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史記》全文閱讀
吳王濞者,高帝兄劉仲之子也。
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劉仲為代王。
而匈奴攻代,劉仲不能堅守,棄國亡,間行走雒陽,自歸天子。
天子為骨肉故,不忍致法,廢以為郃陽侯。
高帝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東並荊地,劫其國兵,西度淮,擊楚,高帝自將往誅之。
劉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氣力,以騎將從破布軍蘄西,會甀,布走。
荊王劉賈為布所殺,無後。
上患吳、會稽輕悍,無壯王以填之,諸子少,乃立濞於沛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謂曰:「若狀有反相。」
心獨悔,業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然天下同姓為一家也,慎無反!」濞頓首曰:「不敢。」
會孝惠、高後時,天下初定,郡國諸侯各務自拊循其民。
吳有豫章郡銅山,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
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侍皇太子飲博。
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
於是遣其喪歸葬。
至吳,吳王慍曰:「天下同宗,死長安即葬長安,何必來葬為!」復遣喪之長安葬。
吳王由此稍失籓臣之禮,稱病不朝。
京師知其以子故稱病不朝,驗問實不病,諸吳使來,輒系責治之。
吳王恐,為謀滋甚。
及後使人為秋請,上復責問吳使者,使者對曰:「王實不病,漢系治使者數輩,以故遂稱病。
且夫『察見淵中魚,不祥』。
今王始詐病,及覺,見責急,愈益閉,恐上誅之,計乃無聊。
唯上棄之而與更始。」
於是天子乃赦吳使者歸之,而賜吳王幾杖,老,不朝。
吳得釋其罪,謀亦益解。
然其居國以銅鹽故,百姓無賦。
卒踐更,輒與平賈。
歲時存問茂材,賞賜閭裡。
佗郡國吏欲來捕亡人者,訟共禁弗予。
如此者四十餘年,以故能使其眾。
晁錯為太子家令,得幸太子,數從容言吳過可削。
數上書說孝文帝,文帝寬,不忍罰,以此吳日益橫。
及孝景帝即位,錯為御史大夫,說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齊七十餘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餘城,兄子濞王吳五十餘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
今吳王前有太子之卻,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弗忍,因賜幾杖。
德至厚,當改過自新。
乃益驕溢,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
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
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
三年冬,楚王朝,晁錯因言楚王戊往年為薄太后服,私一奸一服捨,請誅之。
詔赦,罰削東海郡。
因削吳之豫章郡、會稽郡。
及前二年趙王有罪,削其河間郡。
膠西王卬以賣爵有一奸一,削其六縣。
漢廷臣方議削吳。
吳王濞恐削地無已,因以此發謀,欲舉事。
念諸侯無足與計謀者,聞膠西王勇,好氣,喜兵,諸齊皆憚畏,於是乃使中大夫應高誂膠西王。
無文書,口報曰:「吳王不肖,有宿夕之憂,不敢自外,使喻其驩心。」
王曰:「何以教之?」
高曰:「今者主上興於一奸一,飾於邪臣,好小善,聽讒賊,擅變更律令,侵奪諸侯之地,徵求滋多,誅罰良善,日以益甚。
裡語有之,『一舐一?及米』。
吳與膠西,知名諸侯也,一時見察,恐不得安肆矣。
吳王身有內病,不能朝請二十餘年,嘗患見疑,無以自白,今脅肩累足,猶懼不見釋。
竊聞大王以爵事有適,所聞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
王曰:「然,有之。
子將柰何?」
高曰:「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
今吳王自以為與大王同憂,原因時循理,棄軀以除患害於天下,億亦可乎?」
王瞿然駭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上雖急,固有死耳,安得不戴?」
高曰:「御史大夫晁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蔽忠塞賢,朝廷疾怨,諸侯皆有倍畔之意,人事極矣。
彗星出,蝗蟲數起,此萬世一時,而愁勞聖人之所以起也。
故吳王欲內以晁錯為討,外隨大王后車,彷徉天下,所鄉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
大王誠幸而許之一言,則吳王率楚王略函谷關,守滎陽敖倉之粟,距漢兵。
治次捨,須大王。
大王有幸而臨之,則天下可並,兩主分割,不亦可乎?」
王曰:「善。」
高歸報吳王,吳王猶恐其不與,乃身自為使,使於膠西,面結之。
膠西群臣或聞王謀,諫曰:「承一帝,至樂也。
今大王與吳西鄉,弟令事成,兩主分爭,患乃始結。
諸侯之地不足為漢郡什二,而為畔逆以憂太后,非長策也。」
王弗聽。
遂發使約齊、菑川、膠東、濟南、濟北,皆許諾,而曰「城陽景王有義,攻諸呂,勿與,事定分之耳」。
諸侯既新削罰,振恐,多怨晁錯。
及削吳會稽、豫章郡書至,則吳王先起兵,膠西正月丙午誅漢吏二千石以下,膠東、菑川、濟南、楚、趙亦然,遂發兵西。
齊王后悔,飲藥自一殺,畔約。
濟北王城壞未完,其郎中令劫守其王,不得發兵。
膠西為渠率,膠東、菑川、濟南共攻圍臨菑。
趙王遂亦反,陰使匈奴與連兵。
七國之發也,吳王悉其士卒,下令國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將。
少子年十四,亦為士卒先。
諸年上與寡人比,下與少子等者,皆發。」
發二十餘萬人。
南使閩越、東越,東越亦發兵從。
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初起兵於廣陵。
西涉淮,因並楚兵。
發使遺諸侯書曰:「吳王劉濞敬問膠西王、膠東王、菑川王、濟南王、趙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廬江王、故長沙王子:幸教寡人!以漢有賊臣,無功天下,侵奪諸侯地,使吏劾繫訊治,以僇辱之為故,不以諸侯人君禮遇劉氏骨肉,絕先帝功臣,進任一奸一宄,詿亂天下,欲危社稷。
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
欲舉兵誅之,謹聞教。
敝國雖狹,地方三千里;人雖少,一精一兵可具五十萬。
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餘年,其王君皆不辭分其卒以隨寡人,又可得三十餘萬。
寡人雖不肖,原以身從諸王。
越直長沙者,因王子定長沙以北,西走蜀、漢中。
告越、楚王、淮南三王,與寡人西面;齊諸王與趙王定河間、河內,或入臨晉關,或與寡人會雒陽;燕王、趙王固與胡王有約,燕王北定代、雲中,摶胡眾入蕭關,走長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廟。
原王勉之。
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餘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諸王之意,未敢聽。
今諸王苟能存亡繼絕,振弱伐暴,以安劉氏,社稷之所原也。
敝國雖貧,寡人節衣食之用,積金錢,脩兵革,聚穀食,夜以繼日,三十餘年矣。
凡為此,原諸王勉用之。
能斬捕大將者,賜金五千斤,封萬戶;列將,三千斤,封五千戶;裨將,二千斤,封二千戶;二千石,千斤,封千戶;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戶:皆為列侯。
其以軍若城邑降者,卒萬人,邑萬戶,如得大將;人戶五千,如得列將;人戶三千,如得裨將;人戶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
佗封賜皆倍軍法。
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
原諸王明以令士大夫,弗敢欺也。
寡人金錢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於吳,諸王日夜用之弗能盡。
有當賜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遺之。
敬以聞。」
七國反書聞天子,天子乃遣太尉條侯周亞夫將三十六將軍,往擊吳楚;遣曲周侯酈寄擊趙;將軍欒布擊齊;大將軍竇嬰屯滎陽,監齊趙兵。
吳楚反書聞,兵未發,竇嬰未行,言故吳相袁盎。
盎時家居,詔召入見。
上方與晁錯調兵芐軍食,上問袁盎曰:「君嘗為吳相,知吳臣田祿伯為人乎?今吳楚反,於公何如?」
對曰:「不足憂也,今破矣。」
上曰:「吳王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豪桀,白頭舉事。
若此,其計不百全,豈發乎?何以言其無能為也?」
袁盎對曰:「吳有銅鹽利則有之,安得豪桀而誘之!誠令吳得豪桀,亦且輔王為義,不反矣。
吳所誘皆無賴子弟,亡命鑄錢一奸一人,故相率以反。」
晁錯曰:「袁盎策之善。」
上問曰:「計安出?」
盎對曰:「原屏左右。」
上屏人,獨錯在。
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
乃屏錯。
錯趨避東廂,恨甚。
上卒問盎,盎對曰:「吳楚相遺書,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適過諸侯,削奪之地』。
故以反為名,西共誅晁錯,復故地而罷。
方今計獨斬晁錯,發使赦吳楚七國,復其故削地,則兵可無血刃而俱罷。」
於是上嘿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一愛一一人以謝天下。」
盎曰:「臣愚計無出此,原上孰計之。」
乃拜盎為太常,吳王弟子德侯為宗正。
盎裝治行。
後十餘日,上使中尉召錯,紿載行東市。
錯衣朝衣斬東市。
則遣袁盎奉宗廟,宗正輔親戚,使告吳如盎策。
至吳,吳楚兵已攻梁壁矣。
宗正以親故,先入見,諭吳王使拜受詔。
吳王聞袁盎來,亦知其欲說己,笑而應曰:「我已為東帝,尚何誰拜?」
不肯見盎而留之軍中,欲劫使將。
盎不肯,使人圍守,且殺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軍,遂歸報。
條侯將乘六乘傳,會兵滎陽。
至雒陽,見劇孟,喜曰:「七國反,吾乘傳至此,不自意全。
又以為諸侯已得劇孟,劇孟今無動。
吾據滎陽,以東無足憂者。」
至淮陽,問父絳侯故客鄧都尉曰:「策安出?」
客曰:「吳兵銳甚,難與爭鋒。
楚兵輕,不能久。
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引兵東北壁昌邑,以梁委吳,吳必盡銳攻之。
將軍深溝高壘,使輕兵絕淮泗口,塞吳饟道。
彼吳梁相敝而糧食竭,乃以全彊制其罷極,破吳必矣。」
條侯曰:「善。」
從其策,遂堅壁昌邑南,輕兵絕吳饟道。
吳王之初發也,吳臣田祿伯為大將軍。
田祿伯曰:「兵屯聚而西,無佗奇道,難以就功。
臣原得五萬人,別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長沙,入武關,與大王會,此亦一奇也。」
吳王太子諫曰:「王以反為名,此兵難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柰何?且擅兵而別,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損耳。」
吳王即不許田祿伯。
吳少將桓將軍說王曰:「吳多步兵,步兵利險;漢多車騎,車騎利平地。
原大王所過城邑不下,直棄去,疾西據雒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毋入關,天下固已定矣。
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漢軍車騎至,馳入梁楚之郊,事敗矣。」
吳王問諸老將,老將曰:「此少年推鋒之計可耳,安知大慮乎!」於是王不用桓將軍計。
吳王專並將其兵,未度淮,諸賓客皆得為將、校尉、候、司馬,獨周丘不得用。
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吳,酤酒無行,吳王濞薄之,弗任。
周丘上謁,說王曰:「臣以無能,不得待罪行間。
臣非敢求有所將,原得王一漢節,必有以報王。」
王乃予之。
周丘得節,夜馳入下邳。
下邳時聞吳反,皆城守。
至傳捨,召令。
令入戶,使從者以罪斬令。
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吳反兵且至,至,屠下邳不過食頃。
今先下,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
出乃相告,下邳皆下。
周丘一一夜得三萬人,使人報吳王,遂將其兵北略城邑。
比至城陽,兵十餘萬,破城陽中尉軍。
聞吳王敗走,自度無與共成功,即引兵歸下邳。
未至,疽發背死。
二月中,吳王兵既破,敗走,於是天子制詔將軍曰:「蓋聞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非者,天報之以殃。
高皇帝親表功德,建立諸侯,幽王、悼惠王絕無後,孝文皇帝哀憐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廟,為漢籓國,德配天地,明並日月。
吳王濞倍德反義,誘受天下亡命罪人,亂天下幣,稱病不朝二十餘年,有司數請濞罪,孝文皇帝寬之,欲其改行為善。
今乃與楚王戊、趙王遂、膠西王卬、濟南王辟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約從反,為逆無道,起兵以危宗廟,賊殺大臣及漢使者,迫劫萬民,夭殺無罪,燒殘民家,掘其丘塚,甚為暴虐。
今卬等又重逆無道,燒宗廟,鹵御物,朕甚痛之。
朕素服避正殿,將軍其勸士大夫擊反虜。
擊反虜者,深入多殺為功,斬首捕虜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殺之,無有所置。
敢有議詔及不如詔者,皆要斬。」
初,吳王之度淮,與楚王遂西敗棘壁,乘勝前,銳甚。
梁孝王恐,遣六將軍擊吳,又敗梁兩將,士卒皆還走梁。
梁數使使報條侯求救,條侯不許。
又使使惡條侯於上,上使人告條侯救梁,復守便宜不行。
梁使韓安國及楚死事相弟張羽為將軍,乃得頗敗吳兵。
吳兵欲西,梁城守堅,不敢西,即走條侯軍,會下邑。
欲戰,條侯壁,不肯戰。
吳糧絕,卒饑,數挑戰,遂夜饹條侯壁,驚東南。
條侯使備西北,果從西北入。
吳大敗,士卒多饑死,乃畔散。
於是吳王乃與其麾下壯士數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東越。
東越兵可萬餘人,乃使人收聚亡卒。
漢使人以利啗東越,東越即紿吳王,吳王出勞軍,即使人鏦殺吳王,盛其頭,馳傳以聞。
吳王子子華、子駒亡走閩越。
吳王之棄其軍亡也,軍遂潰,往往稍降太尉、梁軍。
楚王戊軍敗,自一殺。
三王之圍齊臨菑也,三月不能下。
漢兵至,膠西、膠東、菑川王各引兵歸。
膠西王乃袒跣,席?,飲水,謝太后。
王太子德曰:「漢兵遠,臣觀之已罷,可襲,原收大王餘兵擊之,擊之不勝,乃逃入海,未晚也。」
王曰:「吾士卒皆已壞,不可發用。」
弗聽。
漢將弓高侯穨當遺王書曰:「奉詔誅不義,降者赦其罪,復故;不降者滅之。
王何處,須以從事。」
王肉袒叩頭漢軍壁,謁曰:「臣卬奉法不謹,驚駭百姓,乃苦將軍遠道至於窮國,敢請菹醢之罪。」
弓高侯執金鼓見之,曰:「王苦軍事,原聞王發兵狀。」
王頓首膝行對曰:「今者,晁錯天子用事臣,變更高皇帝法令,侵奪諸侯地。
卬等以為不義,恐其敗亂天下,七國發兵,且以誅錯。
今聞錯已誅,卬等謹以罷兵歸。」
將軍曰:「王苟以錯不善,何不以聞?未有詔虎符,擅發兵擊義國。
以此觀之,意非欲誅錯也。」
乃出詔書為王讀之。
讀之訖,曰:「王其自圖。」
王曰:「如卬等死有餘罪。」
遂自一殺。
太后、太子皆死。
膠東、菑川、濟南王皆死,國除,納於漢。
酈將軍圍趙十月而下之,趙王自一殺。
濟北王以劫故,得不誅,徙王菑川。
初,吳王首反,並將楚兵,連齊趙。
正月起兵,三月皆破,獨趙後下。
復置元王少子平陸侯禮為楚王,續元王后。
徙汝南王非王吳故地,為江都王。
太史公曰:吳王之王,由父省也。
能薄俺斂,使其眾,以擅山海利。
逆亂之萌,自其子興。
爭技發難,卒亡其本;親越謀宗,竟以夷隕。
晁錯為國遠慮,禍反近身。
袁盎權說,初一寵一後辱。
故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山海不以封。
「毋親夷狄,以疏其屬」,蓋謂吳邪?「毋為權首,反受其咎」,豈盎、錯邪?
吳楚輕悍,王濞倍德。
富因采山,釁成提局。
憍矜貳志,連結七國。
嬰命始監,錯誅未塞。
天之悔禍,卒取奔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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