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詩話總龜後集
卷二十七
詠物門
《杜集》及馬與鷹甚多,亦屢用屬對,如:「老驥倦知道,蒼鷹饑易馴。」
「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
「老馬倦知道,蒼鷹饑著人。」
「驥病思偏秣,鷹愁怕[苦]籠。」
「放蹄知赤驥,捩翅服蒼鷹。」
「老驥倦驤首,饑鷹愁易馴。」
《驄馬行》云:「吾聞良驥老始成,此馬數年人更驚。」
又「不比俗馬空多一肉」,「一洗萬古凡馬空」。
《楊監出畫鷹》云:「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
為君除狡兔,會見翻韝上。」
《王兵馬[使]二角鷹》云:「安得汝輩皆其群,驅出六一合 梟鸞分。」
《畫鷹》云:「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余尚多有之,蓋以[致遠]壯心,未甘伏櫪;嫉惡剛腸,尤思排擊。
語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
《左氏》曰:「見無禮於其君者,如鷹鸇之逐鳥雀也。」
少陵有焉。
[《溪詩話》卷二]
周顒有云:一性一命之在彼極切,滋味之於我可賒。
今人以活臠而資口腹者,比比皆是也,是誠何心哉?或曰:「羊豕大身,難於刲割;蚶蛤微命,易於烹熬。」
如是,則一性一命之小者尤不幸也。
鍾屼(岏)嘗告其師何子季曰:「車螯蚶蠣,眉目內關,唇吻外緘。
不悴不榮,曾草木之不若;無聲無臭,與瓦礫其何算!故可長充庖廚,永為口實。」
何其仁於大而忍於細歟!山谷信佛甚篤,而晚年酷好食蟹,所謂「寒蒲束縛十六輩,已覺酒興生一江一 山」。
又云:「雖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間五鼎烹。」
乃果於殺如此,何哉?東坡在海南,為殺雞而作疏;張乖崖之在成都,為刲羊而轉經。
是豈一愛一物之仁不能勝口腹之慾耶?山谷談無礙禪,蘇、張行有為法,亦各其所見爾。
[《韻語一陽一秋》卷一九]
永叔,「堪笑區區郊與島,螢飛露濕吟秋草。」
以為二子之窮。
[然]子美亦有:「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一陽一飛!」雖吟詠微物,曾無一點窮氣。
[《溪詩話》卷四]
臨川:「蕭蕭出屋千尋玉竹也,靄靄當窗一炷雲香也。」
皆不名其物。
然子厚「破額山前碧玉流泉也」,已有此格。
近詩「蕨芽已作小兒拳」,退之已有「初拳幾枝蕨」。
[同上]
竹未嘗香也,而杜子美詩云:「雨洗娟娟淨,風吹細細香。」
雪未嘗香也,而李太白詩云:「瑤台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
《葛常之》[《韻語一陽一秋》卷四]
韓退之《雙鳥詩》多不能曉,或者謂其詩有「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不停兩鳥鳴,大法失《九疇》,周公不為公,孔子不為丘」之句,遂謂排釋老而作,其實非也。
前云「一鳥落城市,一鳥巢巖幽」,後云「天公怪兩鳥,各捉一處囚」,則豈謂釋老耶?余嘗觀東坡作《李白畫像》詩云:「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游。
揮斥八極隘九州,化為二鳥鳴相酬。
一鳴一息三千秋。」
……「縻之不得矧肯求!」且(則)知所謂雙鳥者退之與孟郊輩爾。
所謂「不作(停)兩鳥鳴」等語,乃審(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辭以譖(贊)二鳥爾。
落城市,退之自謂,落巖幽,謂孟郊輩也。
「各捉一處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韓、孟各居天一方爾。
末云「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謂賢者不當終否,當有行其言者。
[同上卷六]
《老杜[補遺]》云:鮑當《孤雁詩》云:「更無聲接續,空有影相隨。」
孤則孤矣。
豈若子美「孤雁不飲啄,飛鳴尤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有(含)不盡之意乎?[《漁隱叢話》前集卷九]
王誼伯謂「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蓋是題下一注,斷自「我昔游錦城」為句首。
子瞻謂杜備諸家體,非必牽合程度,詩意蓋譏當時刺史有禽鳥不若者。
明皇已後,天步多棘,凡尊君者有為(為有)也,懷二者為無也。
魯直亦云:「臣結《春秋》二三策,臣甫杜宇再拜詩。
忠臣銜憤痛切骨,後世但識瓊瑰辭。」
今觀此篇敘鴻雁羔羊,禮自(二字作「有」)太古尊親君上之意,為明皇設不疑。
至於《杜鵑行》乃云:「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
又云:「爾惟摧一殘始發憤,羞帶羽翮傷形愚。」
指斥罵詈,殊無致嚴之語,莫不皆有所主也?《黃常明》[《溪詩話》卷一○]
東坡[雲]:南都王誼伯書一江一 濱驛垣,謂子美詩歷五季兵火,多舛缺奇異,雖經其祖父所理,尚有疑闕者。
誼[伯]謂「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蓋是題下一注,斷自「我昔游錦城」為首句。
誼伯誤矣。
且子美詩備諸家體,非必牽合程度侃侃者然也。
是篇句處凡五杜鵑,豈可以文害辭,辭害意耶!原子美之意(詩),類有所感,托物以發者也。
亦《六藝》之比興、《離一騷一》之法歟!按《博物誌》:杜鵑生子,寄之他巢,百鳥為飼之,故一江一 東所謂「杜宇曾為蜀帝王,化禽飛去舊城荒」[是也]。
且禽鳥之微,猶知有尊(四字作「有識」),故子美詩云「重是古帝魂」,又曰「禮若奉至尊」。
子美蓋譏當時刺史有不禽鳥若也。
唐自明皇以後,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於]君[者],可得而考也。
嚴武在蜀,雖橫斂刻薄,而實資中原,是「西川有杜鵑」耳。
其不虔王命,負固以自抗,擅軍旅、絕貢賦如杜克遜在梓州為朝廷西顧之憂,是「東川無杜鵑」耳。
至於涪萬、雲安刺史,微不可考。
凡[其]尊君者為有也,懷二者為無也,不在夫杜鵑真有無。
誼伯以為來東川,聞杜宇聲[繁而急],乃始疑子美跋疐紙上語。
又雲,子美不應疊用韻。
子美自我作古,疊用韻無害於詩,僕所見如此。
誼伯博學強辯,殆必有以折衷之。
《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七]
《花卿》云:「用如快鶻風始(火)生。」
《南史》曹景宗謂所親曰:「昔在鄉里,與年少輩托(拓)弓弦作霹靂聲,放箭如餓鴟[叫],覺耳後生風,鼻尖出火。」
子美蓋不拘泥於鴟鶻之異也。
《黃常明》[《溪詩話》卷五]
柳子厚《牡丹》曰:「欹紅醉濃露,窈窕留余春。」
坡云:「慇勤木芍葯,獨自殿余春。」
留與殿重輕雖異,[用]各有宜也。
楊中立《梅詩》曰:「欲驅殘臘變春(東)風,只有寒梅作選鋒。」
頗恨不與殿軍商確(榷),正一的對。
同上[同上]
西湖「浮動橫斜」之句,最為前輩擊節,常恨未見全篇。
[及]得其集觀之,云:「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其卓絕不可及專在十四字耳。
又有七年(言)數篇,皆無如「池水倒窺疏影動,屋簷斜入一枝低」,「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之句。
《溪》[卷六]
千里蓴羹未下鹽豉,蓋言未受和耳。
子美「豉化蓴絲熟」,又「豉添蓴菜紫」,聖俞《送人秀州》「剩將(持)鹽豉煮紫蓴」,魯直「鹽豉欲催蓴菜熟」。
同上[卷九]
巴峽中有吐綬雞,比常雞差大,嗉藏肉綬,長闊幾數寸,紅碧相間極煥爛。
常時不見(可)見,遇晴日則向一陽一擺之。
頂首先出兩肉角,亦二寸許,然後徐舒其綬,逾時乃斂。
李文饒詩所謂「葳蕤散綬輕風裡,若御(銜)若垂何可擬」是也。
文饒云:「出剡溪。」
今詢之越人,不復有。
予嘗自峽中攜至蘇州,人皆不識。
則知山川風氣所產,古今亦有不同也。
《蔡寬夫詩話》[《漁隱叢話》前集卷二○]
真珠雞生夔峽山中,畜之甚馴,以其羽毛有白圓點,故號真珠雞,又名吐綬雞,生而反哺,亦名孝雉。
每至春夏之一交一 ,景氣和暖,頷下出綬帶方尺餘,紅碧鮮然。
頭有翠角雙立,良久悉斂於嗉下,披其毛不復見。
或有死者,割其頸臆間,亦無所睹。
苕溪漁隱曰:「廣右、閩中亦有吐綬雞,余在二處,見人[家]多養之,不獨巴峽中有也。」
王荊公有絕句云:「樊籠寄食老低摧,組麗深藏肯自媒!天日清明聊一吐,兒童初見互驚猜。」
《倦游錄》[同上]
李衛公詩云:「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朝雞。」
頗似少陵句。
王荊公詩云:「紛紛易變浮雲白,落落難鍾老柏清(青)。」
山谷蟹詩:「已標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間五鼎烹。」
此皆得老杜句法。
《雪一浪一齋日記》[同上]
唐故事,中書省植紫薇花,歷世循用之,不以為非。
至今舍人院紫薇閣前植紫薇花,用[唐]故事也。
樂天詩云:「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
按《天文志》,紫薇,大帝之坐也,天子之常居也,主命主度也。
何關紫薇花事!《緗素雜記》[同上卷二]
嘗見曲中使柳三眠事,不知所出。
後讀玉溪生《一江一 之嫣賦》云:「豈如河畔牛星,隔歲止聞一過;不比苑中人柳,終朝剩得三眠。」
注云:「漢苑中有柳,狀如人形,號曰人柳,一日三起三倒。」
《漫叟詩話》[同上卷二二]
玉溪生《牡丹》詩「錦帳佳人」,乃《越絕書》中事。
退之《燈花》詩全似老杜,所用黃裡事見《前漢》黃屋注中。
荊公詩曰:「溪邊飲啄白浮鳩。」
浮鳩出《晉志》。
《雪一浪一齋日記》[同上]
牧之《和裴傑新櫻桃詩》云:「忍用烹騂酪,從將玩玉盤。
流年如可駐,何必九華丹!」唐一人已用櫻桃薦酪也。
苕溪漁隱曰:「《摭言(遺)》載唐新進士尤重櫻桃宴。
劉覃及第,大會公卿,和以糖酪,人享蠻畫一小盎。
則唐一人用櫻桃薦酪,此事又可驗矣。
《高齋詩話》[同上卷二三]
老杜《櫻桃》詩云:「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
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
此詩如禪家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者。
直書目前所見,乎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艱難不能發耳。
至於「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蓬」,其感興皆出於自然,故終篇遒麗。
韓退之有《賜櫻桃》詩云:「漢家舊種光明(明光)殿,炎帝還書《本草經》。
豈似滿朝承雨露,共看傳賜出青冥。
香隨翠籠擎偏重,色照銀盤寫未停。
食罷自知無補報,空然慚汗仰皇扃。」
蓋學老杜前待,然搜求事跡,排比對偶,其言出於勉強,所以相去甚遠。
若非老杜在前,人亦安敢輕議!《詩眼》[同上]
一溫一 庭筠小詩尤工,如「牆高蝶過遲」,又:「蝶翎朝(一胡一 )粉重,鴉背夕一陽一多。」
又《過蘇武廟》詩云:「歸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雪一浪一齋日記》[同上]
一溫一 飛卿《晚春曲》云:「家臨長信往來道,一乳一燕雙雙拂煙草。
油壁車輕金犢肥,流蘇帳曉春雞報。
籠中嬌鳥暖猶睡,簾外落花閒不掃。
衰桃一樹近前池,似惜容顏鏡中老。」
殊有富貴佳致也。
《苕溪漁隱》[同上]
韓偓詩云:「鵝兒唼睫雌(梔)黃嘴,鳳子輕一盈膩粉一腰。」
事見崔豹《古今注》云:蛺蝶大者為鳳子。
《西清詩話》[同上]
[陳]傳道嘗於彭門壁間見書一聯云:「一鳩鳴午寂,雙燕話春愁。」
後以語東坡:」世謂公[作],然否?」
坡笑曰:「此唐一人得意句,僕安能道此?」
苕溪漁隱曰:「余嘗用此語作《春日》一聯云:「話盡春愁雙紫燕,喚回午夢一黃鸝。」
同上[同上卷二四]
陳恭公執中,以衛尉寺丞知梧州,驛遞上疏,乞立儲貳。
真宗嘉其敢言。
翌日臨朝,袖其疏以示執政,歎獎久之,召為右正言。
然為王冀公所忌。
一日,真宗賦《御溝柳》詩宣示宰相兩省,皆和進。
恭公因進詩曰:「一度春來一度新,翠光長得照龍津。
君王自一愛一天然色,恨殺昭一陽一學舞人。」
《東軒筆錄》[同上卷二五]
紅梅清艷兩絕,昔獨盛於姑蘇,晏元獻始移植西岡第中,特珍賞之。
一日,貴游賂園吏,得一枝分接,由是都下有二本。
公嘗與客飲花下,賦詩曰:「若更遲開三二月,北人應作杏花看。」
客曰:「公詩固佳,待比(北)俗何淺也?」
公笑曰:「顧傖父安得不然?」
一坐絕倒。
王君玉聞盜花事,以詩遺公云:「館娃宮裡(北)舊精神,粉瘦瓊寒露蕊新。
園吏無端偷折去,鳳城從此有雙身。」
自爾,名園爭培接,遍都城矣。
苕溪漁隱曰:「王介甫《紅梅》詩云:『春半花才發,多應不奈寒。
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
』與元獻之詩暗合,然介甫句意俱工,勝元獻遠矣。」
《西清詩話》[同上卷二六]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