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卷五十五 諸儒學案下三
絕事中郝楚望先生敬
郝敬字仲輿,號楚望,楚之京山人。
萬曆己丑進士。
知縉雲縣,調永嘉,入為禮科給事中,改戶科。
上開礦稅,奄人陳增陷益都知縣吳宗堯,逮問。
先生劾增,申救宗堯。
稅奄魯保、李道,請節制地方有司,先生言:「地方有司,皇上所設以牧民者也,中使,皇上所遣以取民者也。
今既不能使牧民者,禁禦其取民者,已為厲矣,而更使取民者,箝制其牧民者,豈非縱虎狼入牢,而恣其搏噬哉?」
又劾輔臣趙志,力主封貢,事敗而不坐,鼠首觀望,謀國不忠。
於是內外皆怨。
己亥,大計京朝官,以浮躁降宜興縣丞,量移一江一 一陰一知縣。
不為要人所喜,考下下再降。
遂掛冠而歸,築園著書,不通賓客。
《五經》之外,《儀》《禮》、《周禮》、《論》、《孟》各著為解,疏通證明,一洗訓詁之氣。
明代窮經之士,先生實為巨擘。
先生以淳於髡先名實者為人,是墨氏兼愛之言,後名實者自為,是楊氏為我之言。
戰國儀、秦、鬼谷,凡言功利者,皆不出此二途。
楊、墨是其發源處,故孟子言:「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
所以遂成戰國之亂,不得不拒之。
若二子,徒有空言,無關世道,孟子亦不如此之深切也。
此論實發先儒所未發。
絕事中郝楚望知言
然以某論之,楊、墨之道,至今未熄。
程子曰:「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老之害,甚於楊、墨。
佛、老其言近理,又非楊、墨之比。
夫無所為而為之,之為仁義,佛氏從死生起念,只是一個自為,其發願度眾生,亦只是一個為人,恁他說玄說妙,究竟不出此二途。
其所謂如來禪者,單守一點一精一魂,豈不是自為?其所謂祖師禪者,純任作用,豈不是為人?故佛氏者楊、墨而深焉者也,何曾離得楊、墨窠臼?豈惟佛氏?自科舉之學興,儒門那一件不是自為為人?仁義之道,所以滅盡。
某以為自古至今,只有楊、墨之害,更無他害。
揚子雲謂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闢之,廓如也。
豈非夢語?今人不識佛氏底蘊,將楊、墨置之不道,故其闢佛氏,亦無關治亂之數,但從門面起見耳。
彼單守一精一魂者,不過深山之木石,大澤之龍蛇,無容闢之;其純任作用,一切流為機械變詐者,方今彌天漫地,楊、墨之道方張而未艾也。
嗚呼!先生之學,以下學上達為的,行之而後著,一習一 矣而後察,真能行一習一 ,未有不著察者也。
下學者行也,上達者知也,故於宋儒窮理主靜之學,皆以為懸空著想,與佛氏之虛無,其間不能以寸。
然按先生之下學,即先生所言之格物也,而先生於格物之前,又有一段知止工夫,亦只在念頭上,未著於事為,此處如何下學,不得?不謂之支離矣!
知言學以性善為宗,以養氣為入門,以不動心為實地,以時中為妙用。
性即至善,不待養而其體常定,不定者氣動之也,故其要只在養氣。
性者靜也,無為之先,本無不善,桀、紂、厲,有為之後也,氣一習一 勝也。
天道於穆,本無不善,疹乖戾,毒草猛獸,有為之後也,氣化勝也。
志,氣之帥也,此乃天然妙用,人心起一念,氣即隨念而動。
真宰凝定,氣自蟄伏,中心坦坦,氣自舒暢,所以養氣又在調心。
浩然之氣,與呼吸之氣,只是一氣。
一點虛靈內照,自然渣滓銷鎔,以是益信人性本善。
若非性善,何以現,眾欲便消?今人疑性有不善,蓋認情識為元神耳,不是性之本體,何怪乎不善!
一點靈知,時時刻刻,事事物物,寂照不昧,便是有事。
的的真功,行時知行,坐時知坐,呼吸語默細微,無不了了自知,自然性常見而氣聽命,此謂性善,此謂知止,此謂止於至善。
日間寧靜時多則性見,鬧攘時多則氣雜。
要之塵勞喧嘩中,自有安身立命處。
氣常運,性常定,何動不靜?木戇人念頭,常方方硬硬,以此認不動,非也。
念頭若不圓活,觸著便惱,磕著便搖,須放教和平,滿腔春意,則氣不調而自調,心不定而自定。
一習一 氣用事,從有生來已慣,拂意則怒,順意則喜,志得則揚,志阻則餒,七情一交一 逞,此心何時安寧?須猛力斡轉一習一 氣,勿任自便。
機括只在念頭上挽回,假如怒時覺心為怒動,即返觀自性,覓取未怒時景,像,須臾性現,怒氣自平。
喜時覺心為喜動,即返觀自性,覓取未喜時景象,須臾性現,喜氣自平。
七情之發,皆以此制之,雖不如慎之未萌省力,然既到急流中,只得如此挽回。
喜怒雖大賢亦不免,但能不過其則耳。
若順亦不喜,拂亦不怒,則是性死情灰,感之不應,觸之不動,木石牆壁,皆聖賢矣。
有事只是一個乾知。
心所以大者,以其虛也。
若滯在一處,只與司視司聽者無別。
有礙則小,無礙則大。
但得閒時,則正襟默坐,體取未發氣象,事至物來,從容順應,塵勞旁午,心氣愈加和平,不必臨事另覓真宰。
但能平心定慮,從容順應,即此順應者,即是主宰,多一層計較,多一番勞擾。
性體至靜而明,靜故寂寂,明故生生,顯微無間,仁智一體,動靜一源,此天命之本然也。
天命不已處,即是於穆處。
盈兩間,四時日月,寒暑晝夜,來而往,往而來,草木苗而秀,秀而實,人物幼而壯,壯而老,刻刻流行,時時變易,俄傾停滯,即不成造化矣,人性若斷滅枯槁。
豈是天命之本然?故曰:「離動非性,厭動非學。」
無事端默凝神,內外根境,一齊放下,有事盡去思量,盡去動作,只要傀儡一線不放,根蒂在手,手舞足蹈,何處不是性天?
約禮只是主敬,以敬履事之謂禮,以禮操心之謂敬。
儒道宗旨,就世間綱紀倫物上著腳,故由禮入,最為切近。
其實把柄,只一點靈性,惺惺歷歷,便私慾淨盡,天理流行,日用倫物,儘是真詮。
但聖人下學上達,不如此說得玄虛。
子思後來提出未發之中,教人戒懼慎獨,直從無始窟中,倒底打迸出來,刀刀見血矣。
乾元資始,萬物化育流行,窮歷不變,只緣太虛中有一個貞觀作主,自屈自伸,自往自來,無心而成化,故曰:「乾以易知。」
曰健,曰專,曰直,皆易知之妙用也。
人心一念虛靈,惺惺內照,自與天道同運並行。
今人念頭無主,膠膠擾擾,精明日消,乃禽乃獸,是謂背天。
《論語》「思無邪」,《禮記》「儼若思」二語,為聖功之本。
不思之思,為儼若思,不偏之思,為正思。
孟子曰:「心之官則思。
先立乎其大者。」
一片虛靈,靜而常照,與宇宙同體,萬象森羅,故曰大,非計較分別之思謂之大也。
計較分別之思,皆謂之邪。
一有所著,即非中體,非必放縱而後謂之邪也。
不學則殆之思,終日終夜無益之思,皆是揣摩妄想,非儼若無邪之本體。
若是真思,即是真學,豈得殆而無益?
養心先要識心體,孟子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
先儒謂先有個物,方去養,方會長。
白沙詩云:「存心先要識端倪。」
此之謂也。
吾儒謂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禪門謂之本來面目,玄門謂之五行不到處。
白沙詩「須臾身境俱忘卻,一片圓融大可知」,即此境界。
是萬物皆備,仁之全體也,便是端倪。
識此方去日用上護持,工夫纔有下落,先輩謂如雞伏卵,如龍養珠,先要有珠有卵,方去抱養,非茫茫泛用其心也。
日用感遇,情識牽纏,千頭萬緒,如理亂絲。
昔人有環中弄丸之喻,胸次何洒然也。
環中者,於此去彼來,一交一 繼之間,圓轉平等,無牽強湊合之跡也。
弄丸者,因一彼一此,各正之理,隨物應化,無凝滯留難之苦也。
上士以應用為樂,下學以酬酢為苦,但十分苦中得一二分輕省,即是討著把柄,直到無意必固我,從心所欲,發而中節地位,方是最上頭。
為仁在養氣,心氣和平,自然與萬物相親。
今人血氣運動,即謂之生,都不知自己性命,安頓何處,故云:「百姓日用而不知。」
天道只一個乾知作主,更無第二知,所以亙元會運世,時行物生,貞常不變。
若有第二知,便費搬弄安排,必然生出許多怪異,時序都要顛倒錯亂。
人心多一個念頭,便多一番經營。
大道不分體用,治人即是修己,士君子待人接物處事,一有差謬,即是心性上欠圓融。
試隨處返照,自當承認。
萬物若非一體,天下無感應矣。
為人子弟,日用問安視膳,一溫一 凊定省,唯諾進趨,隅坐徐行,奉杖進履,種種小節,在家庭父母兄長之前行之,絲絲都是性命一精一髓流洩出來,所以為至德要道。
有目能見,無目即無見;有耳能聞,無耳即無聞;有血肉軀便有我,無血肉軀即無我;有計較思量便有心,無計較思量即無心。
此凡夫局於形氣,所謂顛倒迷惑,沉一淪 生死,為可悲憫者也。
悟中人須不假五官四肢,閉明塞聰,兀然枯朽,而光熒朗鑑,到處空明,漠無朕之中,萬象森羅,方為知者。
形氣有生死,性無生死,性自太虛來,與太虛同體,附形氣而為性,形從太虛中結聚,故不離太虛之本然。
譬如冰從水生,不離濕,所以性體與虛合也。
形毀氣散之後,一點虛明不被情識牽纏,復還太虛去。
若被情識牽纏,展轉汩沒,依舊化形化氣,少不得太虛本然仍在。
如金雜銅中,百劫不壞,直待銅質銷盡,金體復現。
今人病痛,只為心不在軀殼內,所以形空氣散,日趨朽敗。
若心在身中,食知食,視知視,聽知聽,一切運動喘息,無不了了自知,則神常凝,氣常聚,一精一常固,昔賢所以言心要在腔子內也。
天地元氣,只在兩間內運用,保合不洩,所以天長地久。
日月只在兩間內代明,所以久照。
今人一精一氣神識,渾在外面,發洩無餘,安得不敗漏銷竭,以至死亡?
老子曰:「載營魄抱一。」
能無離乎?營義訓明,亦訓動,即魂也,動而明者為魂。
《淮南子》曰:「天氣為魂,地氣為魄。」
註曰:「魂,人一陽一神也;魄,人一陰一神也。
魂魄具而成一人 ,二者相守。」
魂日也,魄月也。
天道,日月相推而明生;人身,魂魄相守而靈發。
月附日而生光,魄附魂而生靈,晝一陽一勝,白日動作,魂用事也,魄即伏其間,一陰一不離一陽一也。
夜一陰一勝,嚮晦晏息,魄用事也,魂即守其宅,一陽一不離一陰一也。
魄一精一重濁,離魂則沉,在夜則為厭寐,在晝則為昏惰頑冥,一切貪著不仁之患。
魂神輕清,離魄則浮,在晝則為散亂馳逐,在夜則為驚悸狂呼,展轉不寧之患。
故攝生者以魂為主,魂勝而魄受制,則志氣清明,神宇光朗,為賢為聖。
魄勝而魂受制,則私慾橫行,邪暗蔽塞,為狂為愚。
魂不守魄,則官曠宅空,神外馳而形無檢,破耗銷竭,為病為死。
故曰:「載營魄抱一。」
載者,並畜同處之意;抱一者,渾合不離之法也。
四書攝提
凡事君者,盡忠謀國,以求必濟,不可輕棄其身。
處困者,畏天凝命,以求遂志,不可輕棄其命。
如是,則君事無不終,而己志無不遂。
至於萬不可已,捨身殞命,良非得已,豈謂凡事君者,先意其必亡,遂委身棄之乎?世儒不達於為臣,輒云「不有其身」,於處困,輒云「不有其命」,但求塞責,不顧委託。
無濟困之才,適以自喪其軀,豈聖人教人之本意哉?夫道貴通變,《易》戒用剛,儒者固執用剛,舉天下國家之重,祇以供吾身之一擲,經術不明,身世兩誤,可不慎歟!
不求安飽,朱註:「志有在而不暇及,所以敏於事。」
其實飲食居處,亦便是事,?情,食輒求飽,居輒求安,所謂有事而正也。
見小欲速,傖父一習一 氣,學道者逞一毫一習一 氣不得,著一毫私意不得,穿衣喫飯,都是事。
博士家,終日尋行數墨,靈知蒙閉,沒齒無聞,皆沿一習一 格物窮理,先知後行,捕風捉影,空談無實。
學者求真知,須躬行實體,行之而後著,一習一 矣而後察,向日用常行處參證,自然契合。
人情所謂好惡者,好他人,惡他人耳。
聖人所謂好仁惡不仁者,自好自惡也。
世所謂好仁,惡不仁,見可好之在仁,可惡之在不仁耳。
聖人所謂好仁,即是為仁,所謂惡不仁,即是去不仁。
《論語》無空虛之談,無隱僻之教,言性即言一習一 ,言命即言生死興廢,言天即言時行物生,言仁即言工夫效驗,言學即言請事條目。
境不離物,心不離境,理不離事,學不離文,道不離世,天不離人,性天不離文章,故曰下學而上達。
高卑一也,遠邇一也,道器一也,形性一也,理氣博約知行皆一也,一即貫,貫即一,故曰一以貫之。
後儒事事物物,分作兩段,及其蔽也,遂認指為月,畫地為餅,蹠虛為實,貴無而賤有,離象而索意,厭動而貪靜,遠人而為道,絕俗以求真,清虛寂滅之教盛,而規矩名法蕩然矣。
人性雖善,必學習 而後成聖賢。
赤子雖良,養之四壁中,長大不能名六畜。
雖有忠信之資,不學不成令器。
荀卿疑人性為惡以此。
夫性本虛靈,人之生理,何有不善?如五穀果實,待人栽培,委之閒曠,其究腐敗耳,可謂五穀果實,本無生理乎?浮屠稱無學求以見性,所以荒宕馳騁,敗常亂俗也。
聖人於道,但教人行,不急責人知,禮儀二百,威儀三千,使民由之而已。
知則存乎賢者,縱不知能由,亦有所範圍,而不及於亂。
如天下仁人孝子少,養生喪祭之禮不廢,即賊子亦少。
必若責養生者以深愛和氣,責居喪者以三年不言,責祭祀者以七日戒、三日齋,洋洋如在,不惟孝子慈孫不多得,並將奉養衰麻奠享以為難行。
故聖人制禮,因人情而節文,小大由之,正以此。
二氏執途之人,責以明心見性,致虛守靜,未可得,反使世人迷謬,不知所趨,故道者卑近乎常人情而已。
道不離宇宙民物,二氏言道,出宇宙民物之外,理學言道,藏宇宙民物之中,聖人禮樂即道,四科即學。
二氏以民物為幻,以空寂為真,故道出於世外,理學以有形為氣,以無形為理,故道藏於世中。
二氏不足論,儒者學為聖人,分理氣為二,捨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別求主靜窮理,豈下學而上達之本教?養身者,將天地萬物,無邊光彩,一齊收攝向身來醞釀停毓,然後發生。
有身而後有天地萬物,無己是無天地萬物也。
故己重於天地萬物,尋常行處,常知有己,即是放其心而知求。
「下學而上達」一語,為學的。
世儒與二氏教人先知,聖人教人先行,故學習 為開卷第一義。
學習 即行也。
悅則自然上達,悅即知,知即好且樂,故悅。
蓋由之而後知之也。
孟子謂「行不著,一習一 不察」者,彼為終身由之而不知者發也。
終身由之而不知,猶然不行不一習一 ,不由也。
真能行一習一 ,未有不著察者也。
故道以行為本,聖人教諸子,不過尋常踐履躬行實地,其所謂正心誠意盡性知命者,已即在其中矣。
知與識異,知者太虛之元神,即明德之真體。
太極初分,一陽一明為知,一陰一暗為識。
暗中亦有明,浮屠謂之一陰一識。
在天日為一陽一魂,猶知也,月為一陰一魄,猶識也。
在人旦晝魂用事,為知,昏夜魄用事,為識。
識附知生,還能蔽知,知緣識掩,還以宰識。
故旦晝亦不能離識,夢寐亦不能離知。
知為主,勿為識奪,即知,即止也。
知不能為主,隨識轉移,雖知不能自止。
學者但使明德常主,便是知止。
自欺最是雜念妄想為甚,未有可好可惡之物,空想過去未來,此是念頭上虛妄,未見施行,不為欺人,祇自欺也。
及事物到前,蒙蔽苟且,不能致知格物。
惡惡不能如惡臭,好善不能如好色,自家本念,終成欠缺,是謂不自慊,較自欺加顯矣。
自欺,在未有好惡前,不止不定,不靜不安,不可與慮,而戒之之法,全在知止。
自慊,在既有好惡後,能絜矩,能忠信,加諸家國天下身心無歉,而求慊之功,在致知格物。
故《中庸》言「誠必兼物我,始終純一,乃為至誠」,與《大學》「誠意在致知格物」正同。
大抵?人意不誠,由妄念多,所以勿自欺為始,始於知止有定也。
欲意誠,必待擴充,所以自慊為終,終於物格知至也。
宇宙間惟物與我,意在我,物在天下,往來應感,一交一 涉之端,在知致。
吾知往及物,謂之格,格至也,推吾之知至彼物邊,攝天下之物歸吾意邊,故曰致知在格物。
意惟惡念,知其非而任之,是自欺。
若善念何嫌往來?禪家並善念掃除,乃至夢寐,亦欲自主,與覺時同。
如夢覺可一,則晝夜亦可一,生死亦可一,其實晝夜生死焉可一?惟生順死安,便是生死一;晝作夜息,便是晝夜一;善則思行,惡則思止,便是行止一;意苟無邪,便是有意無意一。
勿自欺者,不專在止念,在知是知非,知其所當止而止之,止,固不自欺也;知其所不必止而不止,不止,亦非自欺也。
蓋思者心之官,聖功之本。
禪家必以不起念為無礙,儒者襲其旨,刻勵操心,乃至旋操旋捨,忽存忽亡,反以知止為難,失之遠矣。
禪寂無念,但念起不分善惡,皆自欺。
聖教善是善,惡是惡,覺是覺,夢是夢。
苟夢覺不一,在人即謂自欺,將晝夜不同,在天地亦是自欺乎?不通之論也。
近代致良知之學,祇為救窮理支離之病,然矯枉過直,欲逃墨而反歸楊。
孟子言良知,謂性善耳。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然自明自誠,先知先覺者少,若不從意上尋討,擇善固執,但渾淪致良知,突然從正心起,則誠意一關虛設矣。
致知者,致意中之知,無意則知為虛影,而所致無把鼻。
須意萌然後知可致。
人莫不有良心,邪動膠擾於自欺,必先知止定靜,禁止其妄念以達於好惡,然後物可格,知可致,意可誠。
若不從知止勿自欺起,一胡一 亂教人致良知,妄念未除,自欺不止。
鶻突做起,即禪家不起念,無緣之知,隨感輒應,不管好醜,一超直入,與《中庸》擇執正相反,既有誠意工夫,何須另外致良知?不先知止勿自欺,以求定靜安慮,那得良知呈現,致之以格物乎?
中之一字,自堯、舜開之,曰「允執厥中」,然未明言其所謂中也。
大舜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執兩端,即執中也。
《易》曰「一一陰一一一陽一之謂道」,即兩端也。
孟子云「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權即兩端,兩端者,執而無執,是謂允執。
後儒以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間為中,是執一也。
中有過時,自有不及時,過與不及,皆有中在。
如冬有大寒,亦有熱,夏有大暑,亦有涼,大可以其不及,而謂之非冬夏,不可以其太過,而謂之非寒暑也。
中即性也,性含舒慘,喜怒哀樂未發混同,所以為不測之神。
發皆中節,植本於此。
若但有喜樂無哀怒,有哀怒無喜樂,則偏方一隅,不活潑,何以中節而為和?必言和者,中不可見聞,和即可見聞之中,中無思為,和即思為之中。
無和則中為浮屠之空寂耳。
聖人言中,向用處顯,所以為中庸,教人下學而上達。
微之顯,隱之見,誠之為貴也。
未發在未有物之先,所謂一也,神也,形而上也。
無過不及在既有為之後,器也,形而下也。
無過不及者,形象之,未發者,不睹聞之神,不可相擬。
有圓融不測之神,而後可損益變通以用中。
未用只是兩端。
兩端者,無在無不在,所謂圓神也,一而非一,二而非二,故曰兩端。
(合虛實有無而一之。
)
不論已發未發,但氣質不用事,都是未發之中。
知行合一,離行言知,知即記聞,離知言行,行皆一習一 氣。
道由路也,共由為路。
日用常行,實在現成,無論微顯內外,但切身心人物事理,可通行者皆道,是謂之誠。
無當於身心人物事理,雖玄妙,無用不可行,皆是虛浮,不可以為道。
即切身心事物,人苟昏迷放逸,氣質用事,雖實亦虛也。
故聖人教人,擇善固執,只在人倫庶物間。
神明失照,則荊棘迷路,神明作主,則到處亨通。
捨此談玄說妙,捕風捉影,盡屬虛浮。
故曰明則誠矣,誠則明矣。
著實便是誠,惺覺便是明,誠明而能事畢矣。
問「天地不二不測。」
曰:「太極未判,渾渾沌沌,太極初判,一生兩分。
兩抱一立,以為一而兩已形,以為兩而一方函,不可謂一,不可謂二,第曰不二。
不二者,非一非二之名。
一陽一動一陰一靜,翕闢相禪,一以貫之,是曰不測。
在人心,惟已發之和,與未發之中一交一 致,而萬感萬應,所謂一而二,二而一。
譬如作樂,樂器是一,中間容戛擊搏拊,連器成兩;音是一,中間有輕重緩急,曲折空歇處,連音成兩。
此一一陰一一一陽一之道,參天兩地之數,事物鉅細皆然,是謂不測。」
朱子以存心為尊德性,以致知為道問學。
存心者,操存靜養之謂,致知者,格物窮理之謂。
德性原不主空寂,今以存心當尊德性,則墮空寂矣。
問學原不止窮理,今以致知當道問學,則遺躬行矣。
德性實落,全仗問學,離問學而尊德性,明心見性為浮屠耳。
離德性而道問學,尋枝摘葉,為技藝耳。
除卻人倫日用,別無德性。
一味致知窮理,不是實學。
學,效也,其要在篤行。
道,由也,道問學者,率由之,非記聞之也。
夫無思無為,寂然不動,德性之虛體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問學之實地也。
論感應之,人心一日之間,無思無為者,不能斯須;而論存主之神,自幼至老,其寂然不動者,百年常住,故曰:「不睹不聞,莫見莫顯。」
豈徒操存靜養,無思無為,謂之尊德性乎哉?若是,則所謂道問學者,亦風影耳。
身無邪動即心正,心無欺詐即意誠,意無曖一昧 即知至,事事物物,知明處當即物格。
世教衰,道術裂,日事浮華,粉飾鋪張,不識道體本初,故子思微顯闡幽,示人以不不聞,無聲無臭之真,使人斂華就實,返本歸元,非專教人遺事物,靜坐觀空,如禪寂也。
且如《論語》言敬,只是謹慎,無敢慢之意,不外修己事上。
而理學家必曰「主一無適乃為敬」,使學人終日正襟危坐,束縛桎梏,胸臆以為操心,曰「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君子慎獨,當如此」。
畢竟張皇隉杌,如捕風系影,徒費商量,終無所得。
何如即事就境,隨處隨時,恂恂規矩,從容和順,自然內外渾融矣。
禮曰:「體魄則降,知氣在上。」
知與氣非二,知即氣也,無氣即無知,太虛渾是氣,所以能神。
氣即理之實處。
菊大充塞者,氣之份量,所以稱浩然者也。
要其善養,不在剛大充塞處,只在幾微存主中。
集義自然氣和,心廣體胖,上下同流。
世儒錯向剛大充塞處求,謂《易》道貴剛,與時中妙用迥隔。
大抵氣質不用事,即是養氣,德性常主,即是集義。
學養氣,即氣是事,但不可著於氣;平常執事,凡事皆事,但不可著於事,著事便是勿求於心。
事在即心在,心為主,事不得為主,便是心勿忘。
心勿忘,則即事是心,不必更於事外覓心,如心上添心,即是助長。
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事理圓通,心境不二,求放心之要領也。
養氣是徹上下,合內外之道,天地時行物生,人身動作威儀,皆氣也。
天命無聲無臭,於四時百物上調停,人心不睹不聞,於動作威儀上培養。
偏外則支離,偏內則空寂,聖學所以養未發之中,於已發之和也。
《儀禮》親喪三日,成服,杖,拜君命及眾賓,不拜棺中之賜禮,凡尊者有賜,厥明日必往拜。
惟喪禮,孝子不忍死其親,棺中之賜,衣衾含襚之類,拜於既葬之後。
孟子為齊卿,母卒,王以卿禮賻之。
臧倉所謂後喪踰前喪,衣衾棺槨之美,皆王之賜。
路中論棺槨之美,其故可知。
反於齊,拜王賜也。
止於嬴,止境上不入國也。
衰絰不入公門。
大夫去國,於境為壇位而哭親,至齊境拜賜,即返魯終喪也。
俗儒譏孟子不終母喪,不考禮文之故也。
道之大原,出於天,假使人性本無此道,雖學亦不能。
洪荒至今,不知幾億萬載。
一習一 俗緣染,斧斤戕伐,此理常新,苟非性善,絕學無傳久矣,豈書冊所得而留哉!由學而能者,萬不敵天生之一,由不學而壞者,一喪其天生之萬,故學為要。
七篇大抵與楊、墨辯,然七國時,二子死久矣,當世為害者,非盡楊、墨。
二子亦未嘗教人無父無君也。
要之楊子為我,墨子為人,當時游士,無父無君,皆起於自為為人,故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
淳於髡曰「先名實者為人」,此墨氏兼愛之言也;「後名實者自為」,此楊氏為我之言也。
千萬世功利之媒,不出此兩途,皆是無君父,害仁義者也。
仁義者立人之道,人知孟子為楊、墨辨,不知為當世不仁不義者辨也。
孔子之道,時中而已,隨處適中,包三才,貫古今,化育所以流行,人物所以生成,千變萬化,所謂滄海之闊,日月之光,觀波瀾浩蕩,然後知天下莫大於水,觀光輝普照,然後知明莫大於日月。
若但窮源於山下,涓涓耳,仰觀懸象,規規耳,求本於聖心,幾希耳。
故善觀水者,於波瀾洶湧處,善觀日月者,於光明普照處,善觀聖道者,於萬象森羅處。
說者顧謂觀瀾知水之本,觀容光知明之本。
夫水之本天一也,日月之本二氣也,觀者不於實而於虛,不於顯而於微,不於費而於隱,何以觀?何以見大?觀天載於無聲無臭,不於時行物生;觀聖人於不睹不聞,不於經綸變化。
所以世之學道者,澄心默坐,不於人倫庶物躬行實踐,則二氏之觀空無相,為無量大千者而已。
以此言道,豈孔子下學上達之旨?諫議吳朗公先生執御
吳執御字朗公,台州人也。
崇禎間,由進士擢刑科給事中。
初入考,選宜興令,其私人李元功邀致之,先生不往。
御史袁弘勳,金吾張道浚,搏擊善類,太宰王永光主之。
先生劾其誨貪崇墨,宜避賢路,永光尋罷。
上憂兵餉缺額,先生言:「今日言餉,不在創法,而在擇人。
誠令北直、山西、陝西,凡近邊州縣,罷去遢茸之輩,敕吏部一精一擇進士,盡行改選,畀以本地錢糧,便宜行事,各隨所長,撫吾民,練士兵,餉不取償於司農,兵不借援於戍卒,計無便於此。」
不聽。
又劾宜興塘報、奏章,「一字涉盜賊,一字涉邊防,輒借軍機,密封下部,明畏廷臣摘其短長,他日敗可以捷聞,功可以罪按也。
詞臣黃道周,清嚴不阿,欲借試錄處之,未遂其私,則遷怒儀部黃景昉,楚錄箴砭異同,必欲斥之。
李元功、蔣福昌等夙夜入幕,私人如市,此豈大臣壁立千仞,不邇群小之所為哉?」
奏上,上切責之。
先生再劾三劾,俱留中。
凡先生所言,皆時局小人之深忌。
已而先生奏薦劉忠端、曹於汴,並及御史遲大成所舉之姜曰廣、文震孟,中允倪元璐所舉之黃道周。
上責其濫。
御史吳彥芳言:「正人蠖伏尚多,邪類鵷班半據。」
薦曹於汴、李邦華、李瑾,劾呂純如、章光岳。
上以朋比,下先生與彥芳於刑部,坐奏事上書,詐不以實律,杖徒三年。
兵部員外郎華允誠,劾一溫一 體仁與閔洪學,同邑相依,驅除異己,而吳執御之處分,遂不可解矣。
未幾,先生亦卒。
有《一江一 廬獨講》一編。
其學大都以立誠為本,而以《坤》二爻為入門,因合之《乾》三爻,深佩宋儒居敬窮理之說,至海門言求己處,亦篤信不疑。
故於克己閒邪,謂不當作去私說,雖未洞見道體,獨契往聖,而一種擔當近理之識,卓然躬行君子也。
克復工夫,是一了百當,其餘出門使民,都是逐件做工夫。
假如出門時,聚起精神,這出門時,便是仁;使民時,聚起精神,這使民時,便是仁。
(子劉子曰:「精神祇是一箇,這能出門的精神,便是能使民的精神,此理月落萬川,不分一江一 河沼沚,只人所見有不同。
然此語自是從親切體貼來者。」
)
一江一 廬獨講
祭祀感格,乃生者之氣,非死者之氣,朱子「人死未盡散」之說,尚從佛學來,然難說只是生者之氣。
氣本無間,屈伸有無,皆氣也。
雖散而盡,仍是死者之氣。
故曰返而歸者為鬼。
天無時不動,而天樞則不動。
(子劉子曰:「是動靜判然二物也。
天樞之動甚微,如紡車筦一線,極渺忽處,其動安可見?故謂之『居其所』。
其實一線之微,與四面車輪,同一運轉,無一息之停,故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
』此可以悟心體之妙,故曰『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
此學不明,遂令聖真千載沉錮,而二氏之說,得以亂之。」
)
兩間可求,惟己;七尺可問,惟心。
喜怒哀樂,稍有盈溢,便是氣。
常存此心,不為氣動,即是無終食之間違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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