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張耳陳餘列傳第二十九】《史記》在線閱讀《史記》在線閱讀
張耳者,大梁人也。
其少時,及魏公子毋忌為客。
張耳嘗亡命游外黃。
外黃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
父客素知張耳,乃謂女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
女聽,乃卒為請決,嫁之張耳。
張耳是時脫身游,女家厚奉給張耳,張耳以故致千里客。
乃宦魏為外黃令。
名由此益賢。
陳餘者,亦大梁人也,好儒術,數游趙苦陘。
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陳餘非庸人也。
餘年少,父事張耳,兩人相與為刎頸交。
秦之滅大梁也,張耳家外黃。
高祖為布衣時,嘗數從張耳游,客數月。
秦滅魏數歲,已聞此兩人魏之名士也,購求有得張耳千金,陳餘五百金。
張耳、陳餘乃變名姓,俱之陳,為裡監門以自食。
兩人相對。
裡吏嘗有過笞陳餘,陳餘欲起,張耳躡之,使受笞。
吏去,張耳乃引陳餘之桑下而數之曰:「始吾與公言何如?今見小辱而欲死一吏乎?」
陳餘然之。
秦詔書購求兩人,兩人亦反用門者以令裡中。
陳涉起蘄,至入陳,兵數萬。
張耳、陳餘上謁陳涉。
涉及左右生平數聞張耳、陳餘賢,未嘗見,見即大喜。
陳中豪傑父老乃說陳涉曰:「將軍身被堅執銳,率士卒以誅暴秦,復立楚社稷,存亡繼絕,功德宜為王。
且夫監臨天下諸將,不為王不可,原將軍立為楚王也。」
陳涉問此兩人,兩人對曰:「夫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世,罷百姓之力,盡百姓之財。
將軍瞋目張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為天下除殘也。
今始至陳而王之,示天下私。
原將軍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國後,自為樹一黨一,為秦益敵也。
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彊。
如此野無交兵,縣無守城,誅暴秦,據咸陽以令諸侯。
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則帝業成矣。
今獨王陳,恐天下解也。」
陳涉不聽,遂立為王。
陳餘乃復說陳王曰:「大王舉梁、楚而西,務在入關,未及收河北也。
臣嘗游趙,知其豪桀及地形,原請奇兵北略趙地。」
於是陳王以故所善陳人武臣為將軍,邵騷為護軍,以張耳、陳餘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趙地。
武臣等從白馬渡河,至諸縣,說其豪桀曰:「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
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民不聊生。
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
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讎,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
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
於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豪也。
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
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業,此士之一時也。」
豪桀皆然其言。
乃行收兵,得數萬人,號武臣為武信君。
下趙十城,餘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東北擊范陽。
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曰:「竊聞公之將死,故吊。
雖然,賀公得通而生。」
范陽令曰:「何以吊之?」
對曰:「秦法重,足下為范陽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
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
今天下大亂,秦法不施,然則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
今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下武信君。
君急遣臣見武信君,可轉禍為福,在今矣。」
范陽令乃使蒯通見武信君曰:「足下必將戰勝然後略地,攻得然後下城,臣竊以為過矣。
誠聽臣之計,可不攻而降城,不戰而略地,傳檄而千里定,可乎?」
武信君曰:「何謂也?」
蒯通曰:「今范陽令宜整頓其士卒以守戰者也,怯而畏死,貪而重富貴,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為秦所置吏,誅殺如前十城也。
然今范陽少年亦方殺其令,自以城距君。
君何不繼臣侯印,拜范陽令,范陽令則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殺其令。
令范陽令乘硃輪華轂,使驅馳燕、趙郊。
燕、趙郊見之,皆曰此范陽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趙城可毋戰而降也。
此臣之所謂傳檄而千里定者也。」
武信君從其計,因使蒯通賜范陽令侯印。
趙地聞之,不戰以城下者三十餘城。
至邯鄲,張耳、陳餘聞周章軍入關,至戲卻;又聞諸將為陳王徇地,多以讒毀得罪誅,怨陳王不用其筴不以為將而以為校尉。
乃說武臣曰:「陳王起蘄,至陳而王,非必立六國後。
將軍今以三千人下趙數十城,獨介居河北,不王無以填之。
且陳王聽讒,還報,恐不脫於禍。
又不如立其兄弟;不,即立趙後。
將軍毋失時,時間不容息。」
武臣乃聽之,遂立為趙王。
以陳餘為大將軍,張耳為右丞相,邵騷為左丞相。
使人報陳王,陳王大怒,欲盡族武臣等家,而發兵擊趙。
陳王相國房君諫曰:「秦未亡而誅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賀之,使急引兵西擊秦。」
陳王然之,從其計,徙系武臣等家宮中,封張耳子敖為成都君。
陳王使使者賀趙,令趣發兵西入關。
張耳、陳餘說武臣曰:「王王趙,非楚意,特以計賀王。
楚已滅秦,必加兵於趙。
原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內以自廣。
趙南據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必不敢制趙。」
趙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使韓廣略燕,李良略常山,張黶略上一黨一。
韓廣至燕,燕人因立廣為燕王。
趙王乃與張耳、陳餘北略地燕界。
趙王間出,為燕軍所得。
燕將囚之,欲與分趙地半,乃歸王。
使者往,燕輒殺之以求地。
張耳、陳餘患之。
有廝養卒謝其捨中曰:「吾為公說燕,與趙王載歸。」
捨中皆笑曰:「使者往十餘輩,輒死,若何以能得王?」
乃走燕壁。
燕將見之,問燕將曰:「知臣何欲?」
燕將曰:「若欲得趙王耳。」
曰:「君知張耳、陳餘何如人也?」
燕將曰:「賢人也。」
曰:「知其志何欲?」
曰:「欲得其王耳。」
趙養卒乃笑曰:「君未知此兩人所欲也。
夫武臣、張耳、陳餘杖馬箠下趙數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豈欲為卿相終己邪?夫臣與主豈可同日而道哉,顧其勢初定,未敢參分而王,且以少長先立武臣為王,以持趙心。
今趙地已服,此兩人亦欲分趙而王,時未可耳。
今君乃囚趙王。
此兩人名為求趙王,實欲燕殺之,此兩人分趙自立。
夫以一趙尚易燕,況以兩賢王左提右挈,而責殺王之罪,滅燕易矣。」
燕將以為然,乃歸趙王,養卒為御而歸。
李良已定常山,還報,趙王復使良略太原。
至石邑,秦兵塞井陘,未能前。
秦將詐稱二世使人遺李良書,不封,曰:「良嘗事我得顯幸。
良誠能反趙為秦,赦良罪,貴良。」
良得書,疑不信。
乃還之邯鄲,益請兵。
未至,道逢趙王姊出飲,從百餘騎。
李良望見,以為王,伏謁道旁。
王姊醉,不知其將,使騎謝李良。
李良素貴,起,慚其從官。
從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
且趙王素出將軍下,今女兒乃不為將軍下車,請追殺之。」
李良已得秦書,固欲反趙,未決,因此怒,遣人追殺王姊道中,乃遂將其兵襲邯鄲。
邯鄲不知,竟殺武臣、邵騷。
趙人多為張耳、陳餘耳目者,以故得脫出。
收其兵,得數萬人。
客有說張耳曰:「兩君羈旅,而欲附趙,難;獨立趙後,扶以義,可就功。」
乃求得趙歇,立為趙王,居信都。
李良進兵擊陳餘,陳餘敗李良,李良走歸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鄲,皆徙其民河內,夷其城郭。
張耳與趙王歇走入鉅鹿城,王離圍之。
陳餘北收常山兵,得數萬人,軍鉅鹿北。
章邯軍鉅鹿南棘原,築甬道屬河,餉王離。
王離兵食多,急攻鉅鹿。
鉅鹿城中食盡兵少,張耳數使人召前陳餘,陳餘自度兵少,不敵秦,不敢前。
數月,張耳大怒,怨陳餘,使張黶、陳澤往讓陳餘曰:「始吾與公為刎頸交,今王與耳旦暮且死,而公擁兵數萬,不肯相救,安在其相為死!倍必信,胡不赴秦軍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
陳餘曰:「吾度前終不能救趙,徒盡亡軍。
且餘所以不俱死,欲為趙王、張君報秦。
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餓虎,何益?」
張黶、陳澤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後慮!」陳餘曰:「吾死顧以為無益。
必如公言。」
乃使五千人令張黶、陳澤先嘗秦軍,至皆沒。
當是時,燕、齊、楚聞趙急,皆來救。
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餘人,來,皆壁餘旁,未敢擊秦。
項羽兵數絕章邯甬道,王離軍乏食,項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
章邯引兵解,諸侯軍乃敢擊圍鉅鹿秦軍,遂虜王離。
涉間自一殺。
卒存鉅鹿者,楚力也。
於是趙王歇、張耳乃得出鉅鹿,謝諸侯。
張耳與陳餘相見,責讓陳餘以不肯救趙,及問張黶、陳澤所在。
陳餘怒曰:「張黶、陳澤以必死責臣,臣使將五千人先嘗秦軍,皆沒不出。」
張耳不信,以為殺之,數問陳餘。
陳餘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豈以臣為重去將哉?」
乃脫解印綬,推予張耳。
張耳亦愕不受。
陳餘起如廁。
客有說張耳曰:「臣聞『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今陳將軍與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
急取之!」張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
而陳餘還,亦望張耳不讓,遂趨出。
張耳遂收其兵。
陳餘獨與麾下所善數百人之河上澤中漁獵。
由此陳餘、張耳遂有卻。
趙王歇復居信都。
張耳從項羽諸侯入關。
漢元年二月,項羽立諸侯王,張耳雅游,人多為之言,項羽亦素數聞張耳賢,乃分趙立張耳為常山王,治信都。
信都更名襄國。
陳餘客多說項羽曰:「陳餘、張耳一體有功於趙。」
項羽以陳餘不從入關,聞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縣以封之,而徙趙王歇王代。
張耳之國,陳餘愈益怒,曰:「張耳與餘功等也,今張耳王,餘獨侯,此項羽不平。」
及齊王田榮畔楚,陳餘乃使夏說說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盡王諸將善地,徙故王王惡地,今趙王乃居代!原王假臣兵,請以南皮為扞蔽。」
田榮欲樹一黨一於趙以反楚,乃遣兵從陳餘。
陳餘因悉三縣兵襲常山王張耳。
張耳敗走,念諸侯無可歸者,曰:「漢王與我有舊故,而項羽又彊,立我,我欲之楚。」
甘公曰:「漢王之入關,五星聚東井。
東井者,秦分也。
先至必霸。
楚雖彊,後必屬漢。」
故耳走漢。
漢王亦還定三秦,方圍章邯廢丘。
張耳謁漢王,漢王厚遇之。
陳餘已敗張耳,皆復收趙地,迎趙王於代,復為趙王。
趙王德陳餘,立以為代王。
陳餘為趙王弱,國初定,不之國,留傅趙王,而使夏說以相國守代。
漢二年,東擊楚,使使告趙,欲與俱。
陳餘曰:「漢殺張耳乃從。」
於是漢王求人類張耳者斬之,持其頭遺陳餘。
陳餘乃遣兵助漢。
漢之敗於彭城西,陳餘亦復覺張耳不死,即背漢。
漢三年,韓信已定魏地,遣張耳與韓信擊破趙井陘,斬陳餘泜水上,追殺趙王歇襄國。
漢立張耳為趙王。
漢五年,張耳薨,謚為景王。
子敖嗣立為趙王。
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後。
漢七年,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韝蔽,自上食,禮甚卑,有子婿禮。
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
趙相貫高、趙午等年六十餘,故張耳客也。
生平為氣,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說王曰:「夫天下豪桀並起,能者先立。
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無禮,請為王殺之!」張敖齧其指出一血,曰:「君何言之誤!且先人亡國,賴高祖得復國,德流子孫,秋豪皆高祖力也。
原君無復出口。」
貫高、趙午等十餘人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
吾王長者,不倍德。
且吾等義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殺之,何乃汙王為乎?令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
漢八年,上從東垣還,過趙,貫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廁。
上過欲宿,心動問曰:「縣名為何?」
曰:「柏人。」
「柏人者,迫於人也!」不宿而去。
漢九年,貫高怨家知其謀,乃上變告之。
於是上皆並逮捕趙王、貫高等。
十餘人皆爭自剄,貫高獨怒罵曰:「誰令公為之?今王實無謀,而並捕王;公等皆死,誰白王不反者!」乃轞車膠致,與王詣長安。
治張敖之罪。
上乃詔趙群臣賓客有敢從王皆族。
貫高與客孟舒等十餘人,皆自髡鉗,為王家奴,從來。
貫高至,對獄,曰:「獨吾屬為之,王實不知。」
吏治榜笞數千,刺剟,身無可擊者,終不復言。
呂後數言張王以魯元公主故,不宜有此。
上怒曰:「使張敖據天下,豈少而女乎!」不聽。
廷尉以貫高事辭聞,上曰:「壯士!誰知者,以私問之。」
中大夫洩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
此固趙國立名義不侵為然諾者也。」
上使洩公持節問之箯輿前。
仰視曰:「洩公邪?」
洩公勞苦如生平驩,與語,問張王果有計謀不。
高曰:「人情寧不各一愛一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論死,豈以王易吾親哉!彼為王實不反,獨吾等為之。」
具道本指所以為者王不知狀。
於是洩公入,具以報,上乃赦趙王。
上賢貫高為人能立然諾,使洩公具告之,曰:「張王已出。」
因赦貫高。
貫高喜曰:「吾王審出乎?」
洩公曰:「然。」
洩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
貫高曰:「所以不死一身無餘者,白張王不反也。
今王已出,吾責已塞,死不恨矣。
且人臣有篡殺之名,何面目復事上哉!縱上不殺我,我不愧於心乎?」
乃仰絕骯,遂死。
當此之時,名聞天下。
張敖已出,以尚魯元公主故,封為宣平侯。
於是上賢張王諸客,以鉗奴從張王入關,無不為諸侯相、郡守者。
及孝惠、高後、文帝、孝景時,張王客子孫皆得為二千石。
張敖,高後六年薨。
子偃為魯元王。
以母呂後女故,呂後封為魯元王。
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張敖他姬子二人:壽為樂昌侯,侈為信都侯。
高後崩,諸呂無道,大臣誅之,而廢魯元王及樂昌侯、信諸侯。
孝文帝即位,復封故魯元王偃為南宮侯,續張氏。
太史公曰:張耳、陳餘,世傳所稱賢者;其賓客廝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國無不取卿相者。
然張耳、陳餘始居約時,相然信以死,豈顧問哉。
及據國爭權,卒相滅亡,何鄉者相慕用之誠,後相倍之戾也!豈非以勢利交哉?名譽雖高,賓客雖盛,所由殆與大伯、延陵季子異矣。
張耳、陳餘,天下豪俊。
忘年羈旅,刎頸相信。
耳圍鉅鹿,餘兵不進。
張既望深,陳乃去印。
勢利傾奪,隙末成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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