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史記》在線閱讀
淮南厲王長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趙王張敖美人。
高祖八年,從東垣過趙,趙王獻之美人。
厲王母得幸焉,有身。
趙王敖弗敢內宮,為築外宮而捨之。
及貫高等謀反柏人事發覺,並逮治王,盡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內。
厲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
吏以聞上,上方怒趙王,未理厲王母。
厲王母弟趙兼因辟陽侯言呂後,呂後妒,弗肯白,辟陽侯不強爭。
及厲王母已生厲王,恚,即自一殺。
吏奉厲王詣上,上悔,令呂後母一之,而葬厲王母真定。
真定,厲王母一之家在焉,父世縣也。
高祖十一年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長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
上自將兵擊滅布,厲王遂即位。
厲王蚤失母,常附呂後,孝惠、呂後時以故得幸無患害,而常心怨辟陽侯,弗敢發。
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為最親,驕蹇,數不奉法。
上以親故,常寬赦之。
三年,入朝。
甚橫。
從上入苑囿獵,與上同車,常謂上「大兄」。
厲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請辟陽侯。
辟陽侯出見之,即自袖鐵椎椎辟陽侯,令從者魏敬剄之。
厲王乃馳走闕下,肉袒謝曰:「臣母不當坐趙事,其時辟陽侯力能得之呂後,弗爭,罪一也。
趙王如意子母無罪,呂後殺之,辟陽侯弗爭,罪二也。
呂後王諸呂,欲以危劉氏,辟陽侯弗爭,罪三也。
臣謹為天下誅賊臣辟陽侯,報母一之仇,謹伏闕下請罪。」
孝文傷其志,為親故,弗治,赦厲王。
當是時,薄太后及太子諸大臣皆憚厲王,厲王以此歸國益驕恣,不用漢法,出入稱警蹕,稱制,自為法令,擬於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以輂車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閩越、匈奴。
事覺,治之,使使召淮南王。
淮南王至長安。
「丞相臣張倉、典客臣馮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賀、備盜賊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長廢先帝法,不聽天子詔,居處無度,為黃屋蓋乘輿,出入擬於天子,擅為法令,不用漢法。
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為丞相,聚收漢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與居,為治家室,賜其財物爵祿田宅,爵或至關內侯,奉以二千石,所不當得,欲以有為。
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欲以危宗廟社稷。
使開章陰告長,與謀使閩越及匈奴發其兵。
開章之淮南見長,長數與坐語飲食,為家室娶婦,以二千石俸奉之。
開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
春使使報但等。
吏覺知,使長安尉奇等往捕開章。
長匿不予,與故中尉蕑忌謀,殺以閉口。
為棺槨衣衾,葬之肥陵邑,謾吏曰『不知安在』。
又詳聚土,樹表其上,曰『開章死,埋此下』。
及長身自賊殺無罪者一人;令吏論殺無罪者六人;為亡命棄市罪詐捕命者以除罪;擅罪人,罪人無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賜人爵關內侯以下九十四人。
前日長病,陛下憂苦之,使使者賜書、棗脯。
長不欲受賜,不肯見拜使者。
南海民處廬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擊之。
陛下以淮南民貧苦,遣使者賜長帛五千匹,以賜吏卒勞苦者。
長不欲受賜,謾言曰『無勞苦者』。
南海民王織上書獻璧皇帝,忌擅燔其書,不以聞。
吏請召治忌,長不遣,謾言曰『忌病』。
春又請長,原入見,長怒曰『女欲離我自附漢』。
長當棄市,臣請論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於王,其與列侯二千石議。」
「臣倉、臣敬、臣逸、臣福、臣賀昧死言:臣謹與列侯吏二千石臣嬰等四十三人議,皆曰『長不奉法度,不聽天子詔,乃陰聚徒一黨一及謀反者,厚養亡命,欲以有為』。
臣等議論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於王,其赦長死罪,廢勿王。」
「臣倉等昧死言:長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廢勿王。
臣請處蜀郡嚴道邛郵,遣其子母從居,縣為築蓋家室,皆廩食給薪菜鹽豉炊食器席蓐。
臣等昧死請,請佈告天下。」
制曰:「計食長給肉日五斤,酒二鬥。
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從居。
他可。」
盡誅所與謀者。
於是乃遣淮南王,載以輜車,令縣以次傳。
是時袁盎諫上曰:「上素驕淮南王,弗為置嚴傅相,以故至此。
且淮南王為人剛,今暴摧折之。
臣恐卒逢霧露病死。
陛下為有殺弟之名,柰何!」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
縣傳淮南王者皆不敢發車封。
淮南王乃謂侍者曰:「誰謂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驕故不聞吾過至此。
人生一世間,安能邑邑如此!」乃不食死。
至雍,雍令發封,以死聞。
上哭甚悲,謂袁盎曰:「吾不聽公言,卒亡淮南王。」
盎曰:「不可柰何,原陛下自寬。」
上曰:「為之柰何?」
盎曰:「獨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乃可。」
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諸縣傳送淮南王不發封饋侍者,皆棄市。
乃以列侯葬淮南王於雍,守塚三十戶。
孝文八年,上憐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歲,乃封子安為阜陵侯,子勃為安陽侯,子賜為陽周侯,子良為東成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厲王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上聞之,乃歎曰:「堯舜放逐骨肉,周公殺管蔡,天下稱聖。
何者?不以私害公。
天下豈以我為貪淮南王地邪?」
乃徙城陽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謚淮南王為厲王,置園復如諸侯儀。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復故城陽。
上憐淮南厲王廢法不軌,自使失國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為淮南王,安陽侯勃為衡山王,陽周侯賜為廬江王,皆復得厲王時地,參分之。
東城侯良前薨,無後也。
孝景三年,吳楚七國反,吳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發兵應之。
其相曰:「大王必欲發兵應吳,臣原為將。」
王乃屬相兵。
淮南相已將兵,因城守,不聽王而為漢;漢亦使曲城侯將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
吳使者至廬江,廬江王弗應,而往來使越。
吳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堅守無二心。
孝景四年,吳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為貞信,乃勞苦之曰:「南方卑濕。」
徙衡山王王濟北,所以褒之。
及薨,遂賜謚為貞王。
廬江王邊越,數使使相交,故徙為衡山王,王江北。
淮南王如故。
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
時時怨望厲王死,時欲畔逆,未有因也。
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
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時為太尉,乃逆王霸上,與王語曰:「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
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誰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遺武安侯金財物。
陰結賓客,拊循百姓,為畔逆事。
建元六年,彗星見,淮南王心怪之。
或說王曰:「先吳軍起時,彗星出長數尺,然尚流血千里。
今彗星長竟天,天下兵當大起。」
王心以為上無太子,天下有變,諸侯並爭,愈益治器械攻戰具,積金錢賂遺郡國諸侯游士奇材。
諸辨士為方略者,妄作妖言,諂諛王,王喜,多賜金錢,而謀反滋甚。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辯。
王一愛一陵,常多予金錢,為中詗長安,約結上左右。
元朔三年,上賜淮南王幾杖,不朝。
淮南王王后荼,王一愛一幸之。
王后生太子遷,遷取王皇太后外孫修成君女為妃。
王謀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內洩事,乃與太子謀,令詐弗一愛一,三月不同席。
王乃詳為怒太子,閉太子使與妃同內三月,太子終不近妃。
妃求去,王乃上書謝歸去之。
王后荼、太子遷及女陵得一愛一幸王,擅國權,侵奪民田宅,妄致系人。
元朔五年,太子學用劍,自以為人莫及,聞郎中雷被巧,乃召與戲。
被一再辭讓,誤中太子。
太子怒,被恐。
此時有欲從軍者輒詣京師,被即原奮擊匈奴。
太子遷數惡被於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後,被遂亡至長安,上書自明。
詔下其事廷尉、河南。
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計欲無遣太子,遂發兵反,計猶豫,十餘日未定。
會有詔,即訊太子。
當是時,淮南相怒壽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
王以請相,相弗聽。
王使人上書告相,事下廷尉治。
蹤跡連王,王使人候伺漢公卿,公卿請逮捕治王。
王恐事發,太子遷謀曰:「漢使即逮王,王令人衣衛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則刺殺之,臣亦使人刺殺淮南中尉,乃舉兵,未晚。」
是時上不許公卿請,而遣漢中尉宏即訊驗王。
王聞漢使來,即如太子謀計。
漢中尉至,王視其顏色和,訊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無何,不發。
中尉還,以聞。
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擁閼奮擊匈奴者雷被等,廢格明詔,當棄市。」
詔弗許。
公卿請廢勿王,詔弗許。
公卿請削五縣,詔削二縣。
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罰以削地。
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
王初聞漢公卿請誅之,未知得削地,聞漢使來,恐其捕之,乃與太子謀刺之如前計。
及中尉至,即賀王,王以故不發。
其後自傷曰:「吾行仁義見削,甚恥之。」
然淮南王削地之後,其為反謀益甚。
諸使道從長安來,為妄妖言,言上無男,漢不治,即喜;即言漢廷治,有男,王怒,以為妄言,非也。
王日夜與伍被、左吳等案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
王曰:「上無太子,宮車即晏駕,廷臣必征膠東王,不即常山王,諸侯並爭,吾可以無備乎!且吾高祖孫,親行仁義,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萬世之後,吾寧能北面臣事豎子乎!」
王坐東宮,召伍被與謀,曰:「將軍上。」
被悵然曰:「上寬赦大王,王復安得此亡國之語乎!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台也』。
今臣亦見宮中生荊棘,露沾衣也。」
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
復召曰:「將軍許寡人乎?」
被曰:「不,直來為大王畫耳。
臣聞聰者聽於無聲,明者見於未形,故聖人萬舉萬全。
昔文王一動而功顯於千世,列為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故海內不期而隨。
此千歲之可見者。
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吳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
臣不敢避子胥之誅,原大王毋為吳王之聽。
昔秦絕聖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棄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
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於糟?,女子紡績不足於蓋形。
遣蒙恬築長城,東西數千里,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僵一屍一千里,流血頃畝,百姓力竭,欲為亂者十家而五。
又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
臣答曰:「然。」
「汝何求?」
曰:「原請延年益壽藥。」
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
即從臣東南至蓬萊山,見芝成宮闕,有使者銅色而龍形,光上照天。
於是臣再拜問曰:「宜何資以獻?」
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
』秦皇帝大說,遣振男一女三千人,資之五穀種種百工而行。
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
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為亂者十家而六。
又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
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
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
於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家而七。
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
』高皇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
』不一年,陳勝吳廣發矣。
高皇始於豐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回應者不可勝數也。
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
百姓原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陳之中而立為天子,功高三王,德傳無窮。
今大王見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賜號為劉氏祭酒,復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千里,內鑄消銅以為錢,東煮海水以為鹽,上取江陵木以為船,一船之載當中國數十兩車,國富民眾。
行珠玉金帛賂諸侯宗室大臣,獨竇氏不與。
計定謀成,舉兵而西。
破於大梁,敗於狐父,奔走而東,至於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絕祀,為天下笑。
夫以吳越之眾不能成功者何?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
方今大王之兵眾不能十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有萬倍於秦之時,原大王從臣之計。
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洩也。
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於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干也。
故孟子曰『紂貴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
是紂先自絕於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
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君,必且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死於東宮也。」
於是氣怨結而不揚,涕滿匡而橫流,即起,歷階而去。
王有孽子不害,最長,王弗一愛一,王、王后、太子皆不以為子兄數。
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氣,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又怨時諸侯皆得分子弟為侯,而淮南獨二子,一為太子,建父獨不得為侯。
建陰結交,欲告敗太子,以其父代之。
太子知之,數捕系而榜笞建。
建具知太子之謀欲殺漢中尉,即使所善壽春莊芷以元朔六年上書於天子曰:「毒一藥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
今淮南王孫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遷常疾害建。
建父不害無罪,擅數捕系,欲殺之。
今建在,可征問,具知淮南陰事。」
書聞,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
是時故辟陽侯孫審卿善丞相公孫弘,怨淮南厲王殺其大父,乃深購淮南事於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計謀,深窮治其獄。
河南治建,辭引淮南太子及一黨一與。
淮南王患之,欲發,問伍被曰:「漢廷治亂?」
伍被曰:「天下治。」
王意不說,謂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
被曰:「被竊觀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錯遵古之道,風俗紀綱未有所缺也。
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故交易之道行。
南越賓服,羌僰入獻,東甌入降,廣長榆,開朔方,匈奴折翅傷翼,失援不振。
雖未及古太平之時,然猶為治也。」
王怒,被謝死罪。
王又謂被曰:「山東即有兵,漢必使大將軍將而制山東,公以為大將軍何如人也?」
被曰:「被所善者黃義,從大將軍擊匈奴,還,告被曰:『大將軍遇士大夫有禮,於士卒有恩,眾皆樂為之用。
騎上下山若蜚,材干絕人。
』被以為材能如此,數將習兵,未易當也。
及謁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將軍號令明,當敵勇敢,常為士卒先。
休捨,穿井未通,須士卒盡得水,乃敢飲。
軍罷,卒盡已度河,乃度。
皇太后所賜金帛,盡以賜軍吏。
雖古名將弗過也。」
王默然。
淮南王見建已征治,恐國陰事且覺,欲發,被又以為難,乃復問被曰:「公以為吳興兵是邪非也?」
被曰:「以為非也。
吳王至富貴也,舉事不當,身死丹徒,頭足異處,子孫無遺類。
臣聞吳王悔之甚。
原王孰慮之,無為吳王之所悔。」
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
且吳何知反,漢將一日過成皋者四十餘人。
今我令樓緩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穎川兵塞轘轅、伊闕之道,陳定發南陽兵守武關。
河南太守獨有雒陽耳,何足憂。
然此北尚有臨晉關、河東、上一黨一與河內、趙國。
人言曰『絕成皋之口,天下不通』。
據三川之險,招山東之兵,舉事如此,公以為何如?」
被曰:「臣見其禍,未見其福也。」
王曰:「左吳、趙賢、朱驕如皆以為有福,什事九成,公獨以為有禍無福,何也?」
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眾者,皆前系詔獄,余無可用者。」
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聚,起於大澤,奮臂大呼而天下響應,西至於戲而兵百二十萬。
今吾國雖小,然而勝兵者可得十餘萬,非直適戍之眾,亂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禍無福?」
被曰:「往者秦為無道,殘賊天下。
興萬乘之駕,作阿房之宮,收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父不寧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陳勝大呼,天下回應。
當今陛下臨制天下,一齊海內,泛一愛一蒸庶,布德施惠。
口雖未言,聲疾雷霆,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萬里,下之應上,猶影響也。
而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楊熊也。
大王以陳勝、吳廣諭之,被以為過矣。」
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
被曰:「被有愚計。」
王曰:「柰何?」
被曰:「當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
朔方之郡田地廣,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實其地。
臣之愚計,可偽為丞相御史請書,徙郡國豪桀任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
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書,諸侯太子幸臣。
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武隨而說之,儻可徼幸什得一乎?」
王曰:「此可也。
雖然,吾以為不至若此。」
於是王乃令官奴入宮,作皇帝璽,丞相、御史、大將軍、軍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漢使節法冠,欲如伍被計。
使人偽得罪而西,事大將軍、丞相;一日發兵,使人即刺殺大將軍青,而說丞相下之,如發蒙耳。
王欲發國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聽。
王乃與伍被謀,先殺相、二千石;偽失火宮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殺之。
計未決,又欲令人衣求盜衣,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發兵。
乃使人至廬江、會稽為求盜,未發。
王問伍被曰:「吾舉兵西鄉,諸侯必有應我者;即無應,柰何?」
被曰:「南收衡山以擊廬江,有尋陽之船,守下雉之城,結九江之浦,絕豫章之口,強一弩一臨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東收江都、會稽,南通勁越,屈強江淮間,猶可得延歲月之壽。」
王曰:「善,無以易此。
急則走越耳。」
於是廷尉以王孫建辭連淮南王太子遷聞。
上遣廷尉監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子。
至淮南,淮南王聞,與太子謀召相、二千石,欲殺而發兵。
召相,相至;內史以出為解。
中尉曰:「臣受詔使,不得見王。」
王念獨殺相而內史中尉不來,無益也,即罷相。
王猶豫,計未決。
太子念所坐者謀刺漢中尉,所與謀者已死,以為口絕,乃謂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無足與舉事者。
王以非時發,恐無功,臣原會逮。」
王亦偷欲休,即許太子。
太子即自剄,不殊。
伍被自詣吏,因告與淮南王謀反,反蹤跡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后,圍王宮,盡求捕王所與謀反賓客在國中者,索得反具以聞。
上下公卿治,所連引與淮南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傑數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
衡山王賜,淮南王弟也,當坐收,有司請逮捕衡山王。
天子曰:「諸侯各以其國為本,不當相坐。
與諸侯王列侯會肄丞相諸侯議。」
趙王彭祖、列侯臣讓等四十三人議,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無道,謀反明白,當伏誅。」
膠西王臣端議曰:「淮南王安廢法行邪,懷詐偽心,以亂天下,熒惑百姓,倍畔宗廟,妄作妖言。
春秋曰『臣無將,將而誅』。
安罪重於將,謀反形已定。
臣端所見其書節印圖及他逆無道事驗明白,甚大逆無道,當伏其法。
而論國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當皆免官削爵為士伍,毋得宦為吏。
其非吏,他贖死金二斤八兩。
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復有邪僻倍畔之意。」
丞相弘、廷尉湯等以聞,天子使宗正以符節治王。
未至,淮南王安自剄殺。
王后荼、太子遷諸所與謀反者皆族。
天子以伍被雅辭多引漢之美,欲勿誅。
廷尉湯曰:「被首為王畫反謀,被罪無赦。」
遂誅被。
國除為九江郡。
衡山王賜,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長男爽為太子,次男孝,次女無采。
又姬徐來生子男一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
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責望禮節,間不相能。
衡山王聞淮南王作為畔逆反具,亦心結賓客以應之,恐為所並。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謁者衛慶有方術,欲上書事天子,王怒,故劾慶死罪,強榜服之。
衡山內史以為非是,卻其獄。
王使人上書告內史,內史治,言王不直。
王又數侵奪人田,壞人塚以為田。
有司請逮治衡山王。
天子不許,為置吏二百石以上。
衡山王以此恚,與奚慈、張廣昌謀,求能為兵法候星氣者,日夜從容王密謀反事。
王后乘舒死,立徐來為王后。
厥姬俱幸。
兩人相妒,厥姬乃惡王后徐來於太子曰:「徐來使婢蠱道殺太子母。」
太子心怨徐來。
徐來兄至衡山,太子與飲,以刃刺傷王后兄。
王后怨怒,數毀惡太子於王。
太子女弟無采,嫁棄歸,與奴一奸一,又與客一奸一。
太子數讓無采,無采怒,不與太子通。
王后聞之,即善遇無采。
無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計一愛一之,與共毀太子,王以故數擊笞太子。
元朔四年中,人有賊傷王后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傷之,笞太子。
後王病,太子時稱病不侍。
孝、王后、無采惡太子:「太子實不病,自言病,有喜色。」
王大怒,欲廢太子,立其弟孝。
王后知王決廢太子,又欲並廢孝。
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與孝亂以污之,欲並廢兄弟而立其子廣代太子。
太子爽知之,念後數惡己無已時,欲與亂以止其口。
王后飲,太子前為壽,因據王后股,求與王后臥。
王后怒,以告王。
王乃召,欲縛而笞之。
太子知王常欲廢己立其弟孝,乃謂王曰:「孝與王御者一奸一,無采與奴一奸一,王強食,請上書。」
即倍王去。
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駕追捕太子。
太子妄惡言,王械系太子一宮中。
孝日益親幸。
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號曰將軍,令居外宅,多給金錢,招致賓客。
賓客來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計,日夜從容勸之。
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陳喜作輣車鏃矢,刻天子璽,將相軍吏印。
王日夜求壯士如周丘等,數稱引吳楚反時計劃,以約束。
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並其國,以為淮南已西,發兵定江淮之間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當朝,過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語,除前卻,約束反具。
衡山王即上書謝病,上賜書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書請廢太子爽,立孝為太子。
爽聞,即使所善白嬴之長安上書,言孝作輣車鏃矢,與王御者一奸一,欲以敗孝。
白嬴至長安,未及上書,吏捕嬴,以淮南事系。
王聞爽使白嬴上書,恐言國陰事,即上書反告太子爽所為不道棄市罪事。
事下沛郡治。
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與淮南謀反者未得,得陳喜於衡山王子孝家。
吏劾孝首匿喜。
孝以為陳喜雅數與王計謀反,恐其發之,聞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書發其事,即先自告,告所與謀反者救赫、陳喜等。
廷尉治驗,公卿請逮捕衡山王治之。
天子曰:「勿捕。」
遣中尉安、大行息即問王,王具以情實對。
吏皆圍王宮而守之。
中尉大行還,以聞,公卿請遣宗正、大行與沛郡雜治王。
王聞,即自剄殺。
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與王御婢一奸一,棄市。
王后徐來亦坐蠱殺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棄市。
諸與衡山王謀反者皆族。
國除為衡山郡。
太史公曰:詩之所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信哉是言也。
淮南、衡山親為骨肉,疆土千里,列為諸侯,不務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為畔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為天下笑。
此非獨王過也,亦其俗薄,臣下漸一靡一使然也。
夫荊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
淮南多橫,舉事非正。
天子寬仁,其過不更。
轞車致禍,斗粟成詠。
王安好學,女陵作詗。
兄弟不和,傾國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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