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詩話總龜後集
卷五
仁一愛一門
《孟子》七篇論君與民者居半,其餘欲得君,蓋以安民也。
觀杜陵:「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一胡一 為將暮年,憂世心力弱。」
《宿花石戍》云:「誰能扣君門,下令減徵賦。」
《寄柏學士》云:「幾時高議排金(君)門,各使蒼生有環堵。」
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仁心廣大,異夫求一穴一之螻蟻輩,真得孟子所存矣。
東坡問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馬遷,但能名其詩耳;愚謂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
《溪》[卷一]
韋蘇州[《贈李儋》]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
《郡中燕集》云:「自慚居處崇,未睹茲民康。」
余謂[有官]君子當切切作此語,彼有一意供租,專事土木,而視民如仇者,得無愧此詩乎?同上[同上卷二]
賈生終童欲輕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銳,使經(綿)歷老成,當不如此。
昔人欲沉孫武於五湖,斬白起於長平,誠有謂哉。
嘗一愛一老杜云:「慎勿吞清(青)海,無勞問越裳。
大君先息戰,歸馬華山一陽一。」
又有:「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橫索錢。」
「願戒兵猶火,恩加四海深。」
「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
其愁歉(歎)憂戚,蓋以人主生靈為念。
孟子以善言陣戰為大罪,我戰必克為民賊。
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黃常明》[同上卷一]
臨川[《送望之守臨一江一 》]云:「黃雀百(有)頭顱,長行萬里余。
因君今(想因君)出守,暫得免苞苴。」
使能行此言,則虐生類以飽口腹,刻疲民以肥權勢者寡矣。
其詩才二十字耳,崇(敦)仁一愛一、抑奔競皆具焉,何以多為?[同上]
杜云:「築場憐一穴一蟻(蟻一穴一),拾穗許村童。」
人謂有仁一愛一民物意。
臨川《詠促織》云:「只向貧家促機杼,幾家能有一鉤絲!」愚謂世之嚴督徵賦[而]不恤疲瘵之有無者,雖魁然其形,實微蟲智爾。
《溪》[卷六]
元結刺道州,承兵賊之後,征率煩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國風,我欲獻此詩。」
以傳考之,結以人困甚,不忍加賦,嘗奏免稅租及和市雜物十三萬緡,又奏免租庸十餘萬緡,因之流亡盡歸。
乃知賢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丹一陽一集》[《韻語一陽一秋》卷六]
範文正《淮上遇風》云:「一棹危於葉,旁觀欲(亦)損神。
他年在平地,無忽險中人」雖弄翰戲語,卒然而作,險(兼)濟加澤之心,[可見]未嘗忘也。
《黃常明》[《溪詩話》卷七]
元道州《舂陵行》云:「所願見王官,撫養以惠慈。
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
「逋緩違詔令,蒙責願(固)所宜。」
又云:「守官貴守道(五字作「亦云貴守官」),不一愛一能適時。」
《賊退示官吏》云:「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令被征斂者,迫之如火煎。
誰知(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
子美志之曰:「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人(公)為邦伯,萬姓氣吐(物吐氣),天下少安,立可待已(矣)。」
余謂漫叟所以能然者,先民後己,輕官爵、重人命故也。
觀其《石魚詩》云:「金魚吾不須,軒冕吾不一愛一。」
此所以能不徇權勢而專務一愛一民也。
杜「乃知正人意,不苟飛長纓」,可謂相知深矣。
同上[同上卷六]
友義門
蘇武、李陵在武帝時,同為侍中,金蘭之義素篤。
武拘於匈一奴一,明年而陵始降。
雖逆順之勢殊,悲歡之情異,然朋友之誼,此心常炯炯也。
觀陵海上勸武使降之言,非不切至,而武之所以告陵者,不過明吾忠義之心而已,而未嘗一語及陵之叛。
若告衛律者則不然,盡辭詬詈,歸之於不忠不臣之科,而此以節義臨之,幾使恧死,此亦可以見於陵厚矣(也)。
後武得歸,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於匈一奴一,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
故李太白《蘇武》詩云:「渴飲月窟水(冰),饑餐天上雪。
東還沙塞遠,北愴河梁別。
泣把李陵衣,相[看]淚成血。」
蓋亦是意[語]爾。
《韻語一陽一秋》[卷八]
《石林詩話》[載]:元豐間東坡系獄,神宗本無意罪之。
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唯有蟄龍知。」
且云:「[陛下]龍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
得章子厚從而解之,遂薄其罪。
而王定國《見聞錄》云:東坡在黃州時,上欲復用,王禹玉以「歲寒惟有蟄龍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釋。
予觀東坡自獄中出,與章子厚書云:「某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一二數。
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
某強狠自不以為然。」
又云:「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相哀惜(者)。
唯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真與世[俗]異矣。」
則知坡系獄時,子厚救解之力為多,《石林詩話》不妄也。
同上[]
東坡歸一陽一羨時,流離顛躓之餘,絕祿已數年,受梁吉老十絹百絲之贐,可見非有餘者。
李憲仲之子廌以四喪未舉而見公,則盡以贈之,且贈以詩曰:「推衣贈(助)孝子,一溉滋湯旱。
誰能脫左驂,大事不可緩。」
章季默三喪未葬,亦求於公,公亦[有]以助之,有「不辭毛粟施,行自丘山積」之句。
其高[誼]蓋出於天資矣。
同上[卷二○]
幼敏門
《西清詩話》云:魯直少警悟,八歲能作詩,《送人赴舉》云:「送君歸去明主前。
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
此已非髫稚語矣。
[漁隱叢話》前集卷四七]
《桐一江一 詩話》云:[世傳]山谷七歲,作牧童詩云:「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短)笛風斜(吹)隔隴聞。
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
[同上]
林傑幼而聰惠,言發成文,質瑩凝脂,音清扣玉。
六歲請舉童子,父肅為當府大將,一性一樂善道,家聚群書,又妙於手談。
當時名公多與之一交一 。
及有是子,益大其門。
廉使崔侍郎手與之遷職,詞云:「家藏萬卷,學富三冬。」
傑五歲,父因挈行云云。
後業詞賦,頗振聲光。
有《仙客入壺中賦》云:「仙客以變化隨形,逍遙放情。
處於外,則一壺斯在;入其中,則萬象皆呈。
飛閣重樓,不是人間之狀;奇花異草,無非物外之名。」
至九歲,謁大夫盧貞、常侍黎埴,無不嘉獎。
尋就賓薦,日在宴筵。
侍御李遠、支使趙格深所知仰,不捨斯須。
《和趙支使詠荔支》尤佳,云:「金盤摘下排朱顆,紅殼開時飲玉一漿。」
副使鄭立《奇童傳》,制使劉潼序以貽之。
《閩川名士傳》
王元之[濟州人]年七八歲已能文。
畢文簡公為郡從事始知之。
問其家,以磨面為生,因令作《磨詩》。
元之不思以對:「但存心里正,無愁眼下遲。
若人輕著力,便是轉身時。」
文簡大奇之,嘗(留)於子弟中講學。
一日,太守席上出詩句「鸚鵡能言爭似鳳」,坐客皆未有對。
文簡寫之屏間。
元之書其下:「蜘蛛雖巧不如蠶。」
文簡歎息曰:「經綸之才也。」
遂加以衣冠,呼為小友。
至文簡入相,元之已掌書命矣。
《聞見後錄》[卷一七]
志氣門
《蔡寬夫詩話》云:太白之從永王璘,世頗疑之。
《唐書》載其事甚略,亦不為明辨其是否。
獨其詩自序云:「夜半(半夜)水軍來,潯一陽一滿旌旃。
空名適自誤,追脅上樓船。
從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
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
然太白豈從人為亂者哉!蓋其學本出縱橫,以氣俠自任。
當中原擾攘時,欲藉之以立奇功耳。
故其《[東]巡歌》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一胡一 沙」之句。
至其卒章乃云:「南風一掃一胡一 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
亦可見其志矣。
大抵才高意廣,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有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難。
議者或責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以立事,不能如孔巢父、蕭穎士察於未萌,斯可矣。
若其志,亦可哀矣。
[《漁隱叢話》前集]
蘇子由云:李白詩類其為人,俊發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
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遊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
永王將據一江一 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
今觀其詩固然。
唐詩人李、杜稱首,今其詩皆在。
杜甫有好義之心,白所不及也。
漢高祖歸豐、沛,作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帝豈以文字高世者!帝王之度固然,發於中而不自知也。
白詩反之,曰:「但歌大風雲飛揚,安得(用)猛士守四方!」其不識理如此!老杜贈白詩有「重與細論文」之句,謂此類也[哉]。
[同上]
《高齋詩話》云:荊公《題金陵此君亭》詩云:「誰憐直節生來瘦,自許高才老更剛。」
賓客每對公稱頌此句,公輒顰蹙不樂。
晚年與平甫坐亭上視詩牌曰:「少時作此,題榜一傳,不可追改。
大抵少年題詩,可以為戒。」
平甫曰:「此揚子雲所以悔其少作也。」
[同上卷三四]
《石林詩話》云:荊公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為涵蓄,如:「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
又「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一色 不須多。」
又「平治險穢非無力,潤澤焦枯是有才」之類,皆直道其胸中事。
後為郡(群)牧判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一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意。
乃知文字雖工拙有定限,然必視其幼壯;雖公,方其未至,亦不能力強而遽至也。
[同上]
《石林詩話》云:蘇明允至和間[來]京師,既為歐一陽一文忠公所知,其名翕然。
韓忠獻諸公皆待以上客。
嘗遇重一陽一,忠獻置酒私第,惟文忠與一二執政,而明允乃以布衣參其間,都人以為異禮。
席間意氣兀不少衰。
明允詩不多見,然一精一深有味,語不徒發,正類其文。
而(如)《讀易詩》云:「誰為善相應嫌瘦,後有知音可發(廢)彈。」
婉而不追,哀而不傷,所作自不必多也。
[同上卷三八]
述志門
余嘗(昔)官展(辰州),嘗借詩集於士人,中有小篇(編)序雲《成都[集》乃]天慶中進士葉沆[所]作,止百篇,時有可觀,如《閒居感懷》云:「身閒難報國,語直易傷時。」
《村墅》云:「夜庭和月掃,秋戶拂雲開(關)。」
亦可想見其胸襟也。
[《溪詩話》卷八]
和靖與士夫詩未嘗不及遷擢,與學子詩未嘗不言登第。
視此為何等,隨緣應接,不為苟難亢絕如此。
老杜云:「本無軒冕意,不是傲當時。」
「鐘鼎山林各天一性一,濁醪粗飯任吾年。」
道義重而[不]輕王公者也。
阮孝緒,南平王[致書]要之不赴,曰:「非志驕富貴,但一性一畏廟堂。
使麇麚可驂,何異驥騄?」
[同上卷二]
求意門
《復齋漫錄》云:「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
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
其後又寄黃充,前四句云:「俗子推不去,可人廢招呼。
世事每如此,我生亦何娛。」
蓋無己得意,故兩見之。」
[《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二]
一胡一 氏評詩曰:魯直《過平輿懷李子克(先)》詩:「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
《題徐孺子祠堂》詩:「白屋可能無孺子,黃金(堂)不是欠陳蕃。」
二詩命意絕相似,蓋歎知音者難得耳。」
[同上卷三二]
苕溪漁隱曰:《錫宴[清]明日》絕句云:「宴罷回來日欲斜,平康坊裡那人家。
幾多紅袖迎門笑,爭乞釵頭利市花。」
《清明日》絕句云:「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都來(蕭然)似野僧。
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
二詩何況味不同如此,亦可見其老少情懷之異也。
[同上卷一九]
一胡一 氏評詩曰:澶淵之役,王介甫以謂「丞相萊公功第一」,張文潛以為「可能功業盡萊公」。
大抵人之議論,各有所見,故爾不同。
今具載二詩,識者當能辨之。
介甫《澶州》詩云:「去都二百四十里,河流中間兩城峙。
南城草上(木)不受兵,北城樓櫓如邊城。
城中老人為予語,契丹此地經鈔虜。
黃屋親[乘]矢石間,一胡一 馬欲踏河冰渡。
天(大)發一矢一胡一 無酋,河冰亦破沙水流。
歡盟從此至今日,丞相萊公功第一。」
文潛《聽客話澶淵事》詩云:「憶昔一胡一 來動河朔,黃(渡)河飲馬吹一胡一 角。
澶淵城下冰載車,邊風蕭蕭千里賒。
城上黃旗坐真主,夜遣六丁張猛一弩一。
雷驚電發一矢飛,橫射一胡一 酋貫車柱。
犬羊無蹤大漠空,歸來封禪告成功。
自是乾坤扶聖主,可能功業盡萊公?」
[同上卷二○]
《談苑》曰:余知制誥日,與余恕同考試。
恕曰:「夙昔師範徐騎省為文,騎省[其]有《徐孺子亭記》,其警句云:「平湖千畝,凝碧乎其下;西山萬疊,倒影乎其中。」
他皆常語,近得舍人所[作]《涵虛閣記》,終篇皆奇語。
自渡一江一 來,未嘗見此,信一代之雄文也。」
其相推如此。
因出義山詩共讀,酷一愛一一絕云:「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肢。
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
擊節稱歎曰:「古人措辭寓意,如此之深妙,令人感慨不已。」
[同上卷一四]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