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野史
第三回 冬青樹記換君王骨
第三回冬青樹記換君王骨
會稽獅山-湖間,有一老人,躁舟往來江上,自言朱姓,江上人皆呼之曰:「朱叟」,與村中父老極為相得。
花朝月夕,往往刺舟而來,酌酒與父老共飲,傾觴談心,整日不倦。
一日正飲間,朱叟忽掩面大哭,眾皆愕然。
朱叟曰:「吾悲宋室耳。」
眾解之曰:「宋室雖可悲憫,然事往矣!翁毋自苦。」
朱叟收淚,從容謂眾曰:「老夫世居淮西,服疇食德,代沐國恩,自夏貴以淮右降元,舉家逃竄十年,並無確耗。
老夫一浪一跡兩浙,蜉蝣江上家國茫茫,乃故宋之遺民也!惡得不悲!」言訖,涕泗橫流,眾皆感泣。
朱叟淚滿杯中,舉酒酬江,吟曰:煙凝楚岫愁千點,雨灑吳江淚萬行。
牢落京湖數十載,不堪獨坐細思量。
朱叟曰:「老夫略識塗鴉,摭拾唾余,博父老一噱耳。
但老夫在淮時,亦喜與裡中父老,烹鮮-羔,敦崇信義,惟期積厚作子孫計,若緩急有無施與,皆我等分內事也。」
時座中有陶翁、徐翁者,頗讀書明大義,皆感歎曰:「乃翁素履所蔭,未可量也,我等俱宜效之。」
眾皆肅然起敬,自此逐日登秦望,游天姥,訪芋蘿,玩若耶,聚飲江干,散步古剎。
會稽乃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之區,朱叟一面玩景,一面探訪家音。
一日過余姚之墟,見沙浦坐一少年,面如死灰,欷-欲絕,朱叟憐而問之,則曰:「韓其姓,懷珠其名,滁州全椒人。
宋末,父為縣尉,薄宦余姚,卒於任所。
今始間關來越,尋親骸鼻,未知何處,是以慟耳。」
朱叟曰:「滁州千里迢迢,女雛年弱質,烏能達此?」
少年曰:「懷珠年近弱冠,但念有父不得生還,豈骸鼻亦不能歸里,中心慘但,五內俱裂。
辭母離滁,至中途已資斧告罄,幸遇同裡朱阿哥來浙,憐我幼弱,隨行始達。」
朱叟聞一朱字,急問朱姓者何名,來此何故?少年曰:「名方義,本淮西人,宋滅元興,家室離散,伊尋父來越。」
並狀貌年齒,歷歷述之,朱叟不覺泣下,曰:「是吾子也,暌違數十載,今日始得音耗。」
眾父老皆大喜稱慶,少年叩首泣謝曰:「老翁不日骨肉重逢。
小於親骸,何日得歸?」
朱叟此時,悲喜交集,喜者,父子相逢有日;悲者,煢茲韶年孺子,間關跋涉,尋親骸鼻,若不代為借箸,奚以慰其孝思?眾父老皆慰藉少年曰:「爾父臨沒年月葬記,女得聞否?」
少年答以未聞,眾父老皆有難色。
朱叟停會,私問其父宦途行徑,宦囊充實否?
少年捧腹泣曰:「前日貧無卓錐,近來連錐也無,但父沒亦有因。
縣令史公,本以夤緣賈平章館客廖瑩中,堂吏翁應龍二人得選,日日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門作犬馬,與父有隙,父解組乞歸,因以詩諷之曰:拷打追來只為金,轉增冤孽罪何深。
莫將棘枳-鸞鳳,願得掛冠游竹林。
縣令懷恨在心,乞休不允,因事構陷,遂卒任所。
縣令尋亦被逮,此母氏在家言之。」
朱叟慨然曰:「女父素行若此,骸鼻決然可尋。」
同至城近,凡蕭寺、廢院停棺處,物色殆遍,皆有主者。
眾訝曰:「豈一縣尉一屍一骸,競委溝壑耶!」少年號泣而行。
朱叟與眾,探墳問-,白楊箱望處,搜剔備至。
一日少年泣謂朱叟曰:「夜來夢身臥雪地,雪月交輝,忽又行走河畔,宿草蔓延,芊芊綿綿不絕,耳中若聞人語,有云:官告終養,身無寸絲,人欲請賓,口不能言,似乎親骸不可得也。」
眾人疑辨一會,有謂吉者,有謂不吉者。
內有羅翁名銑者,恍然曰:「是矣!終無絲,冬字也;請不言,青字也,合冬青二字,意者乃父一屍一骸,其在冬青樹下乎!」朱叟亦悟雪月雪地,冬也;河畔草,青青也。
羅翁所測無疑,眾人一齊行至西山幽絕處,果有冬青數株,樹下桐棺纍纍,逐一看去,惟最下一棺,業已敗朽,並無封志槽。
上垢泥鋪蘚,白骨多露於外;少年一見心酸,即欲刺臂瀝血,忽見骨旁有玉塊一枚,泣曰:「此我父故物也。」
眾問何知?曰:「與家中母氏所存無異。
常言雙塊一存父身,一藏母所,非其驗乎!」眾皆奇之,少年帶淚刺血,真沁入骨,滴滴不溢,遂撫骨大慟。
甲乙檢集包一皮好,叩首眾人,方俗拜謝朱叟,忽其子方義,踉蹌而至,眾皆大悅,朱叟父子,喜出望外,方義又見懷珠已得父骨,深幸死親生父,各遂所願。
懷珠十分感激,深謝朱叟父子,德比二天,異日誓圖死報,倘不於本身,必於其子孫見之。
朱叟遜謝。
今按韓懷珠,即義死鄱一陽一之韓成祖也。
當時眾父老,已知朱叟將離會稽,又嘉方義、懷珠二人,仁孝可風,爭相挽留至家,欲以觴之。
方過姚墟,忽道塗紛紛傳言,世祖遣官伐陵,取鼻收寶,使臣奉旨,將至臨安,會合平章,不日即臨會稽。
眾父老驚訝不已,暗想:自有天地以來,豈有伐陵天子,恐系訛言。
回至山陰,人人傳說,果有是事。
皆訝曰:「奪其國而更伐其墓,太屬不情!」朱叟憤惋泣下曰:「巍巍至尊,沒後朽骨不能保全,何宋帝之不幸至此耶!」時同行有少年,姓唐名玨,字玉潛者,獨倡言曰:「我等逐日游戀獅山-湖間,目極宮殯,尚懷水土之恩,今遭大變,理宜瓣香杯酒,陵前瀝奠,略表小民寸心。」
眾父老皆言甚善,獨朱叟沉吟未決。
陶翁讓之曰:「翁平日忠義自許,此時何氣餒不勝?」
朱叟搖首曰:「徒往一奠,此事殊未了。」
眾皆拱手聽命,朱叟曰:「陵中之寶可取,陵中之骨不可去也,須設法藏之。」
眾謂藏之亦未盡善,元主特為取鼻,若不得骨,決然征問左右居民,無噍類矣。
一時擬議未定,又聞使臣已蒞浙省,總統江南浮屠楊璉、真珈,亦赴杭城。
會稽蕭山知縣,明日皆來巡視,禁上遊人。
朱叟謂懷珠曰:「事急矣!請以令先君骨易之。」
懷珠泣而不答。
眾父老曰:「此計甚善,韓縣尉以臣代君,朽骨猶存,忠義!女以千里尋親,不得乃父之骨,而得君王之骨,相易以葬,亦仁人孝子之用心也。」
懷珠方允,眾父老甚喜。
行過水-,忽江干有一丐者,背負竹籮,手持竹夾,一路長歌而來。
歌曰:滄桑感慨兮,陵谷遷移。
珠宮-土兮,衰草迷一離。
高孝兩朝兮,惠澤佈施。
遺骸不保兮,令我心悲。
眾聞其歌異之,丐者見眾父老,正色曰:「公等殯宮比鄰,忍坐視乎?」
朱叟示以意,丐者大喜,自言姓林,名景曦,字霽山,在宋為太學生。
公等好義,願與共事。
眾父老甚喜同心,各去備器械。
黃昏時候,首先至理宗皇帝陵所,惟見墓木虛拱,翁仲空立,駝馬尚猶睜嶸,丹青亦未剝落,但寒食青草,夜月棠梨,麥飯一盂也無。
諸人暗暗奠訖,獨有羅翁名銑者,原本故宋中宦,深知陵中廣狹曲折佈置之法,袕出隧道,逕達靈寢,用鐵管撬開寢門,白玉棺即見,眾人用力透其樞紐,舉而啟之,惟更換其骨,其餘珠襦玉匣,分毫不動。
負骨而出,掩其關,塞其隧,土色石痕如故。
朱叟一得此骨,隨交與懷珠曰:「以理宗皇帝龍骨,作爾父骨,當不辱沒女矣。」
懷珠泣謝。
時林景曦亦至,高孝二帝陵前,一時一性一起,欲遍易之。
父老皆慮無骨更換,而同事者眾,即奔各處無主墓中,隨取無數人骨,不拘或貴或賤,或長或短,七腳八手,盡將南宋諸帝陵中,如法更換其骨。
朱叟乃斫文木為匱,復黃絹為囊,各署其表曰:某陵某陵,葬之蘭亭山下。
韓懷珠曰:「帝王之骨,小子何敢竟葬為父?不如一齊瘞此,異日或有還陵之期,父骨既已代君,僭居陵寢,小子以玉塊一枚,歸復母命,於心慰矣。」
眾皆大喜,無不以忠孝獎之。
又將理宗之骨,深深瘞訖。
朱叟乃市羊豕,具牲醴,少年唐玨,作文以告。
林景曦亦作詩吊之。
陶翁謂朱叟曰:「瘞處若不立記,將來此骨,還陵無期矣!」朱叟曰:「不必他物,每瘞一處,即種冬青於其上,他日有繼我等志者,冬青樹即宋君之墓誌也。」
少年唐玨,爭先種之,井口占一絕曰:一杯自築珠宮土,雙匣親傳竺國經。
只有春風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
眾父老亦各於所函土堆上,逐一種之,朱叟候眾人種畢,乃舉酒酹曰:炎宋無辜,蒙古伐陵。
罪列穹蒼,虐及杳冥。
慘矣列聖,鑒我椒馨。
瘞玉何所,視此冬青。
再拜奠別,共秘其事,外人無復知者。
時至元戊寅歲十二月初八日也。
次日,朱叟父子及韓懷珠,辭別父老,遂回滁州。
今按南宋宮殯,在會稽者甚多,而-湖之濱,獅山之側,塋址可識者,約有二十四處,俗呼為二十四堆是也。
後人觀此有感,詠以詩曰:-湖湖水明如鏡,照出興亡事可哀。
二十四堆春草綠,錢塘風雨翠華來。
當時浙省平章哈馬黎,乃樞密正使和禮霍孫之弟,撫恤人民,頗有干略,聞御史台採訪人才,亦屢下士禮賢,輯睦同寅,錢塘江下,每多盜賊盤踞津隘,商旅難通,嚴檄武弁巡緝,稍稍斂手。
時有江寧巨盜秦錫帛、邢土龍、藍天蔚等,由潤州楊子橋趨過南徐,私窺臨安。
聞哈平章威望素重,亦遂引去。
在杭州又有京西華州寇復雷,其人偉岸風骨,目瞬如電;河東關普靈,面如重棗,聲若洪鐘;棗一陽一焦芳、歙縣宇文廣、聊城斛律亢宗等,無不智勇足備,出人意表,遨遊錢塘,憑弔臨安,有飲馬長江之志。
正遇侍郎廬世榮,宦者咬住,奉旨伐陵來浙,哈馬黎同楊璉、真珈等接旨已畢,飛馬報往紹興。
此風一出,人人吒異。
數日備齊車輦,董率卒役直往會稽。
有紹興知府劉含芬,暗暗飲泣,承接不遑。
會稽山陰蕭山諸縣令,只候陵所。
廬世榮、咬住等,於是月十二日,同至理宗陵寢近處,略略巡視,下令人役,金寶不得損傷,亦不許隱匿,違者定按軍法。
軍役得令一聲吶喊,只見雲愁霧慘,日黯風悲,天地無色,草木飲泣。
縱斧處鳥雀爭飛,揮鋤時狐兔逃竄,龍螭豐碑,一齊粉碎,鸞鳳文石,並無瓦全,層層撅開,將珠玉金寶盡行輦出。
侍郎盧世榮,逐件查明註冊。
更往內掘,石門緊閉,用鐵錘擊碎石管,一聲響亮,寢門洞一開,已見靈柩左右,石欄盤白玉神,路燦黃金,殿寢陳設,十分華麗。
咬住命盡行折毀,珍玩一一運出,然後破棺抉首,軍士以利斧斫破石-,直截其首而出,棺內所有,罄行取之。
咬住一見首骨,訝曰:「此陵不上三十年,骨已朽至此乎?想應宋室數盡矣。」
一時伐遍諸陵,搜掠一靡一遺,壞棺破袕,殘年斷骼,委棄滿地。
甚而近處有公卿大夫之墓,士庶富貴之塋,驕兵悍卒,見塚即掘,棺既毀-,棄骨草莽間,微或阻之,拔刀相向,擄掠一奸一瀅,無所不至。
有司知而不問,會稽遭此慘酷,人人切齒,處處痛心,行道之人,無不飲恨吞聲,掩面而過,此即大元世祖皇帝澤及枯骨之第一善政也。
會稽隨即大旱三載,赤地千里,江陰水決,衢州地震,無非人民怨氣所致。
喜得山陰唐玉潛、林霽山,既同朱叟等換骨,倡為義舉,朱叟別後,二人遂訂莫逆之交,往往作詩,互相贈答。
及見諸陵伐掘後,二人憤極,偵元使去後,凡各處斷殘肢一體,盡收而葬之,其有不獲者,行一賄西僧,買歸以葬,葬畢遠循,懼獲罪也。
且說哈馬黎督率軍役,伐掘已畢,回至臨安,將理宗首骨,用匣庋置,輦上金寶,廬世榮、咬住離了浙省即回燕京。
寇復雷等在餘杭縣,初聞此信,人人怒髮衝冠,大罵虐及枯骨,羯賊有為君天下者乎!眾人商議,發掘後,離杭回京。
我等先在北新關三十里,羅剎江岸等候劫殺廬世榮、並宦者咬住,奪回君王骨,仍置陵中,方洩吾憤。
眾皆磨拳擦掌,準備劫殺。
比及寇復雷等知之,則廬世榮去杭已三日矣,諸人歎息而罷。
世祖一日得理宗首骨,並許多珍異,喜至手舞足蹈,命一精一巧工匠,將骨用珠玉嵌就,鑲成琳瓏八寶龍骨飲器,酌以酪漿,嘗其旨否,十分滿志。
重賞廬世榮、咬住二人,官爵有差,而加西僧嗣古妙高為太傅。
自以為得此飲器,宏開景運,國祚綿永,設宴大慶,西僧等合口頌揚,群臣皆呼萬歲,而不知上天震怒,人心叛離,國運自此斬矣。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