫,果能既竭其心思乎?今時受用,果能知天地之化育乎?若果知時,便骨肉皮毛,渾身透亮,河山草樹,大地回春,安有見不能常持、不能久之弊?苟仍是舊日境界,我知其必然未曾知也。」

廣文沉思,未有以應。

童子捧茶方至,羅子指而謂一友曰:「君自視與童子何如?」

曰:「信得更無兩樣。」

頃此復問曰:「不知君此時何所用功?」

曰:「此時覺心中光明,無有沾滯。」

曰:「君前雲與捧茶童子一般,說得儘是;今雲心中光明,又自己翻帳也。」

友遽然曰:「並無翻帳。」

曰:「童子見在,請君問他,心中有此光景否?若無此光景,則分與君兩樣。」

廣文曰:「不識先生心中工夫卻是如何?」

曰:「我的心,也無個中,也無個外。

所謂用功也,不在心中,也不在心外。

只說童子獻茶來時,隨眾起而受之,從容啜畢,童子來接時,隨眾付而與之。

君必以心相求,則此無非是心;以工夫相求,則此無非是工夫。

若以聖賢格言相求,則此亦可說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也。」

廣文恍然自失。

褲文再過訪,自述近得個悟頭,甚是透徹。

羅子問其詳,對曰:「向時見未真確,每雲自己心性時得時失,中無定主,工夫安能純一。

殊不知耳目口鼻心思,天生五官,職司一樣。

試說吾此耳、此目,終日應接事物,誰曾一時無耳目哉?耳目既然,則終日應接事物,又誰曾一時無心思哉?耳目心思既皆常在,則內外主宰已定,而自己工夫豈不漸漸純熟而安全也哉?」

羅子笑曰:「此悟雖妙,恐終久自生疑障。」

廣文不服,羅子曰:「今子悟性固常在,獨不思善則性在時為之,而不善亦性在時為之也,以常在而主張性宗,是又安得謂性善耶?」

廣文自失,問:「將奈何?」

曰:「是不難。

蓋常在者,性之真體,而為善為不善者,性之浮用。

體則足以運用,用不能以遷體也。

試思耳之於聲,目之於色,其千變萬化於前者,能保其無美惡哉?是則心思之善不善也,然均聽之、均視之,一一更均明曉而辯別之,是則心思之能事,性天之至善,而終日終身更非物感之可變遷者也。」

廣文曰:「先生之悟小子也,是死而復生之矣。」

羅子令太湖,講性命之學,其推官以為迂也。

直指慮囚,推官與羅子侍,推官靳羅子於直指曰:「羅令,道學先生也。」

直指顧羅子曰:「今看此臨刑之人,道學作如何講?」

羅子對曰:「他們平素不識學問,所以致有今日。

但吾輩平素講學,又正好不及他今日。」

直指詰之曰:「如何不及?」

曰:「吾輩平時講學,多為性命之談,然亦虛虛談過,何曾真切為著性命?試看他們臨刑,往日種種所為,到此都用不著,就是有大名位、大爵祿在前,也都沒幹。

他們如今都不在念,只一心要求保全性命,何等真切!吾輩平日工夫,若肯如此,那有不到聖賢道理?」

直指不覺嘉歎,推官亦肅然。

羅子行鄉約於海春書院,面臨滇海,青苗滿目,客有指柏林而告曰:「前年有司遷學,議伐宮牆樹以充用,群鳥徙巢而去。

分守李同野止勿伐,群鳥一夕歸巢如故。」

言訖飛鳴上下,樂意相關。

昆一陽一州守夏漁請曰:「?謂聖賢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勞,而去之愈遠。

豈知性命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間,言動事為,其停當處,即與聖賢合一也。」

羅子曰:「停當二字,尚恐未是。」

夏守瞿然曰:「言動事為,可不要停當耶?」

曰:「可知言動事為,方纔可說停當,則子之停當,有時而要,有時而不要矣。

獨不觀茲柏林之禽鳥乎?其飛鳴之相關何如也?又不觀海疇之青苗乎?其生機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當求之,則此鳥此苗何時而為停當,何時而為不停當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造化之妙。

』原是貫徹渾融。

而子早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無往莫非此體,豈待言動事為,方思量得個停當?又豈直待言動事為停當,方始說道與古先賢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見,則臨言動事為,固是錯過,而既臨言動事為,亦總是錯過矣。」

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捨晝夜。

吾人心體,未嘗一息有間。

今當下生意津津,不殊於禽鳥,不殊於新苗,往時萬物一體之仁,果覺渾淪成片矣。

欲求停當,豈不是個善念?但善則便落一邊,既有一邊善,便有一邊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

如何能得晝夜相通?如何能得萬物一體?顏子得此不息之體,其樂自不能改。

若說以貧自安而不改,淺之乎窺聖賢矣!」

問:「人欲雜時,作何用藥?」

曰:「言善惡者,必先善而後惡;言吉凶者,必先吉而後凶。

今盈宇宙中,只是個天,便只是個理,惟不知是天理者,方始化作欲去。

如今天日之下,原只是個光亮,惟瞽了目者,方始化作暗去。」

匡丑,羅子過臨清,忽遘重病。

倚榻而坐,恍若一翁來言曰:「君身病稍康,心病則復何如?」

羅子不應。

翁曰:「君自有生以來,遇觸而氣每不動,當倦而目輒不瞑,擾攘而意自不分,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痼疾也。」

羅子愕然曰:「是則予之心得曷言病?」

翁曰:「人之心體出自天常,隨物感通,原無定執。

君以宿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結一習一 。

日中固無紛擾,夢?亦自昭然。

君今謾喜無病,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

蓋人之志意長在目前,蕩蕩平平,與天日相一交一 ,此則一陽一光宣朗,是為神境,令人血氣一精一爽,內外調暢。

如或志氣沉滯,胸臆隱隱約約,如水鑑相涵,此則一陰一靈存想,是為鬼界,令人脈絡糾纏,內外膠泥。

君今一陰一陽一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為善學者乎?」

羅子驚起汗下,從是執念潛消,血脈循軌。

問:「夫子臨終逍遙氣象。」

曰:「去形骸雖顯,而其體滯礙;本心雖隱,而其用圓通。

故長慼慼者,務活其形者也;坦蕩蕩者,務活其心者也。

形當活時,尚苦滯礙,況其僵什而死耶?心在軀殼,尚能圓通,況離形超脫,則乘化御天,周遊六虛,無俟推測。

即諸君此時對面,而其理固明白現前也,又何疑哉?」

問:「有人一習一 靜,久之遂能前知者,為不可及。」

曰:「不及他不妨,只恐及了倒有妨也。」

曰:「前知如何有妨?」

曰:「正為他有個明瞭,所以有妨。

蓋有明之明,出於人力,而其明小;無明之明,出於天體,而其明大。

譬之暗室,張燈自耀其光,而日麗山河,反未獲一也已。」

萬言策問疾。

羅子曰:「此道炳然宇宙,原不隔乎分塵。

故人己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說,古今自直達也。

後來見之不到,往往執諸言詮。

善求者一切放下,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

謂懷智曰:「汝於人物,切不可起揀擇心,須要賢愚善惡,一切包容,直到物我兩忘,方是汝成就處。」

智臥病,先生問曰:「病中工夫何如?」

智曰:「甚難用工。」

先生曰:「汝能似無病時,便是工夫。」

顆今學者,曉得去做聖人,而不曉得聖人即是自己,故往往去尋作聖門路,殊不知門路一尋,便去聖萬里矣。

人不信我,即是我欺人處。

務要造到人無不信,方是學問長進。

問:「人心之知,本然常明,此《大學》所以首重明明德,何如?」

羅子曰:「聖人之言,原是一字不容增減。

其謂『明德』,則德只是個明,更說個『有時而昏』不得。

如謂『顧諟天之明命』,亦添個『有時而昏』不得也。」

曰:「明德如是,何以必學以明之耶?」

曰:「《大學》之謂明明,即《大易》之謂乾乾也。

天行自乾,吾乾乾而已;天德本明,吾明明而已。

故知必知之,不知必知之,是為此心之常知。

而夫子誨子路以知,只是知其知也,若謂由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則當時已謂是知也,而郤猶有所未知,恐非夫子確然不易之辭矣。」

曰:「從來見孟子說『性善』,而《中庸》說『率性之謂道』;孟子說『直養』,而孔子說『人之生也直』。

常自未能解了,蓋謂性必全善,方纔率得,生必通明,方纔以直養得。

奈何諸家議論,皆雲性有氣質之雜,而心有物慾之蔽。

夫既有雜,則善便率得,惡將如何率得?夫既有蔽,則明便直得,昏則如何直得?於是自心疑惑不定,將聖賢之言,作做上智邊事,只得去為善去惡,而性且不敢率;只得去存明去昏,而養且不敢直。

卒之愈去而惡與昏愈甚,愈存而善與明愈遠。

今日何幸得見此心知體,便是頭頭是道,而了了幾通也耶?」

曰:「雖然如是,然郤不可謂遂無善惡之雜與昏明之殊也。

只能彀得此個知體到手,□□憑我為善去惡,而總叫做率性,盡我存明去昏,總叫直養,無害也已。」

問:「古今學術,種種不同,而先生主張,獨以孝弟慈為化民成俗之要,雖是渾厚和平,但人情世一習一 ,叔季已多頑劣。

即今刑日嚴,猶風俗日偷,更為此說,將不益近迂乎?」

羅子曰:「夫人情之兇惡,孰甚於戰國、春秋?世一習一 之強悖,孰甚於戰國、春秋?今攷訂《四書》所載之行事言辭,非君臣問答於朝廷,則師友叮嚀於授受。

夫豈於人情略不照瞭,世一習一 總未籌畫也哉!乃其意氣之發揚,心神之諄切,惟在於天經地義所以感通而不容己者,則其言為之獨至。

物理人倫,所以聯屬而不可解者,則其論為之尤詳。

此不惟孔、孟之一精一微,可以竊窺,而造化之消息,亦足以概探矣。

夫天命之有一陰一陽一,人事之有善惡,總之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

然天以一陽一為主,而一陰一其所化也;心以善為主,而惡其所變也,故仁之勝不仁,猶水之勝火。

蓋主者其所常存,而變之與化,固其所暫出也。

今以一杯之水,救一車薪之火而不勝,則曰水不勝火,豈不與於不仁之甚者哉!此即軻氏之時言之,若今茲則尤異然者矣。

是故仁親性善之旨,孔、孟躬親倡之,當時已鮮聽從,其後不愈遠而愈迷哉!刑法把持之效,申、韓躬親致之,當時已盡趨慕,其後不愈久而愈熾哉!渴在軻氏,水止一杯,茲將涓滴難尋矣;火止車薪,茲將燎原滿野矣。

於是較勝負於仁不仁之間,夫非大不知量者哉!所幸火雖燎原,而究竟無根,暫而不能久也;水雖涓滴,而原泉混混,不捨晝夜也,故曰:『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

』無所不至者,終只是人,不容偽者,到底是天。

天下之事,責之己者近而易,望之人者遠而難,其勢使之然也。

故今為世道計者,請自吾輩之學問先之。

吾輩為學問謀者,請自身心之本源先之。

今天下孔、孟之《四書》,群然讀之,而《四書》之意義,則紛然一習一 之,曾有一人而肯信人性之皆善哉?反之己身,有一人而肯信自性之為善哉?夫性善者,作聖之張本,能知性善,而聖賢乃始人人可以為之也。

聖賢者,人品之最貴,知其可為聖賢,而於人人乃始不以卑賤而下視之也。

上人者,庶人之所瞻趨,如上視己以貴重,而人人又安忍共甘卑賤而不思振拔也哉!某自始入仕途,今計年歲將及五十,竊觀五十年來,議律例者,則日密一日;制刑具者,則日嚴一日;任稽察、施拷訊者,則日猛一日。

每當堂階之下,牢獄之間,其血肉之淋漓,未嘗不鼻酸額蹙,為之歎曰:『此非盡人之子與?非曩昔依依於父母一之 懷,戀戀於兄妹之傍者乎?夫豈其皆善於初,而不皆善於今哉?及睹其當疾痛而聲必呼父母,覓相依而勢必先兄弟,則又信其善於初者,而未必皆不善於今也已。

故今諦思吾儕能先明孔、孟之說,則必將信人性之善,信其善而性靈斯貴矣,貴其靈而軀命斯重矣。

茲誠轉移之機,當汲汲也,隆冬冰雪,一一陽一回,消即俄頃。

諸君第目前日用,惟見善良,歡欣愛養,則民之頑劣,必思掩藏,上之嚴峻,亦必少輕省。

謂人情世一習一 ,終不可移者,死亦無是理矣。」

某至不才,然幸生儒家,方就口食,先妣即自授《孝經》、《小學》、《論》、《孟》諸書,而先君遇有端緒,每指點目前,孝友和平,反覆開導。

故尋常於祖父伯叔之前,嬉游於兄弟姊妹之間,更無人不相愛厚。

但其時氣體孱弱,祖父最是憐念不離。

年至十五,方就舉業,遇新城張洵水先生諱璣,為人英爽高邁,且事母克孝,每謂人須力追古先。

於是一意思以道學自任,卻宗一習一 諸儒各樣工夫,屏私息念,忘寢忘食,奈無人指點,遂成重病。

賴先君覺某用功致疾,乃示以《傳一習一 錄》而讀之,其病頓愈,而文理亦復英發。

且遇楚中高士為說破《易經》,指陳為玄門造化。

某竊心自忻快,此是天地間大道真脈,奚啻玄教而已哉!嗣是科舉省城,縉紳大舉講會,見顏山農先生。

某具述昨遘危疾,而生死能不動心;今失科舉,而得失能不動心。

先生俱不見取,曰:「是制欲,非體仁也。」

某謂:「克去己私,復還天理,非制欲安能以遽體乎仁哉?」

先生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達。

如此體仁,何等直截?故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

某時大夢忽醒,乃知古今道有真脈,學有真傳,遂師事之。

比聯第歸家,苦格物莫曉,乃錯綜前聞,互相參訂,說殆千百不同,每有所見,則以請正先君,先君亦多首肯,然終是不為釋然。

三年之後,一夕忽悟今說,覺心甚痛快,中宵直趨臥內,聞於先君。

先君亦躍然起舞曰:「得之矣,得之矣。」

迄今追想一段光景,誠為生平大幸。

後遂從《大學》至善,推演到孝弟慈,為天生明德,本自一人之身,而未及家國天下。

乃凝頓自己精神,沉思數日,遐想十五之年,從師與聞道學,其時目諸章縫,俱是汙俗,目諸黎庶,俱是冥頑,而吾儕有志之士,必須另開一個蹊徑,以去息念生心,別啟一個戶牖,以去窮經。

造餅樣雖畫完全,飢飽了無干涉,徒爾勞苦身心,幾至喪亡莫救。

於此不覺驚惶戰慄,自幸宿世何緣得脫此等苦趣。

已又遐量童稚之初,方離乳哺,以就口食嬉嬉於骨肉之間,怡怡於日用之際,閒往閒來,相憐相愛,雖無甚大好處,卻又也無甚大不好處。

至於十歲以後,先人指點行藏,啟迪經傳,其意趣每每契合無違,每每躬親有得。

較之後來力去處,難易大相逕庭,則孟子孩提愛敬之良,不慮不學之妙,徵之幼稚,以至少長,果是自己曾經受用,而非虛話也。

夫初焉安享天和,其順適已是如此。

繼焉勉強工夫,苦勞復是如彼。

精神之凝思愈久,而智慮之通達愈多。

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家,一家之中,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國,一國之中,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國之孝弟慈而觀之天下,天下之大,亦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

又由縉紳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縉紳士大夫固是要立身行道,以顯親揚名,光大門戶,而盡此孝弟慈矣,而群黎百姓,雖職業之高下不同,而供養父母,撫育子孫,其求盡此孝弟慈,未嘗有不同者也。

又由孩提少長以推之壯盛衰老,孩提少長固是愛親敬長,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已便至壯盛之時,未有棄卻父母子孫,而不思孝弟慈。

豈止壯盛,便至衰老臨終,又誰肯棄卻父母子孫,而不思以孝弟慈也哉!又時乘閒暇,縱步街衢,肆覽大眾車馬之一交一 馳,負荷之雜沓,其間人數何啻億兆之多,品級亦將千百其異,然自東徂西,自朝及暮,人人有個歸著,以安其生,步步有個防檢,以全其命,窺覷其中,總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結維繫,所以勤謹生涯,保護軀體,而自有不能已者。

其時《中庸》「天命不已」與「君子畏敬不忘」,又與《大學》通貫無二。

故某自三十登第,六十歸山,中間侍養二親,敦睦九族,入朝而友賢良,遠仕而躬禦魑魅,以至年載多深,經歷久遠,乃歎孔門《學》、《庸》,全從《周易》「生生」一語化得出來。

蓋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孫,以至曾而且玄也。

故父母兄弟子孫,是替天命生生不已,顯現個膚皮;天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長、慈子孫通透個骨髓。

直豎起來,便成上下今古,橫亙將去,便作家國天下。

孔子謂「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其將《中庸》、《大學》已是一句道盡。

孟子謂「人性皆善」,「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將《中庸》、《大學》亦是一句道盡。

「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

先儒觀未發氣象,不知當如何觀?」

曰:「子不知如何為喜怒哀樂,又如何知得去觀其氣象也耶?我且詰子,此時對面相講,有喜怒也無?有哀樂也無?」

曰:「俱無。」

曰:「既謂俱無,便是喜怒哀樂未發也。

此未發之中,是吾人本性常體。

若人識得此個常體,中中平平,無起無作,則物至而知,知而喜怒哀樂出焉自然,與預先有物橫其中者,天淵不侔矣,豈不中節而和哉?故忠信之人,可以學禮。

中心常無起作,即謂忠信之人。

如畫之粉地一樣,潔潔淨淨,紅點便紅鮮,綠點便綠明,其節不爽,其天自著。

節文自著,而禮道寧復有餘蘊也哉!」

今堂中聚講人不下百十,堂外往來亦不下百十,今分作兩截,我輩在堂中者皆天命之性,而諸人在堂外則皆氣質之性也。

何則?人無貴賤賢愚,皆以形色天性而為日用,但百姓則不知,而吾輩則能知之也。

今執途人詢之,汝何以能視耶?必應以目矣;而吾輩則必謂非目也,心也。

執途人詢之,汝何以能聽耶?必應以耳矣;而吾輩則必謂非耳也,心也。

執途人而詢之,汝何以能食,何以能動耶?必應以口與身矣;而吾輩則必謂非口與身也,心也。

識其心以宰身,則氣質不皆化而為天命耶?昧其心以從身,則天命不皆化而為氣質耶?心以宰身,則萬善皆從心生,雖謂天命皆善,無不可也;心以從身,則眾惡皆從身造,雖謂氣質乃有不善,亦無不可也。

故天地能生人以氣質,而不能使氣質之必歸天命;能同人以天命,而不能保天命之純全萬善。

若夫化氣質以為天性,率天性以為萬善,其惟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也夫,故曰:「天地設位,聖人成能。」

問:「因戒慎恐懼,不免為吾心寧靜之累。」

羅子曰:「戒慎恐懼,姑置之。

今且請言子心之寧靜作何狀?」

其生謾應以「天命本然,原是太虛無物。」

羅子謂:「此說汝原來事,與今時心體不切。」

生又歷引孟子言夜氣清明,程子教觀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皆是此心體寧靜處。

曰:「此皆抄書常套,與今時心體恐亦不切。」

諸士子沈默半晌,適郡邑命執事供茶,循序周旋,略無差僭。

羅子目以告生曰:「諦觀群胥,此際供事,心則寧靜否?」

諸士忻然起曰:「群胥進退恭肅,內固不出而外亦不入,雖欲不謂其心寧靜,不可得也。」

曰:「如是寧靜正與戒懼相合,而又何相妨耶?」

曰:「戒慎恐懼相似,用功之意,或不應如是現成也。」

曰:「諸生可言適纔童冠歌詩之時,與吏胥進茶之時,全不戒慎耶?其戒慎又全不用功耶?蓋說做工夫,是指道體之一精一詳處,說個道體,是指工夫之貫徹處。

道體人人具足,則豈有全無工夫之人?道體既時時不離,則豈有全無工夫之時?故孟子云:『行矣而不著,一習一 矣而不察。

』所以終身在於道體工夫之中,儘是寧靜而不自知其為寧靜,儘是戒懼而不自知其為戒懼,不肯體認承當,以混混沌沌枉過一生。」

問:「平日在慎獨用功,頗為專篤,然雜念紛擾,終難止息,如何乃可?」

羅子曰:「學問之功,須先辨別,源頭分曉,方有次第。

且言如何為獨?」

曰:「獨者,吾心獨知之地也。」

「又如何為慎獨?」

曰:「吾心中念慮紛雜,或有時而明,或有時而昏,或有時而定,或有時而亂,須詳察而嚴治之,則慎也。」

曰:「即子之言,則慎雜,非慎獨也。

蓋獨以自知者,心之體也,一而弗二者也。

雜其所知者,心之照也,二而弗一者也。

君子於此,因其悟得心體在我,至隱至微,莫見莫顯,精神歸一,無須臾之散離,故謂之慎獨也。」

曰:「所謂慎者,蓋如治其昏,而後獨可得而明也;治其亂,而後獨可得而定也。

若非慎其雜,又安能慎其獨也耶?」

曰:「明之可昏,定之可亂,皆二而非一也。

二而非一,則皆雜念,而非所謂獨知也。

獨知也者,吾心之良知,天之明命,而於穆不已者也。

明固知明,昏亦知昏,昏明二,而其知則一也。

定固知定,亂亦知亂,定亂二,而其知則一也。

古今聖賢,惓惓切切,只為這些字費卻精神,珍之重之,存之養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總在此一處致慎也。」

曰:「然則雜念詎置之不問耶?」

曰:「隸胥之在於官府,兵卒之在於營伍,雜念之類也。

憲使升堂而吏胥自肅,大將登壇而兵將自嚴,則慎獨之與雜念之類也。

今不思自作憲使主將,而惟隸胥兵卒之求焉,不亦悖且難也哉!」

問:「吾儕為學,此心常有茫蕩之時,須是有個工夫,作得主張方好。」

羅子曰:「據汝所云,是要心中常常用一工夫,自早至晚,更不忘記也耶?」

曰:「正是如此。」

曰:「聖賢言學,必有個頭腦。

頭腦者,乃吾心性命,而得之天者也。

若初先不明頭腦,而只任爾我潦草之見,或書本膚淺之言,一胡一 亂便去做工夫,此亦盡為有志,但頭腦未明,則所謂工夫,只是我汝一念意思耳。

既為意念,則有時而起,便有時而滅;有時而聚,便有時而散;有時而明,便有時而昏。

縱使專心記想,著力守住,畢竟難以長久。

況汝心原是活物且神物也,持之愈急,則失愈速矣。」

曰:「弟子所用工夫,也是要如《大學》、《中庸》所謂慎獨,不是學問一大頭腦耶?」

曰:「聖人原曰教人慎獨,本是有頭腦,而爾輩實未見得。

蓋獨是靈明之知,而此心本體也。

此心徹首徹尾、徹內徹外更無他,有只一靈知,故謂之獨也。

《中庸》形容,謂其至隱而至見,至微而至顯,即天之明命,而日監在茲者也。

慎則敬畏周旋,而常自在之,顧諟天之明命者也。

如此用功,則獨便是為慎的頭腦,慎亦便以獨為主張,慎或有時勤怠,獨則長知而無勤怠也。

慎則有時作輟,獨則長知而無作輟也。

何則?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

慎獨之功,原起自人,而獨知之知,原命自天也。

況汝輩工夫,當其茫蕩之時,雖說已是怠而忘勤,已是輟而廢作。

然反思從前怠時、輟時,或應事,或動念,一一可以指,是則汝固說心為茫蕩,而獨之所知,何嘗絲毫茫蕩耶?則是汝輩孤負此心,而此心卻未孤負汝輩。

天果明嚴,須當敬畏敬畏。」

有謂「心體寂靜之時,方是未發,難說平常即是也」。

曰:「《中庸》原先說定喜怒哀樂,而後分未發與發,豈不明白有兩段時候也耶?況細觀古人,終日喜怒哀樂,必待物感乃發,而其不發時則更多也。

感物則欲動情勝將或不免,而未發時則任天之便更多也。

《中庸》欲學者得見天命性真,以為中正平常的極則,而恐其不知喫緊貼體也,乃指 喜怒哀樂未發處,使其反觀而自得之,則此段性情便可中正平常。

便可平常中正,亦便可立大本而其出無窮,達大道而其應無方矣。」

問:「喜怒哀樂未發,是何等時候?亦何等氣象耶?」

羅子曰:「此是先儒看道太深,把聖賢憶想過奇,便說有何氣象可觀也。

蓋此書原叫做《中庸》,只平平常常解釋,便是妥貼且更明快。

蓋『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命不已則性不已,性不已則率之為道亦不已,而無須臾之或離也。

此個性道體段,原長是渾渾淪淪而中,亦長是順順暢暢而和。

我今與汝終日語默動靜,出入起居,雖是人意周旋,卻自自然然,莫非天機活潑也。

即於今日,直到老死,更無二樣。

所謂人性皆善,而愚婦愚夫可與知與能者也。

中間只恐怕喜怒哀樂,或至拂性違和,若時時畏天奉命,不過其節,即喜怒哀樂,總是一一團一 和氣,天地無不感通,民物無不歸順,相安相養,而太和在宇宙間矣。

此只是人情纔到極平易處,而不覺工夫卻到極神聖處也。

噫!人亦何苦而不把中庸解釋《中庸》,亦又何苦而不把中庸服行《中庸》也哉!」問:「此理在天地間原是活潑,原是?久,無缺欠,無間歇,何如?」

羅子曰:「子覺理在天地之間,則然矣。

不識反之於身,則又何如?」

曰:「某觀天地間,只等反諸身心,便是茫然。」

曰:「子觀天地間道理如是,豈獨子之身心卻在天地外耶?」

曰:「吾身固不在天地外,但覺得天地自天地,吾身自吾身,未渾成一個也。」

曰:「子身與天地固非一個,但鳶魚與天地亦非一個也。

何《中庸》卻說鳶魚與天地相昭察也耶?」

曰:「鳶魚是物類,於天地之性不會斲喪。

若吾人不免氣一習一 染壞,似難並論也。」

曰:「氣一習一 染壞,雖則難免,但請問子應答之時,手便翼然端拱,足便竦然起立,可曾染壞否?」

曰:「此正由平日一習一 得好了。」

曰:「子於拱立之時,目便 然相親,耳便卓然相聽,可曾由得一習一 否?」

曰:「此卻非由一習一 而後能。」

曰:「既子之手也是道,足也是道,耳目又也是道,如何卻謂身不及乎鳶魚,而難以同乎天地也哉?豈惟爾身,即一堂上下,貴賤老幼,奚止千人,看其手足拱立,耳目視聽伶俐,難說不活潑於鳶魚,不昭察於天地也。」

一生詰曰:「孟子云:『物之不齊,物之情也。

』若曰渾然俱是個道,則《中庸》『栽者培之,傾者覆之』,皆非耶?」

曰:「讀書須就上下文氣理會,此條首言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註謂『篤為加厚』。

若如舊說,則培是加厚栽他,覆是加厚傾他,夫豈天地生物之本心哉?當照《中庸》他章說,『天地無不覆幬』,方見其生生不已之心。

蓋天地之視物,猶父母一之 視子,物之或栽或傾,在人能分別之,而父母難分也,故曰:『人莫知其子之惡。

』父母莫能知其子之惡,而天地顧肯覆物之傾也耶?此段精神,古今獨我夫子一人得之。

故其學只是求仁;其術只是個行恕;其志只是要個老便安,少便懷,朋友便信;其行藏,南子也去見,佛肸也應召,公山弗擾也欲往,楚狂雖離之,也去尋他,荷蕢雖避之,也去追他,真是要個個入於善,而於己更不知一毫吝惜,於人亦更不知一毫分別,故其自言曰:『有教無類。

』推其在在精神,將我天下萬世之人,欲盡納之懷抱之中,所以至今天下萬世之人,個個親之如父,愛之如母,尊敬之如天地。

非夫子有求於我人,亦非吾人有求於夫子,皆莫知其然,卻真是渾成一一團一 太和,一片天機也。」

問:「孝弟如何是為仁的本處?」

羅子曰:「只目下思父母生我千萬辛苦,而未能報得分毫,父母望我千萬高遠,而未能做得分毫,自然心中悲愴,情難自己,便自然知疼痛。

心上疼痛的人,便會滿腔皆惻隱,遇物遇人,決肯方便慈惠,周卹溥濟,又安有殘忍戕賊之私耶?」

曰:「如此卻恐流於兼愛。」

曰:「子知所恐,卻不會流矣。

但或心尚殘忍,兼愛可流焉耳。」

問:「知之本體,雖是明白,然常苦於隨知隨蔽。」

羅子曰:「若要做孔、孟門中人品,先要曉得孔、孟之言,與今時諸說所論的道理,所論的工夫,卻另是一樣。

如今時諸說,說到志氣的確要去為善,而一切私慾不能蔽之。

汝獨不思,汝心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其光明本體,豈是待汝的確志氣去為出來耶?又容汝的確志氣去為得來耶?」

曰:「誠然。」

曰:「此心之知,既果不容去為得,則類而推之,亦恐不容人去蔽得。

既果不容去蔽得,其本心之知,亦恐不能便蔽之也已。」

其友默然良久,曰:「誠然。」

於是滿座慨歎曰:「吾儕原有此個至善,為又為不得,蔽又蔽不得,神妙圓明極受用。

乃自孔子去後,埋沒千有餘年不得見面。

隨看諸家之說,以迷導迷,於不容為處妄肆其為,於不容蔽處妄疑其蔽,顛倒於夢幻之中,徒受苦楚,而不能脫離。

豈知先生一點,而頓皆超拔也耶!」

問「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又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意果何如?」

羅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

夫盈天地間只是一個大生,則渾然亦只是一個仁,中間又何有纖毫間隔?故孔門宗旨,惟是一個仁字。

孔門為仁,惟一個恕字。

如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分明說己欲立,不須在己上去立,只立人即所以立己也。

己欲達,不須在己上去達,只達人即所以達己也。

是以平生功課,學之不厭,誨人不倦。

其不厭處,即其所以不倦處也,其不倦處,即其所以不厭處也。

即其所說好官相似。

說官之廉,即其不取民者是也;而不取於民,方見自廉。

說官之慈,即其不虐民者是也;而不虐於民,方見自慈。

統天徹地,膠固圓融,自內及外,更無分別,此方是渾然之仁,亦方是孔門宗旨也已。」

某初日夜想做個好人,而科名宦業,皆不足了平生,卻把《近思錄》、《性理大全》所說工夫,信受奉行,也到忘食寢、忘死生地位。

病得無奈,卻看見《傳一習一 錄》說諸儒工夫未是,始去尋求象山、慈湖等書。

然於三先生所謂工夫,每有罣礙。

病雖小愈,終沉滯不安。

時年已弱冠,先君極為憂苦。

幸自幼蒙父母憐愛過甚,而自心於父母及弟妹,亦互相憐愛,真比世人十分切至。

因此每讀《論》、《孟》孝弟之言,則必感動,或長要涕淚。

以先只把當做尋常人情,不為緊要,不想後來諸家之書,做得緊喫苦。

在省中逢 大會,師友發揮,卻翻然悟得,只此就是做好人的路逕。

奈何不把當數,卻去東奔西走,而幾至忘身也哉!從此回頭將《論語》再來細續,真覺字字句句重於至寶。

又看《孟子》,又看《大學》,又看《中庸》,更無一字一句不相照映。

由是卻想孔、孟極口稱頌堯、舜,而說其道孝弟而已矣,豈非也是學得沒奈何,然後遇此機竅?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又曰:『規矩方圓之至,聖人人倫之至也。

』其時孔、孟一段精神,似覺渾融在中,一切宗旨,一切工夫,橫穿直貫,處處自相湊合。

但有《易經》一書,貫串不來。

天幸楚中一友(一胡一 宗正。

)來從某改舉業,他談《易經》與諸家甚是不同,後因科舉辭別。

及在京得第,殊悔當面錯過,皇皇無策,乃告病塊侍老親。

因遣人請至山中,細細叩問,始言渠得異傳,不敢輕授。

某復以師事之,閉戶三月,亦幾忘生,方蒙見許。

反而求之,又不外前時孝弟之良,究極本原而已。

從此一切經書,皆必歸會孔、孟,孔、孟之言,皆必歸會孝弟。

以之而學,學果不厭;以之而教,教果不倦;以之而仁,仁果萬物一體,而萬世一心也已。

問:「孔、顏樂處。」

羅子曰:「所謂樂者,竊意只是個快活而已。

豈快活之外,復有所謂樂哉!生意活潑,了無滯礙,即是聖賢之所謂樂,卻是聖賢之所謂仁。

蓋此仁字,其本源根柢於天地之大德,其脈絡分明於品彙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則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則歡愛無盡。

蓋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機,故人之為生,自有天然之樂趣,故曰:『仁者人也。

』此則明白開示學者以心體之真,亦指引學者以入道之要。

後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蘗,生化渾融,純一無二,故只思於孔、顏樂處,竭力追尋,顧卻忘於自己身中討求著落。

誠知仁本不遠,方識樂不假尋。」

問:「靜功固在心中,體認有要否?」

羅子曰:「無慾為靜,則無慾為要。

但所謂欲者,只動念在軀殼上取足求全者皆是,雖不比俗情受用,然視之淡自得,坦坦平平,相去天淵也。」

問:「如何用力,方能得心地快樂?」

羅子曰:「心地原只平等,故用力亦須輕省。

蓋此理在人,雖是本自具足,然非形象可拘。

所謂樂者,只無愁是也。

若以欣喜為樂,則必不可久,而不樂隨之矣。

所謂得者,只無失是也。

若以境界為得,則必不可久,而不得隨之矣。」

問:「《大學》之首『知止』,《中庸》之重『知天、知人』,而《論語》卻言『吾有知乎哉?無知也』。

博觀經書,言知處甚多,而不識不知,惟《詩》則一言之,然未有若夫子直言無知之明決者。

請問其旨。」

曰:「吾人之

分類:公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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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鄭性序黃千秋跋馮全垓跋於准序仇兆鰲序明儒學案序黃梨洲先生原序賈潤序賈樸跋賈念祖跋莫晉序《明儒學案》發凡師說卷一 崇仁學案一卷三 崇仁學案三卷四 崇仁學案四卷五 白沙學案上卷六 白沙學案下卷七 河東學案上卷八 河東學案下卷九 三原學案卷十 姚江學案卷十一 浙中王門學案一卷十二 浙中王門學案二卷十三 浙中王門學案三卷十四 浙中王門學案四卷十五 浙中王門學案五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一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二卷十八 江右王門學案三卷十九 江右王門學案四卷二十 江右王門學案五卷二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六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七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八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九卷二十五 南中王門學案一卷二十六 南中王門學案二卷二十七 南中王門學案三卷二十八 楚中王門學案卷二十九 北方王門學案卷三十 粵閩王門學案卷三十一 止修學案卷三十二 泰州學案一卷三十三 泰州學案二卷三十四 泰州學案三卷三十五 泰州學案四卷三十六 泰州學案五卷三十七 甘泉學案一卷三十八 甘泉學案二卷三十九 甘泉學案三卷四十 甘泉學案四卷四十一 甘泉學案五卷四十二 甘泉學案六卷四十三 諸儒學案上一卷四十四 諸儒學案上二卷四十五 諸儒學案上三卷四十六 諸儒學案上四卷四十七 諸儒學案中一卷四十八 諸儒學案中二卷四十九 諸儒學案中三卷五十 諸儒學案中四卷五十一 諸儒學案中五卷五十二 諸儒學案中六卷五十三 諸儒學案下一卷五十四 諸儒學案下二卷五十五 諸儒學案下三卷五十六 諸儒學案下四卷五十七 諸儒學案下五卷五十八 東林學案一卷五十九 東林學案二卷六十 東林學案三卷六十一 東林學案四卷六十二 蕺山學案卷六十三 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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