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楚世家第十】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
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
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
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
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
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後,復居火正,為祝融。
吳回生陸終。
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焉。
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琇姓,楚其後也。
昆吾氏,夏之時嘗為侯伯,桀之時湯滅之。
彭祖氏,殷之時嘗為侯伯,殷之末世滅彭祖氏。
季連生附沮,附沮生一穴一熊。
其後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
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
鬻熊子事文王,蚤卒。
其子曰熊麗。
熊麗生熊狂,熊狂生熊繹。
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嗣,而封熊繹於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琇氏,居丹陽。
楚子熊繹與魯公伯禽、衛康叔子牟、晉侯燮、齊太公子呂伋俱事成王。
熊繹生熊艾,熊艾生熊,熊生熊勝。
熊勝以弟熊楊為後。
熊楊生熊渠。
熊渠生子三年。
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
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於鄂。
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
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
及周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後為熊毋康,毋康蚤死。
熊渠卒,子熊摯紅立。
摯紅卒,其弟弒而代立,曰熊延。
熊延生熊勇。
熊勇六年,而周人作亂,攻厲王,厲王出奔彘。
熊勇十年,卒,弟熊嚴為後。
熊嚴十年,卒。
有子四人,長子伯霜,中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
熊嚴卒,長子伯霜代立,是為熊霜。
熊霜元年,周宣王初立。
熊霜六年,卒,三弟爭立。
仲雪死;叔堪亡,避難於濮;而少弟季徇立,是為熊徇。
熊徇十六年,鄭桓公初封於鄭。
二十二年,熊徇卒,子熊咢立。
熊咢九年,卒,子熊儀立,是為若敖。
若敖二十年,周幽王為犬戎所弒,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為諸侯。
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為霄敖。
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為蚡冒。
蚡冒十三年,晉始亂,以曲沃之故。
蚡冒輳洹冒弟熊通弒蚡冒子而代立,是為楚武王。
武王十七年,晉之曲沃莊伯弒主國晉孝侯。
十九年,鄭伯弟段作亂。
二十一年,鄭侵天子之田。
二十三年,衛弒其君桓公。
二十九年,魯弒其君隱公。
三十一年,宋太宰華督弒其君殤公。
三十五年,楚伐隨。
是也。
隨曰:「我無罪。」
楚曰:「我蠻夷也。
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
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
隨人為之周,請尊楚,王室不聽,還報楚。
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蚤終。
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乃自立為武王,與隨人盟而去。
於是始開濮地而有之。
五十一年,周召隨侯,數以立楚為王。
楚怒,以隨背己,伐隨。
武王卒師中而兵罷。
子文王熊貲立,始都郢。
文王二年,伐申過鄧,鄧人曰「楚王易取」,鄧侯不許也。
六年,伐蔡,虜蔡哀侯以歸,已而釋之。
楚彊,陵江漢間小一柄一,小一柄一皆畏之。
十一年,齊桓公始霸,楚亦始大。
十二年,伐鄧,滅之。
十三年,卒,子熊畑立,是為莊敖。
莊敖五年,欲殺其弟熊惲,惲奔隨,與隨襲弒莊敖代立,是為成王。
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舊好於諸侯。
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
於是楚地千里。
十六年,齊桓公以兵侵楚,至陘山。」
楚成王使將軍屈完以兵御之,與桓公盟。
桓公數以周之賦不入王室,楚許之,乃去。
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許,許君肉袒謝,乃釋之。
二十二年,伐黃。
二十六年,滅英。
三十三年,宋襄公欲為盟會,召楚。
楚王怒曰:「召我,我將好往襲辱之。」
遂行,至盂,遂執辱宋公,已而歸之。
三十四年,鄭文公南朝楚。
楚成王北伐宋,敗之泓,射傷宋襄公,襄公遂病創死。
三十五年,晉公子重耳過楚,成王以諸侯客禮饗,而厚送之於秦。
三十九年,魯僖公來請兵以伐齊,楚使申侯將兵伐齊,取穀,」置齊桓公子雍焉。
齊桓公七子皆奔楚,楚盡以為上大夫。
滅夔,夔不祀祝融、鬻熊故也。
夏,伐宋,宋告急於晉,晉救宋,成王罷歸。
將軍子玉請戰,成王曰:「重耳亡居外久,卒得反國,天之所開,不可當。」
子玉固請,乃與之少師而去。
晉果敗子玉於城濮。
成王怒,誅子玉。
四十六年,初,成王將以商臣為太子,語令尹子上。
子上曰:「君之齒未也,而又多內一寵一,絀乃亂也。
楚國之舉常在少者。
且商臣蜂目而豺聲,忍人也,不可立也。」
王不聽,立之。
後又欲立子職而絀太子商臣。
商臣聞而未審也,告其傅潘崇曰:「何以得其實?」
崇曰:「饗王之一寵一姬江羋而勿敬也。」
商臣從之。
江羋怒曰:「宜乎王之欲殺若而立職也。」
商臣告潘崇曰:「信矣。」
崇曰:「能事之乎?」
曰:「不能。」
「能亡去乎?」
曰:「不能。」
「能行大事乎?」
曰:「能。」
冬十月,商臣以宮■兵圍成王。
成王請食熊蹯而死,不聽。
丁未,成王自絞殺。
商臣代立,是為穆王。
穆王立,以其太子一宮予潘崇,使為太師,掌國事。
穆王三年,滅江。
四年,滅六、蓼。
六、蓼,皋陶之後。
八年,伐陳。
十二年,卒。
子莊王侶立。
莊王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夜為樂,令國中曰:「有敢諫者死無赦!」伍舉入諫。
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坐鐘鼓之間。
伍舉曰:「原有進隱。」
曰:「有鳥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鳴,是何鳥也?」
莊王曰:「三年不蜚,蜚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
舉退矣,吾知之矣。」
居數月,一婬一益甚。
大夫蘇從乃入諫。
王曰:「若不聞令乎?」
對曰:「殺身以明君,臣之原也。」
於是乃罷一婬一樂,聽政,所誅者數百人,所進者數百人,任伍舉、蘇從以政,國人一大說。
是歲滅庸。
六年,伐宋,獲五百乘。
八年,伐陸渾戎,遂至洛,觀兵於周郊。
周定王使王孫滿勞楚王。
楚王問鼎小大輕重,對曰:「在德不在鼎。」
莊王曰:「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
王孫滿曰:「嗚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遠方皆至,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一奸一。
桀有亂德,鼎遷於殷,載祀六百。
殷紂暴虐,鼎遷於周。
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一奸一回昏亂,雖大必輕。
昔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
周德雖衰,天命未改。
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楚王乃歸。
九年,相若敖氏。
人或讒之王,恐誅,反攻王,王擊滅若敖氏之族。
十三年,滅舒。
十六年,伐陳,殺夏徵舒。
徵舒弒其君,故誅之也。
已破陳,即縣之。
群臣皆賀,申叔時使齊來,不賀。
王問,對曰:「鄙語曰,牽牛徑人田,田主取其牛。
徑者則不直矣,取之牛不亦甚乎?且王以陳之亂而率諸侯伐之,以義伐之而貪其縣,亦何以復令於天下!」莊王乃復國陳後。
十七年春,楚莊王圍鄭,三月克之。
入自皇門,鄭伯肉袒牽羊以逆,曰:「孤不天,不能事君,君用懷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
敢不惟命是聽!賓之南海,若以臣妾賜諸侯,亦惟命是聽。
若君不忘厲、宣、桓、武,不絕其社稷,使改事君,孤之原也,非所敢望也。
敢布腹心。」
楚群臣曰:「王勿許。」
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庸可絕乎!」莊王自手旗,左右麾軍,引兵去三十里而捨,遂許之平。
潘尪入盟,子良出質。
夏六月,晉救鄭,與楚戰,大敗晉師河上,遂至衡雍而歸。
二十年,圍宋,以殺楚使也。
圍宋五月,城中食盡,易子而食,析骨而炊。
宋華元出告以情。
莊王曰:「君子哉!」遂罷兵去。
二十三年,莊王卒,子共王審立。
共王十六年,晉伐鄭。
鄭告急,共王救鄭。
與晉兵戰鄢陵,晉敗楚,射中一共王目。
共王召將軍子反。
子反嗜酒,從者豎陽穀進酒醉。
王怒,射殺子反,遂罷兵歸。
三十一年,共王卒,子康王招立。
康王立十五年卒,子員立,是為郟敖。
康王一寵一弟公子圍、子比、子晰、棄疾。
郟敖三年,以其季父康王弟公子圍為令尹,主兵事。
四年,圍使鄭,道聞王疾而還。
十二月己酉,圍入問王疾,絞而弒之,遂殺其子莫及平夏。
使使赴於鄭。
伍舉問曰:「誰為後?」
對曰:「寡大夫圍。」
伍舉更曰:「共王之子圍為長。」
子比奔晉,而圍立,是為靈王。
靈王三年六月,楚使使告晉,欲會諸侯。
諸侯皆會楚於申。
伍舉曰:「昔夏啟有鈞台之饗,商湯有景亳之命,周武王有盟津之誓,成王有岐陽之蒐,康王有豐宮之朝,穆王有塗山之會,齊桓有召陵之師,晉文有踐土之盟,君其何用?」
靈王曰:「用桓公。」
時鄭子產在焉。
於是晉、宋、魯、衛不往。
靈王已盟,有驕色。
伍舉曰:「桀為有仍之會,有緡叛之。
紂為黎山之會,東夷叛之。
幽王為太室之盟,戎、翟叛之。
君其慎終!」
七月,楚以諸侯兵伐吳,圍硃方。
八月,克之,囚慶封,滅其族。
以封徇,曰:「無效齊慶封弒其君而弱其孤,以盟諸大夫!」封反曰:「莫如楚共王庶子圍弒其君兄之子員而代之立!」於是靈王使疾殺之。
七年,就章華台,下令內亡人實之。
八年,使公子棄疾將兵滅陳。
十年,召蔡侯,醉而殺之。
使棄疾定蔡,因為陳蔡公。
十一年,伐徐以恐吳。
靈王次於乾谿以待之。
王曰:「齊、晉、魯、衛,其封皆受寶器,我獨不。
今吾使使周求鼎以為分,其予我乎?」
析父對曰:「其予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蓽露藍蔞。
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
齊,王舅也;晉及魯、衛,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
周今與四國服事君王,將惟命是從,豈敢一愛一鼎?」
靈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其田,不我予,今我求之,其予我乎?」
對曰:「周不一愛一鼎,鄭安敢一愛一田?」
靈王曰:「昔諸侯遠我而畏晉,今吾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諸侯畏我乎?」
對曰:「畏哉!」靈王喜曰:「析父善言古事焉。」
十二年春,楚靈王樂乾谿,不能去也。
國人苦役。
初,靈王會兵於申,僇越大夫常壽過,殺蔡大夫觀起。
起子從亡在吳,乃勸吳王伐楚,為間越大夫常壽過而作亂,為吳間。
使矯公子棄疾命召公子比於晉,至蔡,與吳、越兵欲襲蔡。
令公子比見棄疾,與盟於鄧。
遂入殺靈王太子祿,立子比為王,公子子晰為令尹,棄疾為司馬。
先除王宮,觀從從師於乾谿,令楚眾曰:「國有王矣。
先歸,復爵邑田室。
後者遷之。」
楚眾皆潰,去靈王而歸。
靈王聞太子祿之死也,自投車下,而曰:「人之一愛一子亦如是乎?」
侍者曰:「甚是。」
王曰:「余殺人之子多矣,能無及此乎?」
右尹曰:「請待於郊以聽國人。」
王曰:「眾怒不可犯。」
曰:「且入大縣而乞師於諸侯。」
王曰:「皆叛矣。」
又曰:「且奔諸侯以聽大國之慮。」
王曰:「大福不再,祗取辱耳。」
於是王乘舟將欲入鄢。
右尹度王不用其計,懼俱死,亦去王亡。
靈王於是獨傍徨山中,野人莫敢入王。
王行遇其故鋗人,謂曰:「為我求食,我已不食三日矣。」
鋗人曰:「新王下法,有敢饟王從王者,罪及三族,且又無所得食。」
王因枕其股而臥。
鋗人又以土自代,逃去。
王覺而弗見,遂饑弗能起。
芋尹申無宇之子申亥曰:「吾父再犯王命,王弗誅,恩孰大焉!」乃求王,遇王饑於釐澤,奉之以歸。
夏五月癸丑,王死申亥家,申亥以二女從死,並葬之。
是時楚國雖已立比為王,畏靈王復來,又不聞靈王死,故觀從謂初王比曰:「不殺棄疾,雖得國猶受禍。」
王曰:「余不忍。」
從曰:「人將忍王。」
王不聽,乃去。
棄疾歸。
國人每夜驚,曰:「靈王入矣!」乙卯夜,棄疾使船人從江上走呼曰:「靈王至矣!」國人愈驚。
又使曼成然告初王比及令尹子晰曰:「王至矣!一柄一人將殺君,司馬將至矣!君蚤自圖,無取辱焉。
眾怒如水火,不可救也。」
初王及子晰遂自一殺。
丙辰,棄疾即位為王,改名熊居,是為平王。
平王以詐弒兩王而自立,恐國人及諸侯叛之,乃施惠百姓。
復陳蔡之地而立其後如故,歸鄭之侵地。
存恤國中,修政教。
吳以楚亂故,獲五率以歸。
平王謂觀從:「恣爾所欲。」
欲為卜尹,王許之。
初,共王有一寵一子五人,無適立,乃望祭群神,請神決之,使主社稷,而陰與巴姬埋璧於室內,召五公子齋而入。
康王跨之,靈王肘加之,子比、子晰皆遠之。
平王幼,抱其上而拜,壓紐。
故康王以長立,至其子失之;圍為靈王,及身而弒;子比為王十餘日,子晰不得立,又俱誅。
四子皆絕無後。
唯獨棄疾後立,為平王,竟續楚祀,如其神符。
初,子比自晉歸,韓宣子問叔向曰:「子比其濟乎?」
對曰:「不就。」
宣子曰:「同惡相求,如市賈焉,何為不就?」
對曰:「無與同好,誰與同惡?取一柄一有五難:有一寵一無人,一也;有人無主,二也;有主無謀,三也;有謀而無民,四也;有民而無德,五也。」
子比在晉十三年矣,晉、楚之從不聞通者,可謂無人矣;族盡親叛,可謂無主矣;無釁而動,可謂無謀矣;為羈終世,可謂無民矣;亡無一愛一徵,可謂無德矣。
王虐而不忌,子比涉五難以弒君,誰能濟之!有楚國者,其棄疾乎?君陳、蔡,方城外屬焉。
苛慝不作,盜賊伏隱,私慾不違,民無怨心。
先神命之,國民信之。
琇姓有亂,必季實立,楚之常也。
子比之官,則右尹也;數其貴一寵一,則庶子也;以神所命,則又遠之;民無懷焉,將何以立?」
宣子曰:「齊桓、晉文不亦是乎?」
對曰:「齊桓,衛姬之子也,有一寵一於釐公。
有鮑叔牙、賓須無、隰朋以為輔,有莒、衛以為外主,有高、國以為內主。
從善如流,施惠不倦。
有國,不亦宜乎?昔我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一寵一於獻公。
好學不倦。
生十七年,有士五人,有先大夫子餘、子犯以為腹心,有魏焠、賈佗以為股肱,有齊、宋、秦、楚以為外主,有欒、郤、狐、先以為內主。
亡十九年,守志彌篤。
惠、懷棄民,民從而與之。
故文公有國,不亦宜乎?子比無施於民,無援於外,去晉,晉不送;歸楚,楚不迎。
何以有國!」子比果不終焉,卒立者棄疾,如叔向言也。
平王二年,使費無忌如秦為太子建取熬。
婦好,來,未至,無忌先歸,說平王曰:「秦女好,可自娶,為太子更求。」
平王聽之,卒自娶秦女,生熊珍。
更為太子娶。
是時伍奢為太子太傅,無忌為少傅。
無忌無一寵一於太子,常讒惡太子建。
建時年十五矣,其母蔡女也,無一寵一於王,王稍益疏外建也。
六年,使太子建居城父,守邊。
無忌又日夜讒太子建於王曰:「自無忌入秦女,太子怨,亦不能無望於王,王少自備焉。
且太子居城父,擅兵,外交諸侯,且欲入矣。」
平王召其傅伍奢責之。
伍奢知無忌讒,乃曰:「王柰何以小臣疏骨肉?」
無忌曰:;「今不制,後悔也。」
於是王遂囚伍奢。
乃令司馬奮揚召太子建,欲誅之。
太子聞之,亡奔宋。
無忌曰:「伍奢有二子,不殺者為楚國患。
盍以免其父召之,必至。」
於是王使使謂奢:「能致二子則生,不能將死。」
奢曰:「尚至,胥不至。」
王曰:「何也?」
奢曰:「尚之為人,廉,死節,慈孝而仁,聞召而免父,必至,不顧其死。
胥之為人,智而好謀,勇而矜功,知來必死,必不來。
然為楚國憂者必此子。」
於是王使人召之,曰:「來,吾免爾父。」
伍尚謂伍胥曰:「聞父免而莫奔,不孝也;父戮莫報,無謀也;度能任事,知也。
子其行矣,我其歸死。」
伍尚遂歸。
伍胥彎弓屬矢,出見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為?」
將射,使者還走,遂出奔吳。
伍奢聞之,曰:「胥亡,楚國危哉。」
楚人遂殺伍奢及尚。
十年,楚太子建母在居巢,開吳。
吳使公子光伐楚,遂敗陳、蔡,取太子建母而去。
楚恐,城郢。
初,吳之邊邑卑梁與楚邊邑鍾離小童爭桑,兩家交怒相攻,滅卑梁人。
卑梁大夫怒,發邑兵攻鍾離。
楚王聞之怒,發國兵滅卑梁。
吳王聞之大怒,亦發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滅鍾離、居巢。
楚乃恐而城郢。
十三年,平王卒。
將軍子常曰:「太子珍少,且其母乃前太子建所當娶也。」
欲立令尹子西。
子西,平王之庶弟也,有義。
子西曰:「國有常法,更立則亂,言之則致誅。」
乃立太子珍,是為昭王。
昭王元年,楚眾不說費無忌,以其讒亡太子建,殺伍奢子父與郤宛。
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及子胥皆奔吳,吳兵數侵楚,楚人怨無忌甚。
楚令尹子常誅無忌以說眾,眾乃喜。
四年,吳三公子奔楚,楚封之以扞吳。
五年,吳伐取楚之六、潛。
七年,楚使子常伐吳,吳大敗楚於豫章。
十年冬,吳王闔閭、伍子胥、伯嚭與唐、蔡俱伐楚,楚大敗,吳兵遂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
吳兵之來,楚使子常以兵迎之,夾漢水陣。
吳伐敗子常,子常亡奔鄭。
楚兵走,吳乘勝逐之,五戰及郢。
己卯,昭王出奔。
庚辰,吳人入郢。
昭王亡也至雲夢。
雲夢不知其王也,射傷王。
王走鄖。
鄖公之弟懷曰:「平王殺吾父,今我殺其子,不亦可乎?」
鄖公止之,然恐其弒昭王,乃與王出奔隨。
吳王聞昭王往,即進擊隨,謂隨人曰:「周之子孫封於江漢之間者,楚盡滅之。」
欲殺昭王。
王從臣子綦乃深匿王,自以為王,謂隨人曰:「以我予吳。」
隨人卜予吳,不吉,乃謝吳王曰:「昭王亡,不在隨。」
吳請入自索之,隨不聽,吳亦罷去。
昭王之出郢也,使申鮑胥請救於秦。
秦以車五百乘救楚,楚亦收餘散兵,與秦擊吳。
十一年六月,敗吳於稷。
會吳王弟夫概見吳王兵傷敗,乃亡歸,自立為王。
闔閭聞之,引兵去楚,歸擊夫概。
夫概敗,奔楚,楚封之堂谿,號為堂谿氏。
楚昭王滅唐九月,歸入郢。
十二年,吳復伐楚,取番。
楚恐,去郢,北徙都鄀。
十六年,孔子相魯。
二十年,楚滅頓,滅胡。
二十一年,吳王闔閭伐越。
越王句踐射傷吳王,遂死。
吳由此怨越而不西伐楚。
二十七年春,吳伐陳,楚昭王救之,軍城父。
十月,昭王病於軍中,有赤雲如鳥,夾日而蜚。
昭王問周太史,太史曰:「是害於楚王,然可移於將相。」
將相聞是言,乃請自以身禱於神。
昭王曰:「將相,孤之股肱也,今移禍,庸去是身乎!」弗聽。
卜而河為祟,大夫請禱河。
昭王曰:「自吾先王受封,望不過江、漢,而河非所獲罪也。」
止不許。
孔子在陳,聞是言,曰:「楚昭王通大道矣。
其不失國,宜哉!」
昭王病甚,乃召諸公子大夫曰:「孤不佞,再辱楚國之師,今乃得以天壽終,孤之幸也。」
讓其弟公子申為王,不可。
又讓次弟公子結,亦不可。
乃又讓次弟公子閭,五讓,乃後許為王。
將戰,庚寅,昭王卒於軍中。
子閭曰:「王病甚,捨其子讓群臣,臣所以許王,以廣王意也。
今君王卒,臣豈敢忘君王之意乎!」乃與子西、子綦謀,伏師閉塗,迎越女之子章立之,是為惠王。
然後罷兵歸,葬昭王。
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勝於吳,以為巢大夫,號曰白公。
白公好兵而下士,欲報仇。
六年,白公請兵令尹子西伐鄭。
初,白公父建亡在鄭,鄭殺之,白公亡走吳,子西復召之,故以此怨鄭,欲伐之。
子西許而未為發兵。
八年,晉伐鄭,鄭告急楚,楚使子西救鄭,受賂而去。
白公勝怒,乃遂與勇力死士石乞等襲殺令尹子西、子綦於朝,因劫惠王,置之高府,欲弒之。
惠王從者屈固負王亡走昭王夫人宮。
白公自立為王。
月餘,會葉公來救楚,楚惠王之徒與共攻白公,殺之。
惠王乃復位。
是歲也,滅陳而縣之。
十三年,吳王夫差彊,陵齊、晉,來伐楚。
十六年,越滅吳。
四十二年,楚滅蔡。
四十四年,楚滅杞。
與秦平。
是時越已滅吳而不能正江、淮北;楚東侵,廣地至泗上。
五十七年,惠王卒,子簡王中立。
簡王元年,北伐滅莒。
八年,魏文侯、韓武子、趙桓子始列為諸侯。
二十四年,簡王卒,子聲王當立。
聲王六年,,盜殺聲王,子悼王熊疑立。
悼王二年,三晉來伐楚,至乘丘而還。
四年,楚伐周。
鄭殺子陽。
九年,伐韓,取昂黍。
十一年,三晉伐楚,敗我大梁、榆關。
楚厚賂秦,與之平。
二十一年,悼王卒,子肅王臧立。
肅王四年,蜀伐楚,取茲方。
於是楚為扞關以距之。
十年,魏取我魯陽。
十一年,肅王卒,無子,立其弟熊良夫,是為宣王。
宣王六年,周天子賀秦獻公。
秦始復彊,而三晉益大,魏惠王、齊威王尤彊。
三十年,秦封衛鞅於商,南侵楚。
是年,宣王卒,子威王熊商立。
威王六年,周顯王致文武胙於秦惠王。
七年,齊孟嘗君父田嬰欺楚,楚威王伐齊,敗之於徐州,而令齊必逐田嬰。
田嬰恐,張丑偽謂楚王曰:「王所以戰勝於徐州者,田盼子不用也。
盼子者,有功於國,而百姓為之用。
嬰子弗善而用申紀。
申紀者,大臣不附,百姓不為用,故王勝之也。
今王逐嬰子,嬰子逐,盼子必用矣。
復搏其士卒以與王遇,必不便於王矣。」
楚王因弗逐也。
十一年,威王卒,子懷王熊槐立。
魏聞楚喪,伐楚,取我陘山。
懷王元年,張儀始相秦惠王。
四年,秦惠王初稱王。
六年,楚使柱國昭陽將兵而攻魏,破之於襄陵,得八邑。
又移兵而攻齊,齊王患之。
陳軫適為秦使齊,齊王曰:「為之柰何?」
陳軫曰:「王勿憂,請令罷之。」
即往見昭陽軍中,曰:「原聞楚國之法,破軍殺將者何以貴之?」
昭陽曰:「其官為上柱國,封上爵執珪。」
陳軫曰:「其有貴於此者乎?」
昭陽曰:「令尹。」
陳軫曰:「今君已為令尹矣,此國冠之上。
臣請得譬之。
人有遺其舍人一卮酒者,舍人相謂曰:『數人飲此,不足以遍,請遂畫地為蛇,蛇先成者獨飲之。
』一人曰:『吾蛇先成。
』舉酒而起,曰:『吾能為之足。
』及其為之足,而後成|人奪之酒而飲之,曰:『蛇固無足,今為之足,是非蛇也。
』今君相楚而攻魏,破軍殺將,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
今又移兵而攻齊,攻齊勝之,官爵不加於此;攻之不勝,身死爵奪,有毀於楚:此為蛇為足之說也。
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齊,此持滿之術也。」
昭陽曰:「善。」
引兵而去。
燕、韓君初稱王。
秦使張儀與楚、齊、魏相會,盟齧桑。
十一年,蘇秦約從山東六國共攻秦,楚懷王為從長。
至函谷關,秦出兵擊六國,六國兵皆引而歸,齊獨後。
十二年,齊湣王伐敗趙、魏軍,秦亦伐敗韓,與齊爭長。
十六年,秦欲伐齊,而楚與齊從親,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張儀免相,使張儀南見楚王,謂楚王曰:「敝邑之王所甚說者無先大王,雖儀之所甚原為門闌之廝者亦無先大王。
敝邑之王所甚憎者無先齊王,雖儀之所甚憎者亦無先齊王。
而大王和之,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儀亦不得為門闌之廝也。
王為儀閉關而絕齊,今使使者從儀西取筆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則齊弱矣。
是北弱齊,西德於秦,私商於以為富,此一計而三利俱至也。」
懷王大悅,乃置相璽於張儀,日與置酒,宣言「吾復得吾商於之地」。
群臣皆賀,而陳軫獨吊。
懷王曰:「何故?」
陳軫對曰:「秦之所為重王者,以王之有齊也。
今地未可得而齊交先絕,是楚孤也。
夫秦又何重孤國哉,必輕楚矣。
且先出地而後絕齊,則秦計不為。
先絕齊而後責地,則必見欺於張儀。
見欺於張儀,則王必怨之。
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絕齊交。
西起秦患,北絕齊交,則兩國之兵必至。
臣故吊。」
楚王弗聽,因使一將軍西受封地。
張儀至秦,詳醉墜車,稱病不出三月,地不可得。
楚王曰:「儀以吾絕齊為尚薄邪?」
乃使勇士宋遺北辱齊王。
齊王大怒,折楚符而合於秦。
秦齊交一合,張儀乃起朝,謂楚將軍曰:「子何不受地?從某至某,廣袤六里。」
楚將軍曰:「臣之所以見命者六百里,不聞六里。」
即以歸報懷王。
懷王大怒,興師將伐秦。
陳軫又曰:「伐秦非計也。
不如因賂之一名都,與之伐齊,是我亡於秦,取償於齊也,吾國尚可全。
今王已絕於齊而責欺於秦,是吾合秦齊之交而來天下之兵也,國必大傷矣。」
楚王不聽,遂絕和於秦,發兵西攻秦。
秦亦發兵擊之。
十七年春,與秦戰丹陽,秦大敗我軍,斬甲士八萬,虜我大將軍屈丐、裨將軍逢侯丑等七十餘人,遂取漢中之郡。
楚懷王大怒,乃悉國兵復襲秦,戰於藍田,大敗楚軍。
韓、魏聞楚之困,乃南襲楚,至於鄧。
楚聞,乃引兵歸。
十八年,秦使使約復與楚親,分漢中之半以和楚。
楚王曰:「原得張儀,不原得地。」
張儀聞之,請之楚。
秦王曰:「楚且甘心於子,柰何?」
張儀曰:「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於楚王幸姬鄭袖,袖所言無不從者。
且儀以前使負楚以商於之約,今秦楚大戰,有惡,臣非面自謝楚不解。
且大王在,楚不宜敢取儀。
誠殺儀以便國,臣之原也。」
儀遂使楚。
至,懷王不見,因而囚張儀,欲殺之。
儀私於靳尚,靳尚為請懷王曰:「拘張儀,秦王必怒。
天下見楚無秦,必輕王矣。」
又謂夫人鄭袖曰:「秦王甚一愛一張儀,而王欲殺之,今將以上庸之地六縣賂楚,以美人聘楚王,以宮中善歌者為之媵。
楚王重地,秦女必貴,而夫人必斥矣。
夫人不若言而出之。」
鄭袖卒言張儀於王而出之。
儀出,懷王因善遇儀,儀因說楚王以叛從約而與秦合親,約婚姻。
張儀已去,屈原使從齊來,諫王曰:「何不誅張儀?」
懷王悔,使人追儀,弗及。
是歲,秦惠王卒。
二十年,齊湣王欲為從長,惡楚之與秦合,乃使使遺楚王書曰:「寡人患楚之不察於尊名也。
今秦惠王死,武王立,張儀走魏,樗裡疾、公孫衍用,而楚事秦。
夫樗裡疾善乎韓,而公孫衍善乎魏;楚必事秦,韓、魏恐,必因二人求合於秦,則燕、趙亦宜事秦。
四國爭事秦,則楚為郡縣矣。
王何不與寡人併力收韓、魏、燕、趙,與為從而尊周室,以案兵息民,令於天下?莫敢不樂聽,則王名成矣。
王率諸侯並伐,破秦必矣。
王取武關、蜀、漢之地,私吳、越之富而擅江海之利,韓、魏割上一黨一,西薄函谷,則楚之彊百萬也。
且王欺於張儀,亡地漢中,兵銼藍田,天下莫不代王懷怒。
今乃欲先事秦!原大王孰計之。」
楚王業已欲和於秦,見齊王書,猶豫不決,下其議群臣。
群臣或言和秦,或曰聽齊。
昭雎曰:「王雖東取地於越,不足以刷恥;必且取地於秦,而後足以刷恥於諸侯。
王不如深善齊、韓以重樗裡疾,如是則王得韓、齊之重以求地矣。
秦破韓宜陽,而韓猶復事秦者,以先王墓在平陽,而秦之武遂去之七十里,以故尤畏秦。
不然,秦攻三川,趙攻上一黨一,楚攻河外,韓必亡。
楚之救韓,不能使韓不亡,然存韓者楚也。
韓已得武遂於秦,以河山為塞,所報德莫如楚厚,臣以為其事王必疾。
齊之所信於韓者,以韓公子眛為齊相也。
韓已得武遂於秦,王甚善之,使之以齊、韓重樗裡疾,疾得齊、韓之重,其主弗敢棄疾也。
今又益之以楚之重,樗裡子必言秦,復與楚之侵地矣。」
於是懷王許之,竟不合秦,而合齊以善韓。
二十四年,倍齊而合秦。
秦昭王初立,乃厚賂於楚。
楚往迎婦。
二十五年,懷王入與秦昭王盟,約於黃棘。
秦復與楚上庸。
二十六年,齊、韓、魏為楚負其從親而合於秦,三國共伐楚。
楚使太子入質於秦而請救。
秦乃遣客卿通將兵救楚,三國引兵去。
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與楚太子鬥,楚太子殺之而亡歸。
二十八年,秦乃與齊、韓、魏共攻楚,殺楚將唐眛,取我重丘而去。
二十九年,秦復攻楚,大破楚,楚軍死者二萬,殺我將軍景缺。
懷王恐,乃使太子為質於齊以求平。
三十年,秦復伐楚,取八城。
秦昭王遺楚王書曰:「始寡人與王約為弟兄,盟於黃棘,太子為質,至驩也。
太子陵殺寡人之重臣,不謝而亡去,寡人誠不勝怒,使兵侵君王之邊。
今聞君王乃令太子質於齊以求平。
寡人與楚接境壤界,故為婚姻,所從相親久矣。
而今秦楚不驩,則無以令諸侯。
寡人原與君王會武關,面相約,結盟而去,寡人之原也。
敢以聞下執事。」
楚懷王見秦王書,患之。
欲往,恐見欺;無往,恐秦怒。
昭雎曰:「王毋行,而發兵自守耳。
秦虎狼,不可信,有並諸侯之心。」
懷王子子蘭勸王行,曰:「柰何絕秦之驩心!」於是往會秦昭王。
昭王詐令一將軍伏兵武關,號為秦王。
楚王至,則閉武關,遂與西至咸陽,朝章台,如蕃臣,不與亢禮。
楚懷王大怒,悔不用昭子言。
秦因留楚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
楚王欲盟,秦欲先得地。
楚王怒曰:「秦詐我而又彊要我以地!」不復許秦。
秦因留之。
楚大臣患之,乃相與謀曰:「吾王在秦不得還,要以割地,而太子為質於齊,齊、秦合謀,則楚無國矣。」
乃欲立懷王子在國者。
昭雎曰:「王與太子俱困於諸侯,而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
乃詐赴於齊,齊湣王謂其相曰:「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
相曰:「不可,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質而行不義於天下也。」
或曰:「不然。
郢中立王,因與其新王市曰『予我下東國,吾為王殺太子,不然,將與三國共立之』,然則東國必可得矣。」
齊王卒用其相計而歸楚太子。
太子橫至,立為王,是為頃襄王。
乃告於秦曰:「賴社稷神靈,國有王矣。」
頃襄王橫元年,秦要懷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應秦,秦昭王怒,發兵出武關攻楚,大敗楚軍,斬首五萬,取析十五城而去。
二年,楚懷王亡逃歸,秦覺之,遮楚道,懷王恐,乃從間道走趙以求歸。
趙主父在代,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
楚王欲走魏,秦追至,遂與秦使復之秦。
懷王遂發病。
頃襄王三年,懷王卒於秦,秦歸其喪於楚。
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
諸侯由是不直秦。
秦楚絕。
六年,秦使白起伐韓於伊闕,大勝,斬首二十四萬。
秦乃遺楚王書曰:「楚倍秦,秦且率諸侯伐楚,爭一旦之命。
原王之飭士卒,得一樂戰。」
楚頃襄王患之,乃謀復與秦平。
七年,楚迎婦於秦,秦楚復平。
十一年,齊秦各自稱為帝;月餘,復歸帝為王。
十四年,楚頃襄王與秦昭王好會於宛,結和親。
十五年,楚王與秦、三晉、燕共伐齊,取淮北。
十六年,與秦昭王好會於鄢。
其秋,復與秦王會穰。
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繳加歸雁之上者,頃襄王聞,召而問之。
對曰:「小臣之好射鶀雁,羅鸗,小矢之發也,何足為大王道也。
且稱楚之大,因大王之賢,所弋非直此也。
昔者三王以弋道德,五霸以弋戰國。
故秦、魏、燕、趙者,鶀雁也;齊、魯、韓、衛者,青首也;騶、費、郯、邳者,羅鸗也。
外其餘則不足射者。
見鳥六雙,以王何取?王何不以聖人為弓,以勇士為繳,時張而射之?此六雙者,可得而囊載也。
其樂非特朝昔之樂也,其獲非特鳧雁之實也。
王朝張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加其右臂而徑屬之於韓,則中國之路絕而上蔡之郡壞矣。
還射圉之東,解魏左肘而外擊定陶,則魏之東外棄而大宋、方與二郡者舉矣。
且魏斷二臂,顛越矣;膺擊郯國,大梁可得而有也。
王綪繳蘭台,飲馬西河,定魏大梁,此一發之樂也。
若王之於弋誠好而不厭,則出寶弓,碆新繳,射噣鳥於東海,還蓋長城以為防,朝射東莒,夕發浿丘,夜加即墨,顧據午道,則長城之東收而太山之北舉矣。
西結境於趙而北達於燕,三國布嬛,則從不待約而可成也。
北遊目於燕之遼東而南登望於越之會稽,此再發之樂也。
若夫泗上十二諸侯,左縈而右拂之,可一旦而盡也。
今秦破韓以為長憂,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無功,擊趙而顧病,則秦魏之勇力屈矣,楚之故地漢中、析、酈可得而復有也。
王出寶弓,碆新繳,涉鄳塞,而待秦之倦也,山東、河內可得而一也。
勞民休眾,南面稱王矣。
故曰秦為大一鳥,負海內而處,東面而立,左臂據趙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擊韓魏,垂頭中國,處既形便,勢有地利,奮翼鼓嬛,方三千里,則秦未可得獨招而夜射也。」
欲以激怒襄王,故對以此言。
襄王因召與語,遂言曰:「夫先王為秦所欺而客死於外,怨莫大焉。
今以匹夫有怨,尚有報萬乘,白公、子胥是也。
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猶足以踴躍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竊為大王弗取也。」
於是頃襄王遣使於諸侯,復為從,欲以伐秦。
秦聞之,發兵來伐楚。
楚欲與齊韓連和伐秦,因欲圖周。
周王赧使武公謂楚相昭子曰:「三國以兵割周郊地以便輸,而南器以尊楚,臣以為不然。
夫弒共主,臣世君,大國不親;以眾脅寡,小一柄一不附。
大國不親,小一柄一不附,不可以致名實。
名實不得,不足以傷民。
夫有圖周之一聲,非所以為號也。」
昭子曰:「乃圖周則無之。
雖然,周何故不可圖也?」
對曰:「軍不五不攻,城不十不圍。
夫一周為二十晉,公之所知也。
韓嘗以二十萬之眾辱於晉之城下,銳士死,中士傷,而晉不拔。
公之無百韓以圖周,此天下之所知也。
夫怨結兩周以塞騶魯之心,交絕於齊,聲失天下,其為事危矣。
夫危兩周以厚三川,方城之外必為韓弱矣。
何以知其然也?西周之地,絕長補短,不過百里。
名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國,得其眾不足以勁兵。
雖無攻之,名為弒君。
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發號用兵,未嘗不以周為終始。
是何也?見祭器在焉,欲器之至而忘弒君之亂。
今韓以器之在楚,臣恐天下以器讎楚也。
臣請譬之。
夫虎肉臊,其兵利身,人猶攻之也。
若使澤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必萬於虎矣。
裂楚之地,足以肥國;詘楚之名,足以尊主。
今子將以欲誅殘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傳器,吞三翮六翼,以高世主,非貪而何?周書曰『欲起無先』,故器南則兵至矣。」
於是楚計輟不行。
十九年,秦伐楚,楚軍敗,割上庸、漢北地予秦。
二十一年,秦將白起遂拔我郢,燒先王墓夷陵。
楚襄王兵散,遂不復戰,東北保於陳城。
二十二年,秦復拔我巫、黔中郡。
二十三年,襄王乃收東地兵,得十餘萬,復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為郡,距秦。
二十七年,使三萬人助三晉伐燕。
復與秦平,而入太子為質於秦。
楚使左徒侍太子於秦。
三十六年,頃襄王病,太子亡歸。
秋,頃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是為考烈王。
考烈王以左徒為令尹,封以吳,號春申君。
考烈王元年,納州於秦以平。
是時楚益弱。
六年,秦圍邯鄲,趙告急楚,楚遣將軍景陽救趙。
七年,至新中。
秦兵去。
十二年,秦昭王卒,楚王使春申君吊祠於秦。
十六年,秦莊襄王卒,秦王趙政立。
二十二年,與諸侯共伐秦,不利而去。
楚東徙都壽春,命曰郢。
二十五年,考烈王卒,子幽王悍立。
李園殺春申君。
幽王三年,秦、魏伐楚。
秦相呂不韋卒。
九年,秦滅韓。
十年,幽王卒,同母弟猶代立,是為哀王。
哀王立二月餘,哀王庶兄負芻之徒襲殺哀王而立負芻為王。
是歲,秦虜趙王遷。
王負芻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
二年,秦使將軍伐楚,大破楚軍,亡十餘城。
三年,秦滅魏。
四年,秦將王翦破我軍於蘄,而殺將軍項燕。
五年,秦將王翦、蒙武遂破楚國,虜楚王負芻,滅楚名為郡雲。
太史公曰:楚靈王方會諸侯於申,誅齊慶封,作章華台,求周九鼎之時,志小天下;及餓死於申亥之家,為天下笑。
一操一行之不得,悲夫!勢之於人也,可不慎與?棄疾以亂立,嬖一婬一秦女,甚乎哉,幾再亡國!
鬻熊之嗣,周封於楚。
僻在荊蠻,蓽路藍縷。
及通而霸,僭號曰武。
文既伐申,成亦赦許。
子圉篡嫡,商臣殺父。
天禍未悔,憑一奸一自怙。
昭困奔亡,懷迫囚虜。
頃襄、考烈,祚衰南土。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