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89回 張之洞上書論繼統 崇皇帝奉旨鎮熱河
話說眾王大臣等奉到此旨,都到內閣會議。
禮親王世鐸道:
「此乃奉旨交議事情,眾位有意見,不妨說出來,大家斟酌斟酌。」
眾人都道:「我等伺候王一爺,正要請王一爺的示下。」
世鋒道:「繼統的事情,與建儲有什麼分別?本朝家法,從不曾建過儲,雍正七年,世宗憲皇帝明降渝旨,內有『建儲關係宗社民生』的可易言。
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有先正青宮,而後踐天位。
乃開萬壽無疆之基業,是我朝之國本。
有至深厚者,愚人固不能知也,等語。
繼統與建儲,如果不甚分別,茲事體大,似非做臣子的所應參議。」
眾人聽了,唯唯稱是。
於是眾人公擬了一張奏稿,復奏上去,無非都是「我皇上纘承大位,天眷誕膺,以文宗之統為重,自必以穆宗之統為心。
將來神器所歸,必能斟酌盡善。
守列聖之成憲,奉天下以無私。
此固海內所共欽,而非此時所得預擬者也」等模稜語。
散會回家,撫心自問,覺著今兒這一議,真有點子對吳可讀不起,於是各抒意見,各用心思,你也上一折,我也上一折,反倒熱鬧起來。
徐桐、翁同和、潘祖蔭、張之洞、黃體芳、李瑞棻都有奏折。
卻是張之洞的,最說得透避,其辭道:
竊謂穆宗毅皇帝立嗣,繼嗣即是繼統。
此出於兩宮皇太后之意,合乎天下臣民之心,而即為我皇上所深願也,乃萬古不磨之義,將來必踐之言。
臣敬吳可讀至忠至烈,猶謂其於不必慮者而過慮,於所當慮者而未及至慮也。
恭查為穆宗繼嗣之語,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光緒元年正月十七日及本年閏三月十七日,三奉懿旨,炳如日星。
從來人君子孫,凡言繼嗣者,即指纘承大統而言,天子諸侯,並同一理。
蓋人君以國為體,諸侯不得祖天予,公廟不設於私家。
苟不承統,何以嗣為?下至三代之世卿大夫,漢魏以至本朝之世爵世職,但雲以某為嗣,即是紹封襲蔭,故繼嗣、繼統毫無分別。
遍稽群經諸史,從無異說。
其分繼統、繼嗣為兩事者,乃明代張璁桂萼之怪妄謬之說。
高宗純皇帝欽定《儀禮義疏》,早已辭而辟之矣。
今懿旨申命,至於再三,金匱寶錄,何待他求。
設有迷妄小人,舞文翻案,則廷臣中凡讀書識字者,皆得執簡而爭,所謂不必慮者一也。
前代人君授受之際,事變誠多,然就該主事所舉二事論之:宋太宗背太祖而害其侄沂德王昭,非太宗子也;明景帝背英宗而廢其侄太子見深,非景帝子也。
若皇上以皇子嗣穆宗,名曰先朝之繼體,實即今日之麟振,有何嫌疑?有何吝惜?以皇上仁孝之聖質,受兩宮皇太后高厚之殊恩,起自宗支,付之神器,必不忍負皇太后,必不忍負穆宗!且夫遵慈命,孝也;篤天顯,友也;使皇子廣孝思於不匱,慈也;躬膺寶祚,而使大統名分歸之於先帝,讓也。
無損於實,而四美具焉。
中主亦能勉為之,況聖主乎?所謂不必慮者二也。
該主事所慮趙普、黃(王宏)之輩,誠難保其必無。
然忠佞不齊,數年前曾有請頒鐵券之廣安矣。
大小臣王,豈遂絕無激發?明世宗紊大統而暱私親者,以興獻王已沒,故得藉親恩,恣為趙禮,群臣不能抗也。
假使興獻王在,必尚能以禮自處,少加裁製。
今醇親王天一性一最厚,忠直恪咖,該主事既知其賢,萬一果如所慮,他日有人妄進異言,醇親王受累朝之厚恩,必能出一言以救正,所謂不必慮者三也。
然竟如該主事所謂明降懿旨,將來大統仍歸穆宗之嗣子,意則無可易矣,詞則未盡善也。
緣前奉懿旨,謂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為嗣。
若參以該主事之說,是一生而已定為後之義,即一生而已定大寶之傳,合併為一,將類建儲。
我朝家法,以立儲為大戒,高宗九降綸音,萬分剴切。
今若建之,有違家法,所謂未及慮者一也。
前代儲貳,讒構奪嫡,流弊已多,今被以紹統之高名,重以承繼之形跡,較之尋常主器,尤易生嫌,所謂未及慮者二也。
然此尚非其弊之最甚者也,天位授受,簡在帝心,所以慎重付託,為宗社計也。
帝堯多男,非止一索。
聖意所屬,知在何人。
此時早定,豈不太驟?所謂未及慮者三也。
今者奉命集議,伏讀此次懿旨,『即是此意』四字,言簡意賅,至堅至確,天下萬世,誰敢不遵?無可移易者也。
獨聖意宜尊,家法亦宜守。
今日之事,約有二說:淺之為穆宗計者,則但如諸臣之議,並請一渾涵懿旨,略謂屢次懿旨,俱已概括。
皇上孝友一性一成,必能處置盡善,似乎無所妨矣。
然而生即承繼,『即是此意』一語,字字當遵,托諸文辭,則可避建儲之名。
見諸實事,則儼成一建儲之局。
他日誕皇子,命承繼,廷臣中為公為私不可知,皆必將援祖訓以爭之。
則承繼之事中止。
此日以恐類建儲,而承統之旨不能宣,是令皇上轉多難處矣。
然則深之為穆宗計,而即為宗社計,惟有因承統者以為承嗣一法。
皇子眾多,不必遽指定何人承繼。
將來繼承大統者,即承繼穆宗為嗣,此則本乎聖意,合乎家法,而皇上處此,亦不至於礙難。
伏請兩宮聖裁,即以此意明降懿旨。
皇上親政之初,循覽慈訓,感惻天壤,自必仰體聖意。
再頒諭旨,只告郊廟,宣示萬方,則固已昭於天壤,堅於金石矣。
如此約有五利:守彝訓,一也;待宸斷,二也;無嫌疑,三也;無更變,四也;一精一擇賢,五也。
至於一精一擇賢而利宏焉在兩宮慈一愛一之念,惟期於繼嗣繼統,久遠遵行,豈必急急焉指定一承繼之人而後慰?即穆宗在天之靈,當亦願後嗣聖德,永綏洪祚,又豈必斤斤焉早標一嗣子之目而後安?此固為我國家仇萬年之至計。
即使專為穆宗嗣子策之,似亦無善於此者矣。
或謂禮制一精一深,動關名義,由此以承統為承嗣之說,安保日後無泥古聚訟者。
臣請得條舉其說而預辨之:一曰禮為人後者,為之子,三代人君,凡繼先君之統者,即為先君之後。
雖無父子之名,而用父子之禮。
皇了承繼文宗之統矣,何以又別立後,不知父子之說,漢唐來久已不行,且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已有明文,文宗有子,則穆宗無子矣。
豈有御宇十三年、功德溥四海之先帝,而不為立後者?其不足辨一也。
一曰禮嫡子則不得後大宗,不知此為臣庶言之,非為天家言之也。
古來擇取親屬入承大統,則本宗不敢私其嫡予,尊尊也。
若後君為先君立嗣,則嗣君亦不得私其嫡子。
廄嗣君與先君,當日固有君臣之分者,亦尊尊也。
然入承大統者,既承累朝之大宗,則本支應自為繼別之宗,並不得以小宗論,於理於法,當別立嗣者也。
嗣君既為大宗,則雖以子為先君後,於禮於法,不能別立嗣者也。
然則就今日事勢論之,將來皇子雖為穆宗之嗣子,仍無妨為皇上之嫡子,尊尊亦親一親也。
皇朝律令,對承繼之文,則曰本生父母,他日稱謂區別,聖心自有權衡。
兩宮以聖而行權,皇上以聖而制禮。
一舉而忠孝慈友之人倫備焉,尊尊親一親之禮意賅焉。
義協而禮起,何為不可?其不足辨二也。
一曰《一春一秋傳》云:「君子大居正,故兄弟叔侄,輾轉授受,每難帖然,不知從父從子,乃生釁隙。」
若皇子承繼先明,但存名義,豈判親疏?其不足辨三也。
凡此皆群經之一精一言,而實不切於今日之情事,設有迂儒引之以撓夫國是,佞夫藉以文其莠言,大智聰明,豈能惑哉?今者往事已矣,惠陵永閟,帝后同歸,既無委裘遺腹之男,復無慰情勝無之女,傷心千古,夫復何言?承繼承統之說,不過於禮制典冊之中存此數字空文,俾穆宗在天之靈爽,雖遠而不遠,幾忘而不忘,庶可稍慰兩宮鬻閔之思,且伸皇上友於之一愛一。
夫吳可讀區區一貶謫小臣耳,尚且昌言以發其端,致命以期其許,何況子道、弟道兼盡之聖主哉?昔漢景帝欲悅竇太后之意,至有千秋萬歲後傳梁王之語。
梁王非有應嗣之分者也。
宋高宗以太宗之後,乃閔太祖子孫零落,而以太祖七世孫為嗣,孝宗非有承統之約者也。
皇上聖明,遠在二君之上。
竊謂今日者,惟在責成毓慶宮侍學諸臣,盡心輔導,培養天心,開陳至道。
皇上孝悌之心,油然而自生,尊尊親一親之等秩然而不紊。
任賢去佞,內修外攘,則所以仰體兩宮,上慰穆宗者,固不僅在繼嗣承統一端而已也。
即此一端而論,其沃心正本之方,亦在彼而不在此。
伏惟皇太后與皇上,名分已定,恩誼日篤。
皇太后觀皇上所生皇子,無論承繼穆宗與否,同為己子。
君臣一德,共濟艱難,此宗社之福,而臣民之願也。
臣恭繹懿旨中即是此意,妥議具奏,二語文義,是者,是其將大統宜歸嗣子之意;議者,議夫繼嗣繼統並行不悖之方。
臣工應命陳言,豈敢依違兩可之遊詞。
貽廟堂他日之籌慮,乃諸臣心知其意,而苦於恐涉建儲,不敢發揮。
故不便述此四字之文,而專駁吳可讀之請,以為如此,便可不類建儲矣。
豈知聖意已經宣播,若不善為會通,乘此時畫一長策,究其時勢,轉恐終必類於建儲而後已。
且懿旨上言預定下言,即是語意相連,今不為之疏解分明,以妥議具奏,始以無庸設置議,終傳之四方。
四海聞聽,雖其所謂無誦者,系指原折而言,誠恐迂儒以文害辭,誤疑兩宮有游稱之意,更恐他日讒佞附會,正藉此議為翻案之端。
一言之微,語病甚大。
竊謂此事關係至重,伏望兩宮聖裁熟思,權衡至當,再降懿旨。
臣愚,不勝大願。
謹奏。
西宮太后瞧見此奏,不勝歎賞。
慈禧後道:「究竟唸書的人,講出話來,句句都有理。」
慈安後道:「被他這麼一說,到不能不另降一道旨了。」
慈禧後道:「那是不能少的。」
隨傳軍機擬旨。
一時擬就,兩宮太后瞧時,上面寫著: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嗣大行皇帝為嗣。
原以將來繼緒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明定儲位。
彝訓昭垂,允宜歲世遵守。
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
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歸,實與本朝家法不合。
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纘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
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林桐、翁同和、潘祖蔭聯銜折,寶廷、張之洞各一折,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著另錄一份,存毓慶宮。
至吳可讀此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
欽此。
滿漢文武見了這道諭旨,紛紛議論,都說吳可讀一條一性一命,換得這麼一道旨意,總算不曾吃虧。
一人道:「可讀遺命葬在薊州,他說出薊州一步,即非死所,眷眷毅廟,耿耿惠陵,烈魄忠魂,自能千古。」
一人道:「可讀還有一封給他兒子的信。
內稱:『先皇殯天時,即擬就一疏,欲由都察院呈進。
彼時已以此身置之度外,嗣因一契友見之,勸余不必以被罪之臣,又復冒昧上言。
且疏中援引近是情事,未盡確實,姑留以有待。
今不及待矣,甘心以死,自踐前日心中所言,以全畢生忠一愛一之忱。
我所以遲至今日者,以國家正有大事,豈可以小臣擾亂宸聽,故不遽引決,正為候朝廷大事竣耳。
』可見他慷慨捐軀,不是朝夕之間粹定的,安排了好久好久了。」
正說著話,忽見一人匆匆奔入道:「不好了!日本國起兵攻打琉球,琉球人無力抵拒,一瞬間就滅亡了。
現在日本把琉球夷為沖繩縣了。
總理衙門王大臣得著消息,就向日本使臣爭論:咱們的屬國,貴國何得恃強硬占?日本使臣並不回答。
這件事可弄大了,現在王大臣都入朝請旨去了。
估量去,怕要跟日本開仗呢。」
眾人瞧時,發話的不是別個,就是總理衙門七品章京謝同壽。
眾人道:「此話確嗎?」
謝同壽道:「瞧今兒的旨意,十分中就能料到八九。
前任福建巡撫丁日昌,奉旨以總督銜專駐南洋,會同沈葆楨籌辦海防,節制沿海水師。
倘然不開仗,要辦這海防做什麼?」
眾人都道:「這一用兵,又不知要造化多少人呢。
新疆事情,左宗棠俘獲帛夏妻女並金相印靖子,就得著二等候的封爵,連他的部將劉錦棠,都得了個二等勇。」
謝同壽道:
「日本國力,可不比從前了,吞得琉球,他總有恃無恐,不然決不會這麼輕舉妄動。」
眾人聽了,都不很信,當下無話。
流光如水,已屆端一陽一。
清朝制度,每逢佳節,懿親國戚,都要入宮叩賀的。
一等公崇綺,列在國戚里。
孝哲毅皇后雖已崩掉,賀節的儀注,是不能免掉的,崇綺夫婦少不得備了幾色貢品,入宮應一個景兒。
宮中規矩,凡有品物入貢,無論國戚懿親,投遞職名貢單時,須先繳納小費於守宮門內監名叫宮門費。
崇綺當日照例送了二十兩銀子的宮門費。
宮門上內監,不很如意。
開言道:「公爺,你老人家是兩宮太后的親家呀,就多賞幾兩,太后臉上,也得光輝光輝。」
崇綺道:「那是老例,咱們一娘一娘一在日,也是如此。
現在一娘一娘一沒了,我不減掉已經好了。」
內監見他不肯增添,心上很不舒服,因見崇綺貢單上不過是幾色繡物,幾色香料,並沒有奇珍異寶,想出一個法子,把他的職名貢單,排在第一呈上去,太后就要注目的。
慈禧後生一性一很喜歡人家奉承,不論節貢年貢,貢物珍貴的就喜歡,貢物簡陋,心上就不大高興。
那班內監就在這裡做手腳。
宮門費重的,貢品珍貴就替你列在前面,貢品簡陋,就替你排在後面,宮門費輕的,貢品珍貴,反替你列在後面;貢品簡陋,反替你排在前面。
所以宮門內監把崇綺職名貢單排在第一。
當下慈禧後瞧見崇綺貢單,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心下大不為然。
冷笑道「難為他想著,巴巴的貢這幾色東西來。
那幾色東西,我知道定是人家送他,他嫌壞,用不著,轉與我的。
本來那蹄子的老子一娘一就不是好東西,他哪裡會有好了?」
這事,慈禧後生了半日的氣。
次晨上朝,恰好熱河都統出了缺,軍機開單請簡,慈禧後瞧了一瞧,只把頭搖搖,一個也沒有圈出。
提起硃筆,寫了一行朱字道:
熱河都統,著崇綺去。
欽此。
軍機自然遵旨。
宣佈了恩命,朝臣無不愕然。
御史孔憲勳奏稱:「碩輔不宜遠離,懇請收回成命。」
慈禧後批斥「不准」。
於是堂堂國戚,遂遠謫西疆而去。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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