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卷三十七 甘泉學案一
前言
王、湛兩家,各立宗旨,湛氏門人,雖不及王氏之盛,然當時學於湛者,或卒業於王,學於王者,或卒業於湛,亦猶朱、陸之門下,遞相出入也。
其後源遠流長,王氏之外,名湛氏學者,至今不絕,即未必仍其宗旨,而淵源不可沒也。
文簡湛甘泉先生若水
湛若水字元明,號甘泉,廣東增城人。
從學於白沙,不赴計偕,後以母命入南雍。
祭酒章楓山試睟面盎背論,奇之。
登弘治乙丑進士第。
初楊文忠、張東白在闈中,得先生卷,曰:「此非白沙之徒,不能為也。」
拆名果然。
選庶吉士,擢編修。
時一陽一明在吏部講學,先生與呂仲木和之。
久之,使安南,冊封國王。
正德丁亥,奉母喪歸,廬墓三年。
卜西樵為講捨,士子來學者,先令一習一 禮,然後聽講,興起者甚眾。
嘉靖初,入朝,陞侍讀,尋陞南京祭酒,禮部侍郎,歷南京禮、吏、兵三部尚書,致仕。
平生足跡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白沙。
從游者殆天下。
年登九十,猶為南嶽之遊。
將過一江一 右,鄒東廓戒其同志曰:「甘泉先生來,吾輩當獻老而不乞言,毋有所輕論辯也。」
庚申四月丁巳卒,年九十五。
先生與一陽一明分主教事,一陽一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隨處體認天理。
學者遂以良知之學,各立門戶。
其間為之調人者,謂「天理即良知也,體認即致也,何異?何同?」
然先生論格物,條一陽一明之說四不可。
一陽一明亦言隨處體認天理為求之於外,是終不可強之使合也。
先生大意,謂一陽一明訓格為正,訓物為念頭,格物是正念頭也,苟不加學問思辨行之功,則念頭之正否,未可據。
夫一陽一明之正念頭,致其知也,非學問思辨行,何以為致?此不足為一陽一明格物之說病。
先生以為心體萬物而不遺,一陽一明但指腔子?以為心,故有是內而非外之誚。
然天地萬物之理,不外於腔子?,故見心之廣大。
若以天地萬物之理,即吾心之理,求之天地萬物,以為廣大,則先生仍為舊說所拘也。
天理無處而心其處,心無處而寂然未發者其處,寂然不動,感即在寂之中,則體認者,亦唯體認之於寂而已。
今曰隨處體認,無乃體認於感?其言終覺有病也。
心性圖說
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
渾然宇宙,其氣同也。
心也而不遺者,體天地萬物者也。
性也者,心之生理也,心性非二也。
譬之穀焉,具生意而未發,未發故渾然而不可見。
及其發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萌焉,仁義禮智自此焉始分矣,故謂之四端。
端也者,始也,良心發見之始也。
是故始之敬者,戒懼慎獨以養其中也。
中立而和發焉,萬事萬化自此焉,達而位育不外是矣。
故位育非有加也,全而歸之者耳。
終之敬者,即始之敬而不息焉者也。
曰:「何以小圈?」
曰「心無所不貫也。」
「何以大圈?」
曰:「心無所不包也。」
包與貫,實非二也。
故心也者,包乎天地萬物之外,而貫夫天地萬物之中者也。
中外非二也。
天地無內外,心亦無內外,極言之耳矣。
故謂內為本心,而外天地萬物以為心者,小之為心也甚矣。
(圖略)
求放心篇孟子之言求放心,吾疑之。
孰疑之?曰:以吾之心而疑之。
孰信哉?信吾心而已耳。
吾常觀吾心於無物之先矣,洞然而虛,昭然而靈。
虛者心之所以生也,靈者心之所以神也。
吾常觀吾心於有物之後矣,窒然而塞,憒然而昏。
塞者心之所以死也,昏者心之所以物也。
其虛焉靈焉,非由外來也,其本體也。
其塞焉昏焉,非由內往也,欲蔽之也。
其本體固在也,一朝而覺焉,蔽者徹,虛而靈者見矣。
日月蔽於雲,非無日月也,鏡蔽於塵,非無明也,人心蔽於物,非無虛與靈也。
心體物而不遺,無內外,無終始,無所放處,亦無所放時,其本體也。
信斯言也,當其放於外,何者在內?當其放於前,何者在後?何者求之?放者一心也,求者又一心也。
以心求心,所為憧憧往來,朋從爾思,祇益亂耳,況能有存耶?故欲心之勿蔽,莫若寡慾,寡慾莫若主一。
論學書
抉物之義,以物為心意之所。
兄意只恐人捨心求之於外,故有是說。
不肖則以為,人心與天地萬物為體,心體物而不遺,認得心體廣大,則物不能外矣,故格物非在外也,格之致之,心又非在外也。
於物若以為心意之著見,恐不免有外物之疾。
(《與一陽一明》)
學無難易,要在察見天理,知天之所為如是,涵養變化氣質,以至光大爾,非杜撰以相罔也。
於夫子川上之歎,子思鳶魚之說,及《易》大人者天地合德處見之,若非一理同體,何以云然?故見此者謂之見《易》,知此者謂之知道。
是皆發見於日用事物之間,流行不息,百姓日用不知,要在學者察識之耳。
涵養此知識,要在主敬,無間動靜也。
(《寄王純甫》)學者之病,全在三截兩截,不成片段,靜坐時自靜坐,讀書時又自讀書,酬應時又自酬應,如人身血氣不通,安得長進?元來只是敬上理會未透,故未有得力處,又或以內外為二而離之。
吾人切要,只於執事敬用功,自獨處以至讀書酬應,無非此意,一以貫之,內外上下,莫非此理,更有何事?吾儒開物成務之學,異於佛老者,此也。
(《答徐曰仁》)
上下四方之宇,古今往來之宙,宇宙間只是一氣充塞流行,與道為體,何莫非有?何空之雲?雖天地弊壞,人物消盡,而此氣此道,亦未嘗亡,則未嘗空也。
(《寄一陽一明》)
顆之論學,未有以靜為言者。
以靜為言者,皆禪也。
故孔門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動靜力。
何者?靜不可以致力,纔致力,即已非靜矣。
故《論語》曰:「執事敬。」
《易》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
《中庸》戒慎恐懼慎獨,皆動以致其力之方也。
何者?靜不可見,苟求之靜焉,駸駸乎入於荒忽寂滅之中矣。
故善學者,必令動靜一於敬,敬立而動靜渾矣。
此合內外之道也。
(《答余督學》)從事學問,則心不外馳,即所以求放心。
如子夏博學篤志,切問近思,仁在其中者,非謂學問之外,而別求心於虛無也。
(《答仲鶡》)
心存則有主,有主則物不入,不入則血氣矜忿窒礙之病,皆不為之害矣。
大抵至緊要處,在執事敬一句,若能於此得力,如樹根土,則風雨雷霆,莫非發生。
此心有主,則書冊山水酬應,皆吾致力涵養之地,而血氣矜忿窒礙,久將自消融矣。
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如車兩輪。
夫車兩輪同一車也,行則俱行,豈容有二?而謂有二者,非知程學者也。
鄙見以為,如人行路,足目一時俱到,涵養進學,豈容有二?自一念之微,以至於事為講一習一 之際,涵養致知,一時俱到,乃為善學也。
故程子曰:「學在知所有,養所有。」
朱元晦初見延平,甚愛程子渾然同體之說。
延平語云:「要見理一處卻不難,只分殊處卻難,又是一場鍛煉也。」
愚以為,未知分殊,則亦未知理一也,未知理一,亦未必知分殊也,二者同體故也。
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所以體夫此也。
敬義無內外也,皆心也,而雲內外者,為直方言之耳。
(以上《答陳惟浚》)
執事敬,最是切要,徹上徹下,一了百了,致知涵養,此其地也。
所謂致知涵養者,察見天理而存之也,非二事也。
(《答一鄧一 瞻兄弟》)
明道所言:「存久自明,何待窮索?」
須知所存者何事,乃有實地。
首言「識得此意,以誠敬存之」,知而存也。
又言「存久自明」,存而知也。
知行一交一 進,所知所存,皆是一物。
其終又云:「體之而樂,亦不患不能守。」
大段要見得這頭腦,親切存之,自不費力耳。
(《答方西樵》)夫學不過知行,知行不可離,又不可混。
《說命》曰:「學於古訓乃有獲,知之非艱,行之唯艱。」
《中庸》必先學問思辨,而後篤行。
《論語》先博文而後約禮。
《孟子》知性而後養性。
始條理者知之事,終條理者聖之事。
程子知所有而養所有,先識仁而以誠敬存之。
若僕之愚見,則於聖賢常格內尋下手,庶有自得處。
故隨處體認天理而涵養之,則知行並進矣。
(《答顧箬溪》)道無內外,內外一道也;心無動靜,動靜一心也。
故知動靜之皆心,則內外一。
內外一,又何往而非道?合內外,混動靜,則澄然無事,而後能止。
故《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
止之道也,夫「不獲其身」,必有獲也,「不見其人」,必有見也,言有主也,夫然後能止。
(《復王宜學》)
夫所謂支離者,二之之謂也。
非徒逐外而忘內謂之支離,是內而非外者,亦謂之支離,過猶不及耳。
必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一以貫之,乃可免此。
(《答一陽一明》)
夫學以立志為先,以知本為要。
不知本而能立志者,未之有也;立志而不知本者有之矣,非真志也。
志立而知本焉,其於聖學思過半矣。
夫學問思辨,所以知本也。
知本則志立,志立則心不放,心不放則性可復,性復則分定,分定則於憂怒之來,無所累於心性,無累斯無事矣。
苟無其本,乃憧憧乎放心之求,是放者一心,求之者又一心也,則情熾而益鑿其性,性鑿則憂怒之累無窮矣。
(《答鄭啟范》)
抉者,至也,即格於文祖、有苗之格;物者,天理也,即言有物,舜明於庶物之物,即道也。
格即造詣之義,格物者即造道也。
知行並進,學問思辨行,所以造道也,故讀書、親師友、酬應,隨時隨處,皆求體認天理而涵養之,無非造道之功。
誠、正、修工夫,皆於格物上用,家國天下皆即此擴充,無兩段工夫,此即所謂止至善。
嘗謂止至善,則明德、親民皆了者,此也。
如此方可講知至。
孟子深造以道,即格物之謂也;自得之,即知至之謂也;居安、資深、逢源,即修、齊、治、平之謂也。
(《答一陽一明》)
夫至虛者心也,非性之體也。
性無虛實,說甚靈耀?心具生理,故謂之性;性觸物而發,故謂之情;發而中正,故謂之真情,否則偽矣。
道也者,中正之理也,其情發於人倫日用,不失其中正焉,則道矣。
勿忘勿助,其間則中正處也,此正情復性之道也。
(《復鄭啟范》)慎獨格物,其實一也。
格物者,至其理也。
學問思辨行,所以至之也,是謂以身至之也。
所謂窮理者,如是也。
近而心身,遠而天下,暫而一日,久而一世,只是格物一事而已。
格物雲者,體認天理而存之也。
(《答陳宗亨》)
所云主一,是主一個中,與主一是主天理之說相類。
然主一,便是無一物,若主中主天理,則又多了中與天理,即是二矣。
但主一,則中與天理自在其中矣。
(《答一鄧一 恪昭》)
明德新民,全在止至善上用功,知止能得,即是知行合一,乃止至善之功。
古之欲明明德二節,反覆推到格物上,意心身都來格物上用功。
上文知止定安,即其功也。
家國天下皆在內,元是一段工夫,合外內之道,更無七段八段。
格物者,即至其理也,意心身與家國天下,隨處體認天理也。
所謂至者,意心身至之也,世以想像記誦為窮理者遠矣。
(《寄陳惟浚》)
集者,如虛集之集,能主敬,則眾善歸焉。
勿忘勿助,敬之謂也,故曰:「敬者德之聚也。」
此即一精一一工夫。
若尋常所謂集者,乃於事事上集,無乃義襲耶?此內外之辨也。
然能主敬,則事事無不在矣。
今更無別法,只於勿忘勿助之間,調停為緊要耳。
(《答問集義》)
本末只是一氣,擴充此生意,在心為明德,在事為親民,非謂靜坐而明德,及長,然後應事以親民也。
一日之間,開眼便是,應事即親民。
自宋來儒者多分兩段,以此多陷支離。
自少而長,豈有不應事者?應事而為枝葉,皆是一氣擴充。
(《答陳康涯》)
天地至虛而已,虛則動靜皆虛,故能合一,恐未可以至靜言。
虛實同體也,佛氏岐而二之,已不識性,且求去根塵,非得真虛也。
世儒以佛氏為虛無,烏足以及此。
抉物即止至善也,聖賢非有二事。
自意心身至家國天下,無非隨處體認天理,體認天理,即格物也。
蓋自一念之微,以至事為之著,無非用力處也。
一陽一明格物之說,以為正念頭,既於後面正心之說為贅,又況如佛老之學,皆自以為正念頭矣。
因無學問思辨行功,隨處體認之實,遂並與其所謂正者一齊錯了。
(以上《答王宜學》)
一陽一明謂隨處體認天理,是求於外。
若然,則告子「義外」之說為是,而孟子「長之者義乎」之說為非,孔子「執事敬」之教為欺我矣!程子所謂「體用一原,顯微無間」,格物是也,更無內外。
蓋一陽一明與吾看心不同,吾之所為心者,體萬物而不遺者也,故無內外;一陽一明之所謂心者,指腔子?而為言者也,故以吾之說為外。
(《答楊少默》)
以隨處體認為求之於外者,非也。
心與事應,然後天理見焉。
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來,隨感而應耳。
故事物之來,體之者心也。
心得中正,則天理矣。
人與天地萬物一體,宇宙內即與人不是二物,故宇宙內無一事一物合是人少得底。
云「敬者心在於事而不放之謂」,此恐未盡程子云「主一之謂敬」。
主一者,心中無有一物也,故雲一,若有一物則二矣。
勿忘勿助之間,乃是一,今云「心在於是而不放」,謂之勿忘則可矣,恐不能不滯於此事,則不能不助也,可謂之敬乎?
程子曰:「格者至也,物者理也,至其理乃格物也。」
故古本以修身說格物。
今云「格物者,事當於理之謂也」,不若云「隨處體認天理之盡也」。
體認兼知行也。
當於理,是格物後事,故曰「格物而後知至」。
云「敬而後當於理」,敬是格物工夫也。
聖賢之學,元無靜存動察相對,只是一段工夫,凡所用功,皆是動處。
蓋動以養其靜,靜處不可力,才力便是動矣。
至伊川乃有靜坐之說,又別開一個門面。
故僕志先師云:「孔門之後,若更一門。」
蓋見此也。
勿忘勿助,只是說一個敬字。
忘、助皆非心之本體,此是心學最一精一密處,不容一毫人力,故先師又發出自然之說,至矣。
來諭忘助二字,乃分開看,區區會程子之意,只作一時一段看。
蓋勿忘勿助之間,只是中正處也。
學者下手,須要理會自然工夫,不須疑其為聖人熟後事,而姑為他求。
蓋聖學只此一個路頭,更無別個路頭,若尋別路,終枉了一生也。
(《答聶文蔚》)明道看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延平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象山在人情事變上用工夫。
三先生之言,各有所為而發。
合而觀之,合一用功乃盡也。
所謂隨處體認天理者,隨未發已發,隨動隨靜,蓋動靜皆吾心之本體,體用一原故也。
若謂靜未發為本體,而外已發而動以為言,恐亦岐而二之也。
(《答孟津》)
石翁「名節,道之藩籬者」,雲藩籬耳,非即道也。
若謂即道,然則東漢之名節,晨門荷蕢之高尚,皆為得道耶?蓋無其本也。
(《答王順渠》)
天理二字,聖賢大頭腦處,若能隨處體認,真見得,則日用間參前倚衡,無非此體,在人涵養以有之於己耳。
(《上白沙先生》)
兩承手教,格物之論,足仞至愛。
然僕終有疑者,疑而不辨之則不可,欲之亦不可。
不辨之,則此學終不一,而朋友見責。
王宜學則曰:「講求至當之歸,先生責也。」
方叔賢則亦曰:「非先生辨之而誰也?」
辨之,則稍以兄喜同而惡異,是己而忽人。
是己而忽人,則己自聖而人言遠矣,而一陽一明豈其然乎?乃不自外而僭辨之。
蓋兄之格物之說,有不敢信者四:自古聖賢之學,皆以天理為頭腦,以知行為工夫,兄之訓格為正,訓物為念頭之發,則下文誠意之意,即念頭之發也,正心之正,即格也,於義文不亦重複矣乎?其不可一也。
又於上文知止能得為無承,於古本下節以修身說格致為無取,其不可二也。
兄之格物雲正念頭也,則念頭之正否,亦未可據,如釋、老之虛無,則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諸相,無根塵」,亦自以為正矣。
楊、墨之時,皆以為聖矣,豈自以為不正而安之?以其無學問之功,而不知所謂正者,乃邪而不自知也,其所自謂聖,乃流於禽一獸 也。
夷、惠、伊尹、孟子亦以為聖矣,而流於隘與不恭,而異於孔子者,以其無講學之功,無始終條理之實,無智巧之妙也。
則吾兄之訓,徒正念頭,其不可者三也。
論學之最始者,則《說命》曰:「學於古訓乃有獲。」
《周書》則曰:「學古入官。」
舜命禹則曰:「惟一精一惟一。」
顏子述孔子之教則曰:「博文約禮。」
孔子告哀公則曰「學問思辨篤行」,其歸於知行並進,同條共貫者也。
若如兄之說,徒正念頭,則孔子止曰「德之不修」可矣,而又曰「學之不講」何耶?止曰「默而識之」可矣,而又曰「學而不厭」何耶?又曰「信而好古敏求」者何耶?子思止曰「尊德性」可矣,而又曰「道問學」者何耶?所講所學,所好所求者,何耶?其不可者四也。
考之本章既如此,稽之往聖又如彼。
吾兄確然自信,而欲人以必從,且謂「聖人復起,不能易」者,豈兄之明有不及此?蓋必有蔽之者耳。
若僕之鄙說,似有可采者五:訓格物為至,其理始雖自得,然稽之程子之書,為先得同然,一也。
考之章首「止至善」,即此也。
上文知止能得,為知行並進至理工夫,二也。
考之古本,下文以修身申格致,為於學者極有力,三也。
《大學》曰「致知在格物」,程子則曰「致知在所養,養知在寡慾」,以涵養寡慾訓格物,正合古本以修身申格物之旨為無疑,四也。
以格物兼知行,其於自古聖訓「學問思辨篤行」也,「一精一一」也,「博約」也,「學古」「好古」「信古」也,「修德講學」也,「默識」「學不厭」也,「尊德性」「道問學」也,「始終條理」也,「知言養氣」也,千聖千賢之教,為不謬,五也。
五者可信,而吾兄一不省焉。
豈兄之明有不及此?蓋必有蔽之者耳。
僕之所以訓格者,至其理也;至其理雲者,體認天理也;體認天理雲者,兼知行合內外言之也。
天理無內外也。
陳世傑書報吾兄,疑僕隨處體認天理之說,為求於外。
若然,不幾於義外之說乎?求即無內外也。
吾之所謂隨處雲者,隨心隨意隨身隨家隨國隨天下,蓋隨其所寂所感時耳。
一耳,寂則廓然大公,感則物來順應。
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離於吾心中正之本體。
本體即實體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謂求之外,可乎?致知雲者,蓋知此實體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乃吾之良知良能也,不假外求也。
但人為氣一習一 所蔽,故生而蒙,長而不學則愚。
故學問思辨篤行諸訓,所以破其愚,去其蔽,警發其良知良能者耳,非有加也,故無所用其絲毫人力也。
如人之夢寐,人能喚之惺耳,非有外與之惺也。
渴格物則無事矣,《大學》之事畢矣。
若徒守其心,而無學問思辨篤行之功,則恐無所警發,雖似正實邪,下則為老、佛、楊、墨,上則為夷、惠、伊尹也。
何者?昔曾參芸瓜,誤斷其根,父建大杖擊之,死而復甦。
曾子以為無所逃,於父為正矣。
孔子乃曰:「小杖受,大杖逃,乃天理矣。」
一事出入之間,天人判焉,其不可講學乎?詰之者則曰:「孔子又何所學?心焉耳矣。」
殊不知孔子至聖也,天理之極致也,仁熟義一精一也,然必七十乃從心所欲不踰矩。
人不學,則老死於愚耳矣。
若兄之聰明,非人所及,固不敢測。
然孔子亦嘗以學自力,以不學自憂矣。
今吾兄望高位崇,其天下之士所望風而從者也,故術不可不慎,教不可不中正,兄其圖之!兄其圖之,則斯道可興,此學可明矣。
若兄今日之教,僕非不知也,僕乃嘗迷方之人也。
且僕獲一交一 於兄,十有七年矣,受愛於兄,亦可謂深矣,嘗愧有懷而不盡吐,將為老兄之罪人,天下後世之歸咎。
乃不自揣其分,傾倒言之,若稍有可采,乞一俯察;若其謬妄,宜擯斥之。
吾今可以默矣。
(《答一陽一明論格物》)
語錄沖問:「舜之用中,與回之擇中庸,莫亦是就自己心上斟酌調停,融合人心天理否?」
先生曰:「用中,擇中庸,與允執厥中,皆在心上,若外心性,何處討中?事至物來,斟酌調停者誰耶?事物又不曾帶得中來。
故自堯、舜至孔、顏,皆是心學。」
盤問「日用切要工夫」。
道通曰:「先生之教,惟立志、煎銷一習一 心、體認天理、之三言者,最為切要,然亦只是一事。
每令盤體驗而熟察之,久而未得其所以合一之義,敢請明示。」
先生曰:「此只是一事。
天理是一大頭腦,千聖千賢,共此頭腦,終日終身,只是此一大事,更無別事。
立志者,立乎此而已;體認是工夫,以求得乎此者,煎銷一習一 心,以去其害此者。
心只是一箇好心,本來天理完完全全,不待外求,顧人立志與否耳!孔子十五志於學,即志乎此也。
此志一立,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直至不踰矩,皆是此志。
變化貫通,只是一志。
志如草木之根,具生意也;體認天理,如培灌此根;煎銷一習一 心,如去草以護此根。
貫通只是一事。」
心問「如何可以達天德」?道通云:「只體認天理之功,一內外,兼動靜,徹始終,一息不容少懈,可以達天德矣。」
盤亦問:「何謂天德?何謂王道?」
道通謂:「君亦理會慎獨工夫來,敢問慎獨之與體認天理,果若是同與?」
先生曰:「體認天理與慎獨,其工夫俱同。
獨者,獨知之理,若以為獨知之地,則或有時而非中正矣,故獨者,天理也。
此理惟己自知之,不但暗室屋漏,日用酬應皆然。
慎者,所以體認乎此而已。
若如是,有得便是天德,便即王道,體用一原也。」
一友問:「何謂天理?」
沖答曰:「能戒慎恐懼者,天理也。」
友云:「戒慎恐懼是工夫。」
沖曰:「不有工夫,如得見天理?故戒慎恐懼者,工夫也,能戒慎恐懼者,天理之萌動也。
循此戒慎恐懼之心,勿忘勿助而認之,則天理見矣。
熟焉如堯之兢兢,舜之業業,文王之翼翼,即無往而非天理也。
故雖謂戒慎恐懼為天理可也。
今或不實下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功,而直欲窺天理,是之謂先獲後難,無事而正,即此便是私意遮蔽,烏乎得見天理耶?」
先生曰:「戒慎恐懼是工夫,所不睹不聞是天理,工夫所以體認此天理也,無此工夫,焉見天理?」
舜臣問:「正應事時,操存此心,在身上作主宰,隨處體認吾心身天理真知,覺得吾心身生生之理氣,所以與天地宇宙生生之理氣,吻合為一體者,流動於腔子,形見於四體,被及於人物。
遇父子,則此生生天理為親;遇君臣,則此生生天理為義;遇師弟,則此生生天理為敬;遇兄弟,則此生生天理為序;遇夫婦,則此生生天理為別;遇朋友,則此生生天理為信;在處常,則此生生天理為經;在處變,則此生生天理為權;以至家國天下,華戎四表,蒞官行法,班朝治軍,萬事萬物,遠近鉅細,無往而非吾心身生生之理氣。
根本於中而發見於外,名雖有異而只是一箇生生理氣,隨感隨應,散殊見分焉耳,而實非有二也。
即此便是義以方外之功,即此便是物來順應之道,而所以行天下之達道者在是焉。
愚見如此,未審是否?」
先生曰:「如此推得好,自隨處體認以下至實,非有二也。
皆是可見,未應事時只一理,及應事時纔萬殊。
《中庸》所謂『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正為此。
後儒都不知不信,若大公順應,敬直義方,皆合一道理。
宜通上章細玩之,體用一原。」
一友問:「察見天理,恐言於初學,難為下手。」
沖答曰:「夫子之設科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天理二字,是就人所元有者指出,以為學者立的耳。
使人誠有志於此,而日加體認之功,便須有見。
若其不能見者,不是志欠真切,便是一習一 心障蔽。
知是志欠真切,只須責志,知為一習一 心障蔽,亦是責志,即一習一 心便消而天理見矣。」
先生曰:「天理二字,人人固有,非由外鑠,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故人皆可以為堯、舜,途之人可以為禹者,同有此耳。
故途之人之心,即禹之心,禹之心,即堯、舜之心,總是一心,便無二心。
蓋天地一而已矣。
《記》云:『人者,天地之心也。
』天地古今宇宙內,只同此一個心,豈有二乎?初學之與聖人同此心,同此一個天理,雖欲強無之又不得。
有時見孺子入井,見餓殍,過宗廟,到墟墓,見君子,與夫夜氣之息,平旦之氣,不知不覺,萌動出來,遏他又遏不得。
有時志不立,一習一 心蔽障,又忽不見了。
此時節,蓋心不存故也,心若存時,自爾見前。
唐一人詩亦有理到處,終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須要得其門。
所謂門者,勿忘勿助之間,便是中門也。
得此中門,不患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
責志去一習一 心是矣,先須要求此中門。」
一友患天理難見。
沖對曰:「須於心目之間求之。
天理有何形影,只是這些虛靈意思,平鋪著在,不容你增得一毫,減得一毫,輕一毫不得,重一毫不得,前一步不得,卻一步不得,須是自家理會。」
先生曰:「看得盡好,不增不減,不輕不重,不前不卻,便是中正。
心中正時,天理自見。
難見者,在於心上工夫未中正也。
但謂『天理有何形影』是矣,又謂『只是這些虛靈意思,平鋪著在』,恐便有以心為天理之患,以知覺為性之病,不可不仔細察。
釋氏以心之知覺為性,故雲蠢動含靈,莫非佛性,而不知心之生理乃性也。
平鋪二字無病。」
孚先問:「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敬也,所謂必有事焉者也。
勿助勿忘,是調停平等之法,敬之方也。
譬之內丹焉,不不聞其丹也,戒慎恐懼以火養丹也,勿助勿忘所謂文武火候,然否?」
先生曰:「此段看得極好,須要知所謂其所不睹,其所不聞者,何物事?此即道家所謂真種一子也。
故其詩云:『鼎內若無真種一子,如將水火煮空鐺。
』試看吾儒,真種一子安在?尋得見時,便好下文武火也。
勉之!勉之!」
沖嘗與仲木、伯載言學,因指雞母為喻云:「雞母抱卵時,全體精神都只在這幾卵上,到得精神用足後,自化出許多雞雛來。
吾人於天地間,萬事萬化,都只根源此心精神之運用何如耳!」呂、陸以為然。
一友云:「說雞母精神都在卵上,恐猶為兩事也。」
此又能輔沖言所不逮者。
先生曰:「雞卵之譬,一切用功,正要如此接續。
許大文王,只是緝熙敬止。
雞抱卵,少間斷,則這卵便毈了。
然必這卵元有種一子,方可。
若無種的卵,將來抱之雖勤,亦毈了。
學者須識種一子,方不枉了工夫。
何謂種一子?即吾此心中這一點生理,便是靈骨子也。
今人動不動只說涵養,若不知此生理,徒涵養個甚物?釋氏為不識此種一子,故以理為障,要空要滅,又焉得變化?人若不信聖可為,請看無種一子雞卵,如何抱得成雛子皮毛骨血形體全具出殼來?都是一一團一 仁意,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精神在卵內,不在抱之者,或人之言,亦不可廢也。
明道先生言:『學者須先識仁。
』」
沖問儒釋之辨。
先生曰:「子可謂切問矣。
孟子之學,知言養氣,首欲知詖一婬一邪遯之害心,蓋此是第一步生死頭路也。
往年曾與一友辨此,渠云:『天理二字,不是校仙勘佛得來。
』吾自此遂不復講。
意吾謂天理正要在此岐路上辨,辨了便可泰然行去,不至差毫釐而謬千里也。
儒者在察天理,佛者反以天理為障;聖人之學,至大至公,釋者之學,至私至小,大小揩私,足以辨之矣。
昨潘稽勳、石武選亦嘗問此,吾應之曰:『聖人以天地萬物為體,既以身在天地萬物內,何等廓然大公,焉得一毫私意?凡私皆從一身上起念,聖人自無此念,自無意必固我之私。
若佛者務去六根六塵,根塵指耳目口鼻等為言,然皆天之所以與我,不能無者,而務去之,即己一身亦奈何不得,不免有意必固我之私,猶強謂之無我耳,何等私小?
??游叛裕?次驓U:『今日乃知如此,先正未嘗言到。
』」或問:「學貴煎銷一習一 心,心之一習一 也,豈其固有之污歟?」
曰:「非固有也,形而後有者也,外鑠而中受之也。
如秦人之悍也,楚人之詐也,心之一習一 於風氣者也。
處富而鄙吝,與處約而好侈靡者,心之一習一 於居養者也,故曰:『性相近也,一習一 相遠也。
』煎銷也者,煉金之名也。
金之一精一也,有污於鉛者,有污於銅者,有污於糞土之侵蝕者,非煉之不可去也。
故金必百煉而後一精一,心必百煉而後明。」
先生曰:「此說得之。
認得本體,便知一習一 心,一習一 心去而本體完全矣,不是將本體來換了一習一 心,本體元自在,一習一 心蔽之,故若不見耳。
不然,見赤子入井,便知何發出來?故煎銷一習一 心,便是體認天理工夫。
到見得天理時,一習一 心便退聽。
如煎銷鉛銅,便是煉金,然必須就爐錘,乃得煉之之功。
今之外事以求靜者,如置金於密室,不就爐錘,雖千萬年也,只依舊是頑雜的金。」
沖謂:「未發之中,雖聖人可說得。
若是聖人而下,都是致和底工夫。
然所謂和者,不戾於中之謂,乃是就情上體貼此中出來。
中立而和生也,到得中常在時,雖並謂之致中和,亦可也。
然否?」
先生曰:「道通所謂『情上體貼此中出來』一句,與『中立而和生』,皆是。
其餘未一精一。
致中和乃修道立教之功用,道至中和極矣,更又何致耶?若以未發之中為聖人分上,致和工夫為聖人而下學者分上,則又欠明瞭。
所不睹不聞,即未發之中也,道之體也。
學者須先察識此體,而戒慎恐懼以養之,所謂養其中也。
中立而和生焉。
若謂自然而中,則惟聖可能也。
若工夫,則正是學者本源緊要處,動以養其靜。
道通徒見戒慎恐懼字,以為致和耳。」
或有認思慮寧靜時為天理,為無我,為天地萬物一體,為鳶飛魚躍,為活潑潑地,自以為洒然者,因言:「遇動輒不同,何也?」
沖應之曰:「譬之行舟,若這個舟,風恬浪靜時,或將就行得,若遇狂風迭浪,便去不得也。
要去,須得柁柄在手。
故學莫先於立主宰,若無主宰,便能胸中無他閒思雜想,亦只討得個清虛一大氣象,安得為天理?安可便說鳶飛魚躍?程明道先生嘗言:『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與必有事焉而勿正意同。
』昔聰明如文公,直到晚年,纔認得明道此意。
未知這必有事焉,是何事?」
先生曰:「天理亦不難見,亦不易見,要須切己實用,必有事焉而勿正工夫,乃可真見,都是鳶飛魚躍,不然亦只是說也。」
沖謂:「初學之士,還須令靜坐息思慮,漸教以立志,體認天理,煎銷一習一 心,及漸令事上磨煉。
沖嘗歷歷以此接引人,多見其益。
動靜固宜合一用工,但靜中為力較易,蓋人資質不同,及其功用純雜亦異,須是因才成就,隨時點化,不可拘執一方也。
然雖千方百計,總是引歸天理上來,此則不可易。
正猶母雞抱卵,須是我底精神合併他底精神一例用,方得,如何?」
先生曰:「靜坐,程門有此傳授。
伊川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
然此不是常理。
日往月來,一寒一暑,都是自然常理流行,豈分動靜難易?若不察見天理,隨他入關入定,三年九年,與天理何干?若見得天理,則耕田鑿井,百官萬物,金革百萬之眾也,只是自然天理流行。
孔門之教,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
黃門毛式之云:『此是隨處體認天理。
』甚看得好。
無事時不得不居處恭,即是靜坐也。
有執事與人時,如何只要靜坐?使此教大行,則天下皆靜坐,如之何其可也?明道終日端坐如泥塑人,及其接人,渾是一一團一 和氣,何等自然!」
「日昨孚先以長至在邇,作飯會。
席間因講復其見天地之心,沖謂諸友云:『人心本自坦坦平平,即所謂天地之心,不待復而後見也。
聖人見人多迷而不復,恐其滅絕天理,不得已而又就其復處指點出來,欲令人便循著擴充將去也。
吾輩若能守得平坦之心常在,即不消言復,只怕無端又生出別念來耳。
故顏子克己,只是不容他軀殼上起念。
』諸友以為然。
如何?」
先生曰:「冬至一一陽一初動,所為來復時也。
天地之心,何時不在?特於動物時見耳。
人心一念萌動,即是初心,無有不善,如孟子乍見孺子將入於井,便有怵惕惻隱之心,乍見處亦是初心復時也。
人之良心,何嘗不在?特於初動時見耳。
若到納一交一 要譽,惡其聲時,便不是本來初心了。
故孟子欲人就於初動處擴充涵養,以保四海。
若識得此一點初心真心,便是天理。
由此平平坦坦,持養將去,可也。
若夫不消言復一語,恐未是初學者事,雖顏子亦未知此道。
顏子猶不遠復,毋高論,要力行實地有益耳。」
潘稽勳講:「天理須在體認上求見,捨體認,何由得見天理也?」
沖對曰:「然。
天理固亦常常發見,但人心逐外去了,便不見,所以要體認。
纔體認,便心存,心存便見天理,故曰:『不能反躬,天理滅矣。
』又曰:『復其見天地之心。
』體認是反躬而復也,天地之心即我之心。
生生不已,便無一毫私意參雜其間,此便是無我,便見與天地萬物共是一體,何等廣大高明!認得這個意思,常見在,而乾乾不息以存之,這纔是柄在手,所謂其幾在我也。
到那時,恰所謂開闔從方便,乾坤在此間也。
宇宙內事,千變萬化,總根源於此,其妙殆有不可言者,然只是一個熟,如何:」先生曰:「此節所問所答皆是,然要用功實見得方有益。
中間云『纔體認便心存,心存便見天理』,不若心存得其中正時,便見天理也。
如此體認工夫,尤更直截。
其後云云,待見天理後,便見得親切也。」
陳子才問:「先生常言,見得天理,方見得人欲,如何?」
沖謂:「才體認,便見得天理,亦便見得人欲。
蓋體認是天理萌動,人心得主宰時也,有主宰便見人欲。
文王緝熙,只體認不已,便接續光明去,便容不得一毫人欲,此便是敬止。
從此到至善,只一條直路。
因竊自歎曰:『明見得這條路在前面,還只不肯走,病葵安在耶?』願賜鞭策。」
先生曰:「文王緝熙敬止,便是止至善,便是體認天理工夫。
若見得時,李延平所謂一毫私意亦退聽也。
豈不便見得人欲乎?若人之酒醒,便知是醉也。
若謂明見得這條路在前面,如何不肯走?或是未曾上路也,又何遲回顧慮?無乃見之未明,或有病均,如憂貧之類,在內為累故耶?若欲見之明,行之果,須是將一習一 心打破兩層三層,乃可嚮往也。」
一友語經哲曰:「須無事時,敬以直內,遇有事,方能義以方外。」
經哲曰:「恐分不得有事無事。
聖人心事,內直則外自方,學者恐義以方外事,亦是做敬以直內工夫,與修辭立誠,亦是做忠信進德工夫,纔見得心事合一也。
先生隨處體認天理之訓,盡此二句之意,便見打透明白,不知是否?」
先生曰:「隨處體認天理,兼此二句包了,便是合內外之道。
敬以包乎義,義以存乎敬,分明不是兩事。
先儒未嘗說破,予一向合看。
如此見得《遺書》中謂『釋氏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無有』決非程子語也。
吾子看到此,難得。」
一友問:「明道先生言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
今見朋友中,開口便說天理,某卻疑先生教人要察見天理者,亦是人自家體貼乎此耳,非謂必欲人圖寫個天理與人看也,如何?」
沖對曰:「誠然!誠然!天理何嘗有定形,只是個未發之中。
中亦何嘗有定體,人但常以心求中正為主意,隨時隨事,體認斟酌,調一習一 此心,常合於中正,此便是隨處皆天理也。
《康誥》所謂『作稽中德』,亦是如此。
求也自求,見也自見,得也自得,他人不能與其力,便是見得,亦不能圖寫與人看。
雖然說工夫處,卻不能瞞得人也。
未知是否?」
先生曰:「天理只是自家體認,說便不濟事。
然天理亦從何處說得?可說者,路頭耳,若連路頭也不說,便如何去體認?其全不說者,恐是未嘗加體認工夫,如未曾行上路的人,便無疑問也。
所云『心求中正,便是天理』,良是。
然亦須達得天理,乃可中正。
而不達天理者,有之矣,釋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也,何曾達得天理?」
若愚問:「《中庸》尊德性道問學一章,朱子以存心致知言之,而未至力行者,厥義維何?幸夫子教之。」
先生曰:「後世儒者,認行字別了,皆以施為班布者為行,殊不知行在一念之間耳。
自一念之存存,以至於事為之施布,皆行也。
且事為施布,豈非一念為之乎?所謂存心即行也。」
若愚問:「天理,心之主也;人欲,心之賊也。
一心之微,眾欲一交一 攻,日侵月蝕,賊漸內據,主反退聽,旦晝所為,時或發見,殆亦杯水於輿薪之火耳,如弗勝何?今欲反其故,復其真,主者主之,賊者賊之,如之何其用力也?幸夫子教之!」先生曰:「這個天理真主未嘗亡,特為賊所蔽惑耳,觀其時或發見可知矣。
體認天理,則真主常在,而賊自退聽,不是外邊旋尋討主入室來,又不是逐出賊使主可復也。
只頃刻一念正,即主翁便惺,便不為賊惑耳。
二者常相為消長。」
問:「劉子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性之所以立也。
』子思曰:『中者,天下之大本,用之所以行也。
』體用一原,顯微無間,學者從事於勿助勿忘之間而有得。
夫無聲無臭之旨,則日用應酬,莫非此中,發見流行之妙,不啻執規矩以為方圓,蓋曲當也。
然堯、舜『允執之中』,孟子『無權之中』,似就事物上說,故後世有求中於外者,不知『危微一精一一』,皆心上工夫,而『權』之一字,又人心斟酌運量之妙。
以中乎不中者,則既以反其本矣,捨此不講,而徒於事物上每每尋個恰好底道理,雖其行之無過不及,而固已入於義外之說,恐終亦不免於執一而已矣。
臆見如此,未知何如?」
先生曰:「聖人之學,皆是心學。
所謂心者,非偏指腔子?方寸內與事為對者也,無事而非心也。
堯、舜『允執厥中』,非獨以事言,乃心事合一。
允執雲者,吻合於心,與心為一,非執之於外也。
所謂權者,亦心也,廉伯所云『斟酌運量之本』是也。
若能於事物上察見自然天理,平時涵養,由中正出,即由仁義行之學,何有不可?若平時無存養工夫,只到事來面前,纔思尋討道理,即是行仁義必信必果之學,即是義外,即是義襲而取之者也。
誠偽王霸之分,正在於此。」
問:「《中庸》不睹不聞,與《詩》無聲無臭之旨,何以異?天理本無形聲可以議擬,但只恁地看,恐墮於無。
若於無中想出一個不睹不聞景象,則亦滯於有矣。
無即佛氏之所謂空,有即其所謂相也,二者皆非也。
然則不無而無,不有而有,其心之本體乎?其在勿助勿忘之間乎?近來見得如是,幸夫子明以教我。」
先生曰:「此事正要理會,廉伯能以疑問知,是善理會矣。
在人為不睹不聞,在天為無聲無臭,其實一也。
如舊說,不睹不聞,無聲無臭,卻墮於虛無而不自知矣。
然於不睹不聞,而必曰『其所』,是有實體也;於無聲無臭而必曰『上天之載』,是有實也,何墮於無?這個不睹不聞之實體,程子所謂『亦無有處有,亦無無處無』,乃心之本體,不落有無者也。
須於勿助勿忘之間見之,要善體認。
吾於《中庸》測難已說破,惟諸君於心得中正時,識取本體,自然見前,何容想像!」
奉謂:「孟子所謂『持其志,毋暴其氣』者,亦無本末之分,不過欲人存中以應外,制外以養中耳,使知合觀並用之功也。
公孫丑疑而問者,未達乎此而已矣!」先生曰:「志氣不是兩物,志即氣之一精一靈處,志之所至,氣亦至焉,故持志即毋暴氣,都一齊管攝。
如志欲手持則持,志欲足行則行,豈不內外一致?存中應外,固是制外之心,非由中乎?不必分內外。」
清問:「昨者坐中一友言『夜睡不』,先生謂其『未曾體認天理,故睡不』。
清因舉蔡季通『先睡心,後睡眼,文公以為古今未發之妙』言之,先生不以為然。
豈以其岐心目為二理耶?」
先生曰:「吾意不以為然者,非以岐心目為二理也。
只先一個睡字,便是安排。
事事亦復如是。
所謂體認天理者,亦非想像,想像亦便是安排。
心中無事,天理自見,無事便自睡得著,何意何必?」
「毛式之日來工夫盡切身,沖家居全得此友往來商確耳。
但渠銖較寸量,念頭尚未肯放下,多病精神不足,可惜也。
願先生療以一言,渠若見得完全,卻會守得牢固。」
先生曰:「毛君素篤信吾學,隨處體認天理,此吾之中和湯也。
服得時,即百病之邪自然立地退聽,常常服之,則百病不生,而滿身氣體中和矣。
何待手勞腳攘,銖較寸量乎?此心天理,譬之衡尺,衡尺不動,而銖銖寸寸,自分自付,而衡尺不與焉。
舜之所以無為而天下治者,此也。
此劑中和湯,自堯、舜以來,治病皆同。
天理人心不在事,心兼乎事也。」
朱鵬問:「道通云『隨處體認天理,即孔門博約一貫之義』者,然則博學於文,約之以禮,須合作一句看始明,請示其的。」
先生曰:「隨處體認天理,與博約一貫同,皆本於一精一一執中之傳。
博文約禮,還是二句,然則一段工夫,一齊並用,豈不是同一體認天理?」
沖問:「先生嘗言:『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便是良知,亦便是天理。
』竊以為是非之心,其在人也,雖私慾亦蒙蔽他不得。
譬諸做強盜,人若說他是強盜,他便知怒。
又如做官人要錢底,渠亦怕人知覺,及見人稱某官何等清廉,渠亦知敬而自愧。
可見他本心自是明白,雖其貪利之心,亦蔽他不得。
此正是他天理之心未嘗泯滅處。
學者能常常體察乎此,依自己是非之心,知得真切處,存養擴充將去,此便是致良知,亦便是隨處體認天理也。
然而,外人多言先生不欲學者之言良知者,豈慮其體察未到,將誤認於理欲之間,遂以為真知也耶?」
先生曰:「如此看得好。
吾於《大學》『小人閒居』章測難,備言此意。
小人至為不善,見君子即知掩不善,又知著其善,又知自愧怍,人視己如見肺肝;又如賊盜至為不道,使其乍見孺子將入井,即有怵惕惻隱之心,豈不是良知?良知二字,自孟子發之,豈不欲學者言之?但學者往往徒以為言,又言得別了,皆說心知是非皆良知,知得是便行到底,知得非便去到底,如此是致。
恐師心自用,還須學問思辨篤行,乃為善致。」
沖問:「先生儒佛之辨明矣。
竊以為論佛氏曰『當先根究其初心,不合從軀殼起念,且緩責其苦根塵、絕倫理之罪』,蓋由其舉足之差,遂使其謬至於此極也,故沖每與朋儕言學,須先探訊其志,然後與論工夫。
若其志不正,雖與講得極親切,只是替他培壅得私己的心,反幫助潤飾得他病痛,後來縱慾敗度,傷殘倫理,或反有甚於佛氏者。
孔子於門人,往往誘其言志,孟子欲人察於善利之間者,殆為是耳。
故自學教人,皆宜先正其志,何如?」
先生曰:「佛氏初心,軀殼起念,即是苦根塵、絕倫理之罪,是同條共貫事。
然問罪者,先須按其實贓證,乃可誅之也。
今只誅其軀殼起念,則彼又有無諸相之說,必不肯服。
從事聖人之書者,亦有縱慾敗度,傷殘倫理,然不可謂之儒,聖人必不取之。
而佛相之說,正欲人人絕滅倫理,如水火之不相同。
子比而同之,且抑揚之間,詞氣過矣。
正志之說,甚好。」
衢問:「先生教人一體 認天理,衢即於無事時,常明諸心,看認天地萬物一體之善;至有事時,即就此心上體會,體會便應去求個是便了,不識然否?」
先生曰:「吾所謂天理者,體認於心,即心學也。
有事無事,原是此心。
無事時萬物一體,有事時物各付物,皆是天理充塞流行,其實無一事。」
「經哲向前領師尊教,每令察見天理,哲苦天理難見,正坐失於空中摸索耳。
近就實地尋求,始覺日用間一動一止,一事一物,無非這個道理。
分明有見,但猶有一等意思牽滯,未肯真實認他做主耳,非難見也。
竊以人生天地間,與禽一獸 異也,人得天地之中耳。
中乃人之生理也,即命根也,即天理也,不可頃刻間斷也。
若不察見,則無所主宰,日用動作,忽入於過不及之地,而不自知矣。
過與不及,即邪惡之漸,去禽一獸 無幾矣。
故千古聖賢授受,只一個中,不過全此天然生理耳。
學者講學,不過講求此中,求全此天然生理耳。
入中之門,曰勿助勿忘,中法也。
以中正之法,體中正之道,成中正之教也。
體認天理,即體認中也。
但中字虛,天理字真切,令人可尋求耳。
不知是否?」
先生曰:「體認正要如此真切,若不用勿助勿忘之規,是無也。」
「經哲與一友論擴充之道,經哲以擴充非待發見之後,一端求充一端也。
只終日體認天理,即此是敬。
敬即擴充之道,非敬之外又有擴充工夫也。
所謂操存涵養,體驗擴充,只是一事。
如戒懼慎獨以養中,中立而和自發,無往而非仁義禮智之發見矣。
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
』重在足字,非必保四海而後為充也,只是求復吾廣大高明之本體耳。
不知是否?」
先生曰:「今之所謂良知者,待知得這一是非,便致將去,此所謂待發見之後,一端求充一端也。
只一隨處體認天理,擴充到盡處,即足保四海,即是高明廣大之本體。」
津問:「鳶飛魚躍,活潑潑地,學者用功,固不可不識得此體。
若一向為此意擔閣,而不用參前倚衡的工夫,終無實地受用。
須是見鳶飛魚躍的意思,而用參前倚衡的工夫,雖用參前倚衡的工夫,而鳶飛魚躍之意自在。
非是一邊做參前倚衡的工夫,一邊見鳶飛魚躍的意思,乃是一併一交一 下。
惟程明道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人力』最盡。」
先生曰:「鳶飛魚躍,與參前倚衡,同一活潑潑地,皆察見天理工夫。
識得此意而涵養之,則日進日新,何擔閣之雲?不可分為二也。
所舉明道『必有事焉,勿正,勿忘,勿助長,元無絲毫人力』之說最好。
勿正,勿忘,勿助,中間未嘗致絲毫人力,乃必有事焉之工夫的當處。
朱傳節度二字最好,當此時節,所謂參前倚衡,所謂鳶飛魚躍之體自見矣。
一陽一明謂『勿忘、勿助之說為懸虛』,而不知此乃所有事之的也,捨此則所有事無的當工夫,而所事者非所事矣。」
子嘉問:「程子曰:『勿助、勿忘之間,乃是正當處。
』正當處即天理也,故參前倚衡,與所立卓爾,皆見此而已,必見此而後可以語道。
或以勿助、勿忘之間乃虛見也,須見天地萬物一體,而後為實見。
審如是,則天地萬物一體,與天理異矣。
人惟不能調一習一 此心,使歸正當,是以情流私勝,常自扞格,不能體天地萬物而一之。
若能於勿助、勿忘之間,真有所見,則物我同體在是矣。
或於此分虛實者,獨何歟?故《圖說》曰:『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心也者,體天地萬物而不遺。
』捨勿助、勿忘之間,何容力乎?伏惟明示,以決嘉之疑。」
先生曰:「惟求必有事焉,而以勿助、勿忘為虛。
一陽一明近有此說,見於與聶文蔚侍御之書。
而不知勿正、勿忘、勿助,乃所有事之工夫也。
求方圓者必於規矩,捨規矩則無方圓。
捨勿忘、勿助,則無所有事,而天理滅矣。
下文『無若宋人然』,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可見也。
不意此公聰明,未知此要妙,未見此光景,不能無遺憾,可惜!可惜!勿忘、勿助之間,與物同體之理見矣。
至虛至實,須自見得。」
子嘉問:「克己復禮,一功也。
克己而禮自復,禮復而後己可言克矣。
蓋一心之中,理欲不容並立也。
或者專言克己,必己私克盡而後禮可復,則程子生東滅西之語,何謂乎?若謂初學之士,一習一 心已久,不免己私之多,故先言克己以覺之,即先正所謂非全放下,終難湊泊之謂也。
以此為講學始終之要,恐非中正也。
殊不知言復禮則克己在其中,言克己則復禮不外矣。
若得其要,於勿助、勿忘之間,雖言克己,亦可也。
若不得其要,不知所克者何物,縱雲克己,亦不過把持而已,為能盡克而不生乎?若謂顏子之功,尚亦如此,況其他乎?顏子之資,生知之亞,故己一克而即去不萌,所謂不貳魁是也。
非若後世一一而克之之謂也。
或以為存天理無所捉摸,不若克己之為切是,蓋未得其功於勿助、勿忘之間者也。
若果能有見於勿助、勿忘之間,則己私又何容乎?嘉以為,既真有所見,復於受病深者而克之,則日漸月磨,己不知而自克也。
嘉知所見或亦偏墮而不知,伏惟詳示。」
先生曰:「克己復禮,故不是二事。
然所謂克己者,非謂半上半下也,去之盡乃謂之克也。
己私纔盡,天理立復,若其不繼,又復如初。
惟隨處體認天理最要緊,能如是,則克復在其中矣。
謂體認天理,不如克己者,蓋未知此。
且克己惟以告顏子,而不告仲弓諸人,蓋非人人所能也。
今人只說克己耳,又何曾克來?若待到知是己私時、其機已住,又安能克?惟是祇悔耳。」
子嘉問:「隱顯無間,動靜一功,子所雅言也。
或者不求立其本體,而專磨煉於事,遂詆靜坐者為非。
夫靜坐而不求諸人事,而後可以言偏矣。
若專用力於事,而不求見本體,則與靜坐之弊均矣,又何誚彼耶?不知所謂磨煉者,又何物耶?況所謂隨處體認天理,非守於事也,體認也者,知行並進之謂也。
識得此天理,隨時隨處,皆知行並進乎此天理也。
若曰隨事,則偏於事而非中正矣。
毫釐千里之差,所繫不細,伏惟垂教。」
先生曰:「體認天理,而雲隨處,則動靜心事,皆盡之矣。
若雲隨事,恐有逐外之病也。
孔子所謂居處恭,乃無事靜坐時體認也,所謂執事敬,與人忠,乃有事動靜一致時體認也,體認之功貫通動靜顯隱,即是一段工夫。」
問:「周子曰:『無極而太極。
太極動而生一陽一,動極而靜,靜而生一陰一,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一陰一分一陽一,兩儀立焉』。
夫動靜一也,而為動而生一陽一,靜而生一陰一,則動靜各自為一物矣。
謂常體不易者為靜,妙用不息者為動,則所謂靜極復動,動極復靜者,不可通矣。
夫所謂分一陰一分一陽一,兩儀立焉者,其以天地之形體言之乎?亦以其性情言之乎?以其形體言之,則天主動,地主靜,動靜分矣。
以其性情言之,則所謂一陽一變一陰一合,而生金木水火土者,又何謂也?願示。」
先生曰:「觀天地間只是一氣,只是一理,豈常有動靜一陰一陽一,二物相對,蓋一物而兩名者也。
夫道一而已矣,其一動一靜,分一陰一分一陽一者,蓋以其消長迭運言之,以其消故謂之靜,謂之一陰一,以其長故謂之動,謂之一陽一。
亙古亙今,宇宙內只此消長。
觀四時之運與人一身之氣可知,何曾有兩物來?古今宇宙,只是一理,生生不息,故曰動靜無端,一陰一陽一無始,見之者,謂之見道。」
問:「白沙先生有語云:『靜坐久之,然後吾心之體隱顯呈露,常若有物。
』觀此,則顏之卓爾,孟之躍如,蓋皆真有所見,而非徒為形容之辭矣。
但先生以靜坐為言,而今以隨處體認為教,不知行者之到家,果孰先而孰後乎?明道先生曰:『天理二字,是某體貼出來。
』是其本心之體,亦隱然呈露矣。
而十二年之後,復有獵心之萌,何也?意者體貼出來之時,方是尋得入頭去處,譬如仙家之說,雖是見得玄關一竅,更有許多火候一溫一 養工夫,非止謂略窺得這個景像,可以一了百了。
如何?」
先生曰:「虛見與實見不同。
靜坐久,隱然見吾心之體者,蓋為初學言之,其實何有動靜之間!心熟後,雖終日酬酢萬變,朝廷百官萬事,金革百萬之眾,造次顛沛,而吾心之本體,澄然無一物,何往而不呈露耶?蓋不待靜坐而後見也。
顏子之瞻前忽後,乃是窺見景象,虛見也,至於博約之功,既竭其才之後,其卓爾者,乃實見也。
隨處體認天理,自初學以上皆然,不分先後,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即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內矣。」
問:「先生曰:『無在無不在,只此五字,循而行之,便有無窮難言之妙。
』白沙先生所謂:『高明之至,無物不覆,反求諸身,不在於人欲也。
無不在者,無不在於天理也。
』郡竊謂此五字,當渾全以會其意,不當分析以求其義,分析則支難矣。
既有學問思辨之功,意不向別處走,不必屑屑於天理人欲之分析也。
此緊關終身受用之地,更願發揮,與同志者共之。」
先生曰:「此段看得好,五字不可分看,如勿忘勿助四字一般,皆說一時事,當此時天理見矣。
常常如此,?久不息,所以存之也。
白沙先生所謂柄在手者如此,此乃聖學千古要訣。
近乃聞不用勿忘勿助之說,將孰見之、孰存之乎?是無柄頭腦,學問者不可不知。」
問:「先生曰『神易無方體,學者用無在無不在之功夫,當內外動靜渾然之兩忘也。
』蓋工夫偏於靜,則在於靜矣,工夫偏於動,則在於動矣,工夫偏於內,則在於內矣,工夫偏於外,則在於外矣,非所謂無在無不在也,非所謂無方體也,非所謂活潑潑地也。
切料如此,不知其果然否乎?」
先生曰:「神易最可玩,此當以意會,不可以言盡也。
當知易是甚?神又是甚?皆於勿忘勿助無在無不在之間見之,何內外動靜之分?會得時便活潑潑地。」
問:「竊料天地之心,動而無動,靜而無靜之妙,貫晝夜寒暑古今,而無不然也。
而此獨以亥子為然者,必有說矣!願聞所謂亥子中間者。」
先生曰:「動靜之間,即所謂幾也。
顏子知幾,正在此一著。」
道通復問:「惟意必固我,故不能貫通,心事合一持養否?」
答曰:「惟不於心事合一持養,心地不能洒然,而物來順應,則每事擬議商量,憧憧憒憒,便是意必固我。」
先生曰:「先師白沙先生與予《題小圓圖屋詩》有云:『至虛元受道。
』又語予曰:『虛實二字,可往來看,虛中有實,實中有虛。
』予謂太虛中都是實理充塞流行,只是虛實同原。」
先生曰:「戊子歲除,召各部同志諸君飲於新泉,共論大道。」
飲畢言曰:「諸君知忠信為聖道之至乎?學者徒大言誇人而無實德,無忠信故也。
故主忠信,忠信所以進德,直上達天德以造至誠之道。
忠信之外,無餘事矣。」
既而語羅民止、周克道、程子京曰:「忠信者,體認天理之功盡在是矣。
中心為忠,心中故實,是謂之信。
心之不實,全是不中不正之心為之。」
問:「如何中心?」
曰:「勿忘勿助之間,則心中矣。」
孟津曰:「心之本體,莫非天理,學者終日終身用功,只是要循著天理,求復本體而已。
本體何分於動靜乎?明道云:『須看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
』延平之教,默坐澄心,體認天理。
象山誨學者曰:『須在人情事變上用工夫。
』喜怒哀樂情也,亦事也,已發者也。
一則欲求諸已發,一則欲看諸未發,何與?竊意三先生之教一也。
明道為學者未識得本體,看未發之前氣象,正欲體認本體也。
認得本體,方好用功。
延平亦明道意也。
象山恐學者未識於實地用功,即墮於空虛漭蕩,便有岐心事為二之病。
人情事變,乃日用有實地可據處,即此實地,以體認吾心本然之天理,即人情事變,無不是天理流行,無不是未發前氣象矣。
若不從實地體認出來,竊恐病痛未除,猶與本體二也。
幸賜明教。」
先生曰:「來問亦看得好。
三先生之言,各有所為而發,合而觀之,合一用功乃盡也。
吾所謂體認者,非分已發未發,未分動靜。
所謂隨處體認天理者,隨已發未發,隨動隨靜,皆吾心之本體,蓋動靜體用一原故也。
故彼明鏡然,其明瑩光照者,其本體也。
其照物與不照物,任物之來去,而本體自若。
心之本體,其於未發已發,或動或靜,亦若是而已矣。
若謂靜未發為本體,而外已發而動以為言,恐亦有岐而二之之弊也。
前輩多坐此弊,偏內偏外,皆支離而非合內外之道矣。
吾《心性圖》備言此意,幸心體之。」
先生曰:「主一個天理,一陽一明常有此言。
殊不知無適之謂一,若心主一個天理在內,即是物,即非一矣。
惟無一物,乃是無適,乃是主一。
這時節,天理自見前矣。
觀此,則動容貌,整思慮,未便是敬,乃所以生敬也。」
問:「由、求亦要為邦,曾點要洒然為樂,其志憂不同者,豈聖人以其事觀之,顧有取於窮居樂善,而不取於用世行志者耶?但其間有大意存焉,而謂理之無在無不在也。
夫有點之樂,奚必捨去國事,適清閒之地,浴沂詠歌而後樂之乎?為邦亦是曾點合當為的。
使由、求、赤得點之意,則何嫌於用世?但三子見得一處,點見得無處不是此理。
使點只認得彼處是樂,亦猶夫三子之屑屑事為矣,尚謂之見大意乎?孔子仕止久速,未嘗留意,孟子大行不加,窮居不損,是何物也?可因以窺與點之意矣。
請問是否?」
先生曰:「曾點正為不曾見得無處不是此理意思,故需求風浴詠歸始樂。
若見得,隨處體認,天理流行,則為邦為政,何往而非風浴之樂?點雖樂優於三子,然究竟言之,過猶不及耳,終是未能一貫。
若以此為堯、舜氣象,則又認錯堯、舜也。」
問:「人心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是則然矣。
但學者用功,只當於勿忘勿助上力,則自然見此心虛明之本體,而天地萬物,自為一體耳。
故曰『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曰『古人見道分明』,曰『已見大意』,曰『見其大』,皆指見此心本體言之爾。
若為學之始,而遽雲要見天地萬物為一體,恐胸中添一天地萬物,與所謂守一中字者,不相遠矣。
是否?」
先生曰:「吾意正如此。
勿忘勿助,心之中正處,這時節,天理自見,天地萬物一體之意自見。
若先要見,是想像也。
王一陽一明每每欲矯勿忘勿助之說,惑甚矣。」
問:「竊看為學之始,雖不可遽雲要見天地萬物一體,然為學之初,亦不可不知天地萬物與吾一體。
蓋不知此體,則昧於頭腦矣。
故程子曰『學者須先識仁體』。
先生亦嘗教孚先曰:『鼎內若無真種一子,卻教水火煮空鐺。
』又曰:『須默識一點生意,此乃知而存也。
』韋推官止見得程子所謂存久自明以下意思,乃存而知也,竊疑如此未知是否?」
先生曰:「固是大頭腦,學者當務之急,然始終也須於勿忘勿助處見。」
先生曰:「知崇而禮卑,中行之士也。
行者中路也,以上便可到聖人地位。
狂者有智崇而無禮卑,狷者有禮卑而無智崇,孔子思得狂狷,蓋欲因其一偏之善,抑揚進退之。
狂狷一交一 用,則知崇禮卑,天地合德,便是中行,可踐而入聖人之室矣。」
先生曰:「楊慈湖豈是聖賢之學?乃真禪也,蓋學陸象山而又失之者也。
聞王一陽一明謂慈湖遠過於象山,像山過高矣,又安可更過?觀慈湖言人心精神是謂之聖,是以知覺為道矣。
如佛者以運水搬柴無非佛性,又蠢動含虛無非佛性,然則以佛為聖,可乎?」
先生曰:「聰明聖知,乃達天德,故入道繫乎聰明,然聰明亦有大小遠近淺深,故所見亦復如此,曾記張東海謂:「《定性書》動亦定,靜亦定,有何了期?」
王一陽一明近謂:「勿忘勿助,終不成事。」
夫動靜皆定,忘助皆無,則本體自然合道成聖,而天德王道備矣。
孔、孟之後,自明道之外,誰能到此?可知是未曾經歷。
二
分類:公案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