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卷五十四 諸儒學案下二
盧冠巖先生寧忠
盧寧忠字獻甫,號冠巖,嶺南人也。
曾守東平,不詳其所至官。
先生受學於黃泰泉。
泰泉議王、湛之學,而先生以不得及一陽一明之門為憾,於甘泉則書札往來,求教不一也。
先生謂「天地有間有是氣,則有是性,性為氣之官,而綱維乎氣者」,是矣。
然不知此綱維者,即氣之自為綱維,因而名之曰性也。
若別有一物以為綱維,則理氣二矣。
又以「誠意之意,是生理之初萌,純粹至一精一,即周子誠神幾之幾也。
其視意為有善有惡者,加功密矣」,與子劉子之言意同。
然子劉子以意蘊於心,知藏於心意中最初之機,則知善知惡之知,是意為存主,知為初萌。
先生之所謂意,乃子劉子之所謂知也。
雖同在未發之中,而其先後之序有不容紊亂者。
獻子講存
夫物猶事也,事在心不在外,凡吾心所著之事即是物,格者,隨此心所著之事,而格其善惡一定之理也。
夫事之在心,是非善惡必有當然一定之則,於是以吾心本然之明覺而是正之,則何者為善而當為,何者為惡而當去,舉不能外吾心之聰明,與吾身之踐履矣。
是能格物。
一陽一明子謂:「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發,知善知惡者知之良,為善去惡者物之格。」
蓋學未知孰善孰惡,必不能為善而去惡,如所云是先為善去惡,而後求知善惡,《大學》當以誠正居先,而格物在致知之後矣。
此所以起學者之疑也。
一陽一明之學主致良知,故只格物便一了百當,然此上智之事,非可概中才以下也。
後學推演其義者,則曰:「致良知也,虛靈不昧,天之性也。」
致者充極其虛靈之本體,不以一毫意欲自蔽,而明德在我也。
物格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修齊治平一以貫之,明明德於天下也。
是以致知為體,格物為用,致知在先,格物反居後,未免於《大學》條次不倫,且既無一毫意欲之蔽,而充極乎天命之性,即無事矣,又何勞誠意於好善惡惡也耶?至以鏡譬之,謂「知如鏡之明,致則磨鏡,格則鏡之照物。」
夫鏡必磨而後照,今格以照之,而後致以磨之,是先用之照,而後磨也。
《大學》曷不言致知而後格物耶?
性者天之命,心者性之宅。
性只是天地之性,無所謂氣質之性,性無不善,其為不善,氣雜之也。
心只義理之心,無所謂利慾之心,心無不正,其為不正,一習一 移之也。
天地間有是氣,則有是性,性為氣之官而綱維乎氣者。
氣或時得而拘之,不可得而泯之,氣有不美,性固能轉移之也。
人之所不慮而知者,是為良知,知即性也。
良知之發,無有不善,或流為邪妄,心亦無不自知之,但一習一 於利慾,而不能反正耳。
而謂其本心之不正者,否也。
常戒慎,則心體自明,務平恕,則物宜自順。
問「生之謂性」。
曰:「此古語也,非始於告子也。
此語說得最是,蓋生即氣,氣便寓性。
孟子道性善,以生為氣,而深闢之,是氣之外,又別有所謂理者,不分理氣為二乎?至宋儒,又有天地之性,氣質之性之說,遂使性亦有二,而萬物無復統體一太極矣。
夫理者氣之綱,氣者理之,氣即寓理。
古未有以理氣並言者,《易》曰『一一陰一一一陽一之謂道』,釋之曰『一陰一陽一迭運者氣也,其理則所謂道』,理氣並言,蓋昉諸此。
夫一陰一陽一五行萬物,氣也,而各一其性,理也。
在人則耳目手足,氣也,而聰明持行,理也。
程子曰『性即氣,氣即性』,蓋懼人二之也。
性即太極,氣只是氣,不可復言有氣質之性。
說著個性,即無不善,其為不善,氣有雜糅,而性為所累耳。
氣之付畀得其貴者為人,得其賤者為物,得其清而純者為賢為智,得其濁而駁者為愚為不肖,曷能齊一?而性則未嘗不一也。
孟子始終不能服告子之心,為其論未及此。」
問:「《中庸》說天命之性,又說未發之中,即孟子言性善否?」
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故性無不善,而偏者非性也。
《易》稱繼之者善,成之者性,繼而曰善,則成其有不善乎?若乃一陰一陽一變合,而氣之流布,不無清濁純駁之異,故物之遇之,自有通蔽邪正之殊。
其在天,日月星辰已不無明暗,其在地,山川土石已不無柔剛,而況於人乎?況於物乎?而其本然之性,則未嘗不善也。
是故學問之道,惟在變化氣質,易其惡而致其中。
所謂未發之中,非以日用應務者為已發,而指夫退然休息,未與事接時為未發也。
蓋事物未來,念慮未動,要之必有主宰於其內,渾然全體,至靈而至寂,不測而不倚,是以虛無不受,感之即通,雖紛華盛麗,萬變起滅,而其寂然之本體,則無時不寂然焉,所謂未發之中,非是之謂乎?於此而得養,則物慾無所蔽,而發皆中節,大本達道,貫通流行,此盛德之所以日新,天命之所以不已也。」
致良知之旨,非始於一陽一明也。
朱子謂康炳道曰:「致得吾心本然之知,豈復有所陷溺?」
本然之知,非良知乎?心不為物慾所陷溺,不可入聖乎?但朱子止就一義說,一陽一明認得十分端的,故執此一說,左來右去,直窮到底,累千萬而不離。
道心者,天然自有之義理,而非出於人心之外也。
人心者,天然自有之情才,而道心之用,所以顯行也。
寂感之際,茫然不知體察,則其流而為邪妄,直易然耳,所謂危也。
然雖蔽於物慾,流於邪僻,而其本然之良,隨處發見,能察識而操存之,固甚危而甚安也。
由其靈明嘗覺也,故謂常發;由其虛涵不倚也,故謂未發。
天命之性,無聲無臭,不睹不聞,不可得而言也,故以仁義禮智明之。
而性之本體,因之可見。
所謂因用以明體也。
一陽一明先生之致良知,當先辯於知也。
夫知有知覺之知,有意見之知,有本然之知,昧者均以為良知。
夫知覺之知,人與物一也,有真率,無節制。
意見之知,萌於念慮,善惡幾焉。
雖本然之知出於性天之靈覺,不待學習 ,童而知愛親,長而知敬兄,感觸而應,孺子入井而怵惕,見蹴之食,無禮義之萬鐘,而辭讓,此謂本然之良知,所當致焉者也。
致吾愛與不忍之知,即無一念一事之非仁,而萬物育矣。
致吾敬與辭讓之知,即無一念一事之非義,而萬民正矣。
知行一,中人以上事也。
知而行,中人以下事也。
君子之道,雖費而實隱,以見求道者,但當於隱求之,正不必泛求於費,使有遠人為道之過也。
隱者無聲無臭之謂,即莫見乎隱之隱,言道之本體也。
道之本體,不睹不聞,即之無朕,而萬物萬事萬象隨在各足。
伐柯之遠,無他,二故也。
二則徒費瞻忽,無益於求也。
及若反而求之,則吾心自有一箇天則,不落格式,不煩比度,所謂一也。
心外無道,道不遠人也。
人之為道而遠人,是遠心以為之,故失之逾遠也。
丘未能一焉,謂未能以心之所以教人致一也。
求事父之理於其子,求事君之理於其臣,求朋友之理於其先施之友,求在外者也,執柯以伐柯者也,是二之也。
乃若心也者,天之所以與我,其一念至誠,惻怛之意常一乎子臣弟友之間,即忠恕也。
以此事父,則夔夔齊栗者在我,不必求事之之則於舜也。
以此心事君,則周之至德者在我,不必求事之之則於文王也。
以此心施之友,則惠及朋友者在我,不必求先施之則於武公也。
所謂一也。
心之本體,渾然中涵,不落方體,若虛而甚實,似寂而甚神,纔放下便沉滅昏雜,纔提起便知覺靈明,自非私慾蔽錮,梏之反覆,其真體固在也。
此處正要體認,不知體認,卻無倚著,便落想像,遇事感應,愈加昏雜,然則何妨於炯炯,而欲常止止也。
但既體認得真,卻要存養得密,常令在中,勿致放失,庶幾全體呈露,大用顯行耳。
其謂知覺常止常定,不可落念者,為意必固我之私也。
其謂感應常運常化,不可成念者,為好樂憂患之不得其正也。
初用功者,不怕忘,只怕不知忘。
既用功者,不怕助,只怕不曾助。
語其本體,謂之未發,語其感通,謂之發。
若此心之靈,則非待有所感發,而後有知也。
學者涵養,須於靜中覺得有物,動時卻自無事,乃不偏著。
悟非意見想像之謂,此心生機也。
生機發動,則有自然之明覺,惟澄心凝慮,生機潛通,是自然有得。
自然有得,然後無思而無不通。
問:「《大學》於誠意以下皆有傳,獨格致之義闕焉,何也?」
曰:「物也,知也,意也,一物也。
格也,致也,誠也,一事也。
由心之感曰物,由心之靈曰知,由心之萌曰意,非異也。
蓋心一也,即其感通之物而格之,以致吾本然之知,就吾意所知之物而好惡之,必無自欺之蔽,是謂格物致知誠意耳。
聖門之學內求,故三者為一,後人之學外求,故三者支焉。
以三者各自為義,則其以為闕也固宜。
《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
』釋者以為心之知因物生,意從知起,無內外,無先後,其致一焉者也。
《記》之物至,非《大學》所謂物乎?《記》之知知,非《大學》所謂知乎?《記》之好惡,非《大學》所謂意乎?可好可惡,物也;識其可好可惡,知也;好之惡之,意也。
今如人之心,其卒然以可好之物感也,則心之靈,雖不與物謀,而即知其可好矣,何者?心之好之之理,與物之可好者遇也。
如此則所以好之者,當盡其知而止也。
而好之不如好好色,是謂不致好之知,不致好之知,是謂不格物之善矣。
今如人之心,其卒然以可惡之物感也,則心之靈,雖不與物謀,而即知其可惡矣,何者?心之惡之之理,與物之可惡者遇也。
如此則所以惡之者,當盡其知而止也。
而惡之不如惡惡臭,是謂不致惡之知,不致惡之知,是謂不格物之惡矣。
故格物非他也,格吾知之物也,格吾意之物也;致知非他也,致吾物之知也,致吾意之知也;誠意非他也,誠吾物之意也,誠吾知之意也。
雖然要之在於此心欺否之間耳,故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毋自欺,則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謂之自慊矣。
夫是之謂物格,夫如是之謂知致,夫如是之謂意誠。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
』惟萬物之理,備於吾心,故德性之知,周於萬物,反身而誠,則萬物之備於我者格,而德性之知致矣,此之謂自慊。
蓋言樂也,然則如之何?亦於獨知之地,謹之而已。
蓋德性之知,我自有之,有感之頃,我自知之,於此不用其謹,惡乎用其謹哉?」
問:「意者雲何?」
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心則其生之理也,意則其生理之初萌也。
天性純粹中,此為最先端倪,絕無一毫夾雜,少頃即有許多計較遷就之私矣。
少有計較遷就,即純粹端倪便不能直遂矣。
故《大學》教人誠意,只是要人實養得端倪在,隨地生干生枝,吐華吐實,無非此一生理貫徹耳。
故身心國家天下者,非他也,誠意之枝幹花實也。」
天地雖閉塞,而化未嘗息,日月雖沉晦,而明未嘗息,一江一 河雖隱伏,而流未嘗息,故人心不可以動靜言,纔說靜已是動。
喜怒哀樂率吾性曰道,視聽言動行吾敬曰德。
飢欲食,渴欲飲者,人心也;不以飢渴之害為心害者,道心也。
欲生惡死者,人心也;欲惡有甚於生死而不為苟得者,道心也。
侍郎呂心吾先生坤
呂坤字叔簡,號心吾,河南寧陵人。
隆慶辛未進士。
授襄垣知縣,調大同,有人命坐抵,王山一陰一家屏欲緩其獄,不聽。
山一陰一入為吏部,語人曰:「天下第一不受請托者,無如大同令也。」
特疏薦也。
陞吏部主事,轉至郎中,出為山東參政,歷山西按察使,陝西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山西,入協理院事,陞刑部右侍郎,轉左。
每遇國家大議,先生持正,不為首鼠,以是小人不悅。
先生嘗為《閨範圖說》,行之坊間,神宗喜小說院本及出像諸書,內侍陳矩,因以《閨範》進覽。
神宗隨賜皇貴妃鄭氏。
貴妃侈上之賜,制序重刊,頒之中外。
時國本未定,舉朝方集矢於鄭氏,而不悅先生者,謂可藉手中以奇禍。
給事中戴士衡劾先生假托《閨範圖說》,包藏禍心。
好事者又為憂危竑議,言先生以此書私通貴妃,貴妃答以寶鏹五十,采幣四端,易儲之謀,不幸有其矣。
戚臣鄭承恩上疏辯冤,戍士衡。
先生亦致仕不起,家居四十年。
年八十三卒,贈刑部尚書。
先生資質魯鈍,少時讀書不能成誦,乃一切棄之,澄心體認,久之了悟,入目即不忘。
年十五讀性理書,欣然有會,作《夜氣鈔》、《擴良心詩》。
一生孜孜講學,多所自得,大抵在思上做工夫,心頭有一分檢點,便有一分得處,蓋從憂患中歷過,故不敢任情如此。
呻吟語
乾坤是毀底,故開闢後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毀底,故混沌還成開闢。
主宰者何?元氣是已。
元氣亙萬億歲年,終不磨滅。
是形化氣化之祖也。
(《天地》)
先天之氣,發洩處不過毫釐;後天之氣,擴充之必極份量。
其實份量極處,原是毫釐中有底,若毫釐中合下原無,便一些增不去。
萬物之形色才情,種種可驗也。
(《形氣》。
)
道者,天下古今公共之理,人人都有分底。
道不自私,聖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聖人之道;言必循經,事必稽古,曰衛道。
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誰敢決之?然道無津涯,非聖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時復,非聖人之制所能盡。
後世苟有明者出,發聖人所未發,而嘿契聖人欲言之心,為聖人所未為,而吻合聖人必為之事,此固聖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駭也。
或問:「中之道,堯、舜傳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
余歎曰:「只就我兩人眼前說,這飲酒不為限量,不至過醉,這就是飲食之中。
這說話不緘嘿,不狂誕,這就說話之中。
這作揖跪拜,不煩不疏,不疾不徐,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
就是一事的堯、舜,推之萬事皆然,到那安行處,便是十全的堯、舜。」
形神一息不相離,道器一息不相無,故道無一精一粗,言一精一粗者妄也。
因指案上樽俎言,其位置恰好處,皆是天然自有的道理。
若說神化性命不在此,卻在何處?若說這?有神化性命,這個工夫還欠缺否?推之耕耘簸揚之夫,炊爨烹調之婦,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極。
學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只因不曾理會。
理會得,橫豎推行,撲頭蓋面,腳踏身坐的,都是神化性命。
無萬則一何處著落?無一則萬誰為主張?此二字一時離不得。
得一隻在萬中走,故有正一無邪萬,有治一無亂萬,有中一無偏萬,有活一無死萬。
或問:「子之道何如?」
曰:「飢食渴飲,倦眠醒起,冬爐夏扇,喜歌悲哭,如此而已矣。」
曰:「如此之道,其誰不能?」
曰:「我有終身不能者在。」
(以上《道體》。
)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無學無識,學識須從三代以上來,纔正大,纔中平。
今只將秦、漢以來見識,抵死與人爭是非,已自可笑,況將眼前聞見,自己聰明,翹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今人無事不苟且,只於虛套搪塞,竟不咀嚼真味。
不從學問中來,縱有掀天揭地事業,都是氣質作用。
氣象豈不炫赫可觀?一入聖賢秤尺,坐定不妥貼。
學問之要如何?隨事用中而已。
學問二字,原自外面得來,蓋學問之理,雖全於吾心,而學問之事,則皆古今名物,人人而學,事事而問,攢零合整,融化貫串,然後此心與道,方浹洽暢快。
若怠於考古,恥於問人,聰明自己出,可憐可笑,不知怎麼叫做學者。
「無所為而為」五字,是聖賢根源,學者入門念頭,就要在這上做。
今人說話,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為上,只為毀譽利害心脫不去,開口便是如此。
人才不甚相遠,只看好學不好學,用心不用心耳。
以粗疏心看古人親切之語,以煩燥心看古人靜深之語,以浮汎心看古人玄細之語,以淺狹心看古人博洽之語,字意未解,句讀未真,便加評騭,真孟浪人也。
一門人向予數四窮問:「無極太極,及理氣同異,性命一精一粗,性善是否?」
予曰:「此等語,予亦能勦先儒之說,及一己之謬見,以相發明,然非汝今日急務。
假若了悟性命,洞達天人,也只於性理書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語,講學門中多了一宗卷案,後世窮理之人,信彼駁此,服此闢彼,百世後,汗牛充棟,都是這樁話說,不知於國家之存亡,萬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見在得濟否?我只有個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處事、接物、齊家、治國、平天下,大本、小節,都事事心下信得過了,再講這話不遲。」
曰:「理氣性命,終不可談耶?」
曰:「這便是理氣性命顯設處,除了撒數沒總數。」
(以上《問學》)
人各有抵死不能變之偏質,慣發不自一由 之熟病,要在有痛恨之志,密時檢之功,總來不如沉潛涵養,病均久自消磨。
然涵養中須防一件,久久收歛衰歇之意多,發強之意少,視天下無一可為之事,無一可惡之惡,德量日以寬洪,志節日以摧折,沒有這個,便是聖賢涵養,著了這個,便是釋道涵養。
涵養不定的,自初生至蓋棺時,凡幾變,即知識已到,尚保不定畢竟作何種人。
所以學者要德性堅定,到堅定時,隨常變窮達生死,只一般,即有難料理處,亦能把持。
若平日不遇事時,盡算好人,一遇個小小題目,便考出本態,假遇著難者、大者,知成個甚麼人?所以古人不可輕易笑,恐我當此,未便在渠上也。
涵養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沒涵養,就省察得,也沒力量降伏那私慾。
平居時有心訒言還容易,只是當喜怒愛憎時,發當其可,無一厭人語,才見涵養。
天地萬物之理,皆始於從容,而卒於急促。
急促者,盡氣也,從容者,初氣也,事從容,則有餘味,人從容,則有餘年。
(以上《涵養》)
心要有個著落,不著落到好處,便向不好處。
與慶一陽一李克菴通宵談,非天德則王道,因相謂曰:「即此便是不放心。」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說,不在出入上說,且如高臥山林,游心廊廟,身處衰世,夢想唐、虞,遊子思親,貞婦懷夫,這個是放心否?若不論邪正,只較出入,卻是禪定之學。
一善念發,未說到擴充,且先執持住,此萬善之囮也。
若隨來隨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驛傳,然終身無主人住矣。
只是心不放肆,便無過差,只是心不怠忽,便無遺忘。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一事不從心中出,便是亂舉動,一刻心不在腔子?,便是空軀殼。
(以上《存心》)
慎言動於妻子僕隸之間,檢身心於食息起居之際,這工夫便密了。
此身要與世融洽,不見有萬物形跡,六一合 界限,此之謂化。
然中間卻不糢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謂一精一。
天地人物,原來只是一個身體,一個心腸,同了便是一家,異了便是萬類,而今看著風雲雷雨,都是我胸中發出,虎豹蛇蠍,都是我身上分來,那個是天地?那個是萬物?(以上《修身》)
或問「敬之道。」
曰:「外面整齊嚴肅,內面齊莊中正,是靜時涵養的敬;讀書則心在於所讀,治事則心在於所治,是主一無適的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隨事小心的敬。」
或曰:「若笑談歌詠,宴息造次之時,恐如是則矜持不泰然矣。」
曰:「敬以端嚴為體,以虛活為用,以不離於正為主。
齋日衣冠而寢,夢寐乎所祭者也。
不齋之寢,則解衣脫冕矣。
未有無衣冕而持敬者也。
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詭於道義,則不害其為敬矣。
若專去端嚴上求敬,則荷鋤負畚,執轡御車,鄙事賤役,古聖賢皆為之矣,豈皆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大端心與正依,事與道合,雖不拘拘於端嚴,不害其為敬。
苟心游千里逐百欲,而此身卻兀然端嚴在此,這是敬否?」
懶散二字,立身之賊也,千德萬業,日怠廢而無成,千罪萬惡,日橫恣而無制,皆此二字為之。
靜中看天地萬物,都無些子。
(以下《主靜》)
學者萬病,只一個靜字,治得定靜中境界,與六一合 一般大,?面空空寂寂,無一個事物,纔問他索時,般般足,樣樣有。
千紛百擾中,此心不亂,千撓百逆中,此氣不動,此之謂至靜。
(以上《居敬》)
喜來時一點檢,怒來時一點檢,怠惰時一點檢,放肆時一點檢,此是省察大條款。
人到此多想不起,顧不得,一錯了,便悔不及。
若養得定了,便發而中節,無用此矣。
聖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二字。
(以上《省察》)
天下難降伏難管攝的,古今人都做得來,不為難事。
惟有降伏管攝自家難,聖賢做工夫,只在這?(《克治》)
天德之良知,是千聖一心,萬古一道,坐斗室而通於六一合 的,纔落聞見,便有偏倚駁雜世俗氣味矣。
是以聖賢將聞見來證心,不以心聞見。
(《致知》)
字到不擇筆處,文到不修句處,話到不檢口處,事到不苦心處,皆謂之自得者與天遇。
(《力行》)
夫一言之發,四面皆淵阱也。
善言之,則以為矯;戚言之,則以為諂;謙言之,則以為諂;直言之,則以為陵;微言之,則以為險;明言之,則以為浮;無心犯諱,則謂有心之機;無為發端,則疑有為之說。
簡而當事,曲而當情,一精一而當理,確而當時,一言而濟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謂修辭之善者。
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氣。
世人喜言無好人,此孟浪語也。
今且不須擇人,只於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長,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為賢人;人必有一見,集百人之見,可以決大計。
恐我於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
而安可忽匹夫匹婦哉?
清議酷於律令,清議之人酷於治獄之吏。
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
是以君子不輕議人,懼冤之也。
故此事得罪於天甚重。
對左右言,四顧無媿色,對朋友言,臨別無戒語,可謂光明矣,胸中何累之有?
在邪人前正論,不問有心無心,此是不磨之恨,故位在,則進退在我,行法可也。
位不在,而情意相關,密諷可也。
若與我無干涉,則箝口而已。
禮,入門而問諱,此亦當諱者。
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預道之,已定矣,臨時還有變更,況未定者乎?故寧有不知之名,無貽失言之悔。
(以上《慎言》)近世料度人意,常向不好邊說去,固是衰世人心,無忠厚之意。
然士君子不可不自責,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別念頭,人亦向好邊料度。
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
以患難視心居安樂,以淵谷視康莊,以疾病視強健,以不測視無事,則無往而不安穩。
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長進。
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過多,便有長進。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華,夏不是發暢,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為我境。
(以上《反己》)
有天欲,有人欲。
吟風弄月,傍花隨柳,此天欲也。
天欲不可無,無則寂,人欲不可有,有則穢。
天欲即好的人欲,人欲即不好的天欲。
愈進修,愈覺不長,愈點檢,愈覺有非。
何者?不留意作人,自家盡看得過,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一些好處?初頭只見得人欲中過失,久久又見得天理中過失,到無天理過失,則中行矣。
又有不自然,不渾化,著色喫力過失,走出這個邊境,纔是聖人,能立無過之地。
(以上《理欲》)
為善去惡,便是趨吉避凶,惑矣,一陰一陽一異端之說也。
祀非類之鬼,禳自致之災,祈難得之福,泥無損益之時日,宗趨避之邪術,悲夫!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
則悟之者,亦狃於天下皆然,而不敢異。
至有名公大人猶極信尚,反經以正邪慝,復誰望哉?
凡人之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後忍不忍半,其後忍之,其後安之,其後樂之,至於樂為不善,而後良心死矣。
精明也要十分,只須藏在渾厚?作用,古人得禍,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渾厚而得禍者。
今之人惟恐精明不至,乃所以為愚也。
(以上《善惡》)
別錄宋儒有功於孟子,只是補出個氣質之性者,多少口吻,不動氣,事事好。
每日點檢,要見這願頭自德性上發出,自氣質上發出,自一習一 識上發出,自物慾上發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識得本來面目。
孝子之於親也,終日乾乾,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頭,無論貧富貴賤,常變順逆,只是以悅親為主。
蓋悅之一字,乃事親第一傳心口訣。
明道受用處,一陰一得之佛、老,康節受用處,一陰一得之莊、列。
然作用自是吾儒,蓋能一奴一僕四氏,而不為其所用者。
此語人不敢道,深於佛、老、莊、列者,自嘿識得。
忠節鹿乾岳先生善繼鹿善繼字伯順,號乾岳,北直定興人。
萬曆癸丑進士。
授戶部主事。
遼左缺餉請帑,疏皆不行。
會廣東解金花銀至,先生與司農議劄,納太食轉發遼左。
而後上聞,上怒,降級調外任。
先生因移疾去。
金花銀者,國初以備各邊之緩急,俱解太倉,其後改解內府,宮中視為私錢矣。
光廟御極,復官。
改兵部主事。
司馬王象乾行邊,請用廢弁之以贓敗者,耿職方不覆,司馬又請旨,命司官不得違阻。
先生寓書福清爭之,無以奪也。
高一陽一以閣臣督師,先生轉員外郎中,皆在幕府。
高一陽一解兵柄,先生亦罷歸。
家居四年。
崇禎初,起為尚寶司卿,陞太常寺少卿,未三載,復請告。
九年七月,先生堅守定興,城破死之。
贈大理寺卿,謚忠節。
先生讀《傳一習一 錄》,而覺此心之無隔礙也。
故人問其何所授受,曰:「即謂得之於一陽一明可也。」
先生與孫奇逢為友,定一交一 楊忠愍祠下,皆慨然有殺身不悔之志。
嘗寄周忠介詩云:「寰中第二非吾事,好向椒山句?尋。」
首善書院之會,先生將入,聞其相戒不言朝政,不談職掌,曰:「離職掌言學,則學為無用之物,聖賢為無用之人矣。」
遂不往。
先生之學,近東林諸子,一無攙和夾雜,其斯謂之狂狷與?
論學語
吾輩讀有字的書,卻要識沒字的理,理豈在語言文字哉?只就此日此時此事,求一個此心過的去,便是理也。
仁義忠孝,名色萬千,皆隨所在而強為指稱也,奈何執指者求理乎?指稱種種,原為人覿面相違,不得不隨在指點,求以省悟,而人復就指點處成執滯,談玄說妙,較量一字之間,何啻千里!
此理不是人做作的,天生萬物,而人得其生物者以為生,四海一天,萬里一天,人心與天並大,只就乍見孺子一端推之,上下四方,往古來今,觸無不覺,叩無不應,偌大宇宙,都呼吸一氣之中,故宇宙中物皆性中物,宇宙內事皆分內事也。
《大學》之明德,《中庸》之性,《論語》之仁,皆是物也,乃合下生成本來面目也。
此理不是涉懸空的,子臣弟友,是他著落。
故學以為己也,而說個己,就在人上;學以盡心也,而說個心,就在事上。
此知仁與莊蒞不得分也,修己與治人不得分也,博文與約禮不得分也,文章與性道不得分也。
不然,日新顧諟,成湯且為拈禪矣。
天地萬殊,總是一本,要識得把柄,纔好下手。
而形與性分不得,仁與人分不得,忠恕一貫原非借言,敦化川流豈容分指?學須是莫知,下學上達分不得。
教何嘗有隱?文章性道分不得。
看來為學只在當下,學術事功亦分不得也。
從來文人概稱學者,識得孔子之意,誦詩則乍歌乍哭,欲鼓欲舞,詩亦是學。
讀史則其事若親,其人若生,史亦是學。
屬辭則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文亦是學。
總之,天地萬物皆此生意,生意在我,法象俱靈,吟風弄月,從容自得,孔、顏樂處,意在斯乎!
禮樂不是鐘鼓玉帛,儀節不是聲容制度,全在日用間應事接物上,討求應節。
其當然而然,極其中的去處,叫做禮;其自然而然,極其和的去處,叫做樂。
兩個字,又卻是一個理,未有不合禮而得成樂,不合樂而得成禮者,細體之自見。
總憲曹貞予先生於汴
曹於汴字自梁,號貞予,平一陽一安邑人。
登進士第。
授淮安府推官,擢給事中。
萬曆辛亥京察,先生以吏科都給事中,與太宰孫丕揚主其事。
是時崑宣傳四明之衣缽,收召一黨一 與,皆以不謹坐罷,其一黨一 金明時、秦聚奎起而訐之,先生與太宰皆去,而朝中之朋一黨一 遂興。
光宗立,起太常少卿,屢遷僉都御史,吏部左侍郎。
其推少宰也,先生陪馮恭定以上,而點用先生。
蓋小人知君子難進易退,一顛倒而兩賢俱不安其位矣。
崇禎初,召為左都御史。
庚午致仕。
卒於家,年七十七。
先生與馮應京為友,以聖賢之學相砥礪,講求兵農錢賦,邊防水利之要。
其耳目大概見之《實用編》。
所言仁體,則是《西銘》之註疏也。
木則不仁,不木則仁,即上蔡之以覺言仁也。
以覺言仁,本是不差,朱子卻以為非,謂知覺不可以求仁,仁然後有知覺。
夫知覺猶喜怒哀樂也,人心可指,只是善怒哀樂,喜怒哀樂之不隨物而遷者,便是仁體。
仁是後起之名,如何有仁方有知覺耶?且上蔡之言知覺,覺其天地萬物同體之原也。
見得親切,故又以痛癢言之。
朱子強坐以血氣之性。
血氣之性,則自私自利矣。
恐非上蔡之所指也。
論講學書
夫道無之是非,無人弗足,講學以明道,士農工賈,皆學道之人,漁牧耕讀,皆學道之事。
隆顆無講學之名,其人皆學,故無名也。
國家以文學取士,天下學校,無慮千百,章縫之士,無慮萬億,蓋令其日講所謂時一習一 ,所謂孝弟,所謂性命仁義,而以淑其身,待天下之用也。
乃人心不古,遂有口耳活套,掇拾粉飾,以為出身之媒,師以是教,上以是取,恬不為異,非其質矣。
而於立身行政,毫無干涉。
於是君子厭薄其所為,而聚徙講道,人遂以道學目之。
若以為另是一種,豈不惑哉?然講學之中,亦或有言然而行不然,而藉是以干貴人,捷仕徑者,而其名為道學也,是有口耳活套之實,而更美其名,人誰甘之?則群起而相攻,而講者益寡,道益晦矣。
太抵所學出於實,則必闇然自修,不論大節細行,一一不肯放過,雖力量不同,未必盡無疵,而不自文以誤人也。
所學出於名,則有張大其門面,而於其生平未純處,亦曲為言說,而謂其為道。
夫夷之隘,不害其清;惠之不恭,不害其和,然亦何必曰此隘,此不恭,正道之所在,而陋孔子於下風乎?羅近溪逢人問道,透徹心體,豈不可尚?而闊略處,亦誠其病,乃學者得其闊略以為可,便其私也。
(《答李贊宇》)而或多不羈,誠有如止菴疏所謂賄賂干請,任情執見等說,是其坐女子於懷而亂之,而猶侈然薄魯男子不為也,而可乎?但今因止菴之疏而遂禁其講,是因噎廢食。
夫此學乃乾坤所由不毀,何可一日廢也?似更當推廣,而俾千百學校,億萬章縫,無不講,以及農工商賈,無不講,才是。
而其機則自上鼓之。
若得復辟召之典,羅致四方道學,倣程子學校之議,布之天下,以主道教,於一切鄉學社學之眾,漸次開發,而申飭有位之士,以興學明道為先圖。
其學則以躬行實踐為主,隨其人之根基,引之入道,或直與天通,或以人合天,或真臻悟境,或以修求悟。
夫天人合一,修悟非二,捨天而言人,捨悟而言修,則淺矣。
近時學者,知皆及此,然言天矣,而人尚未盡,言悟矣,而修且未能,世豈有能致中而不能致和,能正心而不修身者哉?則不可不戒也。
大抵果能合天,則必益盡其人事,果能真悟,則必益盡其真修。
堯、舜、文王、孔子,何人也?而兢兢業業,望道未見,徙義改過,沒齒以之也。
(《答李贊宇》)
仁體策
仁人之用心,舉諸我以加諸彼乎?曰非然也。
有彼我,則有封域,有封域,則有急緩,有急緩,則有校量,其卑者,易入於納一交一 聲譽之偽,其高者,亦曲而不直,滓而不粹,暫而不?,虧而不滿。
夫湛然而仁具,油然而仁興,奚暇校量哉?昔先哲之談仁也,曰仁,心之德也。
而泥之者,乃於心之內更求德焉,似非德不足以見仁也者。
不知心,焉知仁?故曰仁人,心也,言心而不言德。
而泥之者,乃於人之內更求心焉,似非心不足以見仁也者。
不知人,焉知仁?故曰仁者,人也,言人而不言心。
嘻!至矣,若理若氣,若形若性,若身若心,貫通矣,渾合矣,天也,地也,萬有不齊之物也,我也,其生之所自一也。
鴻濛未闢之始,有合而無分,形象既判之後,似分而實合。
故靈明各具,天不獨豐,人不獨嗇,人不獨得,物不獨闕,其中通也。
一一陰一乍動,一一陽一來復,倏忽瀰漫,周於天地,貫於萬物,亦其中通也。
疾痛癢,相連相關,不但父母兄弟,推之一切,莫不皆然,亦以其中通也。
而或者乃曰:「母齧子痛,則常聞之,焉有物痛而亦痛?」
嗟乎!母齧子痛,世未必皆其人也,然則父母非一體耶?此其體之木也,木則無不木也,不木則無所木也。
入其室,父母兄弟環向而處,不知其暱也。
出則游闤闠之中,遇其父母兄弟,則暱之。
之郡城焉,遇其邑之人,則暱之。
之會城焉,遇其郡之人,則暱之。
之都城焉,遇其省之人,則暱之。
之海外異邦焉,遇中國之人則暱之。
之壙洋之水,木石鹿豕之為叢,遇似人者而暱之矣。
方其未暱也,木也,及其既暱也,不木也。
且光風霽月,何與於我而忻?狂颶一陰一霾,何與於我而慘?水光山色,何與於我而喜?荒原頹壁,何與於我而悽?則風月水石,固有通於我者,我乃忻之、慘之、喜之、悽之耳。
奈何日日周遊,時時茂對,人忻亦忻,人慘亦慘,以目為賞,以目為惜。
語云:「我乃行之,不得我心,不自察耳。」
察則不木,不察則木。
顧華裔之界限,人物之差等,仁人未嘗無別,此以別之者體之也。
華得其所,裔亦得其所也,盡人之理,亦盡物之理也。
分殊者脈絡之分也,理一者公溥之量也。
然征伐可廢乎?刑誅可弛乎?仁人未嘗不嚴此,以嚴之者體之也。
仁與不仁,辨之以心,不辨之以 。
除莠剔蠹,以殺機為生,織花鎩鶴,以生機為殺。
故貶灼不廢於肌膚,夏楚不靳於愛子,虞廷四罪,魯國肆眚,周王一怒,宋公不阨。
孰一體?孰非一體?必有分矣。
夫以天地萬物為體,則體大,以四體為體,則體小,以天地萬物之體為人,則人一大,以四體之體為人,則人小。
大體者能卷能放,流衍於眾小體之中,而眾小體不能隔也,四體之木,則知療之,天地萬物之體之木,則不知療,弗思故也。
夫千萬世之上,此天地也,有萬物焉;千萬世之下,此天地也,有萬物焉。
天道無窮,地道無窮,物生無窮,吾心亦無窮,往聖之絕學,未輟於命,而萬世之太平,輒營於中。
仲尼之生,千古不疚;堯、舜之心,至今猶存。
即其體存也。
故曰會人物於一身,通古今於一息,區區補葺於百年之間,君子以為猶木也。
故仁以為己任,古之成仁者如此。
忠節呂豫石先生維祺
呂維祺字介孺,號豫石,河南新安人。
萬曆癸丑進士。
除兗州推官,入為吏部主事。
光、熹之際,上疏請慎起居,擇近侍,防微杜漸,與楊左相唱和也。
累轉郎中。
告歸。
崇禎初,起尚寶卿,再轉太常卿。
庚午,陞南京戶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糧儲。
時邊餉既借支,而納戶逋欠又多,積弊難清,上特敕,侵欺者五品以下就便提問。
先生悉心籌畫,解支有序。
乃曰:「昔人有言,人至察則無徒,第思國家多故,君父焦勞,為臣子者豈能自已。」
陞南京兵部尚書。
賊犯鳳陵,南京大震。
先生尋以台省拾遺落職為民。
辛巳正月,雒一陽一陷,先生為賊所執。
道遇福王,昂首謂王曰:「死生命也,名義至重,無自辱。」
已而賊害王,酌其血,雜鹿醢飲之,曰:「此福祿酒也。」
先生大罵死之。
贈太子少保,謚忠節。
逆奄之時,拆天下書院,以學為諱,先生與張抱初方講於芝泉書院,幾中危禍。
在南都立豐芑大社。
歸又立伊雒社,修復孟雲浦講會,中州學者多從之。
嘗言:「一生精神,結聚在《孝經》,二十年潛玩躬行,未嘗少怠。
曾子示門人曰:『吾知免夫!』非謂免於毀傷,蓋戰兢之心,死而後已也。」
若先生者,其見道未可知,庶幾講學而不偽者歟?
論學書
天下萬世所以常存而不毀者,只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
使人心而死,則天地之毀也久矣。
人心不死,而人人未能操存之,便厭厭無生意。
所以持世之人,力為擔任,將一副精神,盡用之於此道。
而卑者祇役役於富貴功名,意見蹊徑。
其高者又耽入於懸虛,以為道更有在也。
不知此道至平至易,見前即是,轉疑即非,即入世之中,亦自有出世之法,非必盡謝絕人世而後為學也。
(《與蘇抑堂》)
世不難於出而難於入,出而不入,出而乃欲入,此幻與偽之為也。
入而能出,此吾儒學問之所以異於二氏也。
老兄云:「即今亦自可學誠哉?即今亦自可學也。」
弟有聯云:「人只此人,不入聖,便作狂,中間難站腳。
學須就學,昨既過,今又待,何日始回頭?」
故曰:「纔說姑待明日,便不可也。」
自古聖賢,何人不由學問涵養?而必曰生知云云,則自棄甚矣。
只要認定一路,一直硬肩做去,日新不已,即吾儕自有聖諦,彼程、邵諸先覺非人也乎哉?彼何以與天地不朽?而我輩空沒沒也。
思念及此,有不愧汗浹趾者,豈人哉?然老兄之所以遲疑於其間者,得無謂今天下講學者多偽也?不則謂講學與不講者,多分一畛域,恐吾涉於一邊?噫!豈其然哉!講學之偽,誠有之,然真者必於此出,以其偽而廢真,何異於因噎廢食。
且天下之貪一官綦多也,未聞以廢仕進也。
至於講學之家,多分畛域,亦自有說,吾只見得吾身,非此無以為人,安身立命,的的在此。
世自有世之講學,吾自有吾之講學,所謂天淵懸隔者也。
今天下禁講學,而學會日盛,學會雖盛,而真實在此間做者甚少,弟之修復孟先生會,原自修復,不沾帶世間一塵。
近日敝邑及鄰邑遠近之士,覺彬彬興起。
今世風之壞也久,而人心日不古矣。
以老兄之識力,辨此最易,如有意於此,固無事遲疑。
孟子云:「奚有於是,亦為之而已矣。」
(《與蘇抑堂》)
天下第一等事,是何人做?天下第一等人,是從何事做起?可惜終身憧憧擾擾,虛度光一陰一,到雨過庭空,風過花飛時,究竟攜得甚物去?以此思之,何重何輕?何真何幻?何去何從?自有辨之者。
然而眼界不開,由骨力不堅,骨力不堅,所以眼界愈不開,以此思之,學問下手處,可味也。
而世往往目學問為偽,為迂,某謂世之學者,豈無偽哉?而真者固自真也。
以偽為非,去其偽而可矣,至於學問不足經世,又何學之為?以此思之,學力事業非兩事也。
(《與友人》)
弟維祜問:「講學為人所非笑,何以處之?」
曰:「講學不為世俗非笑,是為鄉願,講學不到使非笑我者,終心服我,是為鄉人,講學必別立崖岸,欲自異於世俗,是為隱怪,講學不大昌其道於天下後世,以承先啟後自任,以為法可傳自勵,是為半途之廢。」
(《答問》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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