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史記》在線閱讀
御史大夫韓安國者,梁成安人也,後徙睢陽。
嘗受韓子、雜家說於騶田生所。
事梁孝王為中大夫。
吳楚反時,孝王使安國及張羽為將,扞吳兵於東界。
張羽力戰,安國持重,以故吳不能過梁。
吳楚已破,安國、張羽名由此顯。
梁孝王,景帝母弟,竇太后一愛一之,令得自請置相、二千石,出入遊戲,僭於天子。
天子聞之,心弗善也。
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見,案責王所為。
韓安國為梁使,見大長公主而泣曰:「何梁王為人子之孝,為人臣之忠,太后曾弗省也?夫前日吳、楚、齊、趙七國反時,自關以東皆合從西鄉,惟梁最親為艱難。
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諸侯擾亂,一言泣數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將兵擊卻吳楚,吳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
今太后以小節苛禮責望梁王。
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見者大,故出稱蹕,入言警,車旗皆帝所賜也,即欲以侘鄙縣,驅馳國中,以誇諸侯,令天下盡知太后、帝一愛一之也。
今梁使來,輒案責之。
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為。
何梁王之為子孝,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
大長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為言之帝。」
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謝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為太后遺憂。」
悉見梁使,厚賜之。
其後梁王益親驩。
太后、長公主更賜安國可直千餘金。
名由此顯,結於漢。
其後安國坐法抵罪,蒙獄吏田甲辱安國。
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然乎?」
田甲曰:「然即溺之。」
居無何,梁內史缺,漢使使者拜安國為梁內史,起徒中為二千石。
田甲亡走。
安國曰:「甲不就官,我滅而宗。」
甲因肉袒謝。
安國笑曰:「可溺矣!鮑等足與治乎?」
卒善遇之。
梁內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齊人公孫詭,說之,欲請以為內史。
竇太后聞,乃詔王以安國為內史。
公孫詭、羊勝說孝王求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漢大臣不聽,乃陰使人刺漢用事謀臣。
及殺故吳相袁盎,景帝遂聞詭、勝等計畫,乃遣使捕詭、勝,必得。
漢使十輩至梁,相以下舉國大索,月餘不得。
內史安國聞詭、勝匿孝王所,安國入見王而泣曰:「主辱臣死。
大王無良臣,故事紛紛至此。
今詭、勝不得,請辭賜死。」
王曰:「何至此?」
安國泣數行下,曰:「大王自度於皇帝,孰與太上皇之與高皇帝及皇帝之與臨江王親?」
孝王曰:「弗如也。」
安國曰:「夫太上、臨江親父子之間,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劍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終不得制事,居於櫟陽。
臨江王,適長太子也,以一言過,廢王臨江;用宮垣事,卒自一殺中尉府。
何者?治天下終不以私亂公。
語曰:『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為狼?』今大王列在諸侯,悅一邪臣浮說,犯上禁,橈明法。
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於王。
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而大王終不覺寤。
有如太后宮車即晏駕,大王尚誰攀乎?」
語未卒,孝王泣數行下,謝安國曰:「吾今出詭、勝。」
詭、勝自一殺。
漢使還報,梁事皆得釋,安國之力也。
於是景帝、太后益重安國。
孝王卒,共王即位,安國坐法失官,居家。
建元中,武安侯田蚡為漢太尉,親貴用事,安國以五百金物遺蚡。
蚡言安國太后,天子亦素聞其賢,即召以為北地都尉,遷為大司農。
閩越、東越相攻,安國及大行王恢將。
未至越,越殺其王降,漢兵亦罷。
建元六年,武安侯為丞相,安國為御史大夫。
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議。
大行王恢,燕人也,數為邊吏,習知胡事。
議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歲即復倍約。
不如勿許,興兵擊之。」
安國曰:「千里而戰,兵不獲利。
今匈奴負戎馬之足,懷禽一獸之心,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
得其地不足以為廣,有其眾不足以為彊,自上古不屬為人。
漢數千里爭利,則人馬罷,虜以全制其敝。
且彊一弩一之極,矢不能穿魯縞;沖風之末,力不能漂鴻一毛一。
非初不勁,末力衰也。
擊之不便,不如和親。」
群臣議者多附安國,於是上許和親。
其明年,則元光元年,雁門馬邑豪聶翁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
陰使聶翁壹為間,亡入匈奴,謂單于曰:「吾能斬馬邑令丞吏,以城降,財物可盡得。」
單于一愛一信之,以為然,許聶翁壹。
聶翁壹乃還,詐斬死罪囚,縣其頭馬邑城,示單于使者為信。
曰:「馬邑長吏已死,可急來。」
於是單于穿塞將十餘萬騎,入武州塞。
當是時,漢伏兵車騎材官二十餘萬,匿馬邑旁谷中。
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
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諸將皆屬護軍。
約單于入馬邑而漢兵縱發。
王恢、李息、李廣別從代主擊其輜重。
於是單于入漢長城武州塞。
未至馬邑百餘里,行掠鹵,徒見畜牧於野,不見一人。
單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
欲刺問尉史。
尉史曰:「漢兵數十萬伏馬邑下。」
單于顧謂左右曰:「幾為漢所賣!」乃引兵還。
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
命尉史為「天王」。
塞下傳言單于已引去。
漢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罷。
王恢等兵三萬,聞單于不與漢合,度往擊輜重,必與單于一精一兵戰,漢兵勢必敗,則以便宜罷兵,皆無功。
天子怒王恢不出擊單于輜重,擅引兵罷也。
恢曰:「始約虜入馬邑城,兵與單于接,而臣擊其輜重,可得利。
今單于聞,不至而還,臣以三萬人眾不敵,是取辱耳。
臣固知還而斬,然得完陛下士三萬人。」
於是下恢廷尉。
廷尉當恢逗橈,當斬。
恢私行千金丞相蚡。
蚡不敢言上,而言於太后曰:「王恢首造馬邑事,今不成而誅恢,是為匈奴報仇也。」
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
上曰:「首為馬邑事者,恢也,故發天下兵數十萬,從其言,為此。
且縱單于不可得,恢所部擊其輜重,猶頗可得,以慰士大夫心。
今不誅恢,無以謝天下。」
於是恢聞之,乃自一殺。
安國為人多大略,智足以當世取合,而出於忠厚焉。
貪嗜於財。
所推舉皆廉士,賢於己者也。
於梁舉壺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稱慕之,唯天子以為國器。
安國為御史大夫四歲餘,丞相田蚡死,安國行丞相事,奉引墮車蹇。
天子議置相,欲用安國,使使視之,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澤為丞相。
安國病免數月,蹇愈,上復以安國為中尉。
歲餘,徙為衛尉。
車騎將軍衛青擊匈奴,出上谷,破胡蘢城。
將軍李廣為匈奴所得,復失之;公孫敖大亡卒:皆當斬,贖為庶人。
明年,匈奴大入邊,殺遼西太守,及入雁門,所殺略數千人。
車騎將軍衛青擊之,出雁門。
衛尉安國為材官將軍,屯於漁陽。
安國捕生虜,言匈奴遠去。
即上書言方田作時,請且罷軍屯。
罷軍屯月餘,匈奴大入上谷、漁陽。
安國壁乃有七百餘人,出與戰,不勝,復入壁。
匈奴虜略千餘人及畜產而去。
天子聞之,怒,使使責讓安國。
徒安國益東,屯右北平。
是時匈奴虜言當入東方。
安國始為御史大夫及護軍,後稍斥疏,下遷;而新幸壯將軍衛青等有功,益貴。
安國既疏遠,默默也;將屯又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
幸得罷歸,乃益東徙屯,意忽忽不樂。
數月,病歐血死。
安國以元朔二年中卒。
太史公曰:余與壺遂定律歷,觀韓長孺之義,壺遂之深中隱厚。
世之言梁多長者,不虛哉!壺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為漢相,會遂卒。
不然,壺遂之內廉行脩,斯鞠躬君子也。
安國忠厚,初為梁將。
因事坐法,免徒起相。
死灰更然,生虜失防。
推賢見重,賄金貽謗。
雪泣悟主,臣節可亮。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