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七:一胡一 直字正甫,號廬山,吉之泰和人。嘉靖丙辰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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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七

明儒學案

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七

憲使一胡一 廬山先生直

一胡一 直字正甫,號廬山,吉之泰和人。

嘉靖丙辰進士。

初授比部主事,出為湖廣僉事,領湖北道。

晉四川參議。

尋以副使督其學政,請告歸。

詔起湖廣督學,移廣西參政,廣東按察使。

疏乞終養。

起福建按察使。

萬曆乙酉五月卒官,年六十九。

先生少駘蕩,好攻古文詞。

年二十六,始從歐一陽一文莊問學,即語以道藝之辨。

先生疾惡甚嚴,文莊曰:「人孰不好惡人,何以能好能惡歸之仁者?蓋不得其本心,則好惡反為所累,一切忿忿不平,是先已失仁體而墮於惡矣。」

先生聞之,憮然汗背。

年三十復從學羅文恭,文恭教以靜坐。

及其入蜀,文恭謂之曰:「正甫所言者見也,非實也。

自朝至暮,不漫不執,無一刻之暇,而時時覿體,是之謂實。

知有餘而行不足,常若有歉於中,而絲毫不盡,是之謂見。」

歸蜀以後,先生之淺深,文恭不及見矣。

先生著書,專明學的大意,以理在心,不在天地萬物,疏通文成之旨。

夫所謂理者,氣之流行而不失其則者也。

太虛中無處非氣,則亦無處非理。

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言我與天地萬物一氣流通,無有礙隔,故人心之理,即天地萬物之理,非二也。

若有我之私未去,墮落形骸,則不能備萬物矣。

不能備萬物,而徒向萬物求理,與我了無干涉,故曰理在心,不在天地萬物,非謂天地萬物竟無理也。

先生謂:「吾心者,所以造天地萬物者也,匪是,則黝沒荒忽,而天地萬物熄矣。

故鳶之飛,魚之躍,雖曰無心,然不過為形氣驅之使然,非鳶魚能一一循乎道也。」

此與文成一氣相通之旨,不能相似矣。

先生之旨,既與釋氏所稱「三界惟心,山河大地,為妙明心中物」不遠。

其言與釋氏異者,釋氏雖知天地萬物不外乎心,而主在出世,故其學止於明心。

明心則雖照乎天地萬物,而終歸於無有。

吾儒主在經世,故其學盡心。

盡心則能察乎天地萬物,而常處於有。

只在盡心與不盡心之分。

羲則以為不然。

釋氏正認理在天地萬物,非吾之所得有,故以理為障而去之。

其謂山河大地為心者,不見有山河大地,山河大地無礙於其所為空,則山河大地為妙明心中物矣。

故世儒之求理,與釋氏之不求理,學術雖殊,其視理在天地萬物則一也。

一胡一 子衡齊

既曰在物為理,又曰處物為義,謂義非理也可乎?既曰在物為理,又曰性即理也,謂性為在物可乎?

今夫理之說曷始乎?《詩》曰:「我疆我理。」

釋者曰:「理定其溝塗也,謂人定之也,非謂溝塗自定也。」

然則謂理在溝塗可乎?《書》曰:「燮理一陰一陽一」。

釋者曰:「燮理,和調之也,謂人調之也,非謂一陰一陽一之自調也。」

然則謂理在一陰一陽一可乎?夫子贊《易》曰:「黃中通理。」

言至正至中而理通焉,未聞中正之在物也。

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

言易知簡能而理得焉,未聞知能之在物也。

曰:「聖人作《易》,將以順性命之理。」

夫子固明言性命之理,而世必以為在物,何哉?(以上《理問》。

世儒以萬理為實,天地實天地,萬物實萬物,君臣父子皆然。

惟其實而後天下不以幻視,若惟求理於心,則將幻天地萬物於無何有矣,又何有於父子君臣哉?一胡一 子曰:「夫萬理之實,豈端在物哉!其謂實理,即實心是也。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即繼之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

若實理皆在於物,則萬物奚與於我?又奚能反身以求誠哉?何則?人心惟誠,則其視天地也實天地,視萬物也實萬物,父子之親,君臣之義,不可解於心者,皆實理也。

若人心一偽,彼且視父子君臣浮盡然也,烏睹父子君臣之為實理哉?彼其視天地萬物夢夢然也,烏睹天地萬物之為實理哉?故曰『不誠無物』者此也。

世儒自幻視其本實之心,而反瞿瞿焉索物以求理,認外以為實,所謂以幻求幻,其幻不可究竟矣。」

(《虛實》)

程叔子言:「聖人本天,釋氏本心。

本天者以為道之大原出於天,故天敘、天秩、天命、天討、天工、天官鹹自天定之,非人心所得增損者也。

聖人本之,故其求諸物理者,將求出於天者以為定也,而人心之私不與焉,彼釋氏三界惟心,山河大地,皆妙用心中物,是獨以心法起滅乎天地,視三界山河大地不足為有無,非本心者之誤歟?」

一胡一 子曰:「當皇降之衷,天命之性固已在人心久矣。

聖人本天,舍人心又孰為本哉?非心之外別有天也。

苟一私意奸於其間,雖自悍夫行之,必有厭然而不中慊;雖自愚夫當之,必有咈然而不中甘。

彼悍夫愚夫豈嘗考物理哉?則心天者為之也。

審如叔子之言,則天之生物莫不有理,而人心獨無理乎?凡本心者即有釋氏之失,則此心固為人之大祟乎?所謂皇極帝則,明命天理,皆當刳心剔性,別有一物,以索諸棼棼芸芸而後為得也?孟子謂仁義禮智根於心,愛親敬長為良知,皆非也?夫苟不能自信其心為天,索諸棼棼芸芸以求之,吾見其劈積磔裂,膠固紛披,不勝推測,不勝安排,窮搜愈一精一,比擬愈似,而天者愈離,吾未見其能本也。」

(《天人》)

曰:「先儒以為心者,止於知覺,而知覺所具之理為性,故其言曰:『能覺心者,所覺者理』。

覺虛而理實,心虛而性實,心性雖不可離,尤不可混。」

曰:「以知覺為心,以實理為性,固可謂之不混矣。

然以理為在物,則性亦當為在物,是性雖不與心混,而不免與物淆矣。

其可通乎?」

曰:「先儒有言:『性者,心之理。

』又曰:「心統性情。

』則未嘗不以性具於心者也,獨未認知覺為性耳。」

曰:「若是,則先儒之語理與性也,一以為在物,一以為在心,是在物在心,其各居半焉已矣。

又可通乎?嘗試譬之,心猶之火,性猶之明,明不在火之表;性猶火之明,情猶明之光,光不在明之後。

故謂火明光三者異號則可,謂為異物則不可也;謂心性情三者異文則可,謂為異體則不可也。

性之文從心從生,夫人心惟覺則生,弗覺則弗生,惟生則理,弗生則弗理。

假令捧土揭木,儼若人形,而告之曰:『是為父子之親,君臣之義』。

蓋塊如也。

何者?以土木無覺故也。

是以舍人心之覺,則無性矣,又焉有理哉?是故仁義禮智非有物焉,以分貯於中也,則覺為之宰也,亦非有物焉,以分佈於外也,則覺為之運也。

方其宰也而無不運,雖天下之至虛而無不實也;方其運也而無不宰,雖天下之至實而無不虛也。

故覺即性,非覺之外有性也;性即理,非性之外有理也。

然則所覺者,即能覺者為之也。」

問:「無能覺者,則亦捧土揭木而已爾,又烏有夫所覺者哉?」

曰:「先儒又言:『覺於理,則為道心;覺於欲,則為人心。

』以覺語性,安知其不覺於欲,而為人心歟?」

曰:「若是,烏足以言覺?醫書以手足痿痺為不仁,言弗覺也。

誠覺,則痛癢流行,而仁理在其中矣。

豈覺之外而別有痛癢,別有仁理哉?是故覺即道心,亦非覺之外而別有道心也。

人惟蔽其本覺,而後為多欲,為人心。

當其為多欲,為人心,則雖有見聞知識,辨別物理,亦均為痿痺而已,而奚其覺?然則謂覺為覺於欲者,非也。」

曰:「釋氏以作用為性,若是,則一胡一 以異也?」

曰:「吾儒之語性,有專以體言者,《記》所為『生而靜者』是也;有專以用言者,所謂『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也。

若獨以作用罪釋氏,則孟子亦失矣。

夫覺性者,儒釋一理也,而所以異者,則盡與未盡由分也。」

(《心性》)曰:「道有體有用,未有有體而無用,有用而無體者也。

今子辨理以察,而語性以覺,無乃溺於用而遺於體歟?」

曰:「古之君子語體而用無不存,語用而體無不存,以其心無不貫也。

豈若世儒語體則截然曰『是不可為用』,語用則截然曰『是不可為體』,語物語理,必應體用而成四片,不知文義愈析,論辨愈執,而道愈不明矣。」

(《體用》)

曰:「古之小學,學於《詩》、《書》、《禮》、《樂》,未有先從事心性者也。

今子嘐嘐然,惟心性之務先,靈覺之獨切,無乃紊先後之序乎?」

曰:「古人以先本後末先始後終為序,未聞先末與終之為序也。

種樹必先植其根,治水必先浚其源,心性者,學之根與源也。

世儒反以先本為非,必欲窮索物理而豫求於末終,是不為紊也哉?自天子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若以理為在物,從物物而索之,則上必不能通於天子,下必不能通於庶人,又奚足以言理?」

(《循序》)

曰:「東越訓格物曰:『正其不正,以歸於正』。

初學猝難了也。」

曰:「致知在格物者,蓋言古人之致其良知,雖曰循吾覺性,無感不應,而猶懼其泛也,則?在於通物之本末,而無以末先其本。

夫是則知本即格物,而致知之功不雜施矣。

其下文曰:「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更不添一物字,則格物之為知本明矣。

夫子曰『反求諸其身』,孟子曰『反求諸己』,又曰『萬物皆備』,『反身而誠』,皆格物疏義也。

括而言之,知本而已。

夫致知非遺本也,而求其端,用力孜孜,反顧尤在於本,而後能不泛也。」

曰:「格物則然,窮理何居?」

曰:「窮之義,盡也,極也,非謂窮索也。

窮理者,即極夫天理之謂也,誠極夫天理,則人欲滅矣。」

(《格物》)

問「博文約禮」。

曰:「文者,學之事也,至不一者,故稱博。

莫非文也,而莫不有,吾心不可損益之靈則以行乎其間者,禮是已。

禮,至一者也,故稱約。

苟不約禮,則文失其則,雖博而非學矣。

是故散之視聽言動者,博文也;存之勿非禮視聽言動者,約禮也。

(《博辨》)

語其藏,則渾渾淵淵空空,一者不得不一,非必合之而後一也。

語其放,則井井斤斤睽睽,殊者不得不殊,非必析之而後殊也。

吾惟虞人之不理一也,奚虞分之不殊哉!又寧先析之為殊,後合之為一哉!慷無分殊,則不得謂理一;無理一,又孰為理之使分殊也?何則?理者,吾心之燦燦者也,以其至一理至不一者也,非謂漫漶而靡所區分之為物也。

(《明中》)

儒者必曰,先知後行。

夫子十五而學,三十而立,則為先行,四十不感,其與先知後行之訓,又自悖矣!儒者以窮至物理為入門,所謂窮其當然與其所以然,皆始學事也。

今訓不惑,則謂知其所當然,訓知天命,則謂知其所以然,是孔子以四五十之年,乃得為始學之事,則在學者為過早,而在孔子為過晚矣,不又悖之甚乎?(《徵孔》)氣有一陰一陽一五行,揉雜不一者也。

二五之氣,成質為形,而性宅焉。

性者,即維天之命,所以宰一陰一陽一五行者也,在天為命,在人為性,而統於心。

故言心即言性,猶言水即言泉也。

泉無弗清,後雖2於泥淖,澄之則清復矣。

性無弗善,後雖汩於氣質,存之則善復矣。

由是觀之,性是性,氣質是氣質,又烏有氣質之性哉!且古未聞有兩性也。

性之文,從心從生。

今夫物斃矣,其質猶存,而生奚在?人之初死,其氣猶存,而生奚在?然則謂氣質有性者,贅也,亦舛也。

合吾之本心,即為無私,即為合天。

問:「龍溪有『真達性真,惡名埋沒,一世弗恤』之語,然否?」

曰:「君子復其性真,固不知前有譽而趨之,後有毀而避之。

若欲冒毀以達性真,是前後皆意之矣,非真體也。

君子即有不得已,蒙世之大詬,固皆付之無意,而天下後世,亦未嘗不終諒其心一精一也。

何者?以人心至神故也。」

問「學以聚之」。

曰:「聚即凝聚之謂,非襞積而聚之之謂也。」

問「獨知」。

曰:「夫獨知者,宰夫念慮,而不以念慮著;貫乎動靜,而不以動靜殊也。

慎之義,猶慎固封守之謂,功在幾先,於時保之者是也。

若曰必待動念於善惡而後慎之,則不慎多矣。」

門人問曰:「先生奚學?」

曰:「吾學以盡性至命為宗,以存神過化為功。

性也者,神也。

神不可以意念滯,故常化。

程伯子所謂『明覺自然』,言存神也;所謂『有為應跡』,言過化也。

今之語盡性者失之,則意念累之也。」

曰:「請下之。」

曰:「以仁為宗,以覺為功,以萬物各得其所為量,以通晝夜忘物我為驗,以無聲無臭為至。」

曰:「復請下之。」

曰:「以一體為宗,以獨知為體,以戒懼不昧為功,以恭忠敬為日履,以無慾達於靈明為至。」

曰:「若是,則敢請事矣。」

曰:「是與性命神化豈有二哉!第見有遲速,故功有難易,一習一 有生熟,要之皆非可以意念滯也。」

(以上《續問》)

廄嘗觀之,盈天地間,升降闔闢,凡有聚有散者,疇非氣也?而孰宰之?則帝天為之宰焉者,是命也,即理也,故《詩》稱「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者是也。

人生天地間,呼吸作止,凡有聚有散者,疇非氣也?而孰宰之?則心覺為之宰焉者,是性也,即理也,故《書》稱「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性」者是也。

故理之在人也,宰之一心,而達之天下,不期而准;主之一時,而施之千萬世,不約而協。

是我之知覺,本通乎人之知覺,本通於天下後世之知覺,本非有我之所得私。

所謂以我為主,以覺為性者,本未為非,亦未為私也,覺即理也。

然至於無准與權者,則所謂感物而動,失其本知本覺者也。

失其本知本覺,而本知本覺之體固未亡也,故一精一者此一精一也,准與權者,此為之也。

思未起而覺不昧,即喜怒哀樂未發之中。

生平忿欲矜名諸病,反觀尚未盡瘳。

所以然者,猶是依違在形骸上取滋味,而不信有不依形之天味也;向世界上爭勝負,而不信有不著世之天勝也。

(以上《申言》)

困學記

予童頗質任,嘗聞先府君論學,而不知從事。

年十七,遊學邑城,讀書學舍,遂致駘蕩喜放。

是歲臘,先府君卒,愈自放。

然慕奇名,好談孔文舉、郭元振、李太白、蘇子瞻、文信國之為人,如文舉、太白,夢寐見之。

酷嗜詞章,時傳李、何詩文,輒自倣傚。

又多忿欲,躁動不知檢,嘗著格物論,駁一陽一明先生之說。

年十九,與歐一陽一文朝同硯席,最契。

時或覺非,忽自奮為學,要文朝(諱昌,號蜀南,庠生,南野先生族孫。

)共為之。

勉修一二月,不知方,遂仍墮舊一習一 。

嘉靖壬寅,予年二十六,方買居白鶴觀下,適歐一陽一南野先生(諱德,字祟一,號南野。

仕至禮部尚書。

謚「文莊」。

為一陽一明先生高第弟子。

)自鄉出邑城,會友講學,傾城士友往會,而予獨否。

既數日,文朝則語予曰:「汝獨不可行造訪禮耶?」

予乃隨文朝往訪先生於普覺寺。

先生一見,輒呼予舊字,曰:「宜舉來何晚?」

又問齒,對若干。

先生曰:「以汝齒當坐某人下。」

予時見先生辭禮簡,當不為時態,遽歸心焉。

先生因講「惟仁者能好人」一章,言「惟仁者有生生之心,故見人有善,若己有之,而未嘗有作好之意,故能好人;見人有惡,若瘝厥躬,而未嘗有作惡之意,故能惡人。

今之人作好作惡,則多為好惡累,未可謂能好惡也。」

予素有疾惡之病,聞其言憮然,若為予設者。

已乃走拜先生,語以立志曰:「明明德於天下,是吾人立志處,而其功在致吾之良知。」

又曰:「唯志真則吾良知自無蔽虧。」

語若有契。

一日,先生歌文公「欸乃聲中萬古心」之句,予一時豁然,若覺平日一習一 氣可除,始有嚮往真意。

次年癸卯春,為小試之迫,此意雖未寢,而志則馳矣。

秋舉於鄉,歸見先生,又北行赴辭,而先生屬望殷甚,予亦頗承當,及甲辰會試下第,歸途與同侶者撓亂,既歸,雖復見先生,然屢興屢仆,第其中耿耿有不甘自己之念。

乙巳秋,丁祖母承重憂。

丙午復同文朝及羅日表讀書龍洲,(名鵬,癸卯同鄉舉。

)因與康東沔公倡和(諱恕,字求仁,縣令。

)自遣,而向學功愈弛。

至丁未,為先祖母卜兆致訟。

適先生起少宗伯,予送至省城。

既歸,復畢訟事。

自覺學無力,因悔時日之過,大病在好詞章,又多忿欲,三者一交一 剚於胸中,雖時有戰勝,不能持久,此予志不立之罪,無可言也。

時年已三十一矣。

丁未冬,予忽有飄然遐舉離世之興,及就友人王有訓語。

(名託,號未菴,一號石壁病農。

)有訓曰:「遐舉不如力學。」

因偕予往訪羅念菴先生,(諱洪先,字達夫,吉水人。

官贊善。

謚文恭。

)居石蓮洞,既一月,日聞先生語感發,乃北面稟學焉。

先生初不甚喜良知,亦不盡信一陽一明先生之學,訓吾一黨一 專在主靜無慾。

予雖未甚契,然日承無慾之訓,熟矣,其精神日履,因是知嚴取予之義。

戊申春,予游韶,太守陳公,(諱大倫,南寧人。

官至太守。

)闢明經書院,延教六邑諸俊。

又先延鄉縉紳一鄧一 鈍峰,居書院中為侶,(諱魯,樂昌人。

官學正。

)陳公嘗從一陽一明先生學,後專意玄門。

予少病肺,咳血怔忡,夜多不寐,則就拜陳公學玄,未有入。

鈍峰始為魏莊渠公(諱校,官至祭酒,崑山人。

)弟子,亦游南野先生門,後專意禪宗。

予亦就鈍峰問禪,鈍峰曰:「汝病乃火症,當以禪治。」

每日見予與諸生講業畢,則要共坐。

或踞,或席地,常坐夜分。

少就寢,雞鳴復坐。

其功以休心無雜念為主,其究在見性。

予以奔馳之久,初坐至一二月,寤寐間見諸異相。

鈍峰曰:「是二氏家所謂魔境者也。

汝平日忿欲利名,種種念慮,變為茲相,《易》所為『遊魂為變』是也。

汝勿異,功久當自息。」

四五月果漸息。

至六月遂寂然。

一日,心思忽開悟,自無雜念,洞見天地萬物,皆吾心體。

喟然歎曰:「予乃知天地萬物非外也。」

自是事至亦不甚起念。

似稍能順應,四體鹹鬯泰,而十餘年之火症向愈,夜寢能寐。

予心竊喜,以告鈍峰。

鈍峰曰:「子之性露矣。」

之久,雖寐猶覺,凡寐時聞人一語一步,皆了了。

鈍峰曰:「是乃通晝夜之漸也,子勉進之,可以出死生矣。」

予乃問:「出死生何謂也?」

鈍峰言:「不出死生,則前病猶在。」

予因是從鈍峰究出死生之旨,若日有所悟。

又偕游曹溪,瞻六祖塔,感異夢,遂又有忘世意。

至秋,越錢緒山公至韶,陳公延留書院中。

(名德洪,余姚人,一陽一明先生弟子。

)予甚喜,請益。

然見錢公以憂制未大祥,遽遠遊,又乘青幃,張皂蓋,前呼導,予心私計曰:「予雖學出世事,亦未敢謂然也。」

亡何,冬盡,予方圖歸。

因起念,遂失初悟。

忽若痞悶,雖極尋繹,宿見意象俱似,而真體昏塞,甚不自得。

述其故,質於錢公,錢公發明頗詳,迄不當予意。

一日,同諸君游九成台,坐地方久身起,忽復悟天地萬物果非在外。

印諸子思「上下察」,孟子「萬物皆備」,程明道「渾然與物同體」,陸子「宇宙即是吾心」,靡不合旨。

視前所見,洒然徹矣。

因自審曰:「吾幸減宿障,從此了事,又何可更纏世網,從事殘蠹,致汩吾真耶?」

既歸,以先君方待吉淺土,卜葬不果,此中不自安。

又家人輩不善事老母,致有不懌意。

予衷亦常怏怏無以遣,已隱隱有儒釋旨歸之辨,而猶未決也。

己酉家居,因結邑中曾思健、(諱於乾,號月塘。

)羅東之、(諱潮。

俱庠生。

)蕭天一寵一 (名隆佑,吏員,官縣丞。

)及王有訓、歐一陽一文朝為會,頗有興發。

至冬,予赴會試,與王武一陽一(諱翥,有訓叔,教諭。

)同舟,昕夕惟論學。

方浮彭蠡,值風濤夜作,不能泊岸,舟顛幾覆數矣。

同舟人士皆號呼達旦,予獨命酒痛飲,浩歌熟寢。

天明,風稍定,始醒。

同侶有詈予不情者,予自若也。

君戌落第後,捨南翁先生宅。

一日,以舟顛熟寢事請正,先生曰:「此固其難,然謂仁體未也。」

予曰:「仁體當如何?」

曰:「臨危不動心,而又能措畫捄援,乃仁體也。」

予雖聆服,然未繹其旨。

仲夏,李石鹿公(諱春芳,字子實,興化人。

官元輔。

)延予過家,訓諸子,因盡聞王心齋公之學,(諱艮,字汝止,安豊場人,一陽一明先生高弟子。

)誠一時傑出,獨其徒傳失真,往往放達自恣,興化士以是不信學。

久之熟予履,乃偕來問學立會。

冬杪,予歸自儀真,發舟三日,皆遇劇盜,以風猛得脫。

同舟亦有泣者,予獨計寇至,則當倒橐輸之,它無虞也,以是亦不為動。

辛亥,予挈家歸義和滄洲故居,獨學寡侶,力有少弛。

又明年壬子,館虔,舊一習一 大作,幾自墮。

至冬,同歐一陽一曰穡赴會試。

(諱紹慶,號乾一江一 ,南野先生仲子,官工部主事。

)時曰穡延思健景京訓諸子,亦在舟。

雖日常切琢,而予故未瘳。

匡丑落第,初擬就選學職,至期悔止。

友人周仲含(名賢宜,號洞巖,萬安人。

官至右布政使。

)及思健、曰穡,鹹勸予選,而思健至拍案作色,奮曰:「子母老,不及時祿養,非孝。」

予勉從謁選,得教句容。

既至,方牽業舉,日課諸士文,而自以出世之學難語人,又負高氣,處上下多窒,每自疚。

已乃疑曰:「豈吾昔所悟者有未盡耶?」

時甲寅二月,聞南野先生訃,已為位痛哭,因念師資既遠,學業無就,始自悔數年弛放,自負生平,又負師門為痛恨。

尋又作博文約禮題,遂捨而思曰:「孔、顏授受,莫此為切,故必出此乃為聖人之學,而非此必非聖人之學者也。」

於是反覆而紬之,平心而求之,不敢徇近儒,亦不敢參己見。

久之,於先儒終不能強合,其疑有四。

於近儒亦不能盡合,其疑有三。

蓋先儒以窮理訓博文,其說要推極吾心之知,窮至事物之理。

予所最不能無疑者,以先儒語理,專在物而不在人。

蓋理莫大乎五常之性,曰仁義禮智信是也。

今以理為在物而窮之,此則五常之性,亦在物不在人矣,是人皆為虛器,無一理之相屬,恐必不然。

此一疑也。

先儒訓復禮之禮,曰「人事之儀則,天理之節文」,不知此天理仍在物耶?抑在身耶?如其在身,則是先窮在物之埋,後復在身之理,是果有二理矣,恐亦不然。

此二疑也。

《大學》之道貴知本,故曰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今語《大學》,則反後身心而先物理,竊恐聖門格物之旨,《易傳》窮理之義不如此,且此學通天子庶人,若必欲窮盡物理,吾恐天子一日二日萬幾,庶人耕田鑿井,皆有所不暇。

故孔子又曰:「周其所察,聖人病諸。」

孔子?教弟子先孝弟,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未聞先教人以窮盡物理者也。

此三疑也。

先儒所謂窮理,則專以多聞多見為事,以讀書為功,然孔子則嘗以多聞多見為知之次,今乃獨舉其次者語顏子,而其所語曾子、子貢一貫之旨,顏子不得與焉,何其厚曾子、子貢而薄顏子也?恐亦不然。

況其對哀公並不言顏子聞見之多,讀書之富,惟獨稱曰「不遷怒,不貳魁」,以此為好學之實而已。

則顏子之所學者可知,而博文亦必有在矣。

此四疑也。

凡此四疑,予未敢一徇人,己但反諸心,誠有不能解者。

至若近儒,訓致吾心良知於事事物物之間,此雖孔、曾復生,無以易也。

但其訓格物曰:「物者意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其正。」

則似與正心之義,微有相涉,惟達者用功,知所歸一。

若初學未達者用之,恐不免增繳繞之病。

此一疑也。

嘗觀先儒言事事物物,皆有至當不易之理,先儒豈敢謾哉!彼見學者多太過不及之弊,故必求至當,天則所在,是欲為堯、舜之中,箕子之極,文王之則,孔子之矩,曾子之至善,子思之中庸,程伯子之停停當當者是也。

是其所疑者未可非,但不知此至當、此中、此極、此則、此矩、此至善、此中庸、此停停當當者,固出於心而通於物也,非物有之也。

出於心者,一致而百慮,亦非必能應一物而膠定一則也。

此先儒之未達也,今近儒懲而過之,第雲致其良知,而未言良知之有天則。

以故承學之士,惟求良知之變化圓通,不可為典要者,而不復知有至當、中、極、則、矩、至善、中庸、停停當當之所歸,一切太過不及,皆抹摋而不顧,以致出處取予,多不中節,一種猖狂自恣,妨人病物,視先儒質行反有不逮。

可見近儒之訓,亦不能無弊。

竊意顏子約禮者,必約諸此心之天則,而非止變化圓融已耳。

此二疑也。

近儒又曰:「文者禮之見於外者也,禮者文之存於中者也。」

予則以文不專在外,禮不專在中,專以文在外,則捨吾心,又焉有天地萬物?專以禮在中,則捨天地萬物,又焉有吾心?是文與禮均不可以內外言也。

今之語良知者,皆不免涉於重內輕外,其言亦專在內,不知夫子言禮而不言理者,正恐人專求之內耳。

是近儒之訓,亦似於孔、顏宗旨未悉。

此三疑也。

予既有是疑,因日夜默求孔、顏宗旨,粗若有明,蓋夫子因顏子求之高堅前後,不免探索測度,而無所歸著,不知日用應酬即文也。

文至不一者也,而學之事在焉,故博之以文,俾知日用應酬,可見之行者,皆所學之事,而不必探索於高深。

日用應酬,准諸吾心之天則者,禮也。

禮至一者也,而學之功在焉,故約之以禮,俾知日用應酬,必准諸吾心之天則,而不可損益者,乃為學之功,而不必測度於渺茫。

是無往非文,則無往非禮,無地可間,而未可以內外言也。

無往非博,則無往非約,無時可息,而未可以先後言也。

夫子教之如此,故顏子學之,亦無地可間,無時可息,無有內外先後,其為功非不欲罷,不可得而罷也。

已而既竭吾才,所立卓爾,此天則昭然常存,不復有探索測度之勞,至是顏子之學,始有歸著。

則凡學孔、顏者,捨此非正脈。

予又悟「克己復體」章,即博文約禮之實。

何則?夫子教顏子從事於視聽言動,即博文也;勿非禮視聽言動,即約禮也。

視聽言動不在禮之外,勿非禮不在視聽言動之後,是可見先儒言內外先後者固非,而近儒涉於重內輕外者亦未盡,乃若出世之學,一切在內,則尤非也。

由是用功,似不落空,日用應酬,似稍得其理,處上下亦似稍安,悟南野先生所論仁體之旨。

始嘗出赴南都會友,與何吉一陽一、(諱遷,德安人。

官至刑部侍郎。

)譚二華(名綸,宜黃人,今大司馬。

)二公游,又因唐荊川公(諱順之,武進人,官都御史。

念菴先生執友。

)枉顧衙捨,遂偕晤趙大洲公。

(諱貞吉,內一江一 人。

官至大學士。

)時見諸公論學,似於博學之旨,多有異同,予雖未敢辨難,然因是自信者多矣。

又二年丙辰,予登第,始得盡友海內諸學士,相與切劘商訂,要不能外此天則,而迄不可以內外先後言之。

得此,則顏氏之卓爾在我矣。

苟非此而謂之孔門正脈,恐俱北指而南轅也。

異時歸以質諸念菴先生,先生初恐予求諸意象,則詰之曰:「今滿眼是事,則滿眼是天則,可乎?」

予未敢悉也。

又數歲壬戌,予在楚,先生則多移書示曰:「吾與執事博約之說,洞然無疑,斯學其有興乎!」已而再歸,再請質于先生,先生曰:「所貴足目俱到耳。」

蓋恐予墮目長足短之弊也。

予既自蜀乞休,三年復起,督楚學,遷西粵,又東粵,二十年間,倏忽老矣。

尚自慚未有真得,豈亦終墮足短之弊也與?於今萬曆癸酉,復乞休為養,益懼悠悠,以為古今莫予困也。

予曰:「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則果何時耶?」

遂記以自飭。

論學書

去冬承寄《白沙先生文編》,因思足下素不喜言心學,今一旦取白沙文表章之,豈非學漸歸原,不欲以一善名其志力不大且遠哉?不穀昔常相期至再三之瀆者,固知有今日也。

甚慰!甚賀!第令其間不共相究,竟則徒負平日。

蓋先此有睹見是編者,謂「此書題評,雖揚白沙,其實抑一陽一明。

即語不干處,必宛轉詆及一陽一明,近於文致。」

不穀不肯信,已而得來編,讀之良然。

如云:「近儒疑先生引進後學,頗不惓惓。」

嘗遍觀一陽一明語意,並無是說。

不知足下何從得之?夫一陽一明不語及白沙,亦猶白沙不語及薛敬軒,此在二先生自知之,而吾輩未臻其地,未可代為之說,又代為之爭勝負,則鑿矣。

歷觀諸評中,似不免為白沙立赤幟,恐亦非白沙之心也。

古人之學,皆求以復性,非欲以一習一 聞虛見立言相雄長,故必從自身磨練,虛心參究,由壯逮老,不知用多少功力,實有諸己,方敢自信以號於人,是之謂言行相顧而道可明。

若周子則從無慾以入,明道則從識仁以入,既鹹有得,而後出之。

孟子亦在不動心以後,乃筆之書。

白沙先生一坐碧玉樓二十年,久之有得,始主張致虛立本之學,一毫不徇於聞見,彼豈謾而雲哉!一陽一明先生抱命世之才,挺致身之節,亦可以自樹矣,然不肯已,亦其天性向道故也。

過岳麓時,謁紫一陽一祠,賦詩景仰,豈有意於異同?及至龍場處困,動忍刮磨,已乃豁然悟道,原本不在外物,而在吾心,始與紫一陽一傳註稍異。

及居滁一陽一,多教學者靜坐,要在存天理去人欲。

至虔台,始提致良知一體為訓,其意以《大學》致知,乃致吾良知,非窮索諸物也。

良知者,乃吾性靈之出於天也,有天然之條理焉,是即明德,即天理。

蓋其學三變,而教亦三變,則其平日良工心苦可從知矣,亦豈謾而雲哉!不穀輩非私一陽一明也,亦嘗平心較之矣。

曾聞一陽一明居龍場時,歷試諸艱,惟死生心未了,遂置石棺,臥以自練。

既歸遭謗,則以其語置諸《中庸》中和章,並觀以克化之。

今之學者,非不有美行也,其處困亨毀譽之間有是乎?不穀有一族祖贛歸者,每歸,語一陽一明事頗悉。

今不暇細述,但言其童時赴塾學,見軍門輿從至,鹹奔避。

軍門即令吏呼無奔,教俱叉手旁立。

有酒徒唱於市肆,則貸其撲,令從教讀者一習一 歌詩,卒為善士。

又有啞子叩之,則書字為訓,亦令有省。

今之學者,非不有美政也,其都尊位能勤,勤於童子,於市人,於啞子,有是乎?夜分方與諸士講論,少入噓吸間,即遣將出征,已行復出,氣色如常,坐者不知其發兵也。

方督征濠也,日坐中堂,開門延士友講學,無異平時。

有言伍公焚鬚小卻,暫如側席,遣牌取伍首,座中惴惴,而先生略不見顏色。

後聞濠就擒,詢實給賞,還坐,徐曰:「聞濠已擒,當不偽。

第傷死者多耳。」

已而武皇遣威武大將軍牌追取濠,先生不肯出迎,且曰:「此父母亂命,忍從臾乎?」

其後一江一 彬等讒以大逆,事叵測,先生特為老親加念,其他迄不動心。

異時又與張忠輩爭席,卒不為屈,未嘗一動氣。

臨終,家人問後事,不答。

門人周積問遺言,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今之學者,平居非不侃侃,其臨艱大之境,處非常之變,能不動心有是乎?若非真能致其良知,而有萬物一體之實者,未易臻也。

先師羅文恭至晚年,始歎服先生雖未聖,而其學聖學也。

然則一陽一明不為充實光輝之大賢矣乎?獨當時桂文襄以私憾謗之,又有以紫一陽一異同,且不襲後儒硬格,故致多口,迄無證據,識者冤之。

昔在大舜尚有臣父之譏,伊尹亦有要君之誚,李大伯詆孟子之欲為佐命,大聖賢則有大謗議,蓋自古已然矣。

足下豈亦緣是遂詆之耶?抑未以身體而參究之故耶?夫吾一黨一 虛心求道,則雖一畸士,未忍以無影相加,而況於大賢乎?恐明眼者不議一陽一明,而反議議者也。

《編》中云:「良知醒而蕩。」

夫醒則無蕩,蕩則非醒,謂醒而蕩,恐未見良知真面目也。

又詆其「張皇一體」,吾人分也,觀今學者,只見爾我藩籬,一語不合,輒起戈矛,幾曾有真見一體,而肯張皇示人者哉!斯語寧無亦自左耶?雖然,足下令之高明者也,昔不喜心學,今表章之,安知異日不並契一陽一明,將如文恭之晚年篤信耶?近百年內,海內得此學表,表裨於世者不鮮,屢當權奸,亦惟知此學者能自屹立,今居然可數矣。

其間雖有靜言庸違者,此在孔門程門亦有之,於斯學何貶焉!不穀辱公提攜斯道如疇昔,小有過誤,相咎不言。

今關學術不小,曷忍默默?固知希聖者捨己從人,又安知不如往昔不假言而自易耶?且知足下必從事致虛立本,是日新得,仍冀指示,益隆久要,豈謂唐突耶!

前論《白沙文編》,嚽答想未達,復承《石經大學》刻本之寄。

讀刻後《考辨》諸篇,知足下論議勤矣。

締觀之,嘻其甚矣。

僕本欲忘言,猶不忍於坐視,聊復言其概。

夫《考辨》諸作,類以經語剪綴,頓挫鼓舞,見於筆端。

其大略曰「修身為本,格物為知本」,曰「崇禮」,曰「謹獨」,若亦可以不畔矣。

及竟其終篇,繹其旨歸,則與孔子、孟子之學,一何其霄淵相絕也。

夫《大學》修身為本,格物為知本,足下雖能言之,然止求之動作威儀之間,則皆末焉而已矣。

夫修身者,非脩其血肉之軀,亦非血肉能自修也。

故正心、誠意、致知,乃所以修動作威儀之身,而立家國天下之本也。

格物者,正在於知此本而不泛求於末也。

今足下必欲截去正心誠意致知以言修身,抹摋定靜安慮而飭末節,則是以血肉修血肉,而卒何以為之修哉?譬之瞽者,以暮夜行於岐路,鮮有不顛蹶而迷謬者。

是足下未始在修身,亦未始知本也。

孟氏所謂「行之不著,一習一 矣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道者」,正謂此耳。

將謂足下真能從事《大學》可乎?禮也者,雖修身之事,然禮有本有文,此合內外之道,蓋孔子言之也。

今足下言禮,乃專在於動作威儀之間,凡涉威儀,則諄切而不已,一及心性,則裁削而不錄,獨詳其文,而重違其本,乃不知無本不可以成文。

姑不它言,即孔子論孝曰:「不敬何以別乎?」

曰「色難」。

豈非有吾心之敬,而後有能養之文,不敬則近獸畜;有吾心之愛,而後有愉婉之文,不愛則為貌敬。

若足下所言,似但取於獸畜貌敬,而不顧中心敬愛何如也。

此可為孝,亦可為禮乎?

《易系》言「美在其中,而後能暢於四肢」,孟氏言「所性根心,而後能睟面盎背。」

今足下但知詳於威儀,而不知威儀從出者由「美在其中」,「所性根心」也。

《大學》言「恂慄威儀」,蓋由恂慄而後有威儀,威儀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足下又曰:「言語必信,容貌必莊,論必准諸古者,不論所得淺深,而皆謂之誠。」

若是則後世之不侵然諾,與夫色莊象恭之徒,皆可為誠矣。

又如王莽,厚履高冠,色厲言方,恭儉下士,曲有禮意。

及其居位,一令一政,皆准諸《虞典》、《周禮》。

據其文,未可謂非古也,其如心之不古何哉!此亦可謂誠耶?況今昔之語心學者,以僕所事所與,言語曷嘗不信?容貌曷嘗不莊,動止曷嘗不准諸古?且見其中美外暢,根心生色,優優乎有道氣象,曷嘗不可畏可像?而足下必欲以無禮坐誣之,僕誠不知足下之所謂禮也。

《記》曰:「君子撙節退讓以明禮。」

《傳》曰:「讓者禮之實。」

今豈以攘臂作色,詆訶它人者,遂為禮耶?慎獨者,慎其獨知,朱子固言之矣。

惟出於獨知,始有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之嚴,始有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之幾,夫是以不得不慎也。

今足下必以獨處訓之,吾恐獨處之時,雖或能禁伏粗跡,然此中之憧憧朋從,且有健於詛盟,慘於劍鋩者矣。

足下又不知何以用其功也?蓋足下惟恐其近於心,不知慎之字義,從心從真,非心則又誰獨而誰慎耶?足下又言「聖人諱言心」,甚哉!始言之敢也。

夫堯、舜始言「道心」,此不暇論;至伊尹言「一哉王心」,周公言「殫厥心」,《書》又曰「雖收放心,閒之維艱」,曰「乃心罔不在王室」,曰,不二心之臣」,孔子則明指曰「心之精神是謂聖。」

此皆非聖人之言乎?夫聖人語心若是詳也,足下獨謂之諱言,是固謂有稽乎?無稽乎?於聖言為侮乎?非侮乎?且曾、孟語心,亦不暇論;即《論語》一書,其言悅樂,言主忠信,言仁,言敬恕,言內省不疚,言忠信篤敬,參前倚衡,疇非心乎?聖人之語心,恐非足下一手能盡掩也。

又謂「聖人不語心,不得已言思」。

思果非心乎?此猶知人之數二五,而不知二五即十也。

約禮之約,本對博而言,乃不謂之要約,而謂之「約束」;先立其大,本對小體而言,乃不謂之立心,而謂之「強立」。

則欲必異於孔、孟也。

是皆有稽乎?無稽乎?於聖人為侮乎?非侮乎?又以「求放心立其大,見大心泰,內重外輕,皆非下學者事」。

天下學子,十五入大學,凡皆責之以明德親民正心誠意致知之事,寧有既登仕籍,臨民久矣,而猶謂不當求放心立大者,聖門有是訓乎?且今不教學者以見大重內,則當教之以見小重外可乎?此皆僕未之前聞也。

竊詳足下著書旨歸,專在尊稱韓愈,闖予諸儒之上,故首序中屢屢見之。

夫韓之文詞氣節,及其功在潮,非不偉也。

至其言道,以為孟軻、楊雄之道,又以臧孫長與孟子並稱。

及登華嶽,則震悼呼號,若嬰兒狀,淹潮一陽一則疏請封禪,甘為相如。

良由未有心性存養之功,故致然耳。

安得謂之知道?賈逵以獻頌為郎,附會圖讖,遂致貴顯;徐榦為魏曹氏賓客,名在七子之列。

二子尤不可以言道。

足下悅其外,便其文,以為是亦足儒矣。

則其視存養自得,掘井及泉者,寧不迂而笑之,且拒之矣?乃不知飾土偶獵馬捶者,正中足下之說,足下亦何樂以是導天下而禍之也?且夫古今學者,不出於心性,而獨逞其意見,如荀卿好言禮,乃非及子思、孟子,詆子張、子夏為飲食賤儒,況其他乎?近時舒梓溪,賢士也,亦疑白沙之學,將為王莽,為馮道。

以今觀之,白沙果可以是疑乎?皆意見過也。

聞足下近上當路書,極訾一陽一明,加以醜詆。

又詆先師羅文恭,以為雜於新學。

是皆可忍乎?僕不能不自疚心,以曩日一精一誠,不足回足下之左轅故也。

雖然,猶幸人心之良知,雖萬世不可殄滅,子思、孟子之道終不以荀氏貶。

至白沙、一陽一明,乃蒙天子昭察,如日月之明,豈非天定終能勝人也哉!矧天下學者,其日見之行存養自得者不鮮。

而在足下,既負高明,自不當操戈以阻善,自當虛己求相益為當也。

僕不難於默然,心實不忍,一恃疇昔之誼,一恐真阻天下之善,故不辭多言,亦是既厥心爾。

程子有言:「若不能存養,終是說話。」

今望足下姑自養,積而後章,審而後發,有言逆心,必求諸道。

僕自是言不再。

(以上《與唐仁卿》)

分類:公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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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鄭性序黃千秋跋馮全垓跋於准序仇兆鰲序明儒學案序黃梨洲先生原序賈潤序賈樸跋賈念祖跋莫晉序《明儒學案》發凡師說卷一 崇仁學案一卷三 崇仁學案三卷四 崇仁學案四卷五 白沙學案上卷六 白沙學案下卷七 河東學案上卷八 河東學案下卷九 三原學案卷十 姚江學案卷十一 浙中王門學案一卷十二 浙中王門學案二卷十三 浙中王門學案三卷十四 浙中王門學案四卷十五 浙中王門學案五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一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二卷十八 江右王門學案三卷十九 江右王門學案四卷二十 江右王門學案五卷二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六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七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八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九卷二十五 南中王門學案一卷二十六 南中王門學案二卷二十七 南中王門學案三卷二十八 楚中王門學案卷二十九 北方王門學案卷三十 粵閩王門學案卷三十一 止修學案卷三十二 泰州學案一卷三十三 泰州學案二卷三十四 泰州學案三卷三十五 泰州學案四卷三十六 泰州學案五卷三十七 甘泉學案一卷三十八 甘泉學案二卷三十九 甘泉學案三卷四十 甘泉學案四卷四十一 甘泉學案五卷四十二 甘泉學案六卷四十三 諸儒學案上一卷四十四 諸儒學案上二卷四十五 諸儒學案上三卷四十六 諸儒學案上四卷四十七 諸儒學案中一卷四十八 諸儒學案中二卷四十九 諸儒學案中三卷五十 諸儒學案中四卷五十一 諸儒學案中五卷五十二 諸儒學案中六卷五十三 諸儒學案下一卷五十四 諸儒學案下二卷五十五 諸儒學案下三卷五十六 諸儒學案下四卷五十七 諸儒學案下五卷五十八 東林學案一卷五十九 東林學案二卷六十 東林學案三卷六十一 東林學案四卷六十二 蕺山學案卷六十三 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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