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卷五十三 諸儒學案下一:李中字子庸,吉水人。谷平其所居裡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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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卷五十三 諸儒學案下一

明儒學案

卷五十三 諸儒學案下一

中丞李谷平先生中

李中字子庸,吉水人。

谷平其所居裡名也。

正德甲戌進士。

授刑部主事。

上疏諫武宗西僧出入禁內,宦官用事,謫通衢驛丞。

文成起兵誅濠,使參軍事,擢廣東僉事,轉廣西左參議,尋以副使提督其省學校。

丁內艱。

再任陞浙一江一 右參政,廣東按察使。

外艱。

起復,轉右布政使,不肯逢迎撫按,降四川右參政,移浙一江一 按察使,以右僉都御史巡撫山東,先謁闕里。

曲阜三氏學生,舊無廩,至先生始給之。

曰:「使東土人知天子敬學,庶其興乎?」

晉右副都御史,總督南京糧儲。

嘉靖壬寅十一月卒官,年六十五。

先生受學於楊玉齋之門,玉齋名珠,其學自傳註以溯濂、洛,能躬理道,不苟榮勢,貧老而無子,橫經授徒,未嘗見戚容。

弟子出其門者,以解釋考據為名家,然自謂所學不在是也。

晚得先生與語,喜曰:「吾學其有傳人乎?吾本之明道,明道其醇者也,而吾未嘗輕語人,驗其資皆不足多也。

聖人與人何異?亦為之而已矣。

子勉之。」

先生資質清苦,入仕十餘年,俸入不足以供朝夕。

嘗留門人飯,貸米乏薪,至爨傢俱,日暮矣,竟不及飯而別。

故其所言,皆是得力處。

以為「學只有存養,省察是存養內一件。

儒者之學,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難者理一耳。」

若非工夫親切,不敢如此道也。

夫理不患其不一,所難者分殊耳。

此李延平之言也。

蓋延平以救儱侗之失,而先生反之者,欲其事事從源頭而出,以救零星裝合之非。

兩家各有攸當,非與先儒為翻案耳。

咳平日錄顆之學者,只是誠實;今之學者,只是遷就。

存天理,只為始學者論,語其極,則心即理,理即心,何以言存天理哉?凡言存天理,心尚與理為二。

敬其見天地之心乎?人得是心以為心,人之心天地之心也,但私則與天地不相似,一去其私,則我之心即天地之心,聖人之為聖人,全此心而已。

識得此心,則真是天下之廣居,非形容之言。

薛文清公言:「人與天地,本無二理,惟無私貫之。」

此真見得。

又曰:「孟子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

』蓋凡為善為學,皆貴乎熟,不獨仁也。」

此語又差卻。

聖人之學,為仁而已,為仁之外,又何為學為善乎?學必見得到一處,方是真見。

下學而上達,蓋下學者事。

上達者理,理外無事,事外無理,學者要思而得之。

人須是有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底心,到此地位,道在我矣。

學者須自考,若有些子悶底意思在,即是有我,便與天地不相似。

人之目視耳聽手持足行,氣自如此,吾人之學,只是約之於中正,不大段費力,到視明聽聰手恭足重,即仁也。

先儒曰:「中人以下,乃以命處義,賢者求之有道,得之有義,不必言命。」

是固然矣,然命字亦不可輕看,孔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

彌子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

孔子亦曰:「有命。」

孟子因臧倉之阻,曰:「吾之不遇魯侯,天也。」

推而言之,堯、舜之禪,湯、武之征伐,皆命也。

但不肆縱慾之心,只是處貧賤安於貧賤,處富貴安於富貴,當生則生,當死則死,到安命處,便是道義,非有二也。

君子思不出其位,安命也。

若待不得已然後言命,非安命也。

或問:「復其見天地之心,在人心如何看?」

曰「孟子所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便是復其見天地之心。

齊宣王謂吾甚慚於孟子,便是復其見天地之心。

盜牛恐王彥方知,便是復其見天地之心。」

或問:「程子謂道無一精一粗,言無高下,是否?」

曰:「然。」

曰:「夫子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如何?」

曰:「理外無事,事外無理,就如教此皂隸,不可嚇人取錢,不可過重打人,此便是仁恕之理。

若教知學之人,便只論仁恕之理。

語上語下,要之無二理。」

思慮紛擾,是何勞擾?必除去之,才知天理真樂。

世人役役於富貴聲色之間,怪他不得,捨此無可樂。

果能閒邪,則天理之樂在我,其妙有難以語人。

孔子曰:「好仁者無以尚之」,近略見得。

伊川先生曰:「《易》之《艮》,言止之義,曰『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

蓋人萬物皆備,遇事時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纔見得這事重,便有這事出。

若物各付物,便自不出來。」

此亦可見理一分殊,莫非自然也。

知覺之外,無心焉,有死灰槁木之理,只是知覺常存乎正,即是敬以直內工夫。

寂然不動,只是渾然天理,無纖毫私慾,非謂無知覺也。

若無知覺,如何曉得是天理,無人欲?

不知心之貴者,未必不樂於涉躐汗漫,博學者,亦是多欲。

天下之道,公而已矣,《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

不獲其身,無我也;不見其人,無人也。

如是則全體是道,無他,公而已。

若有一毫有我有人之意在,即是私己,便與道不相似。

聖學之功,只是一個存養為本,省察是存養內一件。

常時存此本心不失,便是存養。

或有一念之動,少有非僻,省察之,即與克去,此本心依舊存而不失。

聖學之功,存養為本,思無邪者,存養之全功也。

往歲去何處,起身時,便有速到之心;近時此念絕無。

作善獲福,作惡獲禍,此理自然如此,要人自理會。

人之由大路,泰然行將去,何利如之?若由曲徑,穿林莽,未有無所損傷,此自可見,若求之報應之說,惑之甚矣。

其亦怠於善也夫!其亦流於惡也夫!

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此仁也。

聽言可以觀人,小人當未遇之時,見君子所為,亦有尊重興起之意,是尚無利祿之深迷,而本心之明,有不可掩者。

及稍得利祿之謀,便志得意滿,雖明知君子所為之是,恐其不便於己,必作為一種說話,以寓沮抑之意,寧欺己欺人不顧,此之謂失其本心。

後世論學論人物者,多無實見,或有依阿說者,只是憑藉古人先儒,力爭頓悟之說。

以吾夫子「我欲仁,斯仁至」之說証之,恐亦是如此。

人得天地之心以為心,此本心也,放而不求,則若失之;一操之,便存而不失,要之不從外得,此分明是頓悟。

但是無間斷為難,所以君子之學,自強不息,聖人之學,純亦不已。

薛文清謂:「孟子之後,學不傳,只是性不明。」

此亦是想像之言。

周子曰:「動而正曰道。」

其語道也明矣。

中亦曰:「動而正曰仁。」

人處於天地之間,其所行處皆權也。

小人流於遷就,而權之用失;君子未免偏執,而權之用滯;惟學聖人周旋中禮,泛應曲當,而權之用始盡。

晦翁謂:「像山常說宇宙,但他說便只這箇,又不用?面許多節拍,卻只守得箇空蕩蕩底中,以為道體本是空蕩蕩底。」

某曰:儒者之學,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難者理一耳。

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常人皆可能也。

視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聖人不能也。

儒者之學,所以明理一以希聖也,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孔子謂《易》有聖人之道四焉。

則《易》不可專指卜筮言明矣。

《坤》卦主利,必以伊川「利萬物則主於坤」之說,為千古不易之定論。

若曰「一陽一主義,一陰一主利」,是導人於利矣。

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何等時耶?豈聖人開物成務之意耶?當以道觀《易》可也。

聖人之道,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難者理一耳。

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

此明夫理一也。

子貢問:「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

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此教子貢推行乎理一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此明乎理一也。

《大學》曰:「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此教平天下推行乎理一也。

宇宙只一理,本公也,人之有身,則有自私之蔽,聖人之教,所以去天下後世自私之蔽也。

自私之蔽一去,則廓然大公,公則理一無間矣。

是故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陳北溪曰:「夫子之道,其一精一微在《易》,而所以語門人者,皆日用常道,未嘗及《易》也。」

此語未有見於道,日用常道之外,又豈別有所謂《易》哉?

文公云:「尹彥明見伊川後,半年間,方得《大學》、《西銘》看,此意也好,也有病。

蓋天下有許多書,若半年間都不教他看一字,幾時讀得天下許多書?某以為天之生人,人之有生,只是一個明德而已,明德即仁也。

聖人之學,只是明此理以全之而已。

學者苟於《大學》、《西銘》之旨而有得焉,則《六經》可不治而明矣。」

文公之言,或早年未定之見。

人胸中除去一切閒思量,則天理自在,多少快活。

自安命上,便可到天下何思何慮。

學之得與不得亦易見,此心洒然,而勢利出脫,了無所繫,此實得也。

雖曰講學,而勢利纏繞,瞻前顧後,此無所得,只是說話。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會得此意,則必終日乾乾,學惟為己而已,何處著得絲發為人之意哉?

袁燮曰:「人心與天地一本,一精一思以得之,兢業以守之,則與天地相似。」

可謂得像山之意矣。

此心平平時,可以默觀道理。

或曰:「理統於一心,散於萬事。」

此非真見,論其極,只是理無外。

為學要以心為本,涵養須用敬,所以養此心也;進學在致知,所以明此心也。

凡看經傳,皆以明此心為務,觀一物,處一事,皆有以驗此心之所形,則無往而非養心之學矣。

心外無物,物外無心,心無內外也,要人自理會。

范氏謂:「守約則足以盡博。」

此語亦獨見也。

褲大寬平,胸中常覺有此氣象,是甚麼快活?

尋常間,只從容自在,便是坦蕩蕩氣象。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於此可見理外無事,事外無理,萬古聖人之正學,昭灼平實,無有餘說。

惡念易去,妄念難去,人心無一念之妄,純乎道矣!

歷觀往古來今,天下有一定之命,只是人自勞攘。

學者至約工夫,只是常常提醒此心。

學者遇事,一以天理處之,不可少有顧忌,而存恐懼之心。

一有恐懼之心,非知命也。

呂東萊曰:「義理無窮,才智有限,非全放下,終難湊泊。」

放下政非易事也。

生生之謂仁,存存之謂學。

本心卻是天下之大本,動皆從心中流出,即為達道,一不從本心所發,便是私意,非道也。

不見不聞,只是虛,虛者心之本,實者心之質,可見者也。

心也者,虛而實,君子之道,費而隱。

四端在人本無增添,孟子所謂擴充者,只是無間斷耳。

聖人用功,與學者一般,但有生熟之異,謂聖人不用功者非也。

蓋人之心,猶舟之有柁,心一不存,則惡生,柁一不持,則舟覆。

聖人即老於行船者,進退推移自然,而柁亦未嘗離也。

學者即學行船者,未免有把持著力之功,非自然而然也。

一生熟之異,即盡聖人學者用功之說。

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沭惕惻隱之心,此便是善端發見處,人人皆有,但有間斷,則若存若亡,不為己有。

學者有此心,須充之到淵深塞實,方是有諸己。

譬如栽一小樹,恐牛羊牧之,大風搖之,須從四圍作牆垣,以防牛羊,又時培土灌水,以備風日,則此樹漸大,根漸深且實,雖無垣牆,牛羊風日且如之何?如人善端發見,欲使之常存,必要去閒邪,邪閒則天理自存,存之之久,便到淵深塞實處,到此地位,則本體已復,實有諸己,彼富貴、貧賤、生死、禍福、得喪、夷狄、患難,若無與於己,豈能有以介吾意乎?學者須如此用力,方可閒邪,非如何去閒,只是心正則邪自閒了,邪閒則誠存矣。

閒邪存誠,是一件,非有二也。

(右門人王龜年記)

《大學》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只說明明德的明字,《中庸》明善誠身,擇善固執,只說得誠之者的誠字,元來誠則明,明則誠,非有二也。

故論學拘泥字不得,會得時橫來豎說,只是此理。

人得天地之心為心,仁也,其用,則義也。

孔子於《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孟子曰:「仁,人心也。

義,仁路也。」

終之以「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

此求仁之說也。

體用一原,顯微無間,立其體,則寂然不動,渾然天理;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致用各異,所謂義也。

聖賢之正脈,其在是乎?從心所欲不踰矩,矩者方也。

《大學》絜矩,亦是此義。

若此義便圓神,只從此心所欲行出事去,自是方了。

蓋此心固無方無體,到外方有體。

(右門人羅洪先記)嘉靖甲午夏五月,予臥病隨州報恩寺,一日學子請問曰:「朱子之學,何學也?」

予曰:「聖人之學也。」

曰:「何如?」

「朱子詩云:『玄天幽且默,仲尼欲無言。

動植各生遂,德容自清一溫一 。

彼哉夸毗子,呫囁徒啾喧。

但騁言辭好,豈知神鑒昏?曰予昧前訓,坐此枝葉繁。

發憤永刊落,奇功收一原。

』曰『神鑒』,曰『一原』,朱子之學旨可知矣。」

曰:「或疑其釋《大學》,何如?」

曰:「此學必論大頭腦處,如明德,此《大學》大頭腦也。

朱子以虛靈釋明德,不可易也。

明之功,則曰「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此工夫至簡易也,何疑之有?」

曰:「或疑其格致求於外也,何如?」

曰:「此不得朱子之一精一也。

朱子曰:『本明之體得之於天,終有不可得而昧者,是以雖甚昏蔽之極,而介然之頃,一有覺焉,則即此空隙之中,而其本體已洞然矣』。

當時有問:『介然之頃,一有覺焉,則其本體已洞然矣,須是就這些覺處,便致知充廣將去』?朱子曰:『然如擊石之火,只是些子,纔引著便可以燎原。

蓋介然之覺,一日之間,其發也無時無數,只要人識認得,操持充養將去。

』此朱子之一精一,孔門求仁之學也。

學者當默而識之。」

學子曰:「然。」

遂記之。

(《朱學問答。

嘉靖甲午秋七月,予游大洪山,張子叔平從焉。

一日張子問學,予曰:「求仁問仁。」

曰:「主一。」

曰:「孔子之學,惟以仁為訓。」

「何也?」

曰:「天地之一動一靜,人心之一動一靜,一本也,仁也。

求仁之學,萬古聖賢之正脈也。」

曰:「仁之體何如?」

曰:「仁道至大,不可求之言語,不可求之訓詁,吾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此仁之體也。

蓋一動一靜,天命之流行也,惟其動靜,此所以不窮。

顏子之見卓爾,孟子之謂『必有事焉而勿正』,是皆有見於一動一靜之妙也。

非知道者,孰能識之?孟氏之後,千有餘歲,惟伊、洛得聞之,此道明之會也。

明道先生曰:『天地之間,只有一個感與應而已,更有甚事?』又曰:『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

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此是『天理二字,自家體貼出來』者也。

伊川先生曰:『有感必有應,凡有動皆為感,感則必有應,所應復為感,所感復有應,所以不已也。

』程夫子兄弟所謂感應,亦有見於一動一靜之妙也。

一動一靜,生生不已,仁之體在我矣。」

張子曰:「唯。」

乃書以授之。

(《求仁問答》)

間嘗讀明道《行狀》曰:「聞汝南周茂叔論道,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汎濫於諸家,出入於老、佛者幾十年,反求諸《六經》,而後得之。」

晦翁解太極,謂:「周子手是圖以授之,此可謂要矣。」

不知其所謂「未知要」者何事?而又汎濫諸家,出入老、佛,直待反求《六經》,而後得之,以為伊川尊明道之言乎?伊川恐非苟言也。

《宋史》載明道與伊川入成都,聞箍桶者說《易》,兄弟渙然有所省,後門人問《易》,伊川曰「《易》學在蜀。」

至著《易傳》,必曰:「斯義聞之成都隱者。」

每讀至此,歎曰:「此聖賢至公至平之心,無一毫自廣狹人之念,此所以繼千載之絕學也。」

於箍桶者有一論,尚欲表顯之,況於其師乎?此深可疑也。

南軒與晦翁書,謂:「程先生與門人講論,未嘗一言及《太極圖》。」

晦翁謂:「此書詳於性命之原,而略於進為之目,有不可驟而語者。」

中思之,門人固有不可驟而語者,若伊川《易傳》之言,以教萬世,一胡一 安定有言則引之,箍桶者有言則引之,何於周之圖,素未嘗一語及之乎?此深可疑也。

晦翁與象山論無極太極,往復爭辨,其書有曰:「周子灼見道體。」

又曰:「此老真得千聖以來,不傳之秘。」

至序《大學》,以二程接孟子之傳,序《中庸》,又曰:「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

微程夫子,則亦莫能因其語而得其心也。」

信斯言也,則二程之學,似無與於周子矣,此深可疑也。

夫宇宙間只有一箇理,在《易》曰「太極」,在《大學》曰「明德」,在《中庸》曰「中」,一也。

論太極既以周子真得千聖以來不傳之秘,而序《大學》、《中庸》又以二程續千載不傳之緒,此深可疑也。

佛氏曰定,明道亦曰定,佛氏曰惺惺,上蔡亦曰惺惺,何也?忘己耳。

若灼然有以實見得吾心之體,有在於此,設以佛氏所嘗語,反規規然而避之,是反涉於較計偏倚之私,而累其廣大光明之量,其於斯道無我無物之體,不無有害。

(已上《答湛甘泉》)

今之以學自命者,人皆議其行事之謬,謂平日講道學而行事如此,其偽也。

愚以為不然。

平日講學,只成一個自私,而自以為天理,故其行事之謬者,非偽也,學術之差也。

《大學》孔氏之訓,明道先生兄弟表顯之,以覺後學者也。

慈湖一切掃之,如定靜安慮,彼則曰:「此膏肓之病也。」

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彼則曰:「何其支也?取人一大中至正之心,紛然而鑿之,豈不為毒?」

信斯言也,則《大學》在所屏絕矣,其可乎?開口說毋意,毋意是也,然有取乎主忠信,而以一為未離乎意,此為毋意乎?有意乎?不可不察也。

聖功之要,曰存,曰思,任意削去。

當時象山先生已見其微,故戒之曰:「若茫然而無主,泛然而無歸,則將有顛頓狼狽之患。」

信然矣,其蔽之本指,其於心不在焉。

則以為心如何?曰:「在正,捨之則亡。」

則以為聖人未嘗貴操而賤捨,此說若行,是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不至於槁木死灰不已也。

其為學術之害,可勝言哉!(已上《答羅達夫》)

文敏霍渭先生韜

霍韜字渭先,始號兀,後更渭,廣之南海人。

目有重瞳,始就小學,即揭「居處恭」三字於壁,力行之。

日誦數千言,一二歲間,諸經皆遍。

登正德甲戌進士第。

告歸,讀書西樵山中,無仕進意。

嘉靖初,起為兵部職方主事,仍謝病塊山。

丙戌陞少詹事兼侍讀學士,丁亥進詹事,戊子陞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皆辭免。

庚寅丁母憂。

服闋起吏部侍郎,丙申出為南京禮部尚書,己亥改禮部尚書,加太子少保,掌詹事府事。

庚子十月卒於位,年五十四。

贈太子太保,謚文敏。

先生以議大禮,與張桂俱為上所一寵一 眷。

然張桂賦性傾險,既躐取大位,仇視不同議之人。

而先生舉動光明,於不同議之人,如豐熙、楊慎、徐文華、唐樞、陸粲,皆極力薦舉。

其所論列,動關安危大計,在吏部則銓政為之一清,在禮部則南中體統肅然,風俗為之一變。

為舉主不認門生,居鄉不喜治生,真行其道,不顧是非恩怨。

魏莊渠曰:「兀之亡,於世道有大關係。」

非虛語也。

今以先生與張桂同類並稱,是先生為張桂所掩也。

獨是與邃菴、桂洲相訐,皆以意氣用事,乏中和之義,所謂豪傑而不聖賢者也。

先生薦文成,謂「臣不如也」,而於文成之學不能契。

大意以知有聖人之知,有下愚之知,聖人之知則可致,下愚之知則無所不至矣。

夫文成之所謂良知,即人人所同賦之性也,性之靈處,即是知,知之不息處,即是性,非因下愚而獨無也,致者致此也。

先生之所謂知,乃一習一 染聞見之知也,惡得良?故聖人與下愚,相去倍蓰無算,如何致之哉?此真千里之謬矣。

文敏粹言

嚴威儼恪不懈,則不言敬而敬在其中矣。

或問:「明道先生如何是道?」

曰:「於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婦上求,此道學正路。

世之一婬一於老、佛,老、佛上一截與吾儒同,又謂佛與聖賢只差毫釐,此千古名教之罪人也。」

人於食息之間,放過多少。

初學刻勵工夫,安得便自在快活?亦須勉強持守,一習一 熟自別。

初學勿憂助長,只憂忘了,到有助長之病,又自有藥。

學知為己真味,則知接人處事,有一毫不盡其心者,皆切己實病。

今人說操心,只是懸空捕影。

思不出於私,便是天理,從天理上思,便是窮理盡心知性,再不消說主一,不消說涵養,但不可太急迫為心病。

說能存心,而容貌詞氣不管,乃自欺爾。

只中無主而靜坐,且認靜坐作工夫,便有許多病痛。

須知窮理,即所以養心。

吾人有一息天理純全處,亦天道流行也,豈惟吾人鳶飛魚躍,活潑潑地。

世有苟賤無一恥之流,多借忍耐之說以自蒙臭惡,可憐也,乃且曰道學如是。

丙申秋,某與致齋、甬川日集伺朝所,致齋講一陽一明之學,曰致良知,曰知行合一,與甬川異,辨說棼拏,莫相一也。

某曰:「聖人位育,皆心性事,謂良知非聖與?非也。

然而有聖人之知,有下愚之知,率下愚之知,認欲為理,認利為義,曰吾良知,吾致吾良知,是聖跖混,故人心道心之辨,貴一精一一也。

知行合一,矯學者口耳之敝也,要之知行亦自有辨,過矯反蔽,君子自立,不求同於時,姑竣後世耳。」

惟孜孜不敢少懈,只求不得罪天理而已。

居處恭之目何如?曰非禮勿視也,非禮勿聽也,非禮勿言也,非禮勿動也,四者,居處恭之目也。

聖賢實學,淺深高下,一以貫之者也。

世儒不實用力,以居處恭為粗淺,不屑言,以四勿為一精一深,不敢言,求所謂主敬之說,求所謂格致之說,求所謂戒慎之說,惟費口耳,全無實力。

今之人耳目口鼻猶夫古之人也,聲音笑貌猶夫古之人也,何獨於心而疑之?堯、舜所以聖,純天理,絕人欲而巳矣;學者希聖,擴天理遏人欲而已矣。

擴天理遏人欲,不在乎他,覺悟之間而已矣。

揩議所在,系國家元氣,系天下治亂。

未有天地,一氣而已矣。

清而上覆,天由生焉;凝而下奠,地由生焉。

一翕一闢,氣化流行焉。

時其翕也,秋冬生焉;時其闢也,春夏生焉。

譬諸人焉,吹氣而寒,唇所翕也;呵氣而煖,唇所闢也。

一氣而已矣。

謂一陰一陽一有二氣,亦謂吹呵有兩人也,可乎?一陽一生祀天,一陰一生祀地,則一陰一陽一判矣,一陰一陽一判而氣化滯矣,氣化滯而鬼神之機息矣。

君子之於學也,太和元氣灌注一身,斯其學之醇;君子之於治也,太和元氣灌注天下,斯其治之極。

有袂一交一 者其辭情,道義一交一 者其辭理。

其辭情者損,其辭理者益。

天下一氣也,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地所覆載,日月霜霧所照墜,高極無極,深極無極,太極無極,一氣也。

然而有山谿之險,內外之限焉,何也?地之形為之也。

人也者,天地之心也,所以贊天之能,理地之紀,完合宇宙於一氣者也。

仁也者人也,合宇宙為一氣者也。

一陽一明之學,一言蔽之曰「致良知」,析曰「格物」,曰「知行合一」,均之致良知也。

然有聖哲之知焉,有下愚之知焉。

聖哲之知致焉,位育參贊良知也;下愚之知致焉,飲食男女亦良知也。

今夫犬之,狐之綏綏,鶉之奔奔,鴟之擛擛,良知也。

下愚奚擇焉?致下愚之知,禽一獸 羞伍,是故修道之教,不可已也。

考功薛西原先生蕙

薛蕙字君采,號西原,亳州人。

正德甲戌進士。

授刑部主事。

武廟南巡,抗疏諫。

已,調吏部。

大禮之議起,先生撰《為人後解》、《為人後辨》,奏入,下獄。

尋復官,歷考功司郎中而罷。

嘉請辛丑正月卒,年五十三。

先生初好養生家言,自是絕去文字,收歛耳目,澄慮默照,如是者若干年,而卒未之有得也。

久之,乃悟曰:「此生死障耳,不足學。」

然因是讀《老子》及佛書,得其虛靜慧寂之說,不逆於心,已而證之《六經》及濂、洛諸說,至於《中庸》「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曰:「是矣!是矣!」故其學以復性為要。

未發之中,即性善也,情則始有善不善。

聖人盡性,則寂多於感,眾人私感不息,幾於無寂。

此言似是而非。

夫性不可以動靜言,濂溪之主靜,無慾故靜。

又曰:「一者,無慾。

其非動靜之靜可知矣。」

孟子言性,多以情言,蓋捨情無以見性,與諸子專向人生而靜以上說性者不同。

若止靠靜中覺性,以為情發之張本,則一當事變紛紜,此體微薄,便霍然而散矣。

一真一切,真無晝夜,無古今,無寂感,方可言性也。

約言太虛之中,一理旁薄,寧有二乎?幽明人鬼,未始不一,上帝固曰天,吾心亦天也;鬼神固曰神,吾心亦神也。

及世愈衰,小人自智其愚,妄意神道為茫昧,故肆其惡而無忌憚,謂天為弗知,而吾心已知矣;謂神為可欺,而吾心已不可欺矣。

《書》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

民之聰明,即天之聰明也。

非是故也,億兆至眾,天將竭聰明以伺之,不亦勞乎?

寂然不動,本一理耳,感而遂通,乃散為萬事。

雖散為萬事,正是一理,因物感之不同,故應之亦不同,千變萬化,皆是物也。

卜筮之感應,理也,理即神也,非二物也。

感則以類而應之,未感則隱而不可見,天人之道一也。

扣人心之同,可以知天矣;觀人心之感應,可以知神矣。

吾心之理,與宇宙之理,非有二也。

知此者,宇宙非大,吾心非小,由人自小,故聖人示此引諸廣大之域。

其實此理非大非小,若厭小欣大,則又失之矣。

人心之神,與天之神,非有二也。

天之神盈乎天地,吾心之神盈乎天地,非滯於塊然之軀而已。

故人能格於天地者,以此理本同一體,充塞而無不在也。

若心專滯在形體,何由格於天地乎?亦非心往至於天地,心未嘗動也,蓋天地之間,心無不在。

論見聞之知,則今有而昔無,論知覺之本體,則今非益而昔非損也。

見聞之知,非德性之知者以此。

夫能知者心也,其所知者物一交一 而知爾。

心無所不知,物一交一 之知,必有窮也。

學者徇物以為知,方自多其博也,執知以為心,方自是其智也,何異窺蔀屋之容光,而不日月之大明者乎?

寂感者,心之理也。

惟聖人能盡其理,寂多於感,亦其理然也。

眾人亂於嗜欲,故私感不息,幾於無寂。

《易》曰:「憧憧往來,朋從爾思。」

謂之爾思,出於私己,非感應之正理也。

知止而後有定,用心不一者,未知止也。

未發之中,即性善也。

發而有不善,惑於物而遷其性耳。

知其性而不累於物,則其情無有不善者,然情之不善者,其性善亦豈遂亡哉?物往而情息,其本無不善者,復自若也。

世儒因人之不善,而謂性有不善,是不知未發之性,乃以情而言性也。

欲其不謬,可得乎?

君子所寓在是,所樂在是,何寓而無樂?是以不願乎其外也,有願乎外,由所寓之內無樂耳。

辟之居齊不樂,思楚之樂,其何與之有?由如是也,終身居可樂之位,而其心慼慼焉。

此夫子所以與點也。

君子以誠身為貴,實有於身謂之誠身。

夫天下之物,可以實有於身者,惟善為然,由其為固有之實理,故可以實有焉耳。

彼取諸外者,夫豈可得而有之耶?學非主於誠身,雖博學多能,卒非己有,所謂不誠無物也。

涵養本源,窮理在其中矣,存久自明,心學之要也。

學貴知約,約必無所不通,有不通者非約也。

寂然之時,物物本不相礙,及其感也,雖物各付物,而己不與焉。

誠如是也,從容萬物之間,夫何為哉?今無事則不免將迎之病,臨事則以己而必物,膠膠擾擾,患其多事。

而不思所以致是者,皆私意之自累,非事累之也。

靜中有物,指主宰而言,居敬則心中無物,指私慾而言。

朱子曰:「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

伊川此語,與橫渠心統性情相似。」

愚謂程子之說,蓋謂凡言心者,有主性而言,此則主體而言也;有主情而言,此則指用而言也。

主性而言,此心字即是性;主情而言,此心字即是情。

非謂性情之外,復有所謂心者,而統乎性情也。

故謂性統動靜則可,謂心統性情則不可。

性即太極也,太極之上,不當復有物。

五峰心妙性情之德,與橫渠之失同。

朱子極此稱二言,殆未然也。

言理者,率以大言之而遺其小,如是,則理有所偏,非大矣。

包大小而不遺,此其所以為大也。

方士之言養生者,往往穿鑿於性命之外,不知養生之道,不越乎養性。

世儒率言知性知天,而斥小養生,不知養其性者,即同乎天道而不亡。

(《老子集解序》)

昔程子謂司馬子微坐忘論為坐馳,其言曰:「未有不能體道而能無思者,故坐忘是為坐馳,有忘之心,乃思也。」

曰:「程子之說,誠善矣。

第其議子微者,殆不然也。

夫無思者無忘也,惟聖人者能明之,非夫學者之事也。

凡學者必始於操心,終於無忘,漸一習一 則可致,欲速則不達。

雖大賢之資,未有越操心而至無忘也。

天下之理本同末異,所以異者,由人之用心不一也。

二家之學,皆以無私心為極,苟無私心,異安從出?人生而靜,是謂一體,先聖後聖,同復其初而已矣。

奚道宗儒學之辨乎?今儒學即事以治心,其蔽也,流宕而忘本;道宗屏事以安心,其蔽也,固滯而不該於用。

非二宗之學本然也。」

(《坐忘論序》)

文節舒梓溪先生芬舒芬字國裳,號梓溪,一江一 西進賢人。

正德丁丑進士第一人。

授翰林修撰。

孝貞太皇太后崩,上假視山陵之名,將微行宣府。

先生上疏,謂諒闇之內,當深居九重,無復外出。

孝貞主入,先生又言當從午門,不當從長安門。

以《春秋》公薨書地不書地之法求之,則孝貞有不得正終之疑矣。

己卯上欲南巡,先生率同院諸公連名入諫。

上怒,令跪門五日,杖三十,謫福建市舶副提舉。

嘉靖初,復原官。

大禮議起,先生執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三疏爭之不得,乃偕同諫者哭於武廟。

上震怒,杖如前。

明年,母喪歸。

丁亥三月卒,年四十四。

萬曆中,贈左諭德,諡文節。

先生以濂溪得斯道之正脈,故於《太極圖說》為之繹義。

然視太極若為一物,岐一陰一陽一而二之,所以有天之太極,人之太極,物之太極,蓋不勝其支離矣。

於是將夫子之所謂一習一 相遠者,俱誤認作性,以為韓子三品之論,言性庶為近之,是未窺濂溪之室者也。

先生曾請文成書「拱把桐梓」一章,文成書至「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先生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讀此乎?」

周海門遂言,庚辰先生見文成於南昌,與論樂之元聲,躍然起拜,稱弟子。

按先生答周汝和書云:「一陽一明盛心,欲稍進生高明之域,固所卒願,第今為罪斥人,而千里往返無忌,似忘悔懼,在生雖滿朝聞之願,而或累於一陽一明,則不能不慮及也。」

此是先生官市舶閩中書也。

先生以己卯入閩,至次年九月以父憂始歸,計庚辰卒,歲在哀毀之中,無見文成之理。

若九月以前,則先生之書可據。

庚辰之見,真為烏有。

逮至辛巳秋,文成居越,隨即居憂。

丁亥九月,文成出山,而先生已於三月不祿矣。

其非弟子可知。

仲尼之門,考以四科,回、賜之徒,不稱官閥。

一狀元,何足以重文成,而必欲牽引之乎?

太極繹義

濂溪、考亭皆吾道正統,而為天地之心者,病儒者不知明體適用,為聖賢之學。

故濂溪建圖發主靜之說,而考亭於圖解,亦便以一陰一陽一動靜分體用,蓋亦本乎主靜之說,欲人求之未發之中,以立太極之體耳。

試以吾儒體用論之,正心誠意,所以立極治國平天下,所以致用。

王道之大,一天德之純也。

伊尹之事業本顏淵之學問也。

方其本體時,亦必讀書窮理,致知格物,孜孜焉而有所事,非一於默坐靜齋也,然自是靜底事。

及其致用時,亦必篤恭莊蒞,論道經邦,休休焉而無所事,非一於鞅掌奔走也,然自是動底事。

由言體無不靜,用無不動,而一陰一靜為太極之體,一陽一動為太極之用,昭昭矣。

若不以太極言,則動為一陽一之體,靜為一陰一之體,如《論語》「知者動,仁者靜」,註云「動靜以體言」是也,若並以五行言,則動為一陽一之用,靜為一陰一之用,如圖說一陽一變一陰一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是也。

故也「動靜無端」,又曰「體用一原」,學者不可不察。

夫太極不離乎一陰一陽一五行之中,則亦有質有氣之可接矣,窮其本原,所以妙二五而無不在者,乃天道之至微,而氣泯於質,雖聲臭亦不可得而接也,豈非性之本體哉?

人之生者曰理,曰氣,曰質,曰數,四者而已。

性之善惡,出乎理,神之清濁,出乎氣,才之優劣,出乎質,壽之短長,出乎數,四者同出於太極。

若未始有四也,然相為乘除,而推蕩不齊,人之生遂因以異。

是又未始無四也。

理出於無極,理無不善,氣動於一陰一陽一,則一陽一一氣,而一陰一二氣(以奇偶言。

)也。

此氣有正偏,而理因之有全缺,生之所受,有不同也。

是何也?以形相禪也,故子之子,不必肖父,女之女,不必肖母,誠以一陽一同而一陰一不同也。

子必感於父,女必應於婿,子感於婦,則甥烏必其如舅?孫烏必其如祖哉?

自太極而論人,則人性宜無不善。

自乾男坤女而論太極,則太極萬有不同。

又自物而論太極,則與人、太極又相遠矣。

是何也?太極形而上者,人物形而下者也。

人又人,物又物,所謂源遠而末益分,其終烏得不稍異?或譬之嘉穀之為種也,一歲而有秕粒焉,再歲而色粟異焉,再歲而形味或且異焉,雖其中之美者,固自若也。

執其秕粒白穗赤粟,告人曰:「是非此種也,孰信之哉?」

則知始同終異,雖以造化之工,其勢亦必至此。

況乎男女之形化,信其理氣之自成者哉?

問:「水生木而水無所虧,木生火而木遂以滅。」

曰:「水之生木以氣,氣則屈伸往來之無窮,故氣至而木榮,氣返而木枯。

木之生火以體,體則一定而不可損益,故體盛而火亦盛,體微而火亦微。

體燥則近於火性,故其燄燃,體潤則猶存水性,故其燄郁。

體存而火存,體滅而火滅矣。

或曰水智也,智者行其所無事,木仁也,仁者不自私己,故能殺身以成天下之事。

或曰水假土以生,木不自用而取諸人也。

木不假物而自用,是以勞身焦思而至於斃也。

故孔子以木為近仁,必示以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然則天下之善事,豈一人之才所能辦哉?知乎此,則知所以主靜立極矣。」

問:「儒者皆言火生土,土生金。」

曰:「土之體,博厚無疆,非火所能生。

今湖蕩之中,或浮沙成洲,平地之上,或積壤成丘,火何所用其力耶?但火之一精一氣行於地中,土因是而成金,故金之明在內,則金乃火之所生,土之所成也。」

孟子之言性善,指仁義禮智而言者也。

仁義禮智,烏有不善?但以人之稟受言之,則或全或缺,或有此而無彼,如「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之類,此韓子性有三品之說,優於荀、楊,然自予言之,雖謂性有萬品可也,豈特三品而已哉!

以五行之生言之,則金生於火也,火性烈而金性剛,木生於水也,水性緩而木性柔,此則一理之賦,所謂性相近也。

然水行也而向於下,木止也而向於上,火散也而向於無,金遒也而向於有,此則土之所為,所謂氣稟之拘也。

氣以理行,故理之在天者,若有知覺,在人為此心之靈也。

聖人有教以覺庸愚,謂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者以此。

人心最靈,是心即太極也。

心之動便有善惡萬殊,則太極之流行賦予於人者,又安得而盡同耶?

天之太極主乎動,聖人之太極主乎靜,所謂動而生一陽一,動極而靜,靜而生一陰一,靜極復動者。

蓋復者還其舊之謂也,以見太極原只是動,又謂一陽一變一陰一合,又謂五氣布四時行,曰變,曰合,曰布,曰行,皆是動,故考亭之解曰:「太極之有動靜,是天命之有流行也。」

蓋亦有以識之矣。

《易》曰:「天行健。」

《詩》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

則是一陰一陽一之運,豈有一息之停哉?雖曰動極而靜,亦不過如程子所言翕聚耳。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其旨深哉!問:「小人悖之,是庶民乎?是學者乎?」

曰:「是學者。

如孔子之所謂佞人,孟子所謂鄉願,《大學》之閒居,《中庸》之無忌憚,皆是也。

若夫庶民盜賊之違理犯義,則非其性之滋偽,由於上之人不能立極,使之無道,而教之無素也。

《書》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性,克綏厥猷惟後。

』荀卿子曰:『天下有道,盜賊其先變乎?』由是推之,則知庶民之違禮,盜賊之犯義,特以極之不立耳,非庶民盜賊之罪也。」

徵君來瞿塘先生知德

來知德字矣鮮,號瞿塘,川之梁山人。

十歲通舉子業,舉嘉靖壬子鄉試,以終養不上公車。

親歿,廬墓六年,遂無宦情,至萬縣山中,潛心三十年,以求《易》象,著《錯綜圖》,一左一右曰錯,六爻相反,如《乾》、《坤》是也,一上一下曰綜,反對如《屯》、《蒙》是也,以觀一陰一陽一之變化。

著《黑白圖》以驗理欲之消長。

萬曆壬寅,司馬王象乾中丞郭子章一交一 薦,除授翰林院待詔,疏辭,令以原銜致仕。

年八十卒。

先生之學,與程子、一陽一明有異同者二端,謂格物之物,乃物慾之物,物格而後知至;克己復禮為仁;養心莫善於寡慾。

此三句話,乃一句話也。

何也?物也,己也,欲也,皆有我之私也。

格也,克也,寡也,皆除去有我之私也。

紫一陽一是說前一步工夫,一陽一明是說後一步工夫。

謂明德即五達道也,自其共由於人謂之道,自其實得於己謂之德,自其通於天下曰達,自其昭於天下曰明,非有二物也,即敬止仁敬孝慈信之德也,言齊家,孝弟慈之德也,言治國,宜家人宜兄弟父子足法之德也,言平天下,老老長長恤孤之德也。

一部《大學》綰結於此二字,不言道而言德者,有諸己而後求諸人也。

此正五帝三皇以德服人之王道耳,若以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為明德,則尚未見之施為,以何事明明德於天下哉?愚按以物為欲,或問中孔周翰已有是說,但孔以為外物之誘,先生以為有我之私,雖稍不同,然有我之私,未有不從外誘者也。

夫格物為初下手工夫,學者未識本體,而先事於防欲,猶無主人而逐賊也。

克己之主腦在復禮,寡慾之主腦在養心,格物即識仁也,即是主腦,不可與克己寡慾相例耳。

明德為虛靈不昧,無一象之可言,而萬象森然,此體不失,而行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自無隔閡,故謂之達。

故謂五達道在明德中則可,謂明德即五達道,則體用倒置矣。

其論心學晦明,天實囿之,若是一一陰一一一陽一之道,繼之者未必善矣。

嗚呼!人自囿之,而歸咎於天,可乎?

心學晦明解

心學之一晦一明,天實囿之也。

心學常明於天下,則世多聖人,麒麟鳳凰不能出走獸飛鳥之類矣。

即今書者,吾儒所治之業也,天下無不讀書之聖人,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此古今聖人之常,大舜邇言且察,況書乎?蓋天忌尤物,聖人之經,不使人見其全經,聖人之傳,不使人見其全傳,縱醫家之靈方,卜術之奇數,藏之秘府者,亦不肯久留於人間,書可知矣。

夫書與天地,本無忌礙,且有興有廢,而況於生人乎?觀天不以全書與人,則知天不以全聰明與人矣,故心學不常明,聖人不常生,皆天有以囿之。

孔子之聰明,千古一人而已,信乎子貢以為天縱也。

孔子之後,門弟子多者,莫如鄭康成,一時相信者,以為孔子復生矣。

自宋有程、朱,而鄭公之業遂廢,可見天惜聰明,不肯盡塊於一人也。

程、朱在宋為名儒,然《大學》首章頭腦工夫未免差誤,他可知矣。

王一陽一明以《大學》未曾錯簡,又可見天惜聰明,不肯盡塊於一人也。

一陽一明之說是矣。

然又以格物之物,認為事字,教人先於良知,而明德二字,亦依朱子,又不免少差,又可見天惜聰明,不肯盡塊於一人也。

渴天下有治有亂,心學有晦有明,皆天以聰明囿之,人力不得而與也。

某少壯之時,妄意聖賢,山林中近三十年,所著有《易經集註》、《大學古本》、《入聖工夫字義》、《理學辨疑》諸書,與程、朱、一陽一明頗有異同。

昨友人致書,以天下義理程、朱說盡,一陽一明不必議之。

將程、朱之註取科第,而復議之,非儒者之用心也。

此言蓋為某而發,非為一陽一明也。

殊不知理者天下之公理,人人皆能言之,不反覆辨論,豈得為儒?且議者議其理也,非議其人品也。

若論程、朱、一陽一明之人品,俱千載豪傑,泰山北斗,皆某之師範也,豈敢議之?一陽一明亦未嘗議朱子之人品也,亦議其理而已。

使前人言之,後人再不敢言之,則《墳》、《典》古聖人之書,孔子不敢刪矣,《春秋》列國侯王之史,孔子不必修矣,傳註有前儒,程、朱不可出一言矣。

言之者,不得已也,蓋天囿世人之聰明,入聖之工夫,稍認不真,則其用功之先後,不免以緩為急,以急為緩。

古人有言,黃河之源不揚黑水之波,桃李之根不結松柏之實。

名儒言之,門徒千人,從而和之,後學晚進,差毫釐而謬千里,所以不得已而辯論也。

語錄

仁義禮智信之理一也,自天命而言謂之性,自率性而言謂之道,自物則而言謂之理,自無偏倚過不及而言謂之中,自有諸己而言謂之德,自極至而言謂之太極。

譬如起屋相似,性字自根基上說,道字自道路上說,理字自尺寸不可易上說,中字自規矩上說,得字自畜積上說,極字自關門一掃統括微妙上說。

凡處不要緊之人,與不要緊之事,不可狎侮忽略,通要謹慎細密,就是聖人不洩邇工夫,吉凶悔吝都在此上面生。

世間千條萬緒,消不得我一箇理字,千思萬想,消不得我一箇數字,千橫萬逆,消不得我一箇忍字。

分類:公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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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鄭性序黃千秋跋馮全垓跋於准序仇兆鰲序明儒學案序黃梨洲先生原序賈潤序賈樸跋賈念祖跋莫晉序《明儒學案》發凡師說卷一 崇仁學案一卷三 崇仁學案三卷四 崇仁學案四卷五 白沙學案上卷六 白沙學案下卷七 河東學案上卷八 河東學案下卷九 三原學案卷十 姚江學案卷十一 浙中王門學案一卷十二 浙中王門學案二卷十三 浙中王門學案三卷十四 浙中王門學案四卷十五 浙中王門學案五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一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二卷十八 江右王門學案三卷十九 江右王門學案四卷二十 江右王門學案五卷二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六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七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八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九卷二十五 南中王門學案一卷二十六 南中王門學案二卷二十七 南中王門學案三卷二十八 楚中王門學案卷二十九 北方王門學案卷三十 粵閩王門學案卷三十一 止修學案卷三十二 泰州學案一卷三十三 泰州學案二卷三十四 泰州學案三卷三十五 泰州學案四卷三十六 泰州學案五卷三十七 甘泉學案一卷三十八 甘泉學案二卷三十九 甘泉學案三卷四十 甘泉學案四卷四十一 甘泉學案五卷四十二 甘泉學案六卷四十三 諸儒學案上一卷四十四 諸儒學案上二卷四十五 諸儒學案上三卷四十六 諸儒學案上四卷四十七 諸儒學案中一卷四十八 諸儒學案中二卷四十九 諸儒學案中三卷五十 諸儒學案中四卷五十一 諸儒學案中五卷五十二 諸儒學案中六卷五十三 諸儒學案下一卷五十四 諸儒學案下二卷五十五 諸儒學案下三卷五十六 諸儒學案下四卷五十七 諸儒學案下五卷五十八 東林學案一卷五十九 東林學案二卷六十 東林學案三卷六十一 東林學案四卷六十二 蕺山學案卷六十三 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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