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卷五十二 諸儒學案中六
文定張甬川先生邦奇
張邦奇字常甫,號甬川,浙之鄞人也。
弘治中舉進士高第,改庶吉士,授翰林簡討。
逆瑾竊政,先生著《張鶱乘槎賦》,以瑾喻西域,鶱喻附瑾者。
乞便地以養親。
出為湖廣提學副使。
尋乞致仕。
嘉靖初,起提學,歷四川、福建,召還,為春坊庶子,國子祭酒,南吏部右侍郎。
丁外艱,終喪,起吏部右侍郎,轉左。
時太宰汪鋐與霍兀相訐,先生以和衷解之,不得,因不欲居要地,乃徙翰林學士,掌院事。
又加太子賓客,掌詹事府事。
陞禮部尚書。
以母老,上書乞骸殼,弗允。
改南京吏部,以便養。
又改南兵部而卒,甲辰歲也。
年六十一。
贈太子太保,謚文定。
一陽一明贈先生序云:「古之君子,有所不知,而後能知;後之君子,惟無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
則先生當日固汎濫於詞章之學者也。
後來知為己之功,以涵養為事,其受一陽一明之益多矣。
謂載道之文,始於六畫,大備於周、程、朱子之書,莫非是道之生生而不已也。
由博文之學,將溯流而求源,捨周、程、朱子之書,焉適哉?今之為異論者,直欲糟粕《六經》,屏程、朱諸子之說,置而不用,猶欲其通而窒之竅也。
所謂異論者,指一陽一明而言也。
夫窮經者,窮其理也,世人之窮經,守一先生之言,未嘗會通之以理,則所窮者一先生之言耳。
因一陽一明於一先生之言,有所出入,便謂其糟粕《六經》,不亦冤乎?此先生為時論所陷也。
語要
凡物一交一 於前,有所溺之謂放,無所溺而弗之省也。
滯其情於物焉之謂放,無所滯,一屍一居如也,而不知其所如之謂放。
心放矣,孰求之?曰心求之。
心求之者,非人有二心,心有二用也。
夫心至明而至剛,固足以自求自復,而不假乎其他也。
求放心者,非有所索而取之也,察之而已矣;非有所追而獲之也,歛之而已矣;於其惕然不自知者,惕然自省之而已矣。
於是收歛於至密之地,而兢畏以持之,不使一毫外物,得容乎其中,是之謂一而不二。
孰非其至明至剛,自求而自復哉?《易》曰:「不遠復。」
孔子以顏子當之,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
明剛之至也。
故夫不一精一則不免於放,不一則不免於放,而莊周乃曰:「罔象可以得之。」
夫罔象所以失之耳!(《求放心說》)
《大學》言心,以無所忿喜憂懼,謂之正。
《中庸》言性,以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
此心法也。
心之發動者,意也;視聽飲食者,身也。
正心之功,非屬於意,非屬於身者也。
事物未一交一 ,恂慄而已,凝然中居而萬誘不敢干也。
忿喜憂懼,一無所有,而吾心之本體翼如也。
《易》曰「艮其背」,曰「介於石」,曰「寂然不動」,曰「退藏於密」,皆心之義也。
後之儒者,以靜歸佛,以虛歸老,譬則舉家珍而委之地也;言及靜虛,則以為疑於老、佛而避之,譬則家珍為人所竊,欲復之而以為嫌於盜也,瞬目而不敢一盻。
豈不悲乎?
吾何敢言知乎哉?至神者天也,至明者人也,至微者心也,吾皆未得而知之。
夫天之道,明善天下而無視,聰善天下而無聽,是故天之道微顯而闡幽。
非微顯而闡幽也,天於天下,無顯無幽也。
有聲天聞之矣,無聲天聞之矣,有形天見之矣,無形天見之矣,其何顯微之間之有?人之限於耳目者?自其所不見聞,而謂之幽,天惡其若此也?故從而闡之而微之,斯其損益盈虛之理也。
何謂至明者人?曰其以耳目見聞者,愚人也。
達者之見聞,則同乎天矣。
是故是非善惡,愚者疑而達者覺矣,覺者辨而疑者釋矣,疑者釋而天下皆覺矣。
是故天下之事,久而無不定。
何謂至微者心?曰慮萌乎中,非至一精一者弗察也,弗察則不能知吾心,不能知吾心則不能知人,不能知人則不能知天。
不知天則不知所以畏天,不知人則不知所以畏人,不知心則不知所以畏心。
心吾之心也,而畏之猶未也,況又不知所以畏,吾何敢不知乎哉?顏氏之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其自知若是之明也。
唯孔子知之,曰:「其心三月不違仁。」
其知人若是之微也。
古之君子,曷為其無不知?若此知遠之近也,知風之自也,知微之顯也,是知之始也。
及其至也,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答一陽一明》)
《中庸》一書,子思反覆推明,許多道理,只說得「不知不慍」四字。
觀其由「尚絅之心」,推而至於「無聲無臭」可見矣。
而其要只在乎時一習一 而不已,便可到純亦不已,至誠無息事也。
宋儒苦仁之難識,悉錄《論語》所言仁者,時誦而思之。
然或以公言仁,或以愛言仁,或以覺言仁,雖各見其一隅,亦足以互相發也。
孝弟為仁之本,孝弟立而仁道自生,蓋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一以貫之者也。
且以公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不免於形骸之隔,甚則至於好貨財私妻子,則至近且不能公,而況能擴其民胞物與之心乎?以愛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未能致其親愛之情,甚則至於一言不合,怨懟生焉,則至近且不能愛,而況能以一身體天下之休戚乎?以覺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未能盡其察識之心,甚則至於私慾固蔽,如槁木頑石,癢疾痛,漠然若不相關,而況能於天下之怨愁呻吟之一聲 ,感之即應,觸之即動乎?是為仁之根,不能立於至近之地,其道何由而充大也?物理自然,人不得以一毫私智,客乎其聞。
《易》曰「易簡」,《中庸》曰「篤恭」,周子曰「誠無為」,皆是此意。
象山云:「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私智是也。
行者,酬酢克中人心,行將去,更無違拂之謂,然不可求之於人,但當反之於己。
言行者,君子立世之樞機也。
一言或不忠信,便起人疑,一行或不篤敬,便起人慢,疑我慢我,怎生行得去?蓋人之見信,由我之自信也,人之見敬,由我之自敬也,行有不得者,皆當反求諸己而已矣。
人之心志,得於天者,本自精明,本自純粹,何有疚病?但鄙詐之念一萌,即乖戾之私戕其和粹之氣,便有疚病。
既有疚病,則必歉焉而不自安,恧焉而畏人知,便是有惡於志。
天地之間,雨暘寒燠,少乖於度,則 沴見;人之身,榮衛脈理,少失其平,則疾疢作。
是故剛柔緩急或過而行必疚焉,寬猛弛張稍愆而物必病焉。
夫是以有執中之允,而後有協和之積,故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
夫所謂達道者,萬化不中不行,萬物不中不生,萬事不中不成。
禮不立則樂不興,《易》之道可一言而盡也,中焉止矣。
襄惠張淨峰先生岳
張岳字維喬,號淨峰,福之惠安人。
正德丁丑進士。
授行人。
邸寓僧捨,與陳琛、林希元閉戶讀書,出則徒步走市中,時稱「泉州三狂」。
武宗寢疾,豹房上書,請內閣九卿輪直嘗藥,不報。
已諫南巡,罰跪五日,杖闕下,謫官。
世宗即位,復行人。
歷南武選員外,祠祭主客郎中。
出為廣西提學僉事。
調一江一 西,尋謫廣東提舉。
先生為郎時,上議禘祭,推求所自出之帝。
中允廖道南議禘顓頊,永嘉議禘德祖。
貴溪謂德祖在大祫已為始祖,不宜又為始祖之所自出,當設虛位南向,而以太祖配享。
第未知虛位之書法,宗伯李時以問先生。
先生請書皇初祖位,議上,而上從之。
永嘉因忌而出之外。
又坐以選勘非其人,謫之轉守廉州。
時方有征一交一 之議,廉相隔一水,先生言其六不可。
上遣毛伯一溫一 視師,先生以撫處之策語伯一溫一 。
伯一溫一 既用其言,一交一 人莫登庸亦信向先生。
事未畢,而陞浙一江一 提學副使參政。
登庸將降,問廉州大守安在?於是以原官分守欽、廉,始受其降。
擢右僉都御史,撫治鄖一陽一,轉一江一 西巡撫,以副都御史撫兩廣。
討封川賊,平之。
加兵部侍郎,再征柳州,破其巢。
又平連山、賀縣諸賊,召為兵部左侍郎,陞右都御史,掌院事。
先生在邊,不通相府一幣,故不為分宜所喜。
湖廣苗亂,初設總督,以先生當之,至則斬捕略盡。
宣慰冉玄一陰一為苗主,苗平,懼誅,乃嗾龍許保、吳黑苗掠恩州,行金嚴世蕃,使罷先生。
華亭執不可,止降兵部侍郎。
已而生擒龍許保,而黑苗尚匿玄所。
先生劾玄,發其通賄事。
世蕃益怒,然而無以難也。
未幾黑苗就擒,三省底定,先生亦卒。
復右都御史,贈太子少保,謚襄惠。
先生曾謁一陽一明於紹興,與語多不契。
一陽一明謂公只為舊說纏繞,非全放下,終難湊泊。
先生終執先入之言,往往攻擊良知。
其言:「學者只是一味篤實向?用功,此心之外更無他事是矣。」
而又曰:「若只守箇虛靈之識,而理不明,義不一精一,必有誤氣質做性,人欲做天理矣。」
不知理義只在虛靈之內,以虛靈為未足,而別尋理義,分明是義外也。
學問思辨行,正是虛靈用處,捨學問思辨行,亦無以為虛靈矣。
論學書
良知之言,發於孟子,而一陽一明先生述之,謂「孝弟之外,無良知」,前無是言也。
迨雙一江一 以其心所獨得者創言之,於愚心不能無疑。
亦嘗面質雙一江一 矣,尚未盡也。
子思之言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而又申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夫以性道之廣矣,大矣,無不備也,而指其親切下手處示人,不越乎喜怒哀樂已發未發之間,所謂戒懼者,戒懼乎此而已,所謂慎獨者,慎獨乎此而已。
至孟子又發出四端之旨,而特舉夫赤子入井,爾蹴爾,睨視顙泚,以驗良心之不容泯滅者,亦可為深切痛快,無餘蘊矣。
學者只依此本子做去,自有無限工夫,無限道理,固不必別尋一二事,以籠絡遮蓋之也。
(《與郭淺齋》)明德新民之說,往歲謁一陽一明先生於紹興,如知行博約一精一一等語,俱蒙開示,反之愚心,尚未釋然。
最後先生忽語曰:「古人只是一箇學問,至如明明德之功只在親民,後人分為兩事,亦失之。」
然請問,先生曰:「民字通乎上下而言,欲明孝之德,必親吾之父,欲明忠之德,必親吾之君,欲明弟之德,必親吾之長,親民工夫做得透徹,則己之德自明,非親民之外,別有一段明德工夫也。」
某又起請曰:「如此則學者固有身不與物接時節,如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
又如《禮記》九容之類,皆在吾身,不可須臾離者,不待親民,而此功已先用矣。
先生謂明德工夫只在親民,不能無疑。」
先生曰:「是數節雖不待親民時已有此,然其實所以為親民之本者在是。」
(《與郭淺齋》)
某又請曰:「不知學者當其不睹不聞之必戒慎恐懼,屋漏之必不愧於天,手容之必恭,足容之必重,頭容之必直等事,是著實見得自己分上,道理合是如此,工夫合當如此,則所以反求諸身者,極於幽顯微細,而不敢有毫髮之曠闕焉。
是皆自明己德之事,非為欲親民而先此以為之本也。
如其欲親民而先此以為之本,則是一心兩用,所以反身者必不誠切矣。
故事父而孝,事君而忠,事長而弟,此皆自明己德之事也。
必至己孝矣、忠矣、弟矣,而推之以教家國天下之為人子、為人臣、為人弟者,莫不然矣,然後為新民之事。
己德有一毫未明,固不可推以新民,苟新民工夫有毫髮未盡,是亦自己分上自有欠缺,故必皆止於至善,而後謂之《大學》之道,非謂明德工夫只在新民。
必如先生之言,則遺卻未與民親時節一段工夫,又須言所以為親民之本以補之,但見崎嶇費力,聖賢平易教人之意,恐不如是也。」
先生再三鐫誨曰:「此處切要尋思,公只為舊說纏繞耳,非全放下,終難湊泊。」
夫以一陽一明先生之高明特達,天下所共信服者,某之淺陋,豈敢致疑於說?顧以心之所不安者,又次為書於名公,而不明辨以求通焉,則為蔽也滋甚矣。
(《與郭淺齋》)抉物之說,古人屢言之,及一陽一明而益詳,然鄙滯終不能釋然者。
蓋古人學問,只就日用行事上實下工夫。
所謂物格者,只事理一交一 接,念慮發動處,便就辨別公私義利,使纖悉曲折,昭晰明白,足以自信不疑,然後意可得而誠,心可得而正。
不然一念私見,橫據於中,縱使發得十分懇到,如適越北轅,愈騖愈遠。
自古許多好資質,志向甚正,只為擇義不一精一,以陷於過差而不自知者有矣,如楊、墨、釋氏,豈有邪心哉?其流至於無父無君,此其病均所在,不可不深究也。
來教云:「格物者,克去己私,以求復乎心之體也。」
某謂一部《大學》,皆是欲人克去己私,以求復乎心之體也。
但必先辨乎公私之所在,然後有以克而復之。
此其節級相承,脈絡相因,吾學之所定疊切實,異於異教之張皇作用者,只這些子。
且如讀書,講明義理,亦是吾心下元有此理,知識一時未開,須讀古人書以開之。
然必急其當讀,沉潛反覆,使其滋味浹洽,不但理明,即此就是存養之功,與俗學之支離浮誕者,全不同。
豈有使之捨切己工夫,而終日勞於天文地理,與夫名物度數,以為知哉?無是事也。
數年來,朋友見教者甚多,終是胸中舊根卒難掃除,而私心一習一 之既久,又不忍遽除之也。
(以下《與聶雙一江一 》)
今之論文章者,必曰秦、漢,蓋以近時之軟熟餖飣為可厭也。
講讀者,必曰自得,亦以傳注之拘滯支離,學之未必有得也。
夫真能以秦、漢之文發其胸臆獨得之見,洋洋乎通篇累牘,而於根本淵源之地,未必實有得焉,君子未敢以作者歸之也。
況所謂秦、漢者,乃不出晚宋之尖新,稍有異於今之軟熟者爾,實亦無以異也。
暗郁而不章,煩複而無體,奔走學者於譎誕險薄之域,反不若淺近平易,猶得全其未盡之巧之為愈也。
秦、漢之文,見於班、馬氏,所載多矣。
其深厚醇雅之氣,明白正大之體,曾有一言一事譎誕乎哉?今之自託為秦、漢者,恐未必於班、馬之書有得也。
有得於中,則其發也必不掩矣。
乃欲厚自與而疑學者,其亦可悲也夫!自得之言,出於孟子,其意亦曰漸漬積纍,自然有得爾,夫豈必於排擯舊說,直任胸臆所裁,而謂之自得哉?三代而下,數聖人之經,秦火之後,人自為說,至程、朱始明矣。
雖其言或淺或深,或詳或略,然聖人遺意,往往而在。
學者不讀之則已,如其讀之也,豈可不深造而致其詳?詳讀古人之書,而有得其淺深詳略之所存,意有未安,姑出己見為之說,期於明是理以養心而已矣,不在創意立說,以駭人耳目也。
有是心而言又或未當,其自蔽也甚矣。
嗚呼!學之不講久矣,文章議論,古人講學不以為先也。
今也窮日力以從事於此,猶不得其要領,況其遠且大者乎?此類得失,本無足辨,然場屋去取,學者趨向系焉。
新學小生,心目譾薄,一旦驟見此等議論,必以為京師好尚皆如此。
其弊將至詭經叛聖,大為心術之害,有不可不深憂而豫防者,故一伸其拳拳之喙。
出院一習一 禮,蓋將使學者知舉業之外,有此一段本領工夫,若於此信得及。
做得是,日積月纍,滋味深長,外面許多淺俗見解,自然漸覺輕小矣。
此學不講已久,今聚八郡之士,終日群居,若不就日用最親切處,指示下手工夫,使之有所持循據守,以文相勸勉,漸次有得,而但務為渾淪籠統之語以詔之,則恐聽者未悉吾意。
其材質高者,未必實用其力,先已啟其好高助長之心;其下者又隨語生解,借存養之目,以為談說之資。
此其病痛面目證候,雖與俗學不同,而其根於心術隱微,反有甚焉者,不可不察也。
昔夫子之教,以求仁為先,仁即心也,心即理也,此心所存,莫非天理,默而成之,而仁不可勝用矣。
此數言者,以夫子之聖,七十子之賢,提耳而教之,可以不終食而頓悟者。
而夫子則不然也,顏淵問仁,告之以「克己復禮,而其目在視聽言動」。
仲弓問仁,告之以「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樊遲問仁,告之以「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
司馬牛問仁,告之以「其言也訒而已」。
顏子所問者,仲弓不得而與聞也;仲弓所問者,樊遲不得而與聞也;至樊遲所問者,司馬牛又不得而與聞也。
聖門之教,因人成就如此。
其曰「視德言動」,曰「出門使民」,曰「居處執事與人」,皆就日用最親切處,指示人下手工夫,故曰「勿視必聽勿言勿動」,曰「恭」,曰「敬」,曰「忠」,曰「訒」,真如漢廷之法,較若畫一,使人即此目下,便有持循據守。
才質高者,不得躐此,而不及者,亦可以企此以有為。
所謂非僻之心,惰慢之氣,自將日銷月化於冥冥之中,而不自覺。
此所謂聖門之學也,無他,只是有此實事實功而已矣。
夫豈在別尋一個渾淪之體,以為貫內外,徹幽顯,合天人,使人愛慕玩弄,而後謂之心學也哉?且就講禮一節言之,如《士相見》、《冠》、《鄉射》、《飲酒》之禮之類,不講之則已,如欲學者之講之也,則不但告之曰:「禮者理也,理者性也,性者心也,心存則性存,而禮在其中矣。」
必使治其文也,一習一 其節也,而又求之其義也,則必據經傳質師友,而反求於心,然後有以得其節文意義之不可苟者而敬從之,夫然後謂之善學。
顧其中間,自始至終,皆以實欲行禮之心主之,為有異剽竊外、以欺人者爾。
《易》曰:「同歸而殊途,百慮而一致。」
此言理本自然,人不可私意求之爾。
既曰殊途,既曰百慮,不可謂全無分別也。
故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
然至論心自是心,性自是性,天自是天,如人之父子祖孫,本同一氣,豈可便以子為父,而祖為孫哉?昔之失之者,既以辨析太一精一,而離之使異;今欲矯其失,必欲紐捏附會,而強之使同。
可謂均亡其羊矣。
不如釋同異之論,令學者且就日用切己,實下工夫。
如讀書不必泛觀博覽,先將《學》、《庸》、《語》、《孟》,端坐疊足,澄心易氣,字字句句,反覆涵泳,務使意思昭晰,滋味泛溢,反之吾心,實有與之相契合處。
如一習一 禮,則《冠》、《射》、《相見》等,用之有時,日識其節文大義,亦當必求其所謂不可須臾去身者,如《曲禮》、《少儀》、《玉藻》中所記「動容威儀」之節,逐條掇出,相與講明而服行之。
坐時、行時、立時、拜跪時、獨處時,至應事接物時,提掇精神,常常照管,使其容色無時而不莊敬,動作無事而不節守。
少有放肆失禮,則朋友又得指其失而箴規之。
如是雖於學問之淵源統紀,未能深造,然就此著實規矩,安頓身心,資質高者,能自循此上達;其下者,亦有以養其諯愨醇篤之性,不至於道聽塗說,揣度作用,重為本體之害矣。
所喻物則云云,此是文公教人下手窮理工夫,十分親切處,真能見得事事物物上,各有義理,一精一微不差,則所謂人心道心,氣質天性,亦各有著落,以為省察存養之端。
今之學者,差處正是認物為理,以人心為道心,以氣質為天性,生心發事,縱橫作用,而以良知二字飾之,此所以人慾橫流,其禍不減於洪水猛獸者此也。
若老、釋外事物以求理,其學雖差,要於虛空中實有所見,豈若今人之恫疑虛喝?其高者入於奸雄,以下殆類俳優。
此風不息,不知將何止極也!(《與黃泰泉》)為學之道,以心地為本,若真見所謂心者而存養之,則其本體固自正。
然非體察一精一密,義理明晰,有以備天下之故於寂然不動之中,而曰心得其正者,未之有也。
(《答張甬川》)
近時不察乎此,紐捏附會,恫疑虛喝,既不知有義理工夫之實,而亦安識所謂心體也哉?其一團一 合知行,混誠正於修齊治平,而以心字籠罩之,皆謾為大言者也。
某之疑此久矣,朋友間一二有志者,皆相率而入於此,無可與開口者。
又恐徒為論辨,而未必有益,故於門下每傾心焉。
又思近時所以合知行於一者,若曰「必行之至,然後為真知」,此語出於前輩,自是無弊;其曰「知之真切處即是行」,(見《傳一習一 錄》。
)此分明是以知為行,其弊將使人張皇空見解,不復知有踐履。
凡精神之所運用,機械之所橫發,不論是非可否,皆自謂本心天理,而居之不疑。
其相唱和而為此者,皆氣力足以濟邪說者也。
則亦何所不至哉!此事自關世運,不但講論之異同而已(《答張甬川》)
草堂學則顆之教者,家有塾,一黨一 有庠,術有序,國有學。
其所以立教之法,則內自一心,以至身之動作威儀,莫不各有其養焉 聖賢教人之目多矣,未有不先得於此,而能進乎其餘者也。
後世家塾之法既壞,父兄所以教子弟者,不過責以記覽之富,綴述之工,以為足以應有司之求,則亦已矣。
然學者材質不同,亦有終身不得至者焉。
方且仡仡焉,為之不厭。
若反其本而責之身心之間,則其心固能思,耳目口鼻四肢固能視聽而運動,特因其思而使之存之,因其視聽運動而約之使入規矩,非有品節分限,不可必至者。
學者顧乃為彼而不為此,其亦無以是語之而弗思邪?今故掇取孟子所論存養之功,與夫動作威儀之則,見於《曲禮》、《少儀》諸篇,尤近易守者數條,列於草堂北壁,使諸弟子輩,朝夕觀誦,深體而服行之。
雖其規模條理,不若古人廣大詳密,然以存其良心,伐其邪氣,收歛端嚴,培植深厚,由是而讀書窮理,以充拓其體,應事接物,以發揮諸用,隨其材質份量之所及以進之,亦不患於無其本矣。
不知務此,徒以記問綴述為事,雖使聖賢訓典,充腹盈紙,猶不得謂之善學,而況今人無用之空言邪?嗚呼!小小念之,斯古人切己之實學也。
由此而學之,則為君子;背此而學之,雖有學焉,猶不學也,亦陷於小人而已矣。
汝不欲為君子則已,如其欲為君子,捨是吾無以教汝矣。
念之哉!孟子曰「仁人心也」章。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章。
公都子曰「鈞是人也」章。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慾」章。
右存養之要。
(凡四條。
)
仁者此心之本體也,心而無仁,則非心矣,故孟子以人心目之。
然心之所以放者,旦晝之為,有以害之也。
旦晝之害,莫甚於耳目之欲,先立乎其大者,不為耳目之欲所奪,則心於是乎得所養矣,故曰「養心莫善於寡慾」。
大抵孟子發此數章,示人語意,既明白而痛快,工夫亦直截而易簡。
而其言之先後,互相發明,有不暇訓說而自解者,學者誠反覆玩味,而有得乎其言焉,則所謂「立其大者」,所謂「操存」,所謂「求放心」,皆有以實用其力,非強為揣度把捉,以冀此心之或存矣。
《記》曰:「無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
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
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
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
君子奸聲亂色,不留聰明,一婬一樂慝禮,不接心術,惰慢邪僻之氣,不設於身體,使耳目口鼻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
君子之容舒遲,見所尊者齊整,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與得通,謂立則罄折,如人授物於己,己受得之形也。
)色容莊,坐如一屍一,立如齋,燕居告一溫一 一溫一 。
(燕居,謂私居;告,謂教使。
)凡行容惕惕。
(凡行,謂道路也;惕惕,矣直貌。
)
立容辨卑,無,頭頸必中,山立時行,盛氣顛實,揚休玉色。
(辨讀為貶,貶卑,謂罄折也。
顛讀為闐,揚讀為一陽一,休讀為煦。
心無愧怍,則氣盛不餒,而常闐滿塞實,如一陽一之蒸煦乎物也。
玉色,謂一溫一 潤不變。
)
凡視,上於面則傲,下於帶則憂,傾則奸。
(傾,邪視也。
)
坐視膝,立視足,應對言語視面,立視前六尺而大之。
顆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宮羽,趨以《採齊》,行以《肆夏》,周還中規,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
故君子在車則聞和鸞之一聲 ,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入也。
(右佩一陰一也,左佩一陽一也,徵角宮羽,謂玉聲所中也。
門外謂之趨,門內謂之行。
齊當為薺,《采薺》,路門外之樂節;《肆夏》,登堂之樂節。
周還,反行也宜圜;折還,曲行也宜方。
揖之,謂小俛,見於前也。
揚之,謂小仰,見於後也。
)
帷薄之外不趨,堂上不趨,執玉不趨,堂上接武,堂下布武,室中不翔,並坐不橫肱。
(行而張足曰趨,行 而端拱曰翔。
武,跡也。
中人之跡尺二寸,接武,謂每移足半躡之;布武,各自成跡,不相躡也。
)
毋側聽,毋噭聽,毋一婬一視,毋怠荒,游毋倨,立毋跛,坐毋箕,寢毋伏,歛發毋,冠毋免,勞毋袒,暑毋褰裳。
(凡人宜正立,不得傾欹側聽人之語。
噭,謂向聲高急,如噭之號呼也。
一婬一視,謂流移邪盻也。
跛,偏任也。
伏,覆也。
,發也,謂垂余發也。
免,去也。
褰,袪也。
以上皆言其不敬也。
)
將上堂,聲必揚;將入門,問孰存。
將入戶,視必下;戶外有二屨,言聞則入,言不聞則不入。
入戶奉扃,視瞻毋回,戶開亦開,戶闔亦闔,有後入者,闔而勿遂。
毋踐屨,毋踖席,摳衣趨隅,必慎唯諾。
(聲必揚,至不入,皆不欲於人之私也。
扃,閉戶外之木,當入戶之時,必兩手向扃而奉之,今入戶雖不奉扃,以手對戶,若奉扃然,言恭敬也。
開闔不以後來變先。
勿遂,示不拒人。
踐,踏也。
踖,躐也。
趨,猶向也。
隅,角也。
既不踖席,當兩手提裳之前,徐徐向席之下角而升。
)將即席,容毋怍,兩手摳衣,去齊尺,衣毋撥,足毋蹶;先生書策,琴瑟在前,坐而遷之,戒勿越;虛坐盡後,食坐盡前;坐必安,執爾顏,長者不及,毋儳言;正爾容,聽必恭,毋勦說,毋雷同,必則古昔稱先王。
(此謂弟子請問之法,衣裾之撥,足之搖動,皆失容也。
坐亦跪也,虛坐非飲食也。
盡後,謙也,盡前,恐汙席也。
儳,攙先也。
勦者,取人之說以為說。
雷者,聞人之說而和之。
則者,有所依據也。
)
執虛如執盈,入虛如有人。
(此執事將敬之功。
)
禮不踰節,不侵侮,不好狎,不窺密,不旁狎,不道舊故,不戲色,毋拔來,毋報往,毋瀆神,毋循枉,毋測未至,毋訾衣服成器,毋身質言語。
(密,隱處也,不窺密,嫌聞人之私也。
旁,泛及也,泛與人狎,不恭敬也。
報讀為赴疾之赴,拔赴皆疾。
訾,猶計度也。
)
《容經》曰:「周頤正視,平肩正背,譬如抱鼓,足間二寸,端面攝纓,端股整足,體不搖肘曰經立,因以微磬曰共立,因以磬折曰肅立,因以垂佩曰卑立,立容也。
坐以經立之容,肘不差而足不趺,視平衡曰經坐,微俯視尊者之膝曰共坐,仰首視不出尋常之內曰肅坐,廢首低肘曰卑坐,坐容也。
行以微磬之容,臂不搖掉,肩不下上,身似不則,從然而任,行容也。
趨以微磬之容,飄然翼然,肩狀若,(古流字。
)足如射箭,趨容也。
旋以微磬之容,其始動也。
穆如驚,其因復也,旄如濯絲跘,旋之容也。
跪以微磬之容,揄右而下,進左而起,手有抑揚,各尊其紀,跪容也。
拜以折磬之容,吉事上左,凶事上右,隨前以舉,項衡以下,寧速無遲,背項之狀,如屋之元,拜容也。
拜而未起,伏容也。」
若夫立而跛,坐而蹁,體怠懈,志驕傲,視數顧,容色不比,動靜不以度,妄咳唾,疾言嗟,氣不順,皆禁也。
(右威儀動作之節。
(凡十七條。
))(古人自起居飲食,事親敬長,以至應事接物,莫不各有其法,然隨事著見,應用有時,惟動作威儀之節之在人身,有不可以須臾離者。
故學者內既知所存心矣,又必致謹乎此,使一身之動,鹹中節文,則心體之存乎內者,益以純固矣。
此內外一交一 相養之法,惟實用其力,漸見功效者,然後有以深信其必然,非空言所能喻也。
)
雜言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此二句於先天圓圖求之。
上下四方,以對待之體言,所謂乾坤定上下之位,坎離列左右之門也。
往古來今,以流行之用言,自震至乾,《易》中謂之數往,往者,往古之謂也;自巽至坤,《易》中謂之知來,來者,來今之謂也。
然則古之言宇宙者,其義如此,故曰「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乾坤毀,無以見易。」
宇宙之義深矣。
邵子曰:「先天之學,心學也,一陰一陽一消長之理,吾心寂感之機。」
妙哉!妙哉!胸中須是光光靜靜,流動圓轉,無一毫私意障礙,方與天地合一,萬事萬理,只要就心上體驗。
心之體固該動靜,而靜其本體也,至靜之中,而動之理具焉,所謂體用一源者也。
先儒每教人主靜,靜中須有一個主始得。
心纔定,便覺清明,須是靜時多,動時少,雖動也,而心未嘗不靜焉,方是長進。
喜恕哀樂未發時,最好體驗,見得天下之大本,真個在此,便須莊敬持養。
然必格物窮理以充之,然後心體愈明,應事接物,毫髮不差。
若只守個虛靈之識,而理不明,義不一精一,必有誤氣質做性,人欲做天理矣。
此聖賢之教,格物致知所以在誠正之先,而小學之教,又在格致之先也。
虛靈知覺,則心也,性則心之理也。
學者須先識性,然後可以言存心,不然只認昭昭虛靈者為性,而不知自然之理,此所以陷於作用之非,而不自覺也。
黃後峰書室對?「誠自不妄語始,學從求放心來。」
凡學莫先辨其誠偽之分,所謂誠者無它,只是一味篤實,向?用功,此心之外,更無他事。
功夫專一積久,自然成熟,與鹵莽作輟,務外自欺者,大有間矣。
一念到時,鬼神皆通。
聖賢千言萬語,無他,只教人求其放心而已。
心纔收歛,便覺定靜清明,然後讀書,講明義理,方有頓放處。
若此心已先馳騖飛揚,不能自制,而血氣乘之以動,乍盈乍怯,乍作乍止,凡百所為,卒皆無成,其患有不可究言者已。
(既知此,而猶以格物窮理在誠意之先,何也?心不放,便是誠意。
)
聖賢所以立教,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
平居暇日,當操存體驗,使此心之體常清明定靜。
至於講學窮理,皆所以培養此心。
講學之功,讀書為要,而所讀之書,又必先經後史,熟讀一精一思,掃去世俗無用之文,不使一字入於胸中,然後意味深遠,義理浹洽,而所得益固矣。
客慮不必純是人欲,凡泛思皆客慮也。
天下之理,有一精一粗本末之殊,吾身之應事接物,亦有緩急先後之序,要擇其最切己者而一精一思之,漸次積累,久後心體自明,應接自無礙矣。
若捨近思遠,捨卑思高,非惟不得其理,適所以汩亂其心體之真,而深有害,又不若不思之為愈也。
見處貴透徹,行處貴著實。
(知崇禮卑是。
)
聖賢教人為學,緊關在一敬字,至程、朱發明之,可謂極其親切矣。
今考其言,既曰「主一無適」,又必曰「只整齊嚴肅,則心便一,一則自無非僻之干」,曰「只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然生敬」,曰「未有貌箕倨而心敬者」,曰「嚴威儼恪,非敬之道,但致敬須從此入」。
蓋心體難存易放,初學工夫,茫然未有下手處,只就此威儀容貌,心體發明最親切處,矜持收歛,令其節節入於規矩,則此心自無毫髮頃刻得以走作間斷,不期存而自無不存矣。
近時學者,動言本原頭腦,而忘卻檢身密切之功。
至其所謂頭腦者,往往錯認別有一物流行活動,可以把持玩弄,為貫通萬事之實體。
其於敬之一字,蓋有視若徽纏桎梏,不肯一用功者。
不知許多道理皆凝聚於此,捨此而別求本源頭腦,其不為精神作用,而流入於狂譎也者幾希!自古聖賢教人,不過使之致謹於言語動靜、事親從兄、隆師親友之間,養其恭敬惻但之心,以為田地根本,而時將聖賢言語,反覆詳讀,切己體認,使其行著一習一 察,不昧所向而已。
初未有簡徑捷法,可以直下頓悟,亦未嘗使人安於支離淺陋,如俗學之無用也。
百物所需,皆天理也,只不可分一片心去那上頭計較。
人之一心,所蘊畜關係者何事?而令此區區者,役使不得少休,哀哉!
凡事物未至,而先立個心,以預待之,此便是逆詐,鮮有不差者。
故心不可以無主,尤不可以有私主,天理自然,何容私之有?須是虛心以待事物之來。
敬便一,一便虛,有時心不如此,而發言之際,不覺如此者,是此心不宰,而氣反挾之以動也。
凡與人議論,務要色和詞暢,非臨時可勉強,大抵養定者色自和,理定者詞自暢,義理雖是,而誠意未著,亦未能動人。
莊裕徐養齋先生問
徐問字用中,號養齋,常之武進人。
弘治壬戌進士。
除廣平推官,召為刑部主事,歷車駕郎中,出知登州。
調臨、一江一 二州,多盜,擒獲略盡。
築一江一 堤七十二處,以才略見稱。
積官至廣東布政司。
以右副都御史巡撫貴州,平蒙鉞之亂。
召為兵部侍郎,謝病塊。
起南京禮部,進戶部尚書。
卒,贈太子少保,謚莊裕。
先生為舊論纏繞,故於存養省察,居敬窮理,直內方外,知行,無不析之為二,所謂支離之學,又從而為之辭者也。
其《讀書劄記》第二冊,單闢一陽一明,廣中黃才伯促而成之。
嗚呼!其何損於一陽一明哉!
讀書劄記
孟子茅塞之論,深切學者病痛。
天理良心,虛明自在,坦然平道,若大路然。
人心一動,即七情一交一 雜,遂棼如也。
充塞既久,些子虛明透露不出,與茅塞何異?則運動作為,皆為形氣物慾所使,真無別於禽一獸 矣。
極力芟夷,開除荊棘,以還大路,學者宜自勉哉!
閒思妄想,既往復來,客感得以乘隙而突入也。
病在中養不固,而門戶闊疏,斜徑滑一習一 耳。
其原在好善惡惡,未能真切,故坐悠悠忽忽,養成此患,而不自知也。
若欲去之,其幾隻要誠意,誠意即慎獨,慎獨即是敬,扃鑰斷不可少,而防閒次之。
端居無事時,且不要留心世事,遇不平有動於中,則失自家中和氣象,此君子所以思不出其位也。
人為心害者,不獨富貴飲食,男女之欲,凡山水書畫,古今事蹟,與夫將迎顧慮,往來於懷,未能遣去,其為害一也。
大抵廣大寬裕,盡置外境,而休心自如,方見本性。
草木有氣質而無知,鳥獸有知而無覺。
覺乃聰明穎悟處,知此當然之理,幾微畢見者也。
故伊尹以先覺自任,而孔子亦以先覺為賢。
可見若但知飲食男女富貴,求遂其欲,而不覺其當然,則孟子所謂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萬物形於有,而生乎無,成於實,而本乎虛,故製器者,尚其象,崇其虛,所以制用也。
人之於物也,耳遇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雖聖賢猶夫人之耳目也。
其所默會心通,窮神知化,固不在於形聲也。
《詩》「無聲無臭」,蓋言形而上之道,天德至矣。
近世言《大學》格物義,議論尤多,或以格為正,如孟子「格君心之非」之格,正與非對,下云「一正君而國定」,彼以為正是也。
此於正物無意義。
或以為如雲正是義,正,當也,又於物字不照應。
或以為格者揆正之也,格物知本也,如孟子言「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
又如《大學》絜矩之義,且謂朱《註》以格物而謂之窮理,古未之聞也。
如此言,意雖近,而於本文義,恐未盡會通,終有支節窒礙處。
愚觀《書》贊堯「敬德之光」,曰「格於上下」。
《舜典》言「巡狩,至於北嶽,歸格於文祖」。
又「禹征有苗,三旬逆命。
舜乃誕敷文德,舞於羽於兩階。
七旬,有苗格」。
《詩》言「魯侯允文允武,照假烈祖」。
皆有誠意感通之義。
夫我之格人,人之格我,皆以理通,其實一也。
朱《註》謂「窮至事物之理」,與《易》「知至至之」義同,本亦無害,但於感通之義稍殊,故至後議日紛如也。
《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彼固聖人之事,而學未有不由是而得也。
原格字義本扞格,有未通求通之義,猶古治為亂,以治亂而曰亂也。
蓋萬事萬物,盈於宇宙,而備於人,原於天,而具於吾之心。
惟於氣稟物慾,或有偏蔽扞格,故於明處無由可通,只以吾心當然之理,一精一思熟玩,引伸觸類,曲暢旁通,《易》所謂「一精一義入神,觀其會通」是也。
如是則向之齟齬扞格於吾前者,皆將渙然冰釋,怡然理順,活潑潑然而來,種種皆化,物物皆理,萬物皆歸一太極也。
知豈有不致?意豈有不誠者乎?
非禮勿言之訓,程子之箴確矣。
大抵中守義理,自不至於妄言;言行相顧,自不敢為多言。
況有悖入興戎損氣之為害哉?抑嘗驗之人,有喜怒意向,則其言易乘之而出,故制情乃所以謹言也。
為學作事,忌求近功,一求近功,則自畫氣阻,淵源莫極。
楊、墨、告子之徒,霸者之功業是也。
聖人無近功,故至誠無息。
孔子不知老之將至,若顏子未見其止,孟子深造之以道,是不求近功。
法則參前倚衡,及勿忘勿助諸篇,則又其步級也。
程子論《易》:「生之謂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
蓋謂天命流行而生人物,始有性。
人生而靜,道理蘊而未感,故為天之性,感於物而動,為性之欲。
欲即喜怒哀樂之情也。
若以靜推而上之,則為造化未形時,只是一一團一 氣涵理在,故不可言性。
言性即墮形氣中,非復性之本體矣。
孟子說「存心養性」,四字一精一密,二者雖開說而義實相因。
性本天賦仁義禮智信純粹真實的道理,而寓於心。
有感則情動,隨物而遷,心有存焉者寡矣。
心既不存,則人欲日長,天理日消,故存心所以養性,養性所以奉若乎天之所以與我之理,即子思子所謂「尊德性」,《易》所謂「成性存存」是也。
良心既存,物不擾動,《大學》之「之定」,《易》之「艮其背,不獲其身」時也。
定而虛,虛而明,一真自如,《中庸》之謂中,《大學》之謂靜,《易》「敬以直內」時也。
由感而動,出皆常理,《易》動以天為無妄,《中庸》之謂「和」時也。
由是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五常百行及仁民愛物,而物各得其所,孔子所謂「一以貫之」時也。
故存心養性工夫,其效甚大。
性字訓義心生,以人心具此生理,而實不外乎氣也。
程子以為性出於天,才出於氣,然才亦根於性之理,必於氣以發之,故高辛子八元之才,忠肅恭懿,宣慈惠和,蓋以德性用事,是何等才也。
若專以氣用事,則闇於理義,為剛狠給惠,而非所謂稟受之才矣。
孟子所謂「非天之降才爾殊」,言不能盡其才者也可見。
明道答橫渠《定性書》,大意動靜皆定,不留將迎,不系內外,此性所以?定也。
次言無情者定之本,順應者定之用,既無情順應,自不須除外誘,除則增一套事。
《易》所謂「至賾而不可惡」也,引《易》艮止為內定,孟語不鑿為外定,故兩忘無事,靜而明通,如聖人順應喜怒之常在於物,而中無所繫也。
後言忘怒觀理,乃學者求定工夫,而用力之要,莫切於此。
或謂人心本無靜,氣化流行,亦無靜時。
愚觀《易》《系辭》曰:「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
又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蓋非靜無翕其動,非動無闢其靜,乾為至健,而有動靜,故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
以為無靜,非也。
人生存養不厚,則德不聚,出皆支離,未能順理。
《易》以「尺蠖之屈,龍蛇之蟄」,皆自外而內,「退藏於密」之事。
下言「一精一義入神,窮理入於微妙」,如《中庸》之盡一精一微,乃為致用之本。
利用安身,順而利往,如《易》義以方外,乃為崇德之資,此正是內外一交一 相養之道。
蘇季明問「喜怒哀樂未發前求中」。
程子曰:「不可求,求即是思,思即已發,不可謂之中也。」
又問:「呂學士言當求之於喜怒哀樂之前,何如?」
曰。
「不可。
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
後來羅豫章師龜山,李延平師豫章皆以靜坐觀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為何如,而求所謂中者。
想其觀字,亦如言聖人之能反觀,非費思求索之謂,必有默會自得處。
孟子言平旦好惡,雖是動,亦於本心未梏之際觀之。
學者於此二者,一交一 用其功,則天理常存,善端呈見,日用動靜,蓋有渾合自得而不自知矣。
《易無妄》,心有天人兩端而已。
天理渾然處,自有泛應端緒出來,無思無為,所謂道心也。
若感物而動,為性之欲,既與物涉,便有計較安排,雖善惡不同,均為人心也。
道心動皆天理真實,故為無妄,人心稍涉計較安排,雖善亦妄矣。
察則決之之方,敬則守之之法也。
程子謂艮其止,止其所也。
人多不能止,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
愚謂如人欲立功業,便有功業事出來,欲求名譽,便有名譽事出來,至於出處顯晦皆然,心逐事亂也。
聖人不逐事,故出處久速皆止其所矣,何動之有?世俗上下相接之間,一套儀文,皆所謂非禮之禮矣。
蓋其中無主,只管從時徇俗,又為利害誘奪,不能自信,隨氣盈歉,遂以成一習一 ,所以中間尋不出真實辭讓禮來。
程子謂人心不可二用,用於一事,則他事不能入者,事為之主也。
若主於敬,又焉有紛擾之患乎?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且欲涵泳主一之義,不一則二三矣。
至於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於屋漏,皆敬之事矣。
主一無適之謂敬,學者涵泳其義,泥為專主,故好事者從而議之,若與《六經》所載敬義迥別。
蓋道心本純一不雜,中無妄動,則不岐雜於二三,心要在腔子?,畏懼收歛,則不孜逐於物慾。
故無妄動斯一矣,有畏懼斯不妄適矣,人所以易動而?不得制其欲者,只緣無有畏心。
能內尊天命之性,而不敢放失,外懼物慾之患,而先意防閒,則敬自從此起矣。
敬則私慾退聽,而天理之心常存,是謂涵養。
涵養之義,如程子所謂:「菜子中許多生意,只須培壅澆灌,方才得成。」
所以成之者敬也,故兢兢業業,小心翼翼,嚴恭寅畏,克自抑畏,瑟兮僩兮,與戒慎恐懼,同是一箇意。
學者要以畏為主。
(畏字有分別,常人之畏,只是畏事,便差千里。
)
孔子答子張問行,以「言忠信,行篤敬」,蓋忠敬本心上工夫,而欲於言行上求之,恐其偽為於外,而不由夫心之實也。
如告顏子「克己復禮為仁」,而其目乃在於視聽言動。
蓋心本無私,恐為物慾牽引而蔽之也,故須以志克制。
如戰而勝,人欲負而退聽,所以全夫中之理也。
意亦略同。
(忠信篤敬,則言行自出於本心。
)學者知心上有公私,便知事上有義利,張南軒、許魯齋謂學莫先乎義利之辨,比之程、朱論學,已是第二件工夫,然於世態沈冥中,要識此,便能卓然有立。
朱子答張南軒書曰:「以天理觀之,動之不能無靜,猶靜之不能無動也。
靜之不能無養,猶動之不可不察也。
但見得一動一靜,互為其根,敬義夾持,不容間斷,則雖下靜字,無非此物,至靜之中,蓋有動之端焉,是所以見天地之心者。
先王以至日閉關,安靜以養乎此耳,固非遠事絕物,閉目兀坐而偏於靜之謂。
但未接物時,便有敬以主乎其中,則事至物來,善端昭著,而所以察之者,益精明耳。
伊川於已發之際觀之,正謂未發止存養而已,發則有可觀也。」
此語甚一精一確,而猶不安於靜觀未發之論,愚恐終不能遺於反觀也。
孟子謂氣動志,如蹶者趨者。
蓋顛越急趨,在氣而欲速,則亦由乎心。
又如人鬥狠是氣,然忿懥則發於心,驅僕鬥狠,僕固為氣,然其主翁為心,若心操得其中,則氣自平,主得其理,則僕不亂。
故曰志動氣者十九,言其時常多,氣動志者十一,言其少也。
心具性,先儒以為郛郭,於人雖資環衛,而終為二物。
惟穀種之譬為得之,蓋其渾一之妙,難以言語形容,只得如此名狀,欲人之易曉耳。
夫水本淡,滴之五味而後和,然其相投之分,不可離也。
故孟子以為良心,又曰良知良能,正以其有性之德,渾合得在。
孔子以不為《周南》、《召南》為面牆,蓋不務本原尋路頭,而欲施之家國天下,自是通透推行下去。
或謂「知行只是一個工夫,不可分作兩段事」,與《易》「知至至之」,《大學》「知止,而後有定」,孔子「知之不如好之」,意相背。
又曰「敬即無事時義,義即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與「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意相背。
大抵聖賢說道理,有本原,有作用,理無二致,而用功則有先後,故其次序如此,如四時之不可易。
若欲打滾一處,或倒做了工夫,死於道難入也。
或謂「居敬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一精一密處說,便謂之窮理」。
是以《中庸》「尊德性,道問學」,頭緒混為一處。
又謂「戒懼慎獨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若意念未萌,善惡之幾未兆,原無照慮,須安靜以存養之,何用省察?及其感而幾動,則宜省察以決之,何用存養?人心動靜,隨處可以用工,若打混一處,尤難得力也。
世學或謂心中不須用一個敬字,且病宋儒程、朱「主敬」及「主一」之說。
不知敬非別物,只是尊德性,常以心為天、為君、為嚴師,翼若有臨而不敢怠放。
聖人純一無偽,有自然之敬,齋戒以神明其德,所謂「齊莊中正」是也。
賢人嚴恭寅畏,有固守之力,操存涵養,不敢放置,所謂「整齊嚴肅」是也。
其用功則不妄動之謂誠,弗岐二之謂一,不偏倚之謂中,止紛擾之謂靜,無邪曲之謂直,中有主之謂實,去物慾之謂虛,其實一也。
外則踐履,執事使民,常整思慮,斯須不忘,正衣冠,尊瞻視,非禮不動是也。
捨此則靈扃無主,人心客氣一交一 病於內,耳目口鼻四肢,富貴利達諸欲攻奪於外,譬如所居藩籬不固,中之所藏,寇竊得與我共之。
我方在外奔走,救急不暇,雖有良知,亦將為所昏塞而無所用其明矣。
考《易》、《詩》、《書》所稱,曰「敬直」,曰「敬德」,曰「聖敬」,曰「敬止」,曰「毋不敬」,曰「修己以敬」,聖人以此洗心,其言若出一口,而謂盡非乎哉?
《商書鹹有一德》云:「德無常師,主善為師。
舜察邇言,《詩》詢芻蕘。」
孔子「問禮問官」是也。
「善無常主,協於克一」,又曰「一哉王心」,舜之「執中惟一」,孔子之「一貫」是也。
尹、湯一德,其傳尚矣。
程子以「敬為主一」,蓋天理渾具於良心,不為物慾之雜,可以統會萬殊,而貞天下之動以歸於一。
而或謂主一之非,至謂一心在好貨好色上,亦可以為主一,不知要誠意之功何用?夫乃未之思乎?
前日中和之論,執事不以為然,蓋為天下學者一習一 見已定,驟聞此,似為異說,宜其惑也。
然以大旨觀之,《中庸》為率性修道而作,故上二篇雲君子戒懼慎獨,此言中和,則固疑為君子事矣。
且以性情言之,則為中和,以德行言之,則曰中庸,朱子已明註之。
又《註》云:「此言性情之德。」
德固行道而有得於心者也。
孔門以德歸顏、閔,自余諸子皆不與,況可泛及於庸眾人乎?此其可信者一也。
又以下章觀之,則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又以道之不明不行,為賢知之過,愚不肖者之不及,則賢知固不能為中庸事,而況為愚不肖為小人?則益難能矣。
此其可信者二也。
至答子路問強曰:「南方之強,北方之強,皆有過不及之弊,而惟君子則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始可以言中庸。」
此其可信者三也。
(《答高太和論中和》)
朱子述李延平言曰:「人固有無所喜怒哀樂之時,然謂之未發,則不可言無主也。」
又如先言慎獨,然後及中和,此意亦嘗言之,但當時既不領略,後又不深思,遂成蹉過,孤負此翁耳。
此朱子未言之意,而愚之所信悟者也。
蓋心統性情,必有主而後可以存性,以立其中,如孟子言「必有事焉心勿忘」是也,程子亦言「有主則虛」,正與此意互相發耳。
後言致中和處,亦是前篇「君子已存此中,發此和」,到「一理渾然,泛應曲當處,一神兩化,故位天地,育萬物,自然此理,聖人之能事,中庸之極功也」。
如此恐不為鑿說,惟再體味之。
(《答高太和論中和》)執事謂喜怒哀樂,自然之中,人人所同,是說天命之性,孟子所謂性善者也。
至謂小人愚不肖,類多氣染一習一 汙而失之,是中之體已不能存,而發亦不能和矣。
亦兼孔子所謂氣質與一習一 而言之,與區區論議亦合,但不須說君子小人同此中,與反中庸不類。
蓋中和二字,是子思抽出性情中純粹無雜之義,率性君子入道存養之始功,而又列於戒懼慎獨二條之後,其意可見,恐不可與愚不肖小人並許之也。
大率用此議論,亦似無方,特恐說到總與大處,於吾人用功處無味,而所謂喫緊一精一實,稍可致力,便當以是求之耳。
又近世為學習 見,多立高論,務以勝人,而卒無其實,而執事虛處謙真直,有過人者,但於性情中和二字,正吾人今日要義,一見稍異,即成乖違,而忽忽中年,老景催迫,某常以是懼,幸知己與共勉焉。
(《又答太和》)
所論靜專靜翕之功,真畜德養身之切務,即老子所謂專氣致柔,道流之所謂修養,吾儒之所謂靜存,同旨異趨者也。
蓋吉凶悔吝生乎動,而氣勝亦能動志,志動氣一交一 ,始有不得其理者。
故志定而氣順,心一而神安,樞紐開闔,以役百體,制群動,《易》所謂「其靜也專,其動也直,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
一者不二不雜,敬之本也。
中年以來,平居及多病中,時亦見得此氣象,但或為事勝不能守,守而不能常耳。
執事親得其味,復以見諭,敢不祗領,以無忘規切乎。
(《答黃才伯》)
書來承示敬義,引據發揮,益加詳密,知公晚年得力之地,實在於此,敬服!敬服!但《易》之敬義,本是一理,即猶有可講者,恐為近學以《易傳》言敬義,學者分說支離,為此言耳。
義為四德之一,而所以裁製在心,敬則提醒歛肅,操而不放之意,乃靜時存養之功,恐不可謂之理也。
在理則仁義禮智,皆誠而已,不可謂之敬也。
人心易動,出入無時,其動以天者,《易》為無妄,故一,以人者為妄,故二。
《書》曰:「德惟一動,罔不吉,德二三動,罔不凶。」
程子曰:「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然生敬,夫整思慮,正思慎,其妄動齊其不齊,合二三之德,以貞於一者也。」
又曰:「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
又曰:「敬只是持己之道,義便知有是非,順理而行,是為義也。」
故敬所以樞紐於動靜之間,為提醒操存要訣,固不可使此心逐物放失為邪曲,而後收歛,則外之,所失多矣。
執事所謂「嚴肅收歛此心,而復其本然者」甚是,本然者一也,一則私意無所投其隙而為妄動、為二三,則本心所具之性,自渾然在中,無少偏陂,而內自直矣。
以此制事,則如規矩權衡,稱量事物皆中其長短方圓之則,而外自方矣。
(《答毛式之論敬義》)
朱子謂「如兩腳立定是敬,行是義」,蓋已立定,於當行處便行,甚明白。
惟決定是,決定不是語,猶若持以剛果決驟之體,而少從容和順之用,其於《中庸》所謂發而中節之和,《易》謂利者義之和處,似少渾融。
然學者能如此,亦可自立矣。
愚嘗與諸生論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易》以發明坤道大數,是聖賢見成工夫。
(《答毛式之論敬義》)
至於學者用功入道,則當如《大學》次第規模,所謂先正其心,存養主敬之事也;先誠其意,省察克治之事也;先致其知,致知格物,盡心窮理之事也。
若徒知有敬,而不先之窮理,則於天下萬事萬物,不能灼知其所以然,心之知識,容有未盡,而孔子所謂罔殆之敝,必將扞格於其間。
心之所發為公私邪正,恐不能自別其誠與否,而決機於所捨之際,又安知義之所在?而使泛應各得其宜哉!若使初無定見,事至方纔求義於轇轇擾擾之中,參以得失利害之較,未必無鹵莽將就,而有義非其義者矣。
故主敬窮理,不可偏廢,二者一交一 致其力,則內本可立,外境昭融,加以省察克治,使人欲幾微,無所容其隙。
所謂方外之義,不須隨處體驗,而天理亦無不合。
所謂反躬踐實工夫,亦不外乎此矣!又嘗答學者曰:「先儒曰靜,言其時也,直言其體數也。
中言其所存主處也,正言其用功也。
敬則操存之樞紐,而正之事也。
義以方外,如《大學》絜矩,而絜處稍用力,若恕之事,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者是也。
孔子告仲弓,不言窮理,蓋專以求仁而言,孔門弟子,身通六藝,博文之訓,平日用功,窮之熟矣。」
又嘗語學者,以存心之要,只用太甲「顧諟天之明命」一句,甚的確。
蓋心具五常,以系五倫,畀於人以為性,明明一交一 付如命令,然常目在之非,是比喻真欲,使目常視其心,而不敢忘此命令也。
古人視,每上於面,下於帶,視於面則傲,視於帶則憂。
若視不離乎袷帶之間,則此心之方寸是也。
常視此者,敬畏常存,此心無少間斷。
(《答毛式之論敬義》)
《中庸》之尊德性,顏子之服膺,孟子之心勿忘,皆是此意,均為主敬工夫。
人能執此一句,盡有把捉,而又於道問學一交一 致其力,則道理自當浹洽滋潤,而有居安資深,左右逢原之妙,可不必求諸紛紛之說矣。
因並候參校,以為何如?(《答毛式之論敬義》)
前日偶論及文王不識不知,與《易》何思何慮義同,兄尚有疑意,且謂無意必固我,若可以勉歸而繹緒□義,雖旨趣各別,而實則相同。
蓋以天地間事物,皆有定理,一毫思慮著不得,故引日月寒暑,往來屈伸,以見其自然,人受賦於天,具於心,一樣自然實理,停停當當,稍著思慮,便出安排,翻覆橫生,態度雜出,如楩楠大木,加以匠人雕琢繪畫之巧,非吾性本,智之罪也,用私智之過也。
聖人渾成德性,靜與天合,動與天行,何知識之有?非惟不暇知,亦無所用其知矣。
《易》思慮即是知識,字皆出人心,而非動以天者也。
若夫意必固我,門人見得聖人無此四字,不知聖人無意,則必固我三者,自然不萌。
若常人有意,則三者自然不斷。
愚謂無意二字,足以盡之,即文王之不識不知,《易》之何思何慮,亦豈易能乎?先儒謂「無口過易,無身過難,無身過易,無心過難」,過即有意之私,其害不小。
人心萌動,客感物慾,便來乘之,沈冥固蔽,些子虛明,透露不出。
吾人苟知性分為吾物,百年易過,天理當還,如老將麾兵,三軍克敵,力求蕩掃盡去。
或未盡而後來者逐漸去之,去盡為大賢,去半盡為君子,全不去則為小人。
可不懼哉!(《與吳亞夫》)王氏之學,本諸象山緒餘,至今胘惑人聽,雖有高才,亦溺於此。
借如所稱「致良知」一句,亦只是《大學》「致知」二字,又上遺了格物工夫,則所致者或流於老、佛之空寂,而於事物全不相干。
故其師友相承,率多誇大浮漫,而闊略於躬行之實力。
且號於人曰:「是能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嗚呼!其可以欺天下後世哉?此意甚不難知,尚有聰明堅持而不解者,抑亦道心不明,仁義否塞,而世道污隆之幾也。
生竊憂之,而《讀書劄記》第二策,前實闢其說,蓋以廣中侍讀黃才伯促而成之。
其人持守端愨,蓋士林不易得者也。
(《答羅整菴先生》。
大抵吾人所以少能自立者,患在中養不定,而處世實難,中定,則無難處矣。
故敬以直內,則便義以方外,內外照應,如影隨形,非有異也。
若根基不固,則世間萬事,一切利害,皆能震撼搖奪其中,顧吾無以處之,如蘇氏所謂隙中之觀鬥者也。
(《答熊南沙別駕》)
程、朱論議本諸《六經》、《四書》緒餘,未敢謂其盡得先聖賢心術一精一微,如出一口,而路徑步驟,亦自不差。
學者能會通於博約之中,循途以進,終無所失。
新學謂其凡近未足以動人也,立為高闊汗漫之談,以震眩人耳目,天下聰明之士,靡然聽之,師友相承,自謂前無古人矣。
不知內少忠信之基,中虧踐履之實,則所謂下梢頭無著落者也。
向與黃司成泰泉,近得羅整庵先生書,每念及此,而執事又秉衡軸,當世道學術之機,轉運於上,若於此而明示之以好惡,天下士一習一 有不翕然丕變者乎?(《答熊太宰北原公》)諸生李大經先生經綸
李經綸字大經,建昌南豐人。
生而有文在手,墳起如方印,讀書好深湛之思,以理學自負。
為諸生,值鄉舉,上書當道,言當待士以禮,無制士以苛法。
藉令峻制苛法,盡撅懷挾之弊,而使志行之士,如吳康齋、陳布衣者,睥睨其間,避匿而不肯出,無寧疏於防檢,使志行士或由以進也。
當道得其言而韙之。
久之,棄舉子業,一精一心著述,以《詩》三百篇,非夫子之舊,漢儒雜取逸詩以足其數,故無益於天德迋治之粹者,削之,作《詩教考》。
以《禮》有三:曰儀,曰曲,曰官。
見諸動止食息日用倫常者,謂之曲,行之吉凶軍賓嘉者,謂之儀,朝廷之制度,謂之官。
《三禮考註》昧於經曲制度之節,混三為一,今為之分別。
作《禮經類編》。
王、湛二家之學盛行,先生弗以為是,作《衛道錄》,作《大學稽中傳》。
念時無知者,聞羅整菴著《困知記》,辨心性之異,以闢王、湛,大喜,上書以質所學。
整菴方自貴重,懲兩家之聚生徒,各立門戶,故少所容接。
而先生之辭又過侈,遂沮抑之。
先生乃大失望,走南都,謁祭酒黃泰泉。
泰泉深契之,而與之講樂律,然亦未遑張其學術也。
其後東南中倭,天下頗洶洶,先生以為是司兵者不知兵也,條事務七事,詣撫按藩臬獻之,竟不遇。
中暍,卒於越道。
先生與王、湛異者,大旨只在窮理二字。
然先生之所謂理者,制度文為,禮樂刑政,皆是枝葉邊事,而王、湛之所謂理,則是根本。
根本不出一心,由一心以措天地萬物,則無所不貫,由天地萬物以補湊此心,乃是眼中之金屑也。
先生之誠意,原以意非心之發也,是主宰乎知覺之中者也,頗與子劉子之言意相合。
第子劉子所謂主宰者,知覺中自有主宰,先生謂主宰乎知覺之中者,則又立意以為之,仍是《困知》之餘論也。
大學稽中傳
聖賢之學,其主曰思誠,其志可立也,其道不可強也。
命齊而氣五,性齊而質五,盈虧相形,而質之強弱生焉,虛實相乘,而氣之昏明異焉,故學先之於窮理,而後性可得而盡也。
然必充萬物之說,則古今書傳累千萬卷,海水形色累千萬種,一胡一 可悉辨?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即上智且難之,以此為教,是天下之絕學。
謂心之靜定虛靈即道,謂身造物理為格物,謂致吾良知,正夫下之事物為格物,無庸積漸徑迪,光弘乃至,人人自聖,信心任情,一陰一宗禪說,以陷溺高明,援儒入墨,以蔑棄經典,是天下之罪學。
不知先王之教,盡人道而已矣。
意心身家國天下者,物之名;其誠正修齊治平者,物之理。
物有本末者,是物也,窮理者,窮是物之理也。
行主知資者,學之本;知漸行漸者,學之法;行熟知一精一,知明行至者,學之效。
是故意物也,窮乎其所以誠之者,而意之物格矣;心物也,窮乎其所以正之者,而心之物格矣;身物也,窮乎其所以修之者,而身之物格矣;家國天下物也,窮乎所以齊治平者,而家國天下之物格矣,物格而知至矣。
故聖人之立教也,誠正修齊治平之外,無餘學,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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