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二
文莊歐一陽一南野先生德
歐一陽一德字崇一,號南野,一江一 西泰和人。
甫冠舉鄉試,從學王文成於虔台,不赴春官者二科,文成呼為小秀才。
登嘉靖二年進士第,知六安州,遷刑部員外郎,改翰林院編修。
踰年,遷南京國子司業,南京尚寶司卿。
轉太僕寺少卿。
尋出為南京鴻臚寺卿。
丁靖憂。
除服起原官,疏乞終養,不許。
遷南京太常寺卿。
尋召為太常卿,掌祭酒事。
陞禮部左侍郎,改吏部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事。
母卒,廬墓服未闋,召拜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直無逸殿。
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卒於官,年五十九。
贈太子少保,諡文莊。
先生立朝大節,在國本尤偉。
是時上諱忌儲貳之事,蓋中妖人陶仲文「二龍不相見」之說,故自莊敬太子既薨,不欲舉行冊立,二子並封為王。
先生起宗伯,即以為言,不報。
會詔二王婚於外府,先生言:「昔太祖以父婚子,諸王皆處禁中。
孝宗以兄婚弟,諸王始皆出府。
今事與太祖同,宜如初制行之。」
上不可,令二王出居外府。
先生又言:「《會典醮詞》,主器則曰承宗,分藩則曰承家。
今其何所適從?」
上不悅曰:「既雲王禮,自有典制可遵,如若所言,則何不竟行冊立也?」
先生即具冊立東宮儀注以上,上大怒。
二王行禮訖,無軒輊。
穆宗之母康妃死,先生上喪禮儀注,一依成化中紀淑妃故事。
紀淑妃者孝宗之母也。
上亦不以為然,以諸妃禮葬之。
先生據禮守儀,不奪於上之喜怒如此。
宗藩典禮,一裁以義,又其小小者耳。
先生以講學為事。
當是時,士咸知誦「致良知」之說,而稱南野門人者半天下。
癸丑甲寅間,京師靈濟宮之會,先生與徐少湖、聶雙一江一 、程松溪為主盟,學徒雲集至千人,其盛為數百年所未有。
羅整菴不契良知之旨,謂「佛氏有見於心,無見於性,故以知覺為性,今言吾心之良知即是天理,亦是以知覺為性矣。」
先生申之曰:「知覺與良知,名同而實異。
凡知視、知聽、知言、知動皆知覺也,而未必其皆善。
良知者,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謂本然之善也。
本然之善,以知為體,不能離知而別有體。
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
天理者,良知之條理;良知者,天理之靈明,知覺不足以言之也。」
整菴難曰:「人之知識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慮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謂別有一知也。
今以知惻隱、羞惡、恭敬、是非為良知,知視、聽、言、動為知覺,殆如《楞伽》所謂真識及分別事識者。」
先生申之曰:「非謂知識有二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知,不離乎視、聽、言、動,而視、聽、言、動未必皆得其惻隱、羞惡之本然者。
故就視、聽、言、動而言,統謂之知覺,就其惻隱、羞惡而言,乃見其所謂良者。
知覺未可謂之性,未可謂之理,知之良者,乃所謂天之理也,猶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氣質非有二性也。」
整菴難曰:「誤認良知為天理,則於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無以達夫一貫之妙。」
先生申之曰:「良知必發於視聽、思慮,視聽、思慮必一交一 於天地、人物,天地、人物無窮,視聽、思慮亦無窮,故良知亦無窮。
離卻天地、人物,亦無所謂良知矣。」
然先生之所謂良知,以知是知非之獨知為據,其體無時不發,非未感以前別有未發之時。
所謂未發者,蓋即喜怒哀樂之發,而指其有未發者,是已發未發,與費隱微顯通為一義。
當時同門之言良知者,雖有淺深詳略之不同,而緒山、龍溪、東廓、洛村、明水皆守「已發未發非有二候,致和即所以致中」。
獨聶雙一江一 以「歸寂為宗,功夫在於致中,而和即應之」。
故同門環起難端,雙一江一 往復良苦。
微念菴,則雙一江一 自傷其孤另矣。
廄致良知宗旨,一陽一明發於晚年,未及與學者深究。
然觀《傳一習一 錄》云:「吾昔居滁,見諸生多務知解,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
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只說致良知。
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煉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
其大意亦可見矣。
後來學者只知在事上磨煉,勢不得不以知識為良知,一陰一流密陷於義襲、助長之病,其害更甚於喜靜厭動。
蓋不從良知用功,只在動靜上用功,而又只在動上用功,於一陽一明所言分明倒卻一邊矣。
雙一江一 與先生議論,雖未歸一,雙一江一 之歸寂,何嘗枯槁,先生之格物,不墮支離,發明一陽一明宗旨,始無遺憾,兩不相妨也。
南野論學書
靜而循其良知也,謂之致中,中非靜也;動而循其良知也,謂之致和,和非動也。
蓋良知妙用,有常而本體不息,不息故常動,有常故常靜,常動常靜,故動而無動,靜而無靜。
來教若只說致知,而不說勿忘、勿助,則恐學者只在動處用功夫。
知忘助者良知也。
勿忘助者致良知也。
夫用功即用也,用即動也,故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亦動也。
雖至澄然無際,亦莫非動也。
動而不動於欲,則得其本體之靜,非外動而別有靜也。
顆人之學,只在善利之間,後來學者不知分善利於其心,而計較、揣量於形、文為之粗,紛紛擾擾,泛而無歸。
故宋儒主靜之論,使人反求而得其本心。
今既知得良知,更不須論動靜矣。
夫知者心之神明,知是知非而不可欺者也。
君子?知其是非,而不自欺,致知也。
故無感自虛,有感自直,所謂有為為應,明覺為自然也,是之謂靜。
若有意於靜,其流將有是內非外、喜靜厭擾,如橫渠所謂「累於外物」者矣。
見聞知識,真妄錯雜者,誤認以為良知,而疑其有所未盡,不知吾心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之本體,非見聞知識之可混。
而見聞知識,莫非妙用,非有真妄之可言,而真妄是非、輕重厚薄,莫不有自然之知也。
(以上《答陳盤溪》)
夫良知不學而能,不慮而知,故雖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者,其見君子而厭然,亦不可不謂之良知。
雖常人恕己則昏者,其責人則明,亦不可不謂之良知。
苟能不欺其知,去其不善者以歸於善,勿以所惡於人者施之於人,則亦是致知誠意之功。
即此一念,可以不異於聖人。
(《答劉道夫》)
來教謂動中求靜,順應不擾,殆有見於動中之靜,求不擾於應酬之中,而未究夫無動無靜之良知也。
夫良知無動無靜,故時動時靜而不倚於動靜。
君子之學,循其良知,故雖疲形餓體而非勞也,一精一思熟慮而非煩也,問察辨說而非聒也,清淨虛澹而非寂也,何往而不心逸?何往而不日休?故學貴循其良知,而動靜兩忘,然後為得。
(《答周陸田》)《記》中反覆於心性之辨,謂「佛氏有見於心,無見於性,故以知覺為性。」
又舉《傳一習一 錄》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
此言亦以知覺為性者。
某嘗聞知覺與良知名同而實異,凡知視、知聽、知言、知動皆知覺也,而未必其皆善。
良知者,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所謂本然之善也。
本然之善,以知為體,不能離知而別有體。
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者也,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
天理者,良知之條理;良知者,天理之靈明,知覺不足以言之也。
謂人之識知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慮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謂別有一知也。
今以知惻隱、羞惡、恭敬、是非為良知,知視、聽、言、動為知覺,殆如《楞伽》所謂真識及分別事識者。
某之所聞,非謂知覺有二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知,不離乎視、聽、言、動,而視、聽、言、動未必皆得其惻隱、羞惡之本然者。
故就視、聽、言、動而言,統謂之知覺,就其惻隱、羞惡而言,乃見其所謂良者。
知覺未可謂之性,未可謂之理。
知之良者,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乃所謂天之理也。
猶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氣質非有二性,源頭、支流非有二水。
先儒所謂視聽、思慮、動作皆天也,人但於其中要識得真與妄耳。
良字之義,正孟子性善之旨,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纔說性時便有知覺運動。
性非知則無以為體,知非良則無以見性,性本善非有外鑠,故知本良不待安排。
曰「不慮而知」者其良知,猶之曰「不待安排」者其良心,擴而充之,以達之天下,則仁義不可勝用,《楞伽》之真識,宜不得比而同之矣。
謂有物必有則,故學必先於格物。
今以良知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於事物,則道理全是人安排出,事物無復有本然之則矣。
某竊意有耳目則有聰明之德,有父子則有慈孝之心,所謂良知也,天然自有之則也。
視聽而不以私意蔽其聰明,是謂致良知於耳目之間;父子而不以私意奪其慈孝,是謂致良知於父子之間,是乃循其天然之則,所謂格物致知也。
捨此則無所據,而不免於安排佈置,遠人以為道矣。
(以上《辨整菴困知記》)意與知有辨。
意者,心之意念;良知者,心之明覺。
意有妄意,有私意,有意見,所謂幾善惡者也;良知不睹不聞,莫見莫顯,純粹無疵,所謂誠無為者也。
學者但從意念認取,未免善惡混淆,浸一婬一失真;誠知所謂良知,而致之毋自欺而求自慊,則真妄公私,昭昭不昧,何至於誤意認見,任意所適也哉!(《答徐少湖》)
良知上用功,則動靜自一。
若動靜上用功,則見良知為二,不能合一矣。
抉致、誠正即是養。
孟子言養氣,亦只在慊於心上用功,慊於心,即是致良知。
後世所謂養,卻只守得箇虛靜,一習一 得箇從容,興聖賢作用處,天懸地隔。
(以上《答問》)
良知乃本心之真誠惻怛,人為私意所雜,不能唸唸皆此真誠惻怛,故須用致知之功。
致知雲者,去其私意之雜,使唸唸皆真誠惻怛,而無有虧欠耳。
孟子言孩提知愛知敬,亦是指本心真誠惻怛、自然發見者,使人達此,於天下唸唸真誠惻怛,即是唸唸致其良知矣。
故某嘗言一切應物處事,只要是良知。
蓋一念不是良知,即不是致知矣。
(《答一胡一 仰齋》)
理一分殊,渾融之中,燦然者在。
親疏內外,皆具於天地萬物一體之心,其有親疏內外之分,即本體之條理,天理之流行。
吾心實未嘗有親疏內外之分也,苟分別彼此,則同體之心未免有間,而其分之殊者皆非其本然之分矣。
(《答王克齋》)
兄謂:「近時學者,往往言良知,本體流行,無所用力,遂至認氣一習一 為本性。
不若說致知功夫,不生弊端。」
鄙意則謂:「今之認氣一習一 為本性者,正由不知良知之本體。
不知良知之本體,則致知之功,未有靠實可據者。
故欲救其弊,須是直指良知本體之自然流行,而無假用力者,使人知所以循之,然後為能實用其力,實致其知。
不然,卻恐其以良知為所至之域,以致知為所入之途,未免岐而二之,不得入門內也。
如好善惡惡,亦是徹上徹下語,循其本體之謂善,背其本體之謂惡,故好善惡惡亦只是本體功夫,本體流行只是好善惡惡。」
(《答陳明水》)學者誠不失其良心,則雖種種異說,紛紛緒言,譬之吳、楚、閩、粵方言各出,而所同者義。
苟失其良心,則雖字字句句無二,無別於古聖,猶之孩童玩戲,籹飾老態,語笑步趨,色色近似,去之益遠。
(《答馬問菴》)覺則無病可去,患在於不覺耳。
常覺則常無病,常存無病之心,是真能常以去病之心為心者矣。
中離懲忿窒慾為第二義,亦是為志未徹底。
徒用力於忿欲者,而發人心無聲無臭,一旦不可得而見,豈有二義三義也?(以上《答高公敬》)
來教謂:「人心自靜自明,自能變化,自有條理,原非可商量者,不待著一毫力。」
又謂:「百姓日用,不起一念,不作一善,何嘗鶻突無道理來!」又謂:「今世為學用功者,苟非得見真體,要皆助長。
必不得已,不如萬緣放下,隨緣順應。」
又謂:「人志苟真,必不至為惡,不勞過為猜防。」
皆日新之語。
(《答王士官》)
《大學》言知止,止者,心之本體,亦即是功夫。
苟非一切止息,何緣得定、靜、安?因便將見前酬應百慮,認作天機活潑,何啻千里!(《寄雙一江一 》)
大抵學不必過求一精一微,但粗重私意斷除不淨,真心未得透露,種種妙談皆違心之言,事事周密皆拂性行,向後無真實腳根可扎定得,安雍其有成也?(《寄橫溪弟》)好惡與人相近,言羞惡是非之知不容泯滅,後世捨獨知而求之虛明湛一,卻恐茫然無著落矣。
(《答朱芝山》)
自謂寬裕一溫一 柔,焉知非優遊怠忽;自謂發強剛毅,焉知非躁妄激作。
忿戾近齋莊,瑣細近密察,矯似正,流似和,毫釐不辨,離真逾遠。
然非實致其一精一一之功,消其功利之萌,亦豈容以知見情識而能明辨之。
(《寄敖純之》)
先師謂「致知存乎心悟」,若認知識為良知,正是粗看了,未見所謂「不學不慮,不繫於人」者。
然非情無以見性,非知識意念則亦無以見良知。
周子謂:「誠無為,神發知。
知神之為知,方知得致知;知誠之無為,方知得誠意。」
來書啟教甚明,知此即知未發之中矣。
抉物二字,先師以為致知之實。
蓋性無體,以知為體,知無實,事物乃其實地。
離事物則無知可致,亦無所用其致之之功,猶之曰「形色乃天性之實,無形色則無性可盡,惟踐形然後可以盡性」云爾。
大抵會得時,道器隱顯、有無本末一致;會未得,則滯有淪虛,皆足為病。
(以上《答陳明水》)
人心生意流行而變化無方。
所謂意也,忽焉而紛紜者意之動,忽焉而專一者意之靜,靜非無意而動非始有。
蓋紛紜專一,相形而互異。
所謂易也,寂然者,言其體之不動於欲,感通者,言其用之不礙於私,體用一原,顯微無間。
非時寂時感,而有未感以前,別有未發之時。
蓋雖諸念悉泯,而兢業中存,即懼意也,即發也。
雖憂患不作,而怡靜自如,即樂意也,即發也。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蓋即喜怒哀樂之發,而指其有未發者,猶之曰「視聽之未發謂之聰明」,聰明豈與視聽為對而各一其時乎?聖人之情,順萬事而無情,而常有意,而常無意也。
常有意者,變化無方,而流行不息,故無始。
常無意者,流行變化,而未嘗遲留重滯,故無所。
(《答王堣齋》)
夫人神發為知,五性感動而萬事出。
物也者,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身之所有,知之所出者也。
視聽、喜怒之類,有禮有非禮,有中節有不中節。
苟密察其心之不可欺者,則莫不自知之。
故知也者,事物之則,有條有理,無過不及者也。
物出於知,知在於物,故致知之功,亦惟在於格物而已。
夫隱顯動靜,通貫一理,特所從名言之異耳。
故中也,和也,中節也,其名則二,其實一獨知也。
故是是非非者,獨知感應之節,為天下之達道。
其知則所謂貞靜隱微,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也。
就是是非非之知而言,其至費而隱,無少偏倚,故謂之未發之中。
就知之是是非非而言,其至微而顯,無少乖戾,故謂之中節之和。
非離乎動靜顯見,別有貞靜隱微之體,不可以知是知非言者也。
程子謂:「言和則中在其中,言中則涵喜怒哀樂在其中。」
答蘇季明之問,謂:「知即是已發,已發但可謂之和,不可謂之中。」
又謂:「既有知覺,卻是動,怎生言靜者?」
蓋為季明欲求中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則二之矣,故反其詞以詰之,使驗諸其心,未有絕無知覺之時,則無時不發,無時不發,則安得有所謂未發之前?而已發又不可謂之中,則中之為道,與所謂未發者,斷可識矣,又安得前乎未發,而求其所謂中者也?既而季明自悟其旨曰:「莫是於動上求靜否?」
程子始是其說而猶未深然之,恐其端倪微差,而毫釐之間,猶未免於二之也。
來教云:「虛靈是體,知覺是用,必虛而後靈。
無慾則靜虛,靜虛則明。
無事則虛,虛則明。
此是周、程正法眼藏,可容以所知所覺混能知能覺耶?夫知覺一而已,欲動而知覺始失其虛靈,虛靈有時失而知覺未嘗無,似不可混而一之。
然未有無知覺之虛靈,苟不虛不靈,亦未足以言覺,故不可岐而二之。
然亦為後儒有此四字而為之分疏」云爾。
若求其實,則知之一字足矣,不必言虛與靈,而虛靈在其中。
虛之一字足矣,不必言靈言知,而靈與知在其中。
蓋心惟一知,知惟一念,一念之知,徹首徹尾,常動常靜,本無內外,本無彼此。
來教以「能知覺為良,則格物自是功效;以所知覺為良,是宜以格物為功夫。」
恐未然也。
夫知以事為體,事以知為則,事不能皆循其知,則知不能皆極其至,故致知在格物,格物以致知,然後為全功。
後世以格物為功者,既入於揣摩義襲,而不知有致知之物;以致知為功者,又近於圓覺真空,而不知有格物之知,去道愈遠矣。
(以上《寄雙一江一 》)
夫心知覺運動而已,事者知覺之運動,照者運動之知覺,無內外動靜而渾然一體者也。
《答王新甫》)夫身必有心,心必有意,意必有知,知必有事。
若有無事之時,則亦當有無心、無意、無知之時耶?身心意知,物未始須臾無,則格致誠正之功,亦不可須臾離,又焉有未感之前,又焉有還須用功之疑耶?(《答陳履旋》)
抉物致知,後世學者以知識為知,以凡有聲色象貌於天地間者為物,失卻《大學》本旨。
先師謂:「知是獨知,致知是不欺其獨知;物是身心上意之所用之事,如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
《詩》所謂『有物有則』,《孟子》『萬物皆備於我』是也。」
格物是就視聽喜怒諸事慎其獨知而格之,循其本然之則,以自慊其知。
(《答馮守》)
立心之始,不見有時之順逆,事之繁簡,地之險易,人之難處易處,惟見吾心是非善惡,從之如不及,去之如探湯者,方為格物。
苟分別種種順逆難易,如彼如此,則既有所擇取,而順逆難易之心為之主矣。
順逆難易之心為之主,則雖有時主宰不亂,精神凝定,猶不足謂之格物。
何者?從其好順惡逆之心也。
而況遇逆,且難支吾牽強,意興沮撓,尚何格物之可言乎?
良知無方無體,變動不居,故有昨以為是,而今覺其非;有己以為是,而因人覺其為非;亦有自見未當,必考證講求而後停妥。
皆良知自然如此,故致知亦當如此。
然一念良知,徹頭徹尾,本無今昨、人己、內外之分也。
(以上《答沈思畏》)
道塞乎天地之間,所謂「一陰一陽一不測之神」也。
神凝而成形,神發而為知,知感動而萬物出焉。
萬物出於知,故曰:「皆備於我」;而知又萬事之取正焉者,故曰:「有物有則。」
知也者,神之所為也。
神無方無體,其在人為視聽,為言動,為喜怒哀樂,其在天地萬物,則發育峻極者,即人之視聽言動,喜怒哀樂者也。
鳶之飛,魚之躍,以至山川之流峙,草木之生生化化,皆人之視聽言動、喜怒哀樂者也。
故人之喜怒哀樂、視聽言動,與天地萬物周流貫徹,作則俱作,息則俱息,而無彼此之間,神無方體故也。
故格吾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物,則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神無方體故也。
視聽喜怒之外,更有何物?蓋古之言視聽喜怒者,有見於神通天地萬物而為言;後之言視聽喜怒者,有見於形對天地萬物而為言,通則一,對則二,不可不察也。
(《答項甌東》)
源委與體用稍異,謂源者,委所從出可也,謂非委則無以見源,源豈待委而後見乎?蓋源與委猶二也。
若夫知之感應變化,則體之用;感應變化之知,則用之體。
猶水之流,流之水,水外無流,流外無水。
非若源之委,委之源,源外無委,委外無源,首尾相資,而非體用無間者也。
無一刻無性,則無一刻無情,無一刻非發。
雖思慮不作,閑靜虛融,俗語謂之自在,則亦樂之發也。
閑靜虛融,不得為未發,則又焉有未發者在閑靜虛融之先乎?故未發言其體,已發言其用,其實一知也。
人心常知,而知之一動一靜,莫非應感。
雜念不作,閑靜虛融者,知之靜,蓋感於靜境而靜應也。
思慮變化,紛紜一交一 錯者,知之動,蓋感於動境而動應也。
動則五官俱用,是為動之物;靜則五官俱不用,是為靜之物,動靜皆物也。
閑靜虛融,五官不用,而此知精明不欺,不滅於紛紜一交一 錯之時也;紛紜一交一 錯,五官並用,而此知精明不欺,無加於閑靜虛融之時也,動靜皆知也。
(以上《答雙一江一 》)
良知本虛,致知即是致虛。
真實而無一毫邪妄者,本虛之體也;物物慎其獨知,而格之不以邪妄自欺者,致虛之功也。
若有見於虛而求之,恐或離卻事物,安排一箇虛的本體,以為良知本來如是,事事物物皆從此中流出,一習一 久得效,反成障蔽。
(《答賀龍岡》
凡兩念相牽,即是自欺根本。
如此不了,卒歸於隨逐而已。
(《答鄭元健》)
性^L不善,故良知無不中正。
學者能依著見成,良知即無過中失正。
苟過中失正,即是不曾依著見成良知,若謂依著見成良知,而未免過中失正,是人性本不中正矣,有是理乎?
良知固能知古今事變,然非必知古今事變,而後謂之良知。
生而知之者,非能生而知古今事變者也,生而無私意,不蔽其良知而已。
然則學知、困知,亦惟去其私意,不蔽其良知而已。
良知誠不蔽於私,則其知古今事變,莫非良知;苟有私意之蔽,則其知古今事變,莫非私意,體用一原者也。
(以上《答董兆時》)
貞襄聶雙一江一 先生豹
聶豹字文蔚,號雙一江一 ,永豐人也。
正德十二年進士。
知華亭縣。
清乾沒一萬八千金,以補逋賦,修水利,興學校。
識徐存齋於諸生中。
召入為御史,劾奏大奄及柄臣,有能諫名。
出為蘇州知府。
丁內外艱,家居十年。
以薦起,知平一陽一府,修關練卒,先事以待,寇至不敢入。
世宗聞之,顧謂侍臣曰:「豹何狀乃能爾?」
陞陝西按察司副使,為輔臣夏貴溪所惡,罷歸。
尋復逮之,先生方與學人講《中庸》,校突至,械系之。
先生系畢,復與學人終前說而去。
既入詔獄,而貴溪亦至,先生無怨色。
貴溪大慚。
踰年得出。
嘉靖二十九年,京師戒嚴,存齋為宗伯,因薦先生。
召為巡撫薊州右僉都御史,轉兵部侍郎,協理京營戎政。
仇鸞請調宣、大兵入衛,先生不可而止。
尋陞尚書,累以邊功加至太子少傅。
東南倭亂,趙文華請視師,朱龍禧請差田賦開市舶,輔臣嚴嵩主之,先生皆以為不可,降俸二級。
遂以老疾致仕。
四十二年十一月四日卒,年七十七。
隆慶元年,贈少保,諡貞襄。
一陽一明在越,先生以御史按閩,過武林,欲渡一江一 見之。
人言力阻,先生不聽。
及見而大悅曰:「君子所為,眾人固不識也。」
猶疑接人太濫,上書言之。
一陽一明答曰:「吾之講學,非以蘄人之信己也,行吾不得已之心耳。
若畏人之不信,必擇人而與之,是自喪其心也。」
先生為之惕然。
一陽一明征思、田,先生問「勿忘勿助之功」,一陽一明答書「此間只說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
專言勿忘勿助,是空鍋而爨也。」
一陽一明既歿,先生時官蘇州,曰:「昔之未稱門生者,冀再見耳,今不可得矣。」
於是設位,北面再拜,始稱門生。
以錢緒山為證,刻兩書於石,以識之。
先生之學,獄中閒久靜極,忽見此心真體,光明瑩徹,萬物皆備。
乃喜曰:「此未發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從此出矣。」
及出,與來學立靜坐法,使之歸寂以通感,執體以應用。
是時同門為良知之學者,以為「未發即在已發之中,蓋發而未嘗發,故未發之功卻在發上用,先天之功卻在後天上用。」
其疑先生之說者有三:其一謂「道不可須臾離也」,今曰「動處無功」,是離之也。
其一謂「道無分於動靜也」,今曰「功夫只是主靜」,是二之也。
其一謂「心事合一,心體事而無不在」,今曰「感應流行,著不得力」,是脫略事為,類於禪悟也。
王龍溪、黃洛村、陳明水、鄒東廓、劉兩峰各致難端,先生一一申之。
惟羅念菴深相契合,謂「雙一江一 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莊大道,更無可疑。」
兩峰晚乃信之,曰:「雙一江一 之言是也。」
夫心體流行不息,靜而動,動而靜。
未發,靜也。
已發,動也。
發上用功,固為徇動;未發用功,亦為徇靜,皆陷於一偏。
而《中庸》以大本歸之未發者,蓋心體即天體也。
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其中為天樞,天無一息不運,至其樞紐處,實萬古常止,要不可不歸之靜。
故心之主宰,雖不可以動靜言,而惟靜乃能存之。
此濂溪以主靜立人極,龜山門下以體夫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為相傳口訣也。
先生所以自別於非禪者,謂「歸寂以通天下之感,不似釋氏以感應為塵煩,一切斷除而寂滅之」。
則是看釋氏尚未透。
夫釋氏以作用為性,其所惡言者體也。
其曰父母未生前,曰先天,曰主中主,皆指此流行者而言,但此流行不著於事為知覺者也。
其曰後天,曰大用現前,曰賓,則指流行中之事為知覺也。
其實體當處,皆在動一邊,故曰「無所住而生其心」,正與存心養性相反。
蓋心體原是流行,而流行不失其則者,則終古如斯,乃所謂靜也、寂也。
儒者存養之力,歸於此處,始不同夫釋氏耳。
若區區以感應有無別之,彼釋氏又何嘗廢感應耶?一陽一明自一江一 右以後,始拈良知。
其在南中,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
有未發之中,始能有中節之和,其後學者有喜靜厭動之弊,故以致良知救之。
而曰良知是未發之中,則猶之乎前說也。
先生亦何背乎師門?乃當時群起而難之哉!徐學謨《識余錄》言:「楊忠愍劾嚴嵩假冒邊功,下部查覆。
世蕃自草覆稿送部,先生即依稿具題。」
按《識小編》:「先生勸嵩自辭軍賞,而覆疏竟不上,但以之歸功張時徹。」
然則依稿具題之誣,不辯而自明矣。
雙一江一 論學書
謂心無定體,其於心體疑失之遠矣。
然在中,寂然不動而萬化攸基,此定體也。
良知本寂,感於物而後有知。
知其發也,不可遂以知發為良知,而忘其發之所自也。
心主乎內,應於外,而後有外。
外其影也,不可以其外應者為心,而遂求心於外也。
故學者求道,自其主乎內之寂然者求之,使之寂而常定。
原泉者,一江一 、淮、河、漢之所從出也,然非一江一 、淮、河、漢則亦無以見所謂原泉者。
故浚原者浚其一江一 、淮、河、漢所從出之原,非以一江一 、淮、河、漢為原而浚之也。
根本者,枝葉花實之所從出也。
培根者,培其枝葉花實所從出之根,非以枝葉花實為根而培之也。
今不致感應變化所從出之知,而即感應變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於容光必照之處,而遺其懸象著明之大也。
本原之地,要不外乎不睹不聞之寂體也。
不睹不聞之寂體,若因感應變化而後有,即感應變化而致之可也。
實則所以主宰乎感應變化,而感應變化乃吾寂體之標末耳。
相尋於吾者無窮,而吾不能一其無窮者而貞之於一,則吾寂然之體不幾於憧憧矣乎!寂體不勝其憧憧,而後忿則奮矣,欲則流矣,善日以泯,過曰以長,即使懲之窒之,遷之改之,已不免義襲於外,其於涵養本原之功,疑若無與也。
所貴乎本體之知,吾之動無不善也,動有不善而後知之,已落二義矣。
以獨為知,以知為知覺,遂使聖人洗心藏密一段反本功夫,潛引而襲之於外。
縱使良知唸唸精明,亦只於發處理會得一箇善惡而去取之,其於未發之中,純粹至善之體,更無歸復之期。
心無定體之說,謂心不在內也。
百體皆心也,萬感皆心也,亦嘗以是說而求之,譬之追風逐電,瞬息萬變,茫然無所措手,徒以亂吾之衷也。
體得未發氣象,便是識取本來面目。
敬以持之,常存而不失,到此地位,一些子一習一 氣意見著不得,胸次洒然,可以概見,又何待遇事窮理而後然耶?即反覆推究,亦只推究乎此心之存否。
(以上《與歐一陽一南野》)
聖人過多,賢人過少,愚人無過。
蓋過必學而後見也,不學者冥行妄作以為常,不復知過。
(《答許玉林》)
知者,心之體,虛靈不昧,即明德也。
致者,充滿其虛靈之本體,一江一 、漢濯之,秋一陽一暴之。
致知即致中也,寂然不動,先天而天弗違者也。
格物者,致知之功用,物各付物,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何思何慮,後天而奉天時也,如好好色、惡惡臭之類是也。
此予之說也。
格其不正以歸於正,乃是先師為下學反正之漸,故為是不得已之辭。
所謂不正者,亦指夫意之所及者言,非本體有所不正也。
不善體者,往往賺入襲取窠臼,無故為伯者立一赤幟,此予之所憂也。
(《答亢子益》)
夫無時不寂、無時不感者,心之體也。
感惟其時而主之以寂者,學問之功也。
故謂寂感有二時者,非也。
謂功夫無分於寂感,而不知歸寂以主夫感者,又豈得為是哉。
疑予說者,大略有三:其一謂道不可須臾離也,今日動處無功,是離之也;其一謂道無分於動靜也,今日功夫只是主靜,是二之也;其一謂心事合一,仁體事而無不在,今日感應流行,著不得力,是脫略事為,類於禪悟也。
夫禪之異於儒者,以感應為塵煩,一切斷除而寂滅之,今乃歸寂以通天下之感,致虛以立天下之有,主靜以該天下之動,又何嫌於禪哉!
自有人生以來,此心常發,如目之視也,耳之聽也,鼻嗅口味,心之思慮營欲也,雖禁之而使不發,不可得也。
乃謂發處亦自有功,將助而使之發乎?抑懼其發之過,禁而使之不發也?且將抑其過,引其不及,使久發而中節乎?夫節者,心之則也,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惟養之豫者能之,豈能使之發而中乎?使之發而中者,宋人助長之故智也。
後世所謂隨事一精一察,而不知其密陷於憧憧卜度之私,禁之而使不發者,是又逆其生生之機,助而使之發者,長欲恣情,蹈於水火,焚溺而不顧,又其下者也。
「良知」二字,始於《孟子》「孩提之童,不學不慮,知愛知敬,真純湛一,由仁義行」。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亦以其心之真純湛一,即赤子也。
然則致良知者,將於其愛與敬而致之乎?抑求其真純湛一之體而致之也?
□□□□□□□□□□□□□若以虛靈本體而言之,純粹至善,原無惡對。
若於念慮事為之著,於所謂善惡者而致吾之知,縱使知為之知,去之亦不知,與義襲何異?故致知者必充滿其虛靈本體之量,以立天下之大本,使之發無不良 ,是謂貫顯微內外而一之也。
(以上《答東廓》)
虛明者,鑑之體也,照則虛明之發也。
知覺猶之照也,即知覺而求寂體,其與即照而求虛明者何以異?盍觀孩提之愛敬,平旦之好惡乎?明覺自然,一念不起,誠寂矣,然謂之為寂體則未也。
今不求寂體於孩提夜氣之先,而謂即愛敬好惡而寂之,則寂矣,然乎不然乎?蓋孩提之愛敬,純一未發為之也,平旦之好惡,夜氣之虛明為之也。
達夫早年之學,病在於求脫化融釋之太速也。
夫脫化融釋,原非功夫字眼,乃功夫熟後景界也。
而速於求之,故遂為慈湖之說所入。
以見在為具足,以知覺為良知,以不起意為功夫,樂超頓而鄙艱苦,崇虛見而略實功,自謂撒手懸崖,地黃金,而於《六經》、《四書》未嘗有一字當意,玩弄一精一魂,謂為自得,如是者十年矣。
至於盤錯顛沛,則茫然無據,不能不動朱公之哭也。
已而恍然自悟,考之《詩》、《書》,乃知學有本原。
心主乎內,寂以通感也,止以發慮也,無所不在,而所以存之養之者,止其所而不動也。
動其影也,照也,發也。
發有動靜而寂無動靜也。
於是一以洗心退藏為主,虛寂未發為要,刊落究竟,日見天一精一,不屬睹聞,此其近時歸根覆命,煞喫辛苦處。
亦庶幾乎知微知彰之學,乃其自性自度,非不肖有所裨益也。
(以上《寄王龍溪》)
今之為良知之學者,於《傳一習一 錄前篇》所記真切處,俱略之,乃駕空立籠罩語,似切近而實渺茫,終日逐外而自以為得手也。
良知非《大學》之明德乎?明德足矣,何又言乎至善?至善者,言乎心之體也。
知止者,止於是也。
知止於是,而後能定靜安慮。
慮非格物乎?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故致知便是知止。
今必曰格物是致知之功,則能慮亦可謂知止之功乎?(以上《寄劉兩峰》)
試以諸公之所以疑於僕者請之。
有曰:「喜怒哀樂無未發之時,其曰『未發』,特指其不動者言之。」
誠如所論,則「發而中節」一句,無乃贅乎?大本達道,又當何所分屬乎?不曰「道之未發」,而曰「喜怒哀樂之未發」,此又何說也?蓋情之中節者為道,道無未發。
又曰:「無時無喜怒哀樂,安得有未發之時?」
此與無時無感之語相類,然則夜氣之所息,指何者為息乎?旦晝之所為,非指喜怒哀樂之發者言之乎?「虛寂」二字,夫子於《鹹》卦特地提出,以立感應之體,非以寂與感對而言之也。
今曰「寂本無歸,即感是寂,是為真寂。」
夫寂,性也;感,情也。
若曰「性本無歸,即情是性,乃為真性」,恐不免語病也。
(《答應容菴》)
性具於心,心主乎內,艮其止,止其所也。
於止,知其所止,是謂天下同歸。
而曰「寂本無歸」,「性本無歸」,將由外鑠我,其能免於逐物而襲取乎?或又曰:「性體本寂,不應又加一寂字,反為寂體之累。」
此告子「勿求」之見也。
操之則存,捨之則亡,夫子固欲以此困人乎?(《答黃洛村》)
子思以後無人識中字,隨事隨時,討求是當,謂是為中而執之,何啻千里?明道云:「不睹不聞,便是未發之中。」
不聞曰隱,不睹曰微,隱微曰獨。
獨也者,天地之根,人之命也。
學問只有此處,人生只有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
慎獨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天下之能事畢矣。
乃曰「求之於慎獨之前」,是誠失之荒唐也。
(《答應容菴》)《誠意章註》,其入門下手全在「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十字。
夫使好好色,惡惡臭,亦須實用其力,而其中亦有欺之可禁,則為不謬。
世顧有見好色而不好,而好之不真者乎?有聞惡臭而不惡,而惡之不真者乎?絕無一毫人力,動以天也。
故曰「誠者天之道也」,又曰「誠無為」,又曰「誠者自然而然」。
稍涉人為,便是作好作惡。
一有所作,便是自欺,其去自慊遠矣。
故誠意之功,全在致知,致知雲者,充極吾虛靈本體之知,而不以一毫意欲自蔽,是謂先天之畫,未發之中,一毫人力不得與。
一毫人力不與,是意而無意也。
今不善養根,而求好色之好,不拔惡根,而求惡臭之惡,可謂苟且徇外而為人也,而可謂之誠乎?意者,隨感出現,因應變遷,萬起萬滅,其端無窮,乃欲一一制之,以人力去其欺而反其慊,是使初學之士,終身不復見定靜安慮境界,勞而無功,祇自疲以速化耳。
(《答緒山》)
拘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萬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誤,蔓延至此。
(《答鄒西渠》)思慮營欲,心之變化,然無物以主之,皆能累心。
惟主靜則氣定,氣定則澄然無事,此便是未發本然,非一蹴可至,須存優遊,不管紛擾與否,常覺此中定靜,積久當有效。
心要在腔子?,腔子是未發之中。
氣有盛衰,而靈無老少,隨盛衰為昏明者,不學而局於氣也。
心豈有出入,出入無時者放也。
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動而不失其本然之靜,心之正也。
自世之學者,不求浚其萬物一體之原,使之肫肫淵淵,生意流通,乃懸空杜撰儱侗籠罩之說,謂是為學問大頭腦。
究其至,與墨子兼愛,鄉願媚世,又隔幾重公案?
劉中山問學,曰:「不睹不聞者其則也,戒慎者其功也,不關道理,不屬意念,無而神,有而化,其殆天地之心,位育由之以命焉者也。」
曰:「若然,則四端於我擴而充之者非耶?」
曰:「感而遂通者神也,未之或知者也。
知此者謂之助長,忘此者謂之無為,擴充雲者,蓋亦自其未發者,充之以極其量,是之謂一精一義以致用也。
發而後充,離道遠矣。」
曰:「若是,則今之以忘與不知為宗者是耶?」
曰:「其佛老之緒餘乎!彼蓋有見於不睹不聞,而忌言乎戒懼,謂戒懼為不睹不聞累也,於是宗忘宗不知焉。
夫以戒懼為累者,是戒懼而涉於睹聞,其為本體之累,固也,惡足以語不睹不聞之戒懼哉?」
(以上《答戴伯常》)所貴乎良知者,誠以其無所不知,而謂之良哉!亦以其知之至誠惻怛,莫非天理之著見者,而後謂之良也。
(《答董明建》)
困辨錄
人心道心,皆自其所發者言之,如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是非之心是也。
感應流行,一本乎道心之發,而不雜以人為,曰一精一;其常不雜,曰一。
中是道心之本體,有未發之中,便有發而中節之和,和即道心也。
天理流行,自然中節,動以天也,故曰微;人心雲者,只纖毫不從天理自然發出,便是動以人,動以人便是妄,故曰危。
「乍見孺子入井」一段,二心可概見矣。
不睹不聞,便是未發之中,常存此體,便是戒懼。
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睹聞何有哉!
魁與不及,皆惡也。
中也者,和也,言中即和也。
致中而和出焉,故曰「至其中而已矣」。
又曰「中焉,止矣」。
筷山一派,每言「靜中體認」,又言「平日涵養,只此四字,便見吾儒真下手處。」
考亭之悔,以誤認此心作已發,尤明白直指。
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語王道。」
其要只在慎獨。
中是天德,和是王道,故曰「苟非至德,至道不凝,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修德之功也。」
性體本自戒懼,才頹惰便失性體。
或問:「未發之中為靜乎?」
蓋靜而常主夫動也。
「戒懼恐懼為動乎」?蓋動而常求夫靜也。
凡用功,似屬乎動,而用功的主腦,卻是靜根。
拘應神化,才涉思議,便是憧憧。
如憧憧,則入於私意,其去未發之中,何啻千里!
人自嬰兒以至老死,雖有動靜語默之不同,然其大體莫非已發,氣主之也。
而立人極者,常主乎靜。
或問:「周子言靜,而程子多言敬,有以異乎?」
曰:「均之為寡慾也。
周曰『無慾故靜』,程曰『主一之謂敬』。
一者,無慾也。
然由無慾入者,有所持循,久則內外齋莊,自無不靜。
若入頭便主靜,惟上根者能之。
蓋天資明健,合下便見本體,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厭棄事物,賺入別樣蹊徑。
是在學者顧其天資力量而慎擇所由也。
近世學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靜為禪學,主敬為迂學,哀哉!」
問「情順萬事而無情」。
曰:「聖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疾痛癢皆切於身,一隨乎感應自然之機而順應之。
其曰『無情』,特言其所過者化,無所凝滯留礙云爾。
若枯忍無情,斯逆矣,謂順應,可乎!」(《以上辨中》)至靜之時,雖無所知所覺之事,而能知能覺者自在,是即純坤不為無一陽一之象,星家以五行絕處便是胎元,亦此意。
若論《復》卦,則宜以有所知覺者當之,蓋已涉於事矣。
邵子詩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
一一陽一初動處,萬物未生時。
』夫天心無改移,未發者,未嘗發也;一一陽一初動,乃平旦之好惡,太羹玄酒,淡而和也。
未發氣象,猶可想見,靜中養出端倪,冷灰中迸出火焰,非坤之靜翕歸藏,潛而養之,則不食之果,可復種而生哉!知復之由於坤,則知善端之萌,未有不由於靜養也。
寂然不動,中涵太虛,先天也。
千變萬化,皆由此出,可以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故曰「天弗違」。
觸之而動,感而後應,後天也。
何思何慮,遂通而順應之,故曰「奉天時」,言人力一毫不與也。
(以上《辨易》)
墾欲之學,不善體貼,將與克伐、怨欲、不行同病,知意必固我、聲臭睹聞皆是欲,而後可以識寡慾之學。
一毫矜持把捉,便是逆天。
自得者,得其本體而自慊也。
功夫不合本體,非助則忘,忘助皆非道。
集猶斂集也,退藏於密,以敦萬化之原,由是感而遂通,沛然莫之能禦,猶草木之有生意也,故曰「生則惡可已矣」。
襲而取之者,義自外至也;集義所生者,義由中出也。
自三代而下,渾是一箇助的學問,故曰「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
與其得助農,不若得惰農,惰則苗不長而生意猶存,若助則機心生而道心忘矣。
鳶飛魚躍,渾是率性,全無一毫意必。
程子謂「活潑潑地」,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同意。
才離本體,便是遠。
復不遠雲者,猶雲不離乎此也。
其曰不善,恐於本體尚有未融化處,而不免有矜持意。
未嘗不知明鏡纖塵,未嘗復行洪爐點雪,少有凝滯,而融化不速,便已屬行。
(以上《辨心》)
素者,本吾性所固有,而豫養於己者也。
位之所值,雖有富貴、貧賤、夷狄、患難之不同,然不以富貴處富貴,而素乎富貴,不以貧賤處貧賤,而素乎貧賤。
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而富貴、貧賤、夷狄、患難處之若一,則無入而不自得。
得者,得其素也。
佛氏云「悟人在處一般」,又云「隨所住處常安樂」,頗得此意。
(《辨素》)
一念之微,然在中,百體從令,小而辨也。
止於至善,寂然不動,千變萬化,皆由此出,井養而不窮也。
《易》以道義配一陰一陽一,故凡言吉凶悔吝,皆主理欲存亡、淑慝消長處為言。
世之所云禍福,亦不外是戰戰兢兢,臨深履薄。
曾子之震也,震莫大於生死之際,起而易簀曰:「吾得正而斃焉,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可謂不失其所主之常,不喪匕鬯也。
(以上《辨易》)
才覺無過,便是包藏禍心。
故時時見過,時時改過,便是一江一 、漢以灈,秋一陽一以暴。
夫子只要改過,鄉願只要無過。
機械變詐之巧,蓋其機心滑熟,久而安之。
其始也,生於一念之無一恥,其安也,一習一 而熟之,充然無復廉恥之色,放僻邪侈,無所不為,無所用其恥也。
天地以生物為心,人得之而為人之心。
生生不已,故感於父子則為慈孝,感於昆弟則為友恭。
故凡修道,一涉於營欲謀為,而不出於生生自然之機者,皆不可以言仁。
不可以言仁,則襲也。
襲而取之,則身與道二,不可以言合也。
(以上《辨過》)先有箇有所主之心,曰「適」。
先有箇無所主之心,曰「莫」。
無所主而無所不主,無所不主而先無所主,曰「義」。
不見所欲惡,而寂然不動者中也。
欲惡不欺其本心者忠也,非中也,然於中為近。
欲惡之際,不待推而自然中節者和也。
推欲惡以公於人者恕也,非和也,然於和為近。
忠恕是學者求復其本體一段切近功夫。
(以上《辨仁》)
心之生生不已者易也,即神也。
未發之中,太極也。
未發無動靜,而主乎動靜者,未發也。
非此則心之生道或幾乎息,而何動靜之有哉!有動靜兩儀,而後有仁義禮智之四端,有四端,而後有健順動止、入陷麗說之八德。
德有動有靜也,故健順動止而不失乎本然之則者,吉以之生。
蓋得其本體,發而中節也。
入陷麗說,靜而反累於動者,凶以之生。
蓋失其本體,發而不中也。
能說諸心,能研諸慮,舉而措之天下,而大業生焉。
(《辨神》)養氣便知言,蓋權度在我,而天下之輕重、長短莫能欺,非養氣之外,別有知言之學也。
子莫執中,蓋欲擇為我兼愛之中而執之,而不知為我兼愛皆中也。
時當為我,則中在楊子;陋巷閉戶,顏子是也。
時當兼愛,則中在墨子;過門不入,禹是也。
蓋中無定體,惟權是體,權無定用,惟道是用。
權也者,吾心天然自有之則,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然後能發無不中,變易從道,莫非自然之用。
不然,則以中而賊道者,何限?自堯、舜之學不明,往往以中涉事為,若將隨事隨處,一精一察而固執之,以求所謂當然之節,而不知瞬息萬變,一毫思慮營欲著不得,是謂「後天而奉天時也」。
若臨事而擇,己不勝其憧憧,非但惟日不足,顧其端無窮,膠凝固滯,停閣廢棄,中亦襲也,況未必中乎!
問:「遷善改過,將隨事隨處而遷之、改之乎?抑只於一處而遷之、改之也?」
曰:「天下只有一善,更無別善,只有一過,更無別過。
故一善遷而萬善融,一過改而萬過化。
所謂『一真一切真』。」
問:「閒思雜慮,祛除不得,如何?」
曰:「一習一 心滑熟故也。
一習一 心滑熟,客慮只從滑熟路上往還,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若欲逐之而使去,禁之而使不生,隳突沖決反為本體之累。
故欲去客慮者,先需求復本體。
本體復得一分,客慮減去一分。
然本體非敬不復,敬以持之,以作吾心體之健,心體健而後能廓清掃蕩,以收定靜之功,蓋盜賊無主,勢必解散,然非責效於日夕、用意於皮膚者可幾及也。」
問:「良知之學何如?」
曰:「此是王門相傳指訣。
先師以世之學者,率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為聖人,以有所不知不能為儒者所深恥,一切入手,便從多學而識,考索記誦上鑽研,勞苦纏絆,擔閣了天下無限好資質的人,乃謂『良知自知致而養之,不待學慮,千變萬化,皆由此出。
』孟子所謂不學不慮,愛親敬長,蓋指良知之發用流行,切近一精一實處,而不悟者,遂以愛敬為良知,著在支節上求,雖極高手,不免賺入邪魔蹊徑,到底只從霸學?改換頭目出來。
蓋孩提之愛敬,即道心也,一本其純一未發,自然流行,而纖毫思慮營欲不與。
故致良知者,只養這箇純一未發的本體。
本體復則萬物備,所謂立天下之大本。
先師云:『良知是未發之中,廓然大公的本體,便自能感而遂通,便自能物來順應。
』此是《傳一習一 錄》中正法眼藏,而誤以知覺為良知,無故為霸學張一赤幟,與邊見外修何異?而自畔其師說遠矣!」
問:「隨處體認天理,何如?」
曰:「此甘泉揭以教人之旨。
甘泉得之羅豫章。
豫章曰:『為學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
若見天理,則人欲便自退聽。
由此持守,庶幾漸明,講學始有得力處。
』又曰:『學者之病,在於無凍解冰釋處,雖用力持守,不過苟免,形顯過尤,無足道也。
』究其旨意,全在『天理』二字。
所謂見天理者,非聞見之見。
明道曰:「吾道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9是自家體貼出來。
』而世之揣摩測度、依傍假借為體認,而反害之者多矣。
天理是本體,自然流行,知平旦之好惡,孩提之愛敬,孺子入井之怵惕、惻隱,不假些子幫助。
學者體認到此,方是動以天。
動以天,方可見天理,方是人欲退聽、凍解、冰釋處也。
此等學問,非實見得未發之中、道心惟微者,不能及。」
問:「今之學者何如?」
曰:「今世之學,其上焉者則有三障:一曰道理障,一曰格式障,一曰知識障。
講求義理,模倣古人行事之,多聞見博學,動有所引證。
是障雖有三,然道理格式又俱從知識入,均之為知識障也。
三家之學,不足以言豫,責之以變易從道,皆不免有跲疚困窮之患。
蓋義理隨事變以適用,非講求所能備;事變因時勢而順應,非格式所能擬;義理事變有聖人所不知不能處,非一人所能周,故曰『障』。
然尚是儒者家法,可以維持世教,而無所謂敗常亂俗也。
此外又有氣節文章二家。
氣節多得之天性,可以勵世磨鈍、廉頑立懦。
文章又有古文、時文,亦是學者二魔。
魔則病心障,是障於道,故先儒常曰:『聖賢既遠,道學不明,士大夫不知用心於內,以立其本,而徒以其意氣之盛,以有為於世者多矣。
』彼詞令之美,聞見之博,議論之韙,節概之高,自其外而觀之,誠有以過乎人者。
然探其中而責其實,要其久而持其歸,求其充然,有以慰滿,人望而無一瑕之可疵者,千百中未見一二可數也。
(以上《辨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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