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周本紀第四】《史記》txt
周後稷,名棄。
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
姜原為帝嚳元妃。
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
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
姜原以為神,遂收養長之。
初欲棄之,因名曰棄。
棄為兒時,屹如巨人之志。
其遊戲,好種樹麻、菽,麻、菽美。
及為成|人,遂好耕農,相地之宜,宜穀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
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有功。
帝舜曰:「棄,黎民始饑,爾後稷播時百穀。」
封棄於邰,號曰後稷,別姓姬氏。
後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
後稷卒,子不窋立。
不窋末年,夏後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以失其官而饹戎狄之間。
不窋卒,子鞠立。
鞠卒,子公劉立。
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脩後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
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
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
公劉卒,子慶節立,國於豳。
慶節卒,子皇僕立。
皇僕卒,子差弗立。
差弗卒,子毀隃立。
毀隃卒,子公非立。
公非卒,子高圉立。
高圉卒,子亞圉立。
亞圉卒,子公叔祖類立。
公叔祖類卒,子古公亶父立。
古公亶父復脩後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
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
已復攻,欲得地與民。
民皆怒,欲戰。
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
今戎狄所為攻戰,以吾地與民。
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
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
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於岐下。
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按歸古公於岐下。
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
於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築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
作五官有司。
民皆歌樂之,頌其德。
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
太姜生少子季?,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生昌,有聖瑞。
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
長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乃二人亡如荊蠻,文身斷髮,以讓季歷。
古公卒,季歷立,是為公季。
公季脩古公遺道,篤於行義,諸侯順之。
公季卒,子昌立,是為西伯。
西伯曰文王,遵後稷、公劉之業,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
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
伯夷、叔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老,盍往歸之。
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
崇侯虎譖西伯於殷紂曰:「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鄉之,將不利於帝。」
帝紂乃囚西伯於羑里。
閎夭之徒患之。
乃求有莘氏美一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九駟,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費仲而獻之紂。
紂大說,曰:「此一物足以釋西伯,況其多乎!」乃赦西伯,賜之弓矢斧鉞,使西伯得征伐。
曰:「譖西伯者,崇侯虎也。」
西伯乃獻洛西之地,以請紂去砲格之刑。
紂許之。
西伯陰行善,諸侯皆來決平。
於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
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
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慚,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祇取辱耳。」
遂還,俱讓而去。
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
明年,伐犬戎。
明年,伐密須。
明年,敗耆國。
殷之祖伊聞之,懼,以告帝紂。
紂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為!」明年,伐邘。
明年,伐崇侯虎。
而作豐邑,自岐下而徙都豐。
明年,西伯崩,太子發立,是為武王。
西伯蓋即位五十年。
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
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
後十年而崩,謚為文王。
改法度,制正朔矣。
追尊古公為太一王,公季為王季:蓋王瑞自太一王興。
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脩文王緒業。
九年,武王上祭於畢。
東觀兵,至於盟津。
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
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
乃告司馬、司徒、司空、諸節:「齊栗,信哉!予無知,以先祖有德臣,小子受先功,畢立賞罰,以定其功。」
遂興師。
師尚父號曰:「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後至者斬。」
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
既渡,有火自上復於下,至於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雲。
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
諸侯皆曰:「紂可伐矣。」
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
乃還師歸。
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
太師疵、少師彊抱其樂器而饹周。
於是武王遍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
乃遵文王,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
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鹹會。
曰:「孳孳無怠!」武王乃作太誓,告於眾庶:「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逖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一婬一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
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
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
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於商郊牧野,乃誓。
武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
曰:「遠矣西土之人!」武王曰:「嗟!我有國塚君,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纑、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
王曰:「古人有言『一牝一雞無晨。
一牝一雞之晨,惟家之索』。
今殷王紂維婦人言是用,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昏棄其家國,遺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維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俾暴虐於百姓,以一奸一軌於商國。
今予發維共行天之罰。
今日之事,不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勉哉!不過於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勉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羆,如豺如離,於商郊,不御克饹,以役西土,勉哉夫子!爾所不勉,其於爾身有戮。」
誓已,諸侯兵會者車四千乘,陳師牧野。
帝紂聞武王來,亦發兵七十萬人距武王。
武王使師尚父與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紂師。
紂師雖眾,皆無戰之心,心欲武王亟入。
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
武王馳之,紂兵皆崩畔紂。
紂走,反入登於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於火而死。
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諸侯,諸侯畢拜武王,武王乃揖諸侯,諸侯畢從。
武王至商國,商國百姓鹹待於郊。
於是武王使群臣告語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
遂入,至紂死所。
武王自射之,三發而後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縣大白之旗。
已而至紂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經自一殺。
武王又射三發,擊以劍,斬以玄鉞,縣其頭小白之旗。
武王已乃出復軍。
其明日,除道,脩社及商紂宮。
及期,百夫荷罕旗以先驅。
武王弟叔振鐸奉陳常車,周公旦把大鉞,畢公把小鉞,以夾武王。
散宜生、太顛、閎夭皆執劍以衛武王。
既入,立於社南大卒之左,右畢從。
一毛一叔鄭奉明水,衛康叔封布茲,召公奭贊采,師尚父牽牲。
尹佚筴祝曰:「殷之末孫季紂,殄廢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顯聞於天皇上帝。」
於是武王再拜稽首,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
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
封商紂子祿父殷之餘民。
武王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
已而命召公釋箕子之囚。
命畢公釋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閭。
命南宮括散鹿台之財,發鉅橋之粟,以振貧弱萌隸。
命南宮括、史佚展九鼎保玉。
命閎夭封比干之墓。
命宗祝享祠於軍。
乃罷兵西歸。
行狩,記政事,作武成。
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
武王追思先聖王,乃褒封神農之後於焦,黃帝之後於祝,帝堯之後於薊,帝舜之後於陳,大禹之後於杞。
於是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
封尚父於營丘,曰齊。
封弟周公旦於曲阜,曰魯。
封召公奭於燕。
封弟叔鮮於管,弟叔度於蔡。
餘各以次受封。
武王徵九牧之君,登豳之阜,以望商邑。
武王至於周,自夜不寐。
周公旦即王所,曰:「曷為不寐?」
王曰:「告女:維天不饗殷,自發未生於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鴻滿野。
天不享殷,乃今有成。
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
我未定天保,何暇寐!」王曰:「定天保,依天室,悉求夫惡,貶從殷王受。
日夜勞來定我西土,我維顯服,及德方明。
自洛汭延於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
我南望三塗,北望岳鄙,顧詹有河,粵詹雒、伊,毋遠天室。」
營周居於雒邑而後去。
縱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虛;偃干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用也。
武王已克殷,後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
箕子不忍言殷惡,以存亡國宜告。
武王亦丑,故問以天道。
武王病。
天下未集,群公懼,穆卜,周公乃祓齋,自為質,欲代武王,武王有瘳。
後而崩,太子誦代立,是為成王。
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
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
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
以微子開代殷後,國於宋。
頗收殷餘民,以封武王少弟封為衛康叔。
晉唐叔得嘉穀,獻之成王,成王以歸周公於兵所。
周公受禾東土,魯天子之命。
初,管、蔡畔周,周公討之,三年而畢定,故初作大誥,次作微子之命,次歸禾,次嘉禾,次康誥、酒誥、梓材,其事在周公之篇。
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長,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
成王在豐,使召公復營洛邑,如武王之意。
周公復卜申視,卒營築,居九鼎焉。
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裡均。」
作召誥、洛誥。
成王既遷殷遺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無佚。
召公為保,周公為師,東伐淮夷,殘奄,遷其君薄泵。
成王自奄歸,在宗周,作多方。
既絀殷命,襲淮夷,歸在豐,作周官。
興正禮樂,度制於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
成王既伐東夷,息慎來賀,王賜榮伯作賄息慎之命。
成王將崩,懼太子釗之不任,乃命召公、畢公率諸侯以相太子而立之。
成王既崩,二公率諸侯,以太子釗見於先王廟,申告以文王、武王之所以為王業之不易,務在節儉,毋多欲,以篤信臨之,作顧命。
太子釗遂立,是為康王。
康王即位,遍告諸侯,宣告以文武之業以申之,作康誥。
故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餘年不用。
康王命作策畢公分居裡,成周郊,作畢命。
康王卒,子昭王瑕立。
昭王之時,王道微缺。
昭王南巡狩不返,卒於江上。
其卒不赴告,諱之也。
立昭王子滿,是為穆王。
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
王道衰微,穆王閔文武之道缺,乃命伯■申誡太僕國之政,作■命。
復寧。
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
先王燿德不觀兵。
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
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於時夏,允王保之。
』先王之於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一性一,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脩之,使之務利而辟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我先王世後稷以服事虞、夏。
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於戎狄之間。
不敢怠業,時序其德,遵脩其緒,脩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奉以忠信。
奕世載德,不忝前人。
至於文王、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無不欣喜。
商王帝辛大惡於民,庶民不忍,?載武王,以致戎於商牧。
是故先王非務武也,勸恤民隱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夷蠻要服,戎翟荒服。
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
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
先王之順祀也,有不祭則脩意,有不祀則脩言,有不享則脩文,有不貢則脩名,有不王則脩德,序成而有不至則脩刑。
於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
於是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命,有文告之辭。
布令陳辭而有不至,則增脩於德,無勤民於遠。
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
今自大畢、伯士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之兵』,無乃廢先王之訓,而王幾頓乎?吾聞犬戎樹敦,率舊德而守終純固,其有以御我矣。」
王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
自是荒服者不至。
諸侯有不睦者,甫侯言於王,作脩刑辟。
王曰:「吁,來!有國有土,告汝祥刑。
在今爾安百姓,何擇非其人,何敬非其刑,何居非其宜與?兩造具備,師聽五辭。
五辭簡信,正於五刑。
五刑不簡,正於五罰。
五罰不服,正於五過。
五過之疵,官獄內獄,閱實其罪,惟鈞其過。
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
簡信有眾,惟訊有稽。
無簡不疑,共嚴天威。
黥辟疑赦,其罰百率,閱實其罪。
劓辟疑赦,其罰倍灑,閱實其罪。
臏辟疑赦,其罰倍差,閱實其罪。
宮辟疑赦,其罰五百率,閱實其罪。
大辟疑赦,其罰千率,閱實其罪。
墨罰之屬千,劓罰之屬千,臏罰之屬五百,宮罰之屬三百,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五刑之屬三千。」
命曰甫刑。
穆王立五十五年,崩,子共王繄扈立。
共王游於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饹之。
其母曰:「必致之王。
夫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
王田不取群,公行不下眾,王御不參一族。
夫粲,美之物也。
眾以美物歸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猶不堪,況爾之小丑乎!小丑備物,終必亡。」
康公不獻,一年,共王滅密。
共王崩,子懿王畑立。
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
懿王崩,共王弟辟方立,是為孝王。
孝王崩,諸侯復立懿王太子燮,是為夷王。
夷王崩,子厲王胡立。
厲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榮夷公。
大夫芮良夫諫厲王曰:「王室其將卑乎?夫榮公好專利而不知大難。
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而有專之,其害多矣。
天地百物皆將取焉,何可專也?所怒甚多,不備大難。
以是教王,王其能久乎?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
使神人百物無不得極,猶日怵惕懼怨之來也。
故頌曰『思文後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爾極』。
大雅曰『陳錫載周』。
是不布利而懼難乎,故能載周以至於今。
今王學專利,其可乎?匹夫專利,猶謂之盜,王而行之,其歸鮮矣。
榮公若用,周必敗也。」
厲王不聽,卒以榮公為卿士,用事。
王行暴虐侈傲,國人謗王。
召公諫曰:「民不堪命矣。」
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
其謗鮮矣,諸侯不朝。
三十四年,王益嚴,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厲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
召公曰:「是鄣之也。
防民之口,甚於防水。
水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
是故為水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
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辨,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脩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民之有口也,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於是乎出:猶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於是乎生。
口之宣言也,善敗於是乎興。
行善而備敗,所以產財用衣食者也。
夫民慮之於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
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
王不聽。
於是國莫敢出言,三年,乃相與畔,襲厲王。
厲王出奔於彘。
厲王太子靜匿召公之家,國人聞之,乃圍之。
召公曰:「昔吾驟諫王,王不從,以及此難也。
今殺王太子,王其以我為讎而懟怒乎?夫事君者,險而不讎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乃以其子代王太子,太子竟得脫。
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
共和十四年,厲王死於彘。
太子靜長於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為王,是為宣王。
宣王即位,二相輔之,脩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諸侯復宗周。
十二年,魯武公來朝。
宣王不脩籍於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王弗聽。
三十九年,戰於千畝,王師敗績於姜氏之戎。
宣王既亡南國之師,乃料民於太原。
仲山甫諫曰:「民不可料也。」
宣王不聽,卒料民。
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宮湦立。
幽王二年,西週三川皆震。
伯陽甫曰:「周將亡矣。
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
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於是有地震。
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填陰也。
陽失而在陰,原必塞;原塞,國必亡。
夫水土演而民用也。
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
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原又塞,塞必竭。
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國之徵也。
川竭必山崩。
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
天之所棄,不過其紀。」
是歲也,三川竭,岐山崩。
三年,幽王嬖一愛一褒姒。
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廢太子。
太子母申侯女,而為後。
後幽王得褒姒,一愛一之,欲廢申後,並去太子宜臼,以褒姒為後,以伯服為太子。
周太史伯陽讀史記曰:「周亡矣。」
昔自夏後氏之衰也,有二神龍止於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
夏帝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
卜請其漦而藏之,乃吉。
於是布幣而策告之,龍亡而漦在,櫝而去之。
夏亡,傳此器殷。
殷亡,又傳此器周。
比三代,莫敢發之,至厲王之末,發而觀之。
漦流於庭,不可除。
厲王使婦人一裸一而譟之。
漦化為玄黿,以入王后宮。
後宮之童妾既齔而遭之,既笄而孕,無夫而生子,懼而棄之。
宣王之時童女謠曰:「檿弧箕服,實亡周國。」
於是宣王聞之,有夫婦賣是器者,宣王使執而戮之。
逃於道,而見鄉者後宮童妾所棄妖子出於路者,聞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婦遂亡,饹於褒。
褒人有罪,請入童妾所棄女子者於王以贖罪。
棄女子出於褒,是為褒姒。
當幽王三年,王之後宮見而一愛一之,生子伯服,竟廢申後及太子,以褒姒為後,伯服為太子。
太史伯陽曰:「禍成矣,無可奈何!」
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
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
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
幽王說之,為數舉烽火。
其後不信,諸侯益亦不至。
幽王以虢石父為卿,用事,國人皆怨。
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
又廢申後,去太子也。
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
幽王舉烽火徵兵,兵莫至。
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
於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以奉周祀。
平王立,東遷於雒邑,辟戎寇。
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彊並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
四十九年,魯隱公即位。
五十一年,平王崩,太子洩父蚤死,立其子林,是為桓王。
桓王,平王孫也。
桓王三年,鄭莊公朝,桓王不禮。
五年,鄭怨,與魯易許田。
許田,天子之用事太山田也。
八年,魯殺隱公,立桓公。
十三年,伐鄭,鄭射傷桓王,桓王去歸。
二十三年,桓王崩,子莊王佗立。
莊王四年,周公黑肩欲殺莊王而立王子克。
辛伯告王,王殺周公。
王子克饹燕。
十五年,莊王崩,子釐王胡齊立。
釐王三年,齊桓公始霸。
五年,釐王崩,子惠王閬立。
惠王二年。
初,莊王嬖姬姚,生子穨,穨有一寵一。
及惠王即位,奪其大臣園以為囿,故大夫邊伯等五人作亂,謀召燕、衛師,伐惠王。
惠王饹溫,已居鄭之櫟。
立釐王弟穨為王。
樂及遍舞,鄭、虢君怒。
四年,鄭與虢君伐殺王穨,復入惠王。
惠王十年,賜齊桓公為伯。
二十五年,惠王崩,子襄王鄭立。
襄王母蚤死,後母曰惠後。
惠後生叔帶,有一寵一於惠王,襄王畏之。
三年,叔帶與戎、翟謀伐襄王,襄王欲誅叔帶,叔帶饹齊。
齊桓公使管仲平戎於周,使隰朋平戎於晉。
王以上卿禮管仲。
管仲辭曰:「臣賤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
若節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
陪臣敢辭。」
王曰:「舅氏,余嘉乃勳,毋逆朕命。」
管仲卒受下卿之禮而還。
九年,齊桓公卒。
十二年,叔帶復歸於周。
十三年,鄭伐滑,王使游孫、伯服請滑,鄭人囚之。
鄭文公怨惠王之入不與厲公爵,又怨襄王之與衛滑,故囚伯服。
王怒,將以翟伐鄭。
富辰諫曰:「凡我周之東徙,晉、鄭焉依。
子穨之亂,又鄭之由定,今以小怨棄之!」王不聽。
十五年,王降翟師以伐鄭。
王德翟人,將以其女為後。
富辰諫曰:「平、桓、莊、惠皆受鄭勞,王棄親一親翟,不可從。」
王不聽。
十六年,王絀翟後,翟人來誅,殺譚伯。
富辰曰:「吾數諫不從。
如是不出,王以我為懟乎?」
乃以其屬死之。
初,惠後欲立王子帶,故以一黨一開翟人,翟人遂入周。
襄王出饹鄭,鄭居王於氾。
子帶立為王,取襄王所絀翟後與居溫。
十七年,襄王告急於晉,晉文公納王而誅叔帶。
襄王乃賜晉文公珪鬯弓矢,為伯,以河內地與晉。
二十年,晉文公召襄王,襄王會之河陽、踐土,諸侯畢朝,書諱曰「天王狩於河陽」。
二十四年,晉文公卒。
三十一年,秦穆公卒。
三十二年,襄王崩,子頃王壬臣立。
頃王六年,崩,子匡王班立。
匡王六年,崩,弟瑜立,是為定王。
定王元年,楚莊王伐陸渾之戎,次洛,使人問九鼎。
王使王孫滿應設以辭,楚兵乃去。
十年,楚莊王圍鄭,鄭伯降,已而復之。
十六年,楚莊王卒。
二十一年,定王崩,子簡王夷立。
簡王十三年,晉殺其君厲公,迎子周於周,立為悼公。
十四年,簡王崩,子靈王洩心立。
靈王二十四年,齊崔杼弒其君莊公。
二十七年,靈王崩,子景王貴立。
景王十八年,後太子聖而蚤卒。
二十年,景王一愛一子朝,欲立之,會崩,子丐之一黨一與爭立,國人立長子猛為王,子朝攻殺猛。
猛為悼王。
晉人攻子朝而立丐,是為敬王。
敬王元年,晉人入敬王,子朝自立,敬王不得入,居澤。
四年,晉率諸侯入敬王於周,子朝為臣,諸侯城周。
十六年,子朝之徒復作亂,敬王饹於晉。
十七年,晉定公遂入敬王於周。
三十九年,齊田常殺其君簡公。
四十一年,楚滅陳。
孔子卒。
四十二年,敬王崩,子元王仁立。
元王八年,崩,子定王介立。
定王十六年,三晉滅智伯,分有其地。
二十八年,定王崩,長子去疾立,是為哀王。
哀王立三月,弟叔襲殺哀王而自立,是為思王。
思王立五月,少弟嵬攻殺思王而自立,是為考王。
此三王皆定王之子。
考王十五年,崩,子威烈王午立。
考王封其弟於河南,是為桓公,以續周公之官職。
桓公卒,子威公代立。
威公卒,子惠公代立,乃封其少子於鞏以奉王,號東周惠公。
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
命韓、魏、趙為諸侯。
二十四年,崩,子安王驕立。
是歲盜殺楚聲王。
安王立二十六年,崩,子烈王喜立。
烈王二年,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復合,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
十年,烈王崩,弟扁立,是為顯王。
顯王五年,賀秦獻公,獻公稱伯。
九年,致文武胙於秦孝公。
二十五年,秦會諸侯於周。
二十六年,周致伯於秦孝公。
三十三年,賀秦惠王。
三十五年,致文武胙於秦惠王。
四十四年,秦惠王稱王。
其後諸侯皆為王。
四十八年,顯王崩,子慎靚王定立。
慎靚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
王赧時東西周分治。
王赧徙都西周。
西周武公之共太子死,有五庶子,毋適立。
司馬翦謂楚王曰:「不如以地資公子咎,為請太子。」
左成曰:「不可。
周不聽,是公之知困而交疏於周也。
不如請周君孰欲立,以微告翦,翦請令楚之以地。」
果立公子咎為太子。
八年,秦攻宜陽,楚救之。
而楚以周為秦故,將伐之。
蘇代為周說楚王曰:「何以周為秦之禍也?言周之為秦甚於楚者,欲令周入秦也,故謂『周秦』也。
周知其不可解,必入於秦,此為秦取周之一精一者也。
為王計者,周於秦因善之,不於秦亦言善之,以疏之於秦。
周絕於秦,必入於郢矣。」
秦借道兩周之間,將以伐韓,周恐借之畏於韓,不借畏於秦。
史厭謂周君曰:「何不令人謂韓公叔曰『秦之敢絕周而伐韓者,信東周也。
公何不與周地,髮質使之楚』?秦必疑楚不信周,是韓不伐也。
又謂秦曰『韓彊與周地,將以疑周於秦也,周不敢不受』。
秦必無辭而令周不受,是受地於韓而聽於秦。」
秦召西周君,西周君惡往,故令人謂韓王曰:「秦召西周君,將以使攻王之南陽也,王何不出兵於南陽?周君將以為辭於秦。
周君不入秦,秦必不敢逾河而攻南陽矣。」
東周與西周戰,韓救西周。
或為東周說韓王曰:「西周故天子之國,多名一器重寶。
王案兵毋出,可以德東周,而西周之寶必可以盡矣。」
王赧謂成君。
楚圍雍氏,韓徵甲與粟於東周,東周君恐,召蘇代而告之。
代曰:「君何患於是。
臣能使韓毋徵甲與粟於周,又能為君得高都。」
周君曰:「子苟能,請以國聽子。」
代見韓相國曰:「楚圍雍氏,期三月也,今五月不能拔,是楚病也。
今相國乃徵甲與粟於周,是告楚病也。」
韓相國曰:「善。
使者已行矣。」
五代曰:「何不與周高都?」
韓相國大怒曰:「吾毋徵甲與粟於周亦已多矣,何故與周高都也?」
代曰:「與周高都,是周折而入於韓也,秦聞之必大怒忿周,即不通周使,是以弊高都得完周也。
曷為不與?」
相國曰:「善。」
果與周高都。
三十四年,蘇厲謂周君曰:「秦破韓、魏,撲師武,北取趙藺、離石者,皆白起也。
是善用兵,又有天命。
今又將兵出塞攻梁,梁破則周危矣。
君何不令人說白起乎?曰『楚有養由基者,善射者也。
去柳葉百步而射之,百發而百中之。
左右觀者數千人,皆曰善射。
有一夫立其旁,曰「善,可教射矣」。
養由基怒,釋弓搤劍,曰「客安能教我射乎」?客曰「非吾能教子支左詘右也。
夫去柳葉百步而射之,百發而百中之,不以善息,少焉氣衰力倦,弓撥矢鉤,一發不中者,百發盡息」。
今破韓、魏,撲師武,北取趙藺、離石者,公之功多矣。
今又將兵出塞,過兩周,倍韓,攻梁,一舉不得,前功盡棄。
公不如稱病而無出』。」
四十二年,秦破華陽約。
馬犯謂周君曰:「請令梁城周。」
乃謂梁王曰:「周王病若死,則犯必死矣。
犯請以九鼎自入於王,王受九鼎而圖犯。」
梁王曰:「善。」
遂與之卒,言戍周。
因謂秦王曰:「梁非戍周也,將伐周也。
王試出兵境以觀之。」
秦果出兵。
又謂梁王曰:「周王病甚矣,犯請後可而復之。
今王使卒之周,諸侯皆生心,後舉事且不信。
不若令卒為周城,以匿事端。」
梁王曰:「善。」
遂使城周。
四十五年,周君之秦客謂周曰:「公不若譽秦王之孝,因以應為太后養地,秦王必喜,是公有秦交。
交善,周君必以為公功。
交惡,勸周君入秦者必有罪矣。」
秦攻周,而周勣謂秦王曰:「為王計者不攻周。
攻周,實不足以利,聲畏天下。
天下以聲畏秦,必東合於齊。
兵弊於周。
合天下於齊,則秦不王矣。
天下欲弊秦,勸王攻周。
秦與天下弊,則令不行矣。」
五十八年,三晉距秦。
周令其相國之秦,以秦之輕也,還其行。
客謂相國曰:「秦之輕重未可知也。
秦欲知三國之情。
公不如急見秦王曰『請為王聽東方之變』,秦王必重公。
重公,是秦重周,周以取秦也;齊重,則固有周聚以收齊:是周常不失重國之交也。」
秦信周,發兵攻三晉。
五十九年,秦取韓陽城負黍,西周恐,倍秦,與諸侯約從,將天下銳師出伊闕攻秦,令秦無得通陽城。
秦昭王怒,使將軍摎攻西周。
西周君饹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
秦受其獻,歸其君於周。
周君、王赧卒,周民遂東亡。
秦取九鼎寶器,而遷西周公於{單心}狐。
後七歲,秦莊襄王滅東周。
東西周皆入於秦,周既不祀。
太史公曰: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綜其實不然。
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復都豐、鎬。
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於洛邑。
所謂「周公葬畢」,畢在鎬東南杜中。
秦滅周。
漢興九十有餘載,天子將封泰山,東巡狩至河南,求周苗裔,封其後嘉三十里地,號曰周子南君,比列侯,以奉其先祭祀。
後稷居邰,太一王作周。
丹開雀錄,火降烏流。
三分既有,八百不謀。
蒼兕誓眾,白魚入舟。
太師抱樂,箕子拘囚。
成康之日,政簡刑措。
南巡不還,西服莫附。
共和之後,王室多故。
檿弧興謠,龍漦作蠹。
穨帶荏禍,實傾周祚。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