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孔子世家第十七】《史記》在線閱讀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
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
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
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
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
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
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紇死,葬於防山。
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
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
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
郰人輓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於防焉。
孔子要絰,季氏饗士,孔子與往。
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
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
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
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敢余侮。
饘於是,粥於是,以餬余口。
』其恭如是。
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
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
及釐子卒,懿子與魯人南宮敬叔往學禮焉。
是歲,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孔子貧且賤。
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
由是為司空。
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於是反魯。
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
魯復善待,由是反魯。
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
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雲。
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
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
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
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
』」孔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
是時也,晉平公一婬一,六卿擅權,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彊,陵轢中國;齊大而近於魯。
魯小弱,附於楚則晉怒;附於晉則楚來伐;不備於齊,齊師侵魯。
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
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
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
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紲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
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
景公說。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昭伯以鬥雞故得罪魯昭公,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師敗,奔於齊,齊處昭公乾侯。
其後頃之,魯亂。
孔子適齊,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
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
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
景公說,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
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
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
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
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
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
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
以季孟之間待之。
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
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
孔子遂行,反乎魯。
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於乾侯,定公立。
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
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云「得狗」。
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
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
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
吳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
仲尼曰:「禹致群神於會稽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此為大矣。」
吳客曰:「誰為神?」
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其守為神,社稷為公侯,皆屬於王者。」
客曰:「防風何守?」
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為釐姓。
在虞、夏、商為汪罔,於周為長翟,今謂之大人。」
客曰:「人長几何?」
仲尼曰:「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
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
於是吳客曰:「善哉聖人!」
桓子嬖臣曰仲梁懷,與陽虎有隙。
陽虎欲逐懷,公山不狃止之。
其秋,懷益驕,陽虎執懷。
桓子怒,陽虎因囚桓子,與盟而醳之。
陽虎由此益輕季氏。
季氏亦僭於公室,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
故孔子不仕,退而脩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因陽虎為亂,欲廢三桓之適,更立其庶孽陽虎素所善者,遂執季桓子。
桓子詐之,得脫。
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於齊。
是時孔子年五十。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
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
子路不說,止孔子。
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其後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
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
夏,齊大夫黎鉏言於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
乃使使告魯為好會,會於夾谷。
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
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
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
請具左右司馬。」
定公曰:「諾。」
具左右司馬。
會齊侯夾谷,為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
獻酬之禮畢,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四方之樂。」
景公曰:「諾。」
於是旍旄羽袚矛戟劍撥鼓噪而至。
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於此!請命有司!」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
景公心怍,麾而去之。
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
景公曰:「諾。」
優倡侏儒為戲而前。
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
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於魯君,為之柰何?」
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小人有過則謝以文。
君若悼之,則謝以質。」
於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於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
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
於是叔孫氏先墮郈。
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
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登武子之台。
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
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
國人追之,敗諸姑蔑。
二子奔齊,遂墮費。
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於北門。
且成,孟氏之保鄣,無成是無孟氏也。
我將弗墮。」
十二月,公圍成,弗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
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
孔子曰:「有是言也。
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
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
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一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並矣。
盍致地焉?」
黎鉏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
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於政事。
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
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
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
孔子遂行,宿乎屯。
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
孔子曰:「吾歌可夫?」
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
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
師己以實告。
桓子喟然歎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孔子遂適衛,主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
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
對曰:「奉粟六萬。」
衛人亦致粟六萬。
居頃之,或譖孔子於衛靈公。
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
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
將適陳,過匡,顏刻為僕,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
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
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
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為死矣。」
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
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
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為甯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
去即過蒲。
月餘,反乎衛,主蘧伯玉家。
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
寡小君原見。」
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
夫人在絺帷中。
孔子入門,北面稽首。
夫人自帷中再拜,環珮玉聲璆然。
孔子曰:「吾鄉為弗見,見之禮答焉。」
子路不說。
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居衛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巿過之。
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於是醜之,去衛,過曹。
是歲,魯定公卒。
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
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
孔子去。
弟子曰:「可以速矣。」
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
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
纍纍若喪家之狗。」
子貢以實告孔子。
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
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遂至陳,主於司城貞子家。
歲餘,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
趙鞅伐朝歌。
楚圍蔡,蔡遷於吳。
吳敗越王句踐會稽。
有隼集於陳廷而死,楛矢貫之,石砮,矢長尺有咫。
陳湣鮑使使問仲尼。
仲尼曰:「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
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
於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
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肅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
分同姓以珍玉,展親;分異姓以遠職,使無忘服。
故分陳以肅慎矢。」
試求之故府,果得之。
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彊,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
孔子曰:「歸與歸與!吾一黨一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
於是孔子去陳。
過蒲,會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
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
其為人長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於匡,今又遇難於此,命也已。
吾與夫子再罹難,寧斗而死。」
斗甚疾。
蒲人懼,謂孔子曰:「苟毋適衛,吾出子。」
與之盟,出孔子東門。
孔子遂適衛。
子貢曰:「盟可負邪?」
孔子曰:「要盟也,神不聽。」
衛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
問曰:「蒲可伐乎?」
對曰:「可。」
靈公曰:「吾大夫以為不可。
今蒲,衛之所以待晉楚也,以衛伐之,無乃不可乎?」
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婦人有保西河之志。
吾所伐者不過四五人。」
靈公曰:「善。」
然不伐蒲。
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
孔子喟然歎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
孔子行。
佛肸為中牟宰。
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
佛肸畔,使人召孔子。
孔子欲往。
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
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
孔子曰:「有是言也。
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
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擊磬。
有荷蕢而過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硜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
師襄子曰:「可以益矣。」
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
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
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
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
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
有間,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
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雲文王一操一也。」
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
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歎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
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
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
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一卵一則鳳皇不翔。
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
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乃還息乎陬鄉,作為陬一操一以哀之。
而反乎衛,入主蘧伯玉家。
他日,靈公問兵陳。
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
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
孔子遂行,復如陳。
夏,衛靈公卒,立孫輒,是為衛出公。
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於戚。
陽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絰,偽自衛迎者,哭而入,遂居焉。
冬,蔡遷於州來。
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
齊助衛圍戚,以衛太子蒯聵在故也。
夏,魯桓釐廟燔,南宮敬叔救火。
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於桓釐廟乎?」
已而果然。
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歎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於孔子,故不興也。」
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
後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
已葬,欲召仲尼。
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
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
康子曰:「則誰召而可?」
曰:「必召崖求。」
於是使使召崖求。
崖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
是日,孔子曰:「歸乎歸乎!吾一黨一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
子贛知孔子思歸,送崖求,因誡曰「即用,以孔子為招」雲。
崖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陳遷於蔡。
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
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後將往,大夫懼復遷,公孫翩射殺昭公。
楚侵蔡。
秋,齊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葉。
葉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
他日,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
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去葉,反於蔡。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為隱者,使子路問津焉。
長沮曰:「彼執輿者為誰?」
子路曰:「為孔丘。」
曰:「是魯孔丘與?」
曰:「然。」
曰:「是知津矣。」
桀溺謂子路曰:「子為誰?」
曰:「為仲由。」
曰:「子,孔丘之徒與?」
曰:「然。」
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櫌而不輟。
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丈人,曰:「子見夫子乎?」
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
子路以告,孔子曰:「隱者也。」
復往,則亡。
孔子遷於蔡三歲,吳伐陳。
楚救陳,軍於城父。
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
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
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
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
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
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
不得行,絕糧。
從者病,莫能興。
孔子講誦絃歌不衰。
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
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子貢色作。
孔子曰:「賜,爾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
曰:「然。
非與?」
孔子曰:「非也。
予一以貫之。」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
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
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
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
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貢入見。
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
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
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
夫子蓋少貶焉?」
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
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
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為容。
賜,而志不遠矣!」
子貢出,顏回入見。
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
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
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
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丑也。
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
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於是使子貢至楚。
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
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
曰:「無有。」
「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
曰:「無有。」
「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
曰:「無有。」
「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
曰:「無有。」
「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
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
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
昭王乃止。
其秋,楚昭王卒於城父。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
趨而去,弗得與之言。
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衛。
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
其明年,吳與魯會繒,徵百牢。
太宰嚭召季康子。
康子使子貢往,然後得已。
孔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
是時,衛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為讓。
而孔子弟子多仕於衛,衛君欲得孔子為政。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
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矣。
夫君子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
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其明年,崖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於郎,克之。
季康子曰:「子之於軍旅,學之乎?一性一之乎?」
崖有曰:「學之於孔子。」
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
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諸鬼神而無憾。
求之至於此道,雖累千社,夫子不利也。」
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
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則可矣。」
而衛孔文子將攻太叔,問策於仲尼。
仲尼辭不知,退而命載而行,曰:「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文子固止。
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
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
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
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
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
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
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
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
足,則吾能徵之矣。」
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
周監二代,鬱鬱乎文哉。
吾從周。」
故書傳、禮記自孔氏。
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
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
「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
三百五篇孔子皆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
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
讀易,韋編三絕。
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
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所慎:齊,戰,疾。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不憤不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
其於鄉一黨一,恂恂似不能言者。
其於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
朝,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
君召使儐,色勃如也。
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
席不正,不坐。
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是日哭,則不歌。
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
「三人行,必得我師。」
「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後和之。
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也。
夫子言天道與一性一命,弗可得聞也已。」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
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爾。
雖欲從之,蔑由也已。」
達巷一黨一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
子聞之曰:「我何執?執御乎?執射乎?我執御矣。」
牢曰:「子云『不試,故藝』。」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
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為不祥。
仲尼視之,曰:「麟也。」
取之。
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歎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
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行中清,廢中權」。
「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
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
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
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
約其文辭而指博。
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
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
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
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
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明歲,子路死於衛。
孔子病,子貢請見。
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
孔子因歎,歌曰:「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
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
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
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
後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哀公誄之曰:「旻天不吊,不玦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
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貢曰:「君其不沒於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
失志為昏,失所為愆。
』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
稱『余一人』,非名也。」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
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
唯子贛廬於塚上,凡六年,然後去。
弟子及魯人往從塚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裡。
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塚,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塚。
孔子塚大一頃。
故所居堂弟子內,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於漢二百餘年不絕。
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
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
孔子生鯉,字伯魚。
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
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
嘗困於宋。
子思作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
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
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
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
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為魏相。
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於陳下。
鮒弟子襄,年五十七。
嘗為孝惠皇帝博士,遷為長沙太守。
長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
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國。
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蚤卒。
安國生卬,卬生驩。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
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雲。
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
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
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孔子之胄,出於商國。
弗父能讓,正考銘勒。
防叔來奔,鄒人掎足。
尼丘誕聖,闕里生德。
七十升堂,四方取則。
卯誅兩觀,攝相夾谷。
歌鳳遽衰,泣麟何促!九流仰鏡,萬古欽躅。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