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09回 酒綠燈紅雙心互印 鶯亡燕去一怒衝冠
話說陳圓圓瞧了田畹這副著急的樣子,不禁低鬟一笑,隨道:「皇親,你是明白人呀,從來說治世靠文臣,亂世靠武將,皇帝尚且如此,何況你我。
現在只消揀選決巴靠得住的武將,跟他交好起來,到緊急時,也好有個依靠,省得急來抱佛腳。
」田畹道:「滿朝武臣,誰是靠得住,誰是靠不住,我一點兒不知道,教我從哪裡選擇起?」
圓圓道:「寧遠吳將軍,所部都是一精一卒,朝廷靠他為北門鎖鑰,現方召見在京,皇親結識了他,就不要緊了。」
田畹道:「你說的不就是寧遠總兵吳三桂麼?現在調升山海關總兵了。
前兒在平台召對,皇上一寵一愛一得要不的,敕封他為平西伯,並欽賜蟒袍玉帶、上方寶劍各種東西。
此人果然是個英雄。」
又笑向太君道:「太太,圓圓這妮子,眼力果然不錯。
咱們交結了吳三桂,恁是什麼也都不怕了。」
說到這裡,忽又皺眉道:「我跟他雖在一朝做官,平素間素無來往,這會子忽跟他結起交情來,也恐他不願意呢?」
圓圓道:
「咱們家裡的女樂在這北京城裡,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吳將軍艷羨得很呢,你老人家去邀請時,只消說請他來賞鑒女樂,我曉得他一定喜歡的。」
田畹沉吟不語。
圓圓道:「皇親,你還有什麼不知道,晉朝的召季倫,歌姬舞女,起初從不肯借給人看,等到玉石俱焚時,他這金谷園,到底何會關注。」
田畹聽了這幾句動魄驚心的話,不禁一毛一發悚然,決然道:「你的話是,我就去邀請他,我就去邀請他。」
一邊要冠帶,一邊傳呼提轎。
匆匆忙忙,乘著轎子去了。
不過一頓飯時光,就聽人喧馬嘶,鬧成一片。
步聲雜沓,一個家人氣喘吁吁奔進,報說:「平西伯爺駕到,老爺傳諭,叫姑一娘一們預備呢。」
說畢,匆匆的就想走。
太君叫住,問道:
「客來了麼?」
家人道:「來了,老爺陪著在東花廳待茶。
我還要到廚房去,傳諭辦酒。
還要叫小么兒們點燈,還要叫他們開十年陳的竹葉青好酒。」
話還未了,外面一片聲喊傳總管,那家人一邊應著,—邊道:「姑一娘一們快梳妝梳妝,更換更換衣裳,老爺一性一急,怕又要來催了。」
說畢,匆匆而去。
太君道:「也沒見過這麼慌亂,連回句話兒工夫也沒有。」
隨向圓圓道:
「你回房去梳妝罷,省得急腳鬼似的,一趟一趟來催。」
圓圓笑道:「我就這麼著了,濃脂抹粉,怪沒趣味兒,還是家常裝束,隨隨便便,倒還不失天然豐潤。」
太君道:「既然你歡喜這麼,就這麼也好。」
一面命小丫頭,傳語各姬人,趕快理妝,小丫頭子應著去了。
只見田畹急急走人,見了圓圓,詫道:「怎麼還不去更衣?」
太君道:「她說就這麼了。」
田畹皺眉道:「就這麼嗎?怕長白不喜歡呢!」圓圓聽了,桃腮上頓時烘起兩朵紅雲,連嗔帶笑地說道:「皇親,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他是客,咱們是主人,天下那有客人強過主人的道理。
喜歡不喜歡,由他罷了。」
田畹忙道:「好好,不換衣服也好,你快快出來罷。」
此時眾歌姬都已梳妝齊備,一個個明璫翠羽,華麗非凡。
田畹道:「你們都伺候著,我去陪他進花園來。
那酒席就叫擺在桂花廳罷。」
道言未了,家人入報:「吳伯爺說,軍務緊急,不及久坐,就要告辭了。」
田畹聽說,慌忙走了出去。
一時總管進來向太君道:「吳伯爺被老爺留住了,伯爺手下的各位將爺,也被府裡清客讓在西花廳喝酒了。
所有帶來的馬伕轎班,都教帳房賞發了銀錢,讓在廚房裡吃飯了。
現在老爺就要陪吳伯爺進園子裡來了,請太太傳話姑一娘一們伺候著罷。
太太也該迴避迴避了。」
太君道:「也是,我才吩咐過呢,正要回房去了。」
隨向圓圓道:「圓圓,你就領她們桂花廳去罷!」說著,扶了小丫頭子,向上房而去。
這裡陳圓圓同眾歌姬,便似點水蜻蜒穿花蛺蝶,一陣風的吹到桂花廳。
見楠木桌子上,玉杯象箸,都已陳設妥貼。
楠木椅上,披著狐皮坐褥,火爐裡燒著獸炭,暖烘烘闔室生一春一,「北地嚴寒二月尚未解凍故也」。
暗忖:怪道都說妃子家富貴,請這麼大客,酒筵都是咄嗟立辦,要是差一點子的人家,如何能夠。
思想未已,家人報稱伯爺進來。
抬頭瞧時,只見田畹陪著一位劍眉星眼虎步龍行的英雄進來,看去年紀不過三十五六,卻生得英姿颯爽,豪氣凌雲,比著舉步傴僂的田皇親,真是懸天隔地,大不相同。
圓圓一雙瑩瑩的眼波,只注射在三桂身上,連田皇親如何按席,家人們如何上菜,如何斟酒,都沒的瞧見。
直待田畹吩咐奏樂,同伴們扯她衣袖,方才覺著,於是跟著眾歌姬,調絲弄竹,奏起樂來。
三桂此時,也無心於酒,兩道電一般的眼光兒,射住了眾歌姬,不住地晶評衡量。
只見這一個是艷影凌波,那一個是纖腰抱月,這個是梨頰嬌姿,不愧一春一風第一,那個是柳眉巧樣,何殊新月初三。
看來看去,個個都是好的。
忽見靠後一個談妝的,脂粉不施,衣裳雅素,那副逸秀的丰神,令人見了,真可撲去俗塵三斛。
在群姬裡頭,宛如朗月明星,高懸天表,顯得兩旁列宿,都沒有光彩了。
只見那人抱著個琵琶,側著身在那裡彈,慧心獨連,妙腕輕舒。
忽如蕉雨鳴朱,忽如松風入室。
聽得三桂出了神,執見玉杯兒,呆呆的忘記了喝酒。
田畹道:
「長白,酒冷了,換一杯兒罷。」
連說三遍,三桂才如夢初醒,瞿然道:「不用換得。
老皇親,我問你,這位絕色女子,可就是陳圓圓姑一娘一?」
田畹道:「是的。
上月進獻給聖上,聖上沒有收納,暫時留在老夫家中。」
三桂道:「國色無雙,洶足傾城傾國。
老皇親擁著這樣的禍水,難道倒不懼怕麼?」
說畢,狂笑不已。
家人送進邸報,田畹接來一看,頓時面色如土。
三桂問是何事,田畹道:「都是警報,代州總兵周遇吉、真定總督徐標,兩道告急本章,都說賊勢非常利害。
咳,長白,倘或一日寇臨城下,我這巨萬家資,如何?如何?」
三桂遽道:「老皇親,如果能把陳圓圓姑一娘一贈給我,我吳三桂保護尊府,當比保護國家,還來得要緊,還來得盡力。
老皇親,你意思怎樣?我吳某邊關上,現有雄兵十萬,猛將千員,你有了我這麼一支兵保護,就有十個李闖,也可高枕無憂了。
老皇親,你心中到底怎樣?
」田畹此時心慌意急,隨口道:「那總可以商量,總可以商量。」
三桂急忙起身,向田畹深深一恭道:「這麼,拜賜厚恩,我就要告辭了。」
慌得田畹還禮不迭。
三桂隨向手下人道:「抬我的暖轎進來,就請陳姑一娘一上轎。」
從來說天子三宣,將軍一令。
一聲吩咐,暖轎早已抬進。
三桂笑向圓圓道:「如今咱們是一家人了。
拜辭老皇親,咱們走罷。」
正是:小棵無郎,偏懷贈芍;使君有婦,更欲征蘭。
喜英雄之人彀,求我婚姻;懼福慧之難全,為郎憔悴。
當下陳圓圓辭別了田畹,竟情情願願坐進了暖轎,三桂親自押著,只向田畹說得「再會」兩個字,簇擁著一陣風似的去了。
這一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把個田皇親驚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活。
且住,這陳圓圓在田府中,恩養了好多時,怎麼一言之下,竟就情情願願,跟著三桂去了?原來圓圓原是蘇州一妓一院裡出身,在院子裡時,三桂也曾慕名來訪。
一笑鍾情,三生訂約。
因為邊疆多事,沒有遂得嫁娶的志願。
後來鴇母貪了田皇親重幣,就把她賣入田府中。
正是:紅豆吟成,一春一迸相思之淚;軍門盼斷,秋回臨去之波。
圓圓在田府裡頭,沒一刻不思念三桂呢!趁皇親遑急當兒,就設了個脫身妙計,把身一子脫卸了出來。
可憐老皇親蒙在鼓兒裡,一點影兒也沒有知道。
卻說三桂劫娶圓圓到家,就令拜見了大老爺吳襄,並太夫人、夫人等。
吳襄詢知其事,驚道:「你膽子這麼大,這件事,皇上聞知,還當了得!」三桂意思,原要帶圓圓去邊關的,現在見父親這麼說了,隨道:「這麼著罷,把她留在家裡,我先到邊上去,就有風波,也沒甚把一柄一。
等過幾時再來接她,如何?
」吳襄道:「這還像句話。」
次日,三桂就到任去了。
三桂一去,李闖就來,北京城一破,帝后殉了難,城中大亂。
文武各大臣,殉節的殉節,投降的投降。
李闖久聞圓圓美麗,一破城,就向吳襄索取圓圓。
吳襄不敢違拗,只得把圓圓獻上。
李闖大喜,命圓圓歌曲。
圓圓曼聲婉歌,唱的都是昆腔吳曲,一字數轉,一轉數音,柔和雍穆,不愧為雅頌正音。
無奈李闖是陝西人,聽了不懂,皺眉道:「臉兒生的這麼標緻,曲兒唱的這麼難聽,這是什麼緣故?」
隨教不必唱了,一面傳陝西婆一娘一,唱秦腔,李闖拍著掌附和。
那幾個陝西婆一娘一,直著嗓子喊唱,脖子裡青筋,都一條條暴起來,唱得聲情激越,淒楚異常。
李闖非常得意,問圓圓道:「美人兒,你聽咱們的曲兒怎樣?」
圓圓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李闖樂極,就把圓圓收入後宮,一寵一幸無比。
這時,城裡頭勳戚富豪,都被闖軍抄掠盡淨,那田皇親自然也在其中。
田畹見圓圓得著一寵一幸,吳襄全家無恙,心裡不勝忿恨。
遂百計千方,鑽頭覓縫,找出了一條路子來,認識了李闖的心腹人牛金星。
田畹向金星道:「吳襄的兒子三桂身擁重兵,現在山海關,此人不降,怕為新朝心腹大患。」
牛金星就把此言告訴了李闖。
李闖道:「要他歸順,也很容易。」
遂令把吳襄全家,通通拿住,一逼一令寫信喚三桂投降。
吳襄被一逼一不過,只得寫了一封親筆書信。
李闖就派降將唐通,繼了書信,帶銀四萬,前往山海關招降。
隨派部將率兵二萬,趕往守關,並徵召三桂進京。
唐通到了山海關,三桂接著,問明來意。
唐通交出吳襄書信,三桂拆開瞧時,只見上寫道:
靖字,三兒收目。
汝以君恩特簡,得專閫任,非真累戰功歷年歲也。
不過強敵在前,非有異恩激動,不足誘致,此管子所以行素賞之計。
而漢高一見韓彭,即予重任,蓋類此也。
今汝徒飭軍容,徘徊觀望,使李兵長一驅一直一入,既無批吭搗虛之謀,復乏形格勢禁之力。
事機已去,天命難回。
吾君已逝,而父須臾。
嗚呼!識時勢者亦可以知變計矣。
昔徐元直棄漢歸魏,不為不忠;子胥違楚適吳,不為不孝。
然以二者揆之,為子胥難,為元直易。
我為爾計,不若反手銜壁,負鑽輿棺,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賞,而猶全孝子之名。
萬一徒恃憤驕,全無節制,主客之勢既殊,眾寡之形不敵,頓甲堅城,一朝殲盡,使爾父無辜,並受戮辱,身名俱喪,臣予均失,不亦大可痛哉!語云:
知予者莫若父,吾不能為趙奢,而爾殆有疑於括也。
故為爾計,至屬至屬。
三桂瞧畢,沉吟不語。
唐通竭力稱說李闖如何仰幕,吳襄如何盼望,並降後如何如何富貴,滔滔滾滾,說一個不已。
三桂道:「我吳某是個血一性一男子,富貴功名,並不在我心上。
倒是老父在那裡,我要不降,就害了老父的一性一命。
說不得只好耽著個惡名,暫時屈一屈節了。
但願老父無恙,我就奉身告退,擇一塊清淨地方,陪著老父,騎驢湖上,嘯傲煙霞,快活過下半世,於願足矣。」
說畢,隨即升堂擊鼓,集聚眾將,把降順的大意,申說一番。
眾將自然沒甚話講。
次日,李闖派來的守關將官,恰恰行到。
三桂把一行關務交卸清楚,簡率了一精一銳七千,同著唐通晝夜趕進京來,朝見李闖。
這日,行到渠州地界,碰見了家人吳良。
三桂喚他進帳,問道:「咱們家裡頭,都安全麼?」
吳良見問,兩淚雙流,哭訴道:「家中財產,都被查抄了去。」
三桂笑向眾將道:「你們瞧這小么兒,這麼的不解事,這一點子小事,也經得這麼的悲泣,我一到就要發還的。」
又問:「太老爺、太夫人都無恙麼?」
吳良道:「告訴不得老爺,太老爺、太夫人、夫人都被捉去禁在牢裡呢。」
三桂笑道:「那也不妨,我一到,馬上就會釋放的。」
吳良道:「但願依老爺金口,能夠如此最好。」
三桂道:「你路上辛苦了,後營歇歇去罷。」
吳良叩謝,才待起行,三桂忽又想起一事,喊住問道:「我那人兒怎樣了?」
吳良重又站住,回道:「老爺問的可就是陳圓圓姑一娘一?」
三桂急道:「是陳姑一娘一。
陳姑一娘一怎樣了?」
吳良道:「陳姑一娘一倒很安全,現在宮裡頭,新皇帝把她一寵一得要不得。」
三桂不聽則已,一聽時直怒得雙睛突露,鬚髯奮張,頓足道:「大丈夫不能保護一個女子,還有甚臉站在世界上做人!」叱令左右:「把賊使唐通斬訖報來。」
參將馮有威諫道:「殺了來使,令賊知所防備。
不如先率一精一銳,襲破關城,本軍有了根據地方,再行圖謀進取。」
三桂道:「你這話很對,就照你的法兒行。
我方寸已亂,恁是一肚子神謀妙算,這會子再也想不出一點兒。」
當時傳下暗號,大小三軍一齊回馬,趕到山海關。
只一鼓便襲破了關城,守將負傷逃遁。
三桂與眾將刑牲告天,歃血結盟。
一面派副將楊坤、游擊郭雲龍往清國求救;一面復書絕父,其辭道:
不孝兒三桂稟覆父親大人膝下:兒以父蔭,熟聞義訓,得待罪戎行,日夜勵志,冀得一當以酬聖眷屬。
邊警方急,寧遠巨鎮,為國門戶,淪陷幾盡。
兒方力圖恢復,以為李賊猖獗,不久即當撲滅,恐往返道路,坐失事機。
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一靡一。
吾父督理御營,勢非小弱,巍巍百雉,何至一二日內,便已失墜?使兒卷甲赴闕。
事已後期,可悲可恨。
側聞聖上宴駕,臣民僇辱,不勝眥裂。
猶意我父,素負忠義,大勢雖去,猶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
否則刎勁闕下,以殉國難,使兒縞素號慟,仗甲復仇,不濟則以死繼之,豈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隱忍偷生,甘心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復愧平原罵賊之勇。
夫無直荏,苒為母罪人,王陵、趙苞二公,並著英烈。
我父嚄唶宿將,矯矯王臣,反愧中幗女子。
父既不能為忠臣,兒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請自今日。
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
大明崇禎十七年三月日,不孝兒三桂百拜。
那封復書,就叫唐通送到北京去。
欲知李闖接到此信後,有何舉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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