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07回 風馳雨驟大將征南 電掣雷轟睿王攝政
話說承疇已降,清太宗又新得了一位開疆良佐,創業謀臣,心下自是歡喜。
只可憐洪老先生家裡,還沒有得著確信,只道他老人家同著邱撫台,一塊兒盡忠報國,閤家子號啕痛哭。
忙忙的刊行狀,送訃文,開喪受吊。
一面延請高僧高道,招魂設祭,拜懺誦經。
具葉梵聲,通宵不絕。
那些寅年世誼,有送祭幛的,有送挽對的,也有送祭文輓詩的。
崇禎皇帝輟朝三日,賜祭九壇,並親臨洪府弔奠,臨風灑涕,不勝嗟悼。
贈蔭賜謚,又飭地方有司建立專祠,一春一秋致祀。
榮哀之盛,冠絕千秋。
那地方官奉了聖旨,不敢怠慢,忙忙勘定地段,辦齊木石,雇集工匠,正要動工建造,忽見街談巷議,傳說紛紛,都道:「經略沒有殉難,韃子用美人計,叫韃後送參湯經略喝,假稱是毒一藥,經略原是好色之徒,被韃後一陣鬼迷迷的,六神無主,就降了韃子了。」
地方官不敢隱瞞,就把傳聞的話,奏達九重。
崇禎只不過歎了兩口氣,也就丟開不究。
承疇在滿洲,雖然得著太宗一寵一任,心裡終還惴惴,怕的是明朝皇帝,天威震怒,加罪家屬,逃不了個滅門慘禍。
這日,密探報來,才知崇禎大度如天,家族安然無恙,自喜道:「虧得沒有殉難,不然,不白丟一了一條老命!」既而想到崇禎待己的恩情,未降以前怎樣,既降以後怎樣,五中感動,不覺又灑出幾滴天良眼淚來。
正在灑淚,忽報聖旨下,慌忙擺香案接旨。
只見那太監,並不曾負詔捧敕,笑吟吟進來,三五個小太監,手裡各抬著幾件小東西跟在後面。
那太監直到廳上南面而立,宣旨道:「奉上諭紅珊瑚頂子一個、白玉翎管一支、白玉四喜般子一個、孔雀翎一支,頒賞給洪承疇。」
宣畢旨,就把御賜各物交給清楚,茶也不吃,辭著去了。
承疇送過欽差,立刻更換衣服,入朝謝恩。
轎子到東華門停下,承疇出轎抬頭瞧時,見東華門額上,寫著「文德坊」三字,點頭道:「怪通韃子都稱西華門做武功坊,東華門做文德坊,原來門額上有著這麼幾個字。」
進了東華門,向內一條大甬道,是白石鋪成的。
甬道盡頭,才是午門。
門上一個朱地蟠龍豎額,額上三個金字,道「大清門」。
大清門前就有幾個晶頂藍翎的三四等待衛,站在那裡談天。
一進大清門,就見祟閣巍峨,層樓高起,金輝獸面,彩煥螭頭,壯麗輝煌,筆難盡述。
左邊是飛龍閣,右邊是翔鳳閣,中間正殿就是崇政殿了。
早朝已過,關閉得靜悄悄地,三五個小太監在丹墀上耍子。
承疇不去驚動他們,越過崇政殿,就是師善齋了。
師善齋門口,站著兩個藍頂箭袍的太監。
承疇陪著笑道:「二位公公好。」
兩太監見是承疇,也忙陪笑相迎。
承疇道:「主子在師善齋不是?」
太監回說:「在月華樓上,跟范內閣兩個瞧什麼呢。
方才孔有德送了一張什麼圖來,爺在霞綺樓,叫進老孔,問了好一回子話。
這會子,又叫范內閣到月華樓,光景就為這張圖哩。」
承疇說:「費公公神,回一聲兒,說洪承疇謝恩求見。」
太監道:「什麼話,這是咱們分內之事,說什麼費神不費神。」
說著回身上樓而去。
霎時下來,傳說:「爺傳你進見。」
承疇隨著太監上樓,見太宗坐在炕上,範文程側坐在下,案上攤著一張地圖。
太宗雙睛奕奕,正在瞧那地圖。
太監搶上一步回道:「回爺話,洪承疇傳到。」
太宗抬頭,見洪承疇剃得一精一光的頭,那三五根花白頭髮倒也梳成一條辮子,戴著紅緯大帽,上頂紅珊瑚冠子,後拖新賜的孔雀翎,藍緞箭衣,天青緞外套,訂著頭品繡鶴補子,套著沉香朝珠,腳下尖頭緞靴,兩手垂著馬蹄袖,舉止雍容,不愧為新朝佐命。
彼時承疇早跪下謝恩,站起身又請了個雙安。
太宗笑道:「這副打扮,水紅袍紗帽,好看多了。
你們中原,別的話且不用講,就那衣服,拖沓得要不的,如何再會強呢?」
承疇應了幾個「是。」
太宗道:「謝閣老壞事了,你知道沒有?」
承疇道:「皇上問的,想就是謝升了。
謝升,人極聰明,崇禎皇帝也很歡喜他,如何倒又壞了事?」
太宗道:
「就為和議的事情。
刀兵原不是好事情,一動刀兵,就大傷天地的和氣。
咱們這裡幾回派人到中原講和,你們那兵部尚書陳新甲,到也很歡喜和議,跟咱們來往了好多書信。
前回陳尚書差來那個職方郎中馬紹愉,我也沒有待慢他,為的是兩國講了和,就好免去多少是非口實,省去多少兵馬錢糧。
哪裡知道你們崇禎皇帝,並不是真心要和,把力主和議的謝閣老陳兵部,一併命掉了。
陳兵部聽說還要斫腦袋兒呢。
你想想,你們中原有著這麼一位不知好歹的主子,國家事情,要壞不要壞?」
承疇先應了幾個「是。」
然後道:「皇上容奏,和議這樁事,崇禎倒也是真心,不過他就是要顧面子的不好。
心裡很是要和,面子上偏是要主戰。
謝升、陳新甲這一層上頭,都沒有體會到,所以就把事情弄差了。」
太宗笑向文程道:「老范你聽此諭如何?」
文程道:「對得很。
聽說議和事情,陳新甲私告傳宗龍,傳宗龍又私告了謝升。
謝升在崇禎跟前提起宗龍的話,崇禎就大大不好意思。
謝升解說道:『倘肯議和,和也可靠。
』崇禎默然。
後來眾御史見謝升,謝升就說崇禎意思要和議,眾御史就交章參劾,說謝升逢君之惡。
崇禎面子上下不去,才把他革掉的。
陳新甲人辦和事,崇禎原叫他不要洩漏。
這回馬紹愉回國,把議和情形,報納新甲。
這一封密書,被他的家人當是捷報發了抄,鬧的通國皆知。
崇禎責問他,他又不肯認錯,才把他下獄的。
照這兩樁事情瞧去,承疇的話,真一點兒沒有錯。」
太宗道:「周延儒又召用了,此人如何?」
承疇道:「周延儒是東林名吐,此人召用,必定大有一番作為,我們倒不可不防。」
文程笑道:「亨九是東林一黨一,一說到東林一黨一,就這麼的張揚。
東林人物,別的我不知,這周延儒,我卻知道他是聲色之徒,一點兒沒有用的。
他在閣時,並沒有把善政行出來,鑽頭覓縫,一味的討主子好。
知道崇禎一寵一幸田妃,他就買通了田妃宮裡頭太監,田妃一愛一什麼,傳信給他,立刻採辦了貢進去。
因此田妃在崇禎跟前,倒很替他說幾句好話。
一日,偏不巧,崇禎在田妃宮裡,瞧見田妃腳上繡鞋一精一巧異常,不覺舉起來一瞧,哪裡知道,上面有一行細字道:『臣周延儒恭差。
』崇禎就此鄙薄他,把他的相位撤掉。
時人有詩詠此事道:花為容貌玉為一床一,白日承恩卸卻妝。
三寸繡鞋金縷織,延儒恭進字單行。
罷相歸家,又娶了個富家寡一婦。
這寡一婦原本嫁給一個尋常人,夫家出來打官司,從縣裡直告到道裡,緝捕得嚴不過,這人家吃不住,就把寡一婦送給了延儒。
延儒倒白白的享受艷福,時人詠他這事,有『新來艷質可憐身,繡幕留香別作一春一』之句。
你想這麼一個人,崇禎召用來,濟得甚事?」
太宗道:「崇幀罷黜主張和議的人,是明明要跟咱們開戰。
咱們不殺去,他們必然殺來。
先下手為強。
我想就起馬步三軍,殺向中原去。
你們瞧好不好?」
文程道:「連年用兵,將士們似乎太勞苦一點子,就是供給糧餉,國力也恐怕有點兒來不及。
依臣淺見,還是休兵息民,培養培養一精一力的好。」
太宗道:「你是主張緩進兵。」
隨向承疇道:「洪先生,你看如何?」
承疇道:「臣主張進兵,中原現在內亂蜂起,李自成橫行汴、洛,張獻忠稱霸鳳、廬。
朝裡幾位執政,都弄得心慌意急,腳亂手忙。
要取明朝,正在此時。
若待它內亂削平,國力充足之後,咱們雖然兵多將廣,究竟沒這麼便當了。」
文程道:「臣探聽得明朝這會子,防守得非常嚴密,關內關外,並設兩個督帥,昌平、保定,並設兩個總督,又有寧遠、水平、順天、保定、密雲、天津六個巡撫,寧遠、山海、中協、西協、昌平、通州、天津保定八個總兵,星羅棋布,處處設防。
咱們進兵,還有甚便宜好占?」
洪承疇道:「彈丸兒般一點地,派了這許多大官,事權如何能夠專一?大明國的壞處,就在這上頭。」
太宗點頭道:「究竟洪先生見識與別個不同。
洪先生你來瞧,這一張地圖,是孔有德叫人送來的。」
承疇走近一瞧,見薊州、河間、山東兗州、樂陵、信一陽一東原、安邱等,凡畿南各郡縣,無不朗若列眉,並且某處若於人馬,某處若乾糧餉,某處兵強,某處將勇,都注寫得明明白白。
承疇瞧畢笑道:「有了這麼一張地圖,我們出兵,臣敢保得住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太宗道:「那也再瞧罷了。」
於是議定出兵。
正是:聚米殿前,不殊持籌之馬援;
推秤局上,無須決策於張華。
即日,拜豫通親王多鐸為靖南大將軍,大貝勒豪格為一等大臣,李永芳、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為隨征大臣,挑選八旗一精一卒三萬,浩浩蕩蕩直向中原進發。
前麾所指,神鬼為之心驚;列陣齊呼,風雲倏焉色變。
地越飛狐之險,人矜射虎之雄。
豕突而前,狼貪彌甚。
且暫按下。
卻說清太宗自從命將出師之後,身一子就有點子不適,頭眩目昏,事也懶怠做。
一應朝政,命和碩睿忠親王多爾袞暫行代理。
內閣大臣範文程、一等大臣洪承疇幫同辦理軍國重事。
教睿忠親王到寢宮回奏,面候旨意。
連日接到南征捷報,知道多鐸大破明軍,薊州、河間、兗州等八十八座堅城,盡皆打破。
明國官吏,望風迎降,明室宗支魯王以及各郡王人等,自一殺的自一殺,被擒的被擒,勢如摧枯拉朽。
正是:軍聲雷動,兵甲天來,虎威所震,螳臂何擋!軍事雖然順手,無奈太宗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塞外又沒有好大夫,太醫院裡幾位御醫,大都是中原江湖賣藥之流,開出來藥方與病症是毫不相關的,服下去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添重起來。
宮裡妃嬪人等,雖都異常著急,苦於權不相屬,無能為力。
睿忠親王多爾袞,情關手足,雖當國事傍午,卻每天總要進宮來問候兩三回。
一到黑夜,就在寢宮侍疾,每至魚更三躍,才回邸第。
吉特後見他往來勞瘁,叫他索一性一住在宮裡頭。
在吉特後體恤宗親,無微不至;而睿忠親王,因為外面口碑不好,自己要避避嫌疑,究竟沒有答應。
英雄獨怕病來磨。
太宗平日很是要強的。
如今病到這般田地,心強力不足,無可奈何,就有些不如意事情,也只好眼開眼閉,付之一歎而已。
病魔原是很奇怪的一件東西,與弱的人有緣,與強的人無情。
與他有緣分,便承他情,頻頻光顧。
所以身一子軟弱的,常被病魔纏繞,而自去自來,於生命倒也沒甚妨礙。
與他沒有情分,平時雖然不敢前來親近,但是不病便罷,一病便就要了你一性一命。
因為沒有情分的緣故,太宗身一子是強健的,所以病到這麼沉重。
自壬午年冬季得的病,病魁一冬,到來年正月裡一年,肉都瘦干了。
闔宮妃嬪人等,好不心焦。
太宗在一床一上,眼巴巴只望多鐸、豪格回國,連下三道上諭,專差飛馳到軍,催促多鐸班師。
太宗向吉特後道:「我能夠見一見多鐸、豪格,死也瞑目了。
我弟兄一輩裡,只有多爾袞、多鐸最為聰明、最為能幹,也最為忠順。
下一輩呢,豪格這孩子,脾氣兒、一性一情兒,都還與我相像。
他雖不是你所生,你們日後,切不可虧待他。
至於福臨這孩子,也是天數,既經立為太子,也不用說別的話了。
你是聰明人,一應事情,自己總都明白,也不用我多囑咐了。」
吉特後一個沒意思,梨花粉臉上,頓時推起兩朵紅雲,變成海棠一春一色。
太宗講了一會子話,觸一動中氣,喘作一一團一。
消愁見了,慌忙爬上龍一床一,替他輕輕捶著。
補恨倒上一杯參湯,試了試冷暖,用小銀匙舀著,送到太宗唇邊略喝了半匙,搖搖頭就不要了。
閉著眼,鼻息微微,似乎養神。
吉特後輕輕退出,才至寢宮外捨,軟簾動處,含芳笑著招手兒。
吉特後低問做什麼,含芳走近身悄悄道:「睿王一爺找一娘一講話呢,我因見爺正跟你講什麼,沒有進來回,我那爺最會多疑的,所以我不敢。」
吉特後道:「多爾袞在哪裡?」
含芳道:「睿王一爺現在衍慶宮,等候你多時了,快去罷!」吉特後道:
「快去不快去,干你甚事,要你多講!」說著,扶著含芳的肩就走。
裊裊婷婷才行得四五步,忽見補恨掀簾追出,連喊「一娘一回來!一娘一回來!」吉特後停步問道:「又是什麼了?」
補恨道:
「爺召一娘一呢!」吉特後嗔道:「我有事,沒得空呢!」扶著含芳頭也不回,逕向衍慶宮去了。
卻說靖南大將軍豫通親王多鐸,奉命入寇中原,鐵馬嘶風,金戈耀日,霜天吹角,雪夜搴旗。
健將軍之猿臂,弓勁鳥號;懾強敵之狼心,劍寒龍吼。
碰著明軍,宛是秋風掃落葉,一卷而空。
大明國的總督、巡撫、總兵、副將、各大員、各開府,平日威鎮一方,尊嚴無比,畫堂抵掌,慷慨激昂,一聽到「韃子殺來」四個字,不知怎樣,腿子裡就會顫起來,不是白晝棄戈,就是倉皇夜遁。
因此;多鐸這一支兵,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馳驟縱橫,如入無人之境。
只兩個月功夫,連下畿南、山東州縣八十八座城池。
多鐸大饗士馬,傳令拔營回攻北京。
正要出發,流星探馬飛報敵情,口稱崇禎帝特派周閣老出京督師,現在明軍都在通州一帶駐紮。
那周閣老坐著八抬大轎,前呼後擁,旌旗戈矛,足有一千多里。
公侯各爵爺,五營各都督,都各穿戴著蟒袍玉帶,伏一在道上迎接他,聽候他的號令。
多鐸道:
「周延儒不過一個東閣大學土,哪能就有這樣的威嚴?」
探子道:「崇禎帝這回共派兩位閣老:吳閣老專辦流賊,周閣老專辦咱們。
因為咱們兵強勢盛,特賜周閣老『如朕親行』金牌一面,上方寶劍一口。
出京之日,崇禎親替他餞行,御賜三杯美酒。
崇禎這麼一寵一他,他的威勢,所以比別人高一點。」
多鐸笑向眾將道:「周蠻子這麼會擺架子,咱們就去打掉他這架子。」
說著時,第二道探子又到,喚進一問,才知周閣老在軍營中,每日不過與眾清客斗紙牌,著圍棋,飲酒娛樂,營裡事情一概不問。
多鐸笑向眾將道:「祟禎用這種人做閣老,怎麼不要倒糟?」
忽報本國欽差傳緊急上諭到。
多鐸穿戴公服,率同馬步各將,開營跪接。
宣讀完畢,才知太宗身染重病,宣令班師回國。
送過欽使,傳令各將,把所擄子女玉帛,部署定當,立刻拔營東歸。
行到半路,又接著一道催促的上諭。
於是大小三軍,晝夜兼程而進。
將入國門,第三道上諭,適又頒到。
這日,凱旋軍離奉天京城,只三十來里路,多鐸傳令下馬休息,吃點子乾糧,再行走路。
忽見兩匹快馬,一先一後,飛一般自東而西,跑到軍前。
那人滾鞍下馬,口稱「南征各將,跪聽宣讀紅詔」。
這一來轟雷掣電,眾人都沒有防備,不覺俱各一楞。
多鐸究竟老世故,就問那人道:「你說的甚樣紅詔,講明白了,我們才敢行禮。」
那人道:「大行皇帝已經宴駕,遺詔皇太子即皇帝位。
新皇帝年在沖齡,叫和碩睿忠親王攝行皇帝事,就封多爾袞為攝政王。」
眾人一聽此話,俱各面面相覷。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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