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17回 平四川獻忠伏天誅 破兩粵雙忠完大節
話說眾臣聽了多爾袞的話,不免都有些詫異,只範文程一個兒明白。
豫親王多鐸道:「王一爺明鑒,打仗的事情,日子原不能夠限定。
何況這張獻忠又是積年巨寇,現在又僭了號;四川地方又是險峻不過。
豪格出兵以來,也沒有打過大敗仗,若說用軍法治罪,未免太重點子。
這個還求王一爺斟酌。」
多爾袞向文程道:「此論如何?」
文程道:「豫王一爺的話也是,現在這麼著罷。」
王一爺先降一道嚴諭,把肅王一爺申斥一番,如果還不知勉勵,說不得只好按行軍法了。
多爾袞道:「既然你們都這麼說,那也只好先就這麼行了。」
說著,通政司又遞上博貝勒奏報,多爾袞拆開瞧看,眾人見他初看時,很露出喜歡的樣子,忽地皺眉搖頭,漸漸變了顏色,看到後來,忽又歡喜起來,猜不透是何朕兆。
只見他向文程道:「范老頭,你過來瞧瞧。
」文程就御案上瞧去,看那奏報,第一段,稱說大兵略定興化、泉漳諸郡,進一逼一安平,明帥鄭芝龍軍容還很烜赫,疑懼不肯遽降。
給了他一封信,許他顯官,才率五百人來降。
芝龍的兒子成功,隆武賜過國姓的,擁著大隊,盤據海上,倔強得很。
叫芝龍招他,倒回信把他老子罵了一頓,什麼「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今父不聽兒言,倘有不測,兒只有縞素而已」等語。
又飛檄遠近,有「本藩乃明朝之臣子,縞素應然,實中興之將佐,潑肝無地,冀諸英傑,共伸大義」之語。
芝龍故部,都聽他指揮。
成功現佩著隆武封的招討大將軍忠孝伯印綬,往來島嶼,志頗不小。
中段稱明大學士蘇觀生等,在廣州地方,擁立隆武的兄弟唐王聿(粵)為皇帝,建元紹武;兩廣總督丁魁楚,廣西巡撫瞿式耜,奉著桂王由榔,在肇慶地方,先稱監國,後稱皇帝,建立年號叫永歷。
未段稱派兵南下,襲破廣州,紹武被擒縊死,蘇觀生自一殺,何吾縐降順,永歷聞風逃遁,聽說已奔梧州等語。
隨道:「博貝勒立了這麼大功,最好封他一封,那才有賞必有罰呢。」
多爾袞道:「我想還叫他回京歇歇,你就草一道上諭,封他做端重郡王,叫他凱旋時就把鄭芝龍帶了來京。
海盜出身的,哪裡有什麼好人!留在京裡,省得他作怪。」
文程應諾。
忽見漢班中一個老頭兒,曲背彎腰而出,向多爾袞道:「回王一爺,芝龍倒不消防得,倒是他的兒子成功,不很好弄。」
多爾袞抬頭,見是江南降臣錢謙益。
因金之俊放了學差,派他暫署著禮部。
遂問道:「鄭成功不很好弄,你又怎麼會知道?」
錢謙益道:「微臣在南京時,成功恰在國子監唸書,時常瞧見的,長得一副好儀容,明星般的眼珠子,冠玉般的臉蛋兒,又是倜儻,又是孝順,真是個全齊的孩子。」
多爾袞道:「住了,他老子降了,他還倔強,怎麼倒說他孝順呢。
」謙益道:「成功原是倭婦翁氏所生。
芝龍就撫之後,倭子怕他兵威,送還成功。
那時這孩子名字叫森,還只七歲呢,束向望母,常常掩涕。
因此親友沒一個不稱讚他孝順。
叔父鄭鴻逵非常器重他,稱之為『千里駒』。
先輩王觀光,也向芝龍道:『此兒英物,非你所及。
』成功開筆學習制藝,作灑掃應對進退題文。
中有湯武之征誅,一灑掃也,堯舜之揖讓,一應對進退也語,塾師也很奇怪他。
十五歲考了諸生,歲補一等,食餼。
有一個術士,見了他的品貌,大驚道:『這位相公,骨相非凡,命世雄才,是個奇男子,並不是科甲中人物。
』接來芝龍引他見隆武,一見傾心。
隆武就撫他背道:『恨朕無女妻卿,當盡忠吾家,不要忘記了。
』遂賜他國姓,賜名成功,封為御營中軍都督,儀同駙馬都尉、宗人府宗正。
後又賜他尚方劍,加封忠孝伯,招討大將軍。
現在他不肯降,倒是我朝心腹大患。」
多爾袞道:「且等他老子來了,再商量罷。」
謙益獻勤兒討好,白遭多爾袞這麼淡淡一句話,弄得同列倒都抿嘴竊笑,自覺沒意思,退了下來。
多爾袞又向文程道:「你再替臥槽一道旨給豪格,問他軍事怎麼了;廣東、福建人家怎麼一樣辦妥了呢?前一道上諭沒有發,草好了就一同發了去。」
文程先應了一聲「是,」然後回道:「朝廷統兵大將,派在外面的,不光是肅王一爺一個兒,現在嚴旨光責肅王一爺,在知道的呢。
原曉得朝廷至公無私;那起不明理的糊塗種一子,保不住又要嚼舌根,說朝廷偏心了。
像何騰蛟死,據著湖南順承郡王勒克德渾攻打了好多時,也沒見立什麼大功,最好也下一道旨,申斥申斥。」
多爾袞搖頭道:「不用,勒克德渾我原要派人去調他呢。」
過了兩日,果然下旨,命定南王孔有德為定南大將軍,到湖南去調勒克德渾回來,就叫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同去。
卻說靖遠大將軍肅親王豪格,駐師漢中,正謀進取,忽然接到兩道申斥的諭旨,歎道:「這回出兵,我早知道要收拾我一性一命呢。」
不禁滴下淚來。
左右忽報平西王進營回事。
豪格站起身,三桂已經走了進來,瞧見豪格臉有淚痕,隨坐下問道:「王一爺為甚傷心?」
豪格歎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你瞧了就知道了。」
說著,就把兩道嚴旨,遞給三桂。
三桂瞧過,笑道:「好叫王一爺歡喜,我才得著個喜信呢,四川這一塊地,看來就在這幾天裡可以打破了。
方才有個賊將叫劉進忠的來投降,說起張獻忠大殺蜀人,部將孫可望、李定國、白文選等諫了好多回,都不聽,川裡頭人,沒一個不怨恨他。
這回他因劉進忠部下都是川人,又想掘個大坑,一古腦兒活埋死。
不料這個消息,被管門人知道了,報知進忠,進忠就率領部下到營投降。
他說獻忠在順慶金山鋪地方,離此一千四百里,日夜趨趕,五天工夫可以趕到,他還情願做嚮導呢。
擒住獻忠,四川不就平定了麼。」
豪格道:「就算四川平定,也救不了我的命。
長白,這個人,總在這兩年裡頭。
你不信,往後瞧就是了。」
三桂道:「這是什麼纘故呢?」
豪格停了半晌,歎道:「從來說家醜不可外揚,我還有什麼說。」
說著,又流下淚來。
三桂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往下問,隨談了一回別的事。
豪格道:「降將的話,大半總靠得住的。」
三桂道:「看來還不致有甚意外。
」豪格道:「這麼很好,長白你就叫他領了路先走,我隨後趕來。
咱們偃旗息鼓,偷偷的走,別太招搖了。」
正是:
時方逐鹿,難長兒女之情;
志欲吞鯨,未短英雄之氣。
當下大小三軍,拔營而前。
殘月曉風,雞聲茅店,途中風景,也不及賞覽。
這日行到鳳凰山,恰恰漫天大霧。
豪格勒軍登山,流星探馬報稱獻忠高坐府堂,會眾飲酒、連斬三探。
豪格笑向部下道:「這賊子驕極了,他也料不到咱們這會子會到這裡的。」
遂令:「吹笳鼓角,滿漢各兵,一齊衝殺前進。」
此令一下,步騎各將,宛如狂飆驟雨。
張獻忠軍沒有防備,又蒙著大霧,正不知清兵來了多少,嚇得東奔西竄。
打仗這件事情,越是拚命,越保住一性一命;越是逃命,越喪掉一性一命。
張獻忠軍才一逃,就被清兵左突右衝,殺得個一屍一山血海。
獻忠含了一嘴的飯,穿著半臂飛蟒,率同十多圈牙將,倉皇出視。
恰碰著章京雅布蘭,也是獻忠氣數已盡,被雅布蘭一箭,射中在額上,跌倒在地。
眾牙將搶救不及,被清兵一陣亂刀剁為肉泥。
張獻忠部眾大半投降。
豪格一面派兵,分剿川南、川東、川西、川北,一面飛章到北京報捷。
上諭下來,命總兵李國英為四川巡撫,平西王吳三桂留鎮漢中,肅親王豪格凱旋聽賞。
豪格接過上諭,就把地方事情交割清楚,率著本旗人馬,回京覆命。
說也奇怪,升見這日,豪格還健得生龍活虎相似;賜宴回邸,不知怎樣,就得著暴病薨了。
京師人言籍籍,都說與多爾袞很有關。
說書的生於二百年後,無從查考,不敢妄擬。
卻說滿洲入主中原而後,待到漢臣,總不免奴育隸視。
眾多降將不堪其辱,因此紛紛奉表永歷,舉旆歸明。
廣東李成棟、江西金聲桓、王得仁、大同姜瓖,先後反抗。
又有明朝的舊臣瞿式耜、呂大器、姜曰廣互相應和。
張獻忠余一黨一同了明朝舊將李占一春一等,分踞川南川東。
於是永歷帝遂有雲貴、兩廣、江西、湖南、四川七省的地方。
鄭成功在福建,張名振在浙江,也時常出沒攻掠,倒很有中興的氣象。
無如人心思漢,天不祚明。
經清朝派了幾支兵,派都統譚秦為征南大將軍,同著都統和洛輝從江寧赴九江,會了耿、尚二王,專攻江西、廣東;派鄭親王濟爾哈朗,順承郡王勒克德渾,會了孔有德,專攻湖州、廣西;派端重郡王博洛,敬謹郡王尼堪,專攻大同;又叫吳三桂、李國翰分攻陝西一帶;洪承疇留鎮江寧,經略沿海各地。
也不過一二年工夫,早打得落花流水,依舊沒結果。
李成棟金聲桓頭,廉頗雖已用趙,子房終難存韓。
徒守殷頑,空傳漢臘,只落得與白楊衰草,徒供後人憑弔而已。
其中就是大同姜瓖,因為一逼一近京畿,多爾袞曾經親自出征過。
那時忻州、朔州、偏關、寧武、岢風、保德、雁門、代州、繁峙、五台、延安、榆林、河西、洮岷各州縣,平一陽一蒲解潼各關,通通起兵響應。
多爾袞兵到大同,也不曾得著便宜。
後來一經博洛、吳三桂、李國翰、洛碩、阿濟格五六路的攻打,才打掉了。
於是天下大半又歸人一大清版圖。
可憐那永歷皇帝東奔西竄,靠著李定國、白文選等幾個孤臣,守著些剩水殘山,度那悲慘日子。
此時清世祖已經親政,多爾袞、多鐸都已薨逝。
世祖為人,很是英明,因憤多爾袞攝政時舉動僭越,行為荒謬,跡類反叛,下旨追削封號。
又念多鐸舊勳,敕封其子鐸尼為信郡王。
又特設議政大臣,以宗室近支各王貝勒賢明有遠見者充當。
內閣大學士範文程見世祖料理國政,這麼一精一明強幹,恐怕究起大婚舊案,自己也有不是,連忙上了一道乞休本章。
世祖手詔慰留。
到翌日上朝,世祖又當著群臣,著實誇獎了一番,文程才安了心。
回到家裡,兒子承謨進來請安。
文程道:「東南海疆不靖,聖上很是焦心,我想趁這機會,就替你謀一個好缺。」
承謨道:
「兒子在京裡很安逸,又何必離家背井。」
文程道:「你現在是工部侍郎,能有幾多出息?就姜瓖造反那一年,當了三個月糧台差使,過此何曾見你拿過大宗兒銀子進來。
現在家裡頭開銷,一天大似一天,終不然要我老頭兒一個兒支持不成!」承謨道:「老爺教訓的何嘗不是。
只是聖上才親政,兒子就謀著外任,萬一有人參起咱們來,說咱們父子營私植一黨一,可怎樣呢?老爺不見洪承疇那麼謹慎,上月還有人參他呢!何況咱們!」
文程見說,只得罷了。
承謨又道:「南京才有信來,兒子拆了,裡頭附著一大卷詩文,大半都是明朝孤臣臨終絕命之作。
這洪亨老也太不曉事,這種文字,上頭知道了,豈不又要生出事故來。」
文程道:「在哪裡,拿來我瞧。」
承謨只得遞上。
文程先瞧過信,然後瞧那卷子。
只見上寫道:
黃道周發自婺源之作:
火樹難開眼,冰城倦著身。
支天千古事,失路一時人。
碧血題香草,白髮逐鈞綸。
軍無遺恨處,搔首為君親。
捕虎仍之野,投豺又出關。
席心如可卷,鶴發久當刪。
怨子不知怨,閒人安得閒。
乾坤猶半壁,未忍蹈文山。
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
為誰分板蕩,不忍共浮沉。
鶴怨空山曲,雞啼中夜一陰一。
南一陽一歸路遠,恨作臥龍吟。
為世存名教,非關我一身。
口裳天已定,得失事難成。
姓氏經書外,一精一神山海濱。
具懸崖上月,偏照夜行人。
殘棋垂手已難工,又是論人成敗中。
但說丹心無所用,一時張眼念臧洪。
續經溪口萬重山,救爾尚差旬日間。
自是泰華須破碎,嶺雲終古不開顏。
余煌絕命詞:
生為大明之人,死作大明之鬼。
笑指白雲深處,蕭然一無所累。
子房始終為韓,木叔死生為魯。
赤松千古成名,黃櫱存心獨苦。
臣年五十有七,回頭萬事已畢。
徒慚赤手擎天,惟見白雲貫日。
去夏六月念七,今夏六月初八。
但嚴心內一春一秋,莫問人間花甲。
手著遺文千卷,尚傳副在名山。
正學焚書亦出,所有心史難刪。
慧業降生人文,此去不留隻字。
惟將子孝臣忠,貽與世間同志。
張國維絕命詞:
艱難百戰戴吾君,拒敵辭唐氣勵雲。
時去仍為朱氏鬼,一精一靈長傍孝陵墳。
鏡冠絕命詞:
白髮蕭蕭已數一莖一,孽冤何必苦相尋。
拼將一副頭顱骨,留取千秋不貳心。
華允誠絕命詞:
視死如歸不可招,孤魂從此赴先朝。
數一莖一白髮應難沒,一片丹心豈易消。
世傑有靈依海岸,天祥無計挽江潮。
山河漠漠長留恨,惟有群鷗侔寂寥。
文程搖頭道:「那種人懷了滿肚子好文章,只落得如此結果,豈不可憐可歎。
只是姜曰廣、何騰蛟、瞿式耜,都很有文名的,怎麼臨死倒又不留隻字呢?」
承謨道:「姜、何兩人,沒有瞧著,想來是沒有罷。
瞿式耜有的,連他臨死的事跡都有,很長很長一篇呢。」
文程道:「在哪裡?你翻給我瞧。」
承漠應諾翻出,文程念道:
順治七年冬十一月,王師既克廣州,遂大舉入嚴關。
時明大學士臨桂伯瞿式耜留守桂林。
聞報檄趙印選,為戰守計,不應再促之,則盡室逃。
寧遠伯王永祚迎降,衛國公胡一青、武陵侯楊國棟、綏寧伯蒲纓、寧武伯馬養麟等,馳出小路勒兵,兵自潰,乃皆逃。
式耜危坐府中,總兵戚良勳一操一二騎至,跪而請曰:「公為元老,系國安危,身出危城,尚可號召諸勳,再圖恢復。」
式耜:「四年忍死留守,其義謂何?我為大臣,不能禦敵,以至於此,更何面目見皇上。
遣調諸勳乎?人誰不死,但願死得明白耳。」
家人泣請曰:「次公子從海上來,一二日即至。
乞忍死須臾,一面訣也。」
蓋式耜次子元鎮間關入粵,時已至永安州矣。
式耜揮家人出,曰:「毋亂我心,我重負天子,尚念及兒女邪?」
俄總督張同敞自靈川回,入見曰:「事急矣,將奈何?」
曰:「封疆之臣,將焉住?子無留守責,曷去諸。」
同敞曰:「死則俱死耳!」乃呼酒對飲。
四顧茫然,惟一老兵不去。
命呼中軍徐高至,以敕印徑之曰:「完歸皇上,勿為敵人所得也。」
是夜雨不止,城中寂無聲。
兩人張燈相向,黎明有數騎腰刀挾弓矢入。
式耜曰:「吾兩人待死久矣。」
偕之出,見定南王孔有德。
有德踞地坐,舉手曰:「誰為瞿閣部先生?」
式耜曰:「我是也。」
顧曰「坐。」
式耜曰:「我不慣坐地,城陷求一死耳。」
有德曰:「甲申之變,大清國為明復仇,葬祭成禮。
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
吾斷不殺忠臣,閣部毋自苦。
吾掌兵馬,閣部掌糧餉,一如前朝事何如?」
式耜曰:「我明之大臣,豈與汝供職邪!」有德曰:「我先生後裔,勢會所迫,以至今日。
閣部何太執?」
同敞厲聲曰:「汝不過一毛一文龍家提溺器奴耳!毋辱先聖。」
有德怒,自起批其頰,叱左右刀仗交下。
式耜叱之曰:「此宮詹張司馬,國之大臣,死則同耳,不得無禮。」
有德遽命還其衣冠,因曰:「某年二十起兵海上,南面稱孤。
投誠後,擁旄節,爵名王,公今日降,明日亦然矣。
語曰:識時務者為俊傑,清自甲申入中原,五年之間,南北一統,至縣縣破,至州州亡,天時人事,蓋可知矣。
公守一城一奸一天下。
屢挫強兵,能已見於天下。
不轉禍為福,建立非常,空以身膏原野,誰復知之?」
式耜曰:「汝為丈夫,既不能盡忠本朝,復不能自起逐鹿。
稱孤,為人鷹犬,尚得以俊傑時務,欺天下男子邪?昔少康光武,恢復中興,天時人事,末可知也。
本閣部受累天朝大德,位三公兼侯伯,常願殫一精一竭力,掃清中原。
今大志不就,自痛負國,刀鋸鼎鑊,百死莫贖。
尚何言邪?」
有德知不可屈,館兩人於別所,供帳飲食如上賓。
臬司王三元,蒼梧道彭爌,皆式耜裡人,說以百端不應,勸剃髮為僧,亦不應。
曰:「為僧者,剃髮之漸也。」
兩人日賦詩唱。
式耜詩名《浩氣吟》,其一曰:
藉草為茵枕土眠,更長寂寂夜如年。
蘇卿絳節惟思漢,信國丹心只告天。
九死如始遑惜苦,三生有石只隨緣。
殘燈一宣群魔繞,寧識孤臣夢坦然。
其二曰:
巳拼薄命付危疆,生死關頭豈待商。
二祖江山人盡擲,四年一精一血我偏傷。
羞將顏面尋吾主,剩取忠魂落異鄉。
不有江陵真鐵漢,腐儒誰為剖心腸。
其三曰:
正襟危坐待天光,兩鬢依然勁似霜。
願仰須臾階下鬼,何愁慷慨殿中狂。
須知榜辱神無變,旋與衣冠語益莊。
莫笑老夫輕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
其四曰:
年年索賦養邊臣,曾見登陴有一人。
上爵滿門皆紫綬,荒郊無處不青燐。
僅存皮骨民堪畏,樂爾妻孥國已貧。
試問怡堂今在否,孤存留守自捐身。
其五曰:
邊臣死節亦尋常,恨死猶銜負國傷。
擁主竟成千古罪,留京翻失一隅疆。
罵名此日知難免,厲鬼他年詎敢忘。
幸有顛一毛一留旦夕,魂兮早赴祖宗旁。
其六曰:
拘幽土宣豈偷生,求死無門慮轉清。
勸勉煩君多苦語,癡愚歎我太無情。
具歌每羨騎箕句,灑淚偏為滴雨聲。
四大久拚同泡影,英雄到底護皇明。
其七曰:
巖疆數載盡臣心,坐看神州已陸沈。
天命豈同人事改,孫謀爭及祖功深。
二陵風雨時來繞,歷代衣冠何處尋。
衰病餘生刃俎寄,還欣短鬢尚肅森。
其八曰:
年逾六十復奚求,多難頻經渾不愁。
劫運千年彈指去,綱常萬古一身留。
欲堅道力頻魔力,何事俘囚學楚囚。
了卻人間生死事,黃冠莫擬故鄉游。
同敞詩曰:
一日悲歌待此時,成仁取義有誰知?
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後詩。
破碎山河休葬骨,顛連君父未舒眉。
魂兮懶指歸鄉路,直往諸陵拜舊碑。
留四十日,求死不獲。
式耜謂同敞曰:「偷生未決,為蘇武邪?李陵邪?人其謂我何。」
乃草檄諭焦璉曰:「城中滿兵無幾,若剄旅直入,孔有德之頭,可立致也。」
降臣魏元翼,浙人,曾任桂平督糧道,以貧墨為瞿張所劾。
至是,布邏卒獲其檄,獻之有德。
十二月十七日丙申,數騎至系所。
式耜曰:「乞少緩,待我完絕命詞。」
援筆書曰:「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
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肅衣冠南向拜訖,步出門。
遇同敞曰:「吾兩人多活四十一日,今得死所矣。」
同敞出白網巾於懷曰:「服此以見先帝。」
行至獨秀巖,式耜曰:「吾生平一愛一山水,願死於此。」
遂同就義。
同敞一屍一不僕,首墜地,躍而前者三。
頃刻大雷電,雪花如掌,空中震擊者亦三。
有德股慄,觀者一靡一不泣下。
金堡時已為僧,上書有德,請葬忠骸,未報。
而吳江義士楊藝,服縗絰,懸楮錢肩背間,叩軍門號哭,請殮故主。
有德歎曰:「有客若此,不愧忠良矣。」
許之。
藝撫一屍一哭曰:「忠魂儼在,知某等殮公乎?」
忽張目左右視。
藝撫之曰:「次子來見邪?長公失所邪?目猶視,門下士御史姚端叩頭曰:「我知師心矣。
天子已幸南寧,師徒雲集,焦侯無恙。」
目始暝,遂具衣冠淺葬兩人於風洞山之麓,端與一陽一羨清凝上人盧墓不去。
初式耜知桂林不守,遣其孫中書舍人昌文詣梧州陳狀,辭世襲爵,永歷帝授昌文翰林院檢討,賜式耜黃鉞龍旌,節制公侯伯大小文武,甫撰敕文。
而兩粵省垣齊陷,昌文走山中,叛將王陳策,挾之至梧州。
大學士方以智,時為僧於大雄寺,言於我鎮將馬蛟麟,曰:「瞿閣部一精一忠,今古無雙,其長孫來,君以德綏之,義聲重於天下。」
蛟麟厚遇之。
魏元翼憾不已,構昌文於有德,將甘心焉。
一日,聞鐵索鏗然,繞室有聲,元翼伏地請罪。
忽吳語曰:「汝不忠不孝,乃欲殺我孫邪?」
七竅流血死。
有德嘗以事,遣一弁禱於城隍神,恍惚見同敞南面坐,有德大駭,為雙忠神位祀之,因厚禮昌文,遷式耜柩而改葬之。
清凝上人亦遷同敞樞與夫人合葬焉。
文程道:「死鬼會這麼靈?也真是古怪不過的事。」
承謨道:「這種文字,兒子怕的是上頭要不依。」
欲知文程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