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十七回 破釜沈舟奮身殺敵 損兵折將畏罪乞降
卻說項羽殺死宋義,攜首出帳,舉示大眾,且號令軍中道:「宋義與齊私通,謀叛楚國,我奉楚王命令,已把他斬首了。」
眾將士已多怨義,更見羽奮髯如戟,振喉如雷,彷彿與黑煞神相似,頓令人人生畏,莫敢枝梧。
當有數將士應命道:「首立楚國,原出將軍家中,今將軍誅亂有功,應該代任上將軍,統轄全營。」
羽接入道:「這也須稟明我王,靜候旨意。」
將士復道:「軍中不可無主,將軍何妨攝行職務,再候王命未遲。」
羽便允諾,大眾便同聲推立,稱羽為假上將軍。
羽想出一條斬草除根的法子,索一性一派遣心腹將弁,趕上宋襄,一刀殺死,然後使屬將桓楚,報命懷王,詭言宋義父子,謀叛不道,已由大眾公同議決,誅死了事。
懷王亦明知項羽奪權,但又不能制一服項羽,只好將錯便錯,遣使傳命,就使項羽為上將軍。
懷王之不得其死,已在此處伏案。
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便遣當一陽一君英布,及蒲將軍等,領兵二萬人,渡河前進,自為後應,徐徐進行。
趙將陳余,自為秦軍所敗,不敢與秦爭鋒,惟徵集常山兵數萬人,屯駐巨鹿城北,虛張聲勢。
秦兵得王離為助,餉足兵多,急攻巨鹿。
巨鹿城內,日夜不安,守兵逐日傷亡,糧草又逐日減少,急得趙相張耳,焦灼異常,屢使人縋城夜出,往促陳余進戰。
余只畏戰不進,耳越加惶急,又使張黶陳澤二將,往責陳余,傳述己言道:「耳本與君為刎頸交,誓同生死,今王與耳困坐圍城,朝不保暮,所望惟君,君乃擁兵數萬,不肯相救,豈非有負前盟!如果誠心踐約,何不亟赴秦軍,拚同一死!死中或可求生,十分危險中,未必無一二分僥倖,請君細思。」
陳余喟然道:「我非不欲相救,但兵力未足,冒昧前進,有敗無勝,有亡無存,且余所以不敢輕死,實欲為趙王張君,破秦報怨,今若同去拚死,譬如舉肉喂虎,有何益處!」語雖近是,終由怯戰。
張黶陳澤道:「事已萬急,總須誓死全信,後事也無暇顧慮了。」
余又道:「據我意見,同死終歸無益,兩君必欲盡忠,何勿先去一試?」
黶澤齊聲道:「公如撥兵相助,雖死何辭!」原是要你去死。
余乃撥兵五千人,使隨二人進戰。
還要斷送五千人一性一命。
黶澤也嫌兵少,因未便申請,就把死生置諸度外,引著五千兵士,逕向秦營殺去。
秦軍開壁與戰,擁出千軍萬馬,來斗黶澤,黶澤雖拚命力爭,怎奈秦兵越來越多,部兵越鬥越少,終落得全軍覆沒,一併歸一陰一。
秦兵益振,巨鹿益危。
燕齊諸國,為了趙使一再乞援,各派兵赴救。
張耳子敖,也從代郡招兵萬餘,入援巨鹿。
惟皆憚秦兵威,只遠遠的駐紮兵馬,未敢輕試。
陳余也為加憂,因聞楚兵已發,多日不至,乃更使人敦促,直至項羽營中。
羽正擬進兵,復得英布蒲將軍兵報,前驅尚稱得利,惟請後軍接應等語,羽遂與趙使約定軍期,先使歸報,一面驅動大隊,悉數渡河。
既至對岸,便下令沈船,破釜甑,燒廬舍,但令軍士持三日糧,與秦兵決一死戰,不求生還。
將士等到了絕地,也曉得有進無退,個個懷著必死的念頭,向前馳去。
行了半日有餘,即與英布蒲將軍相遇。
兩人見了項羽,謂已與秦兵交戰數次,殺死多人,不過秦兵氣勢尚盛,糧運不絕,須先斷彼糧道,方可制秦云云。
項羽點頭道:「斷截糧道,原是要策;但秦將章邯王離等人,豈有不防?且待我直救巨鹿,殺他一陣,再作計較。」
說著,復麾兵急進,趨向巨鹿。
途次遇著秦兵攔阻,但教項羽橫槊一掃,都已東倒西歪,抱頭竄去。
及望見巨鹿城,城上雖有守兵列著,已是殘缺不全,城下的秦營,好似圍棋一般,四面密佈,殺氣騰騰。
羽毫不畏縮,仍然撥馬當先,率兵前進。
秦將王離等,聽得楚軍遠來,竟敢進戰,也料他有些膽力,不敢輕視,且又接得敗兵回報,具述楚將厲害,於是調動兵馬,自往接仗,留他將涉閒圍城,命裨將蘇角守住甬道,放心大膽,去敵楚軍。
離城僅及里許,已碰著楚軍前隊,慌忙佈陣,那知前隊的統帥,就是項羽,舉槊一揚,楚將楚兵,便向秦陣擁入。
羽亦躍馬入陣,王離麾兵攔截,俱被殺退。
再加羽一桿長槊,神出鬼沒,不可捉摸,秦陣裡面,只見他一道槊影,七上八下,戳倒人馬無數。
離料不可當,回馬便退,羽步步進一逼一,不肯少緩。
惹得王離一性一起,仗著人多勢旺,翻身再戰,偏項羽越戰越勇,余外將士,亦越鬥越奮,直殺到山搖地動,天日無光。
離三進三卻,只好奔回本營。
章邯見王離戰敗,親來援應,再與楚軍對壘。
這時候的各國援軍,統在自己營中,踞壁觀戰。
遙見秦楚兩方的將士,漸漸接近,秦兵甲仗整齊,人馬雄壯,差不多如泰山一般,聚成一堆。
楚軍是衣服簡陋,步伐粗疏,三三五五,各自成隊,也沒有甚麼陣式,但向秦壘中衝來。
各國將士,還道楚軍沒有紀律,一味蠻觸,必敗無疑,徒觀皮相,曉得甚麼!那知項羽是殺星下降,但令兵士向前奮鬥,不管甚麼形式。
況且楚兵不多,比秦兵要少一半,若要將對將,兵對兵,配搭均勻,方好動手,簡直是不夠分派,只好罷休。
所以羽申令將士,使他各自為戰,不必相顧,違令立斬。
一班楚軍,統是拚著一性一命,上前爭殺,一當十,十當百,呼聲動天地,怒氣沖斗牛。
不但秦兵在場交手,擋不住這種勁敵,嚇得膽戰心驚,就是壁上旁觀的將士,也不禁目瞪口呆,不寒自栗。
章邯本已在項羽手中,經過敗仗,此次見楚軍越加利害,料難久持,連忙引兵退下,十成中已喪失了三五成。
項羽見章邯退去,才令部眾下營休息,到了夜間,仍然嚴裝待著。
好容易過了一宵,令軍士飽食乾糧,再行進攻。
羽且下令道:「今日若不掃盡秦兵,糧要絕了,彼死我活,就在今日,大眾務要努力!」眾將士齊稱得令,就從營中擁出,直奔秦軍。
秦將章邯,不得已再來接戰,這次交鋒,邯亦鼓勵將士,誓決雌雄。
無如部下已經膽落,任你章邯如何激勵,總是不能敵楚。
章邯屢令前進,部眾進一步,退兩步,進兩步,退四步,直至五進五退,已是不能成軍了。
計自項羽至巨鹿城下,與秦兵先後大戰,已經九次,秦兵無一不敗,章邯逃回城南大營,王離涉間,勉強守住本寨,不敢出頭。
項羽乃得使英布蒲將軍,往堵甬道,自攻王離涉間。
搗將進去,營門立破,王離想奪路逃生,兜頭碰著項羽,只得持一槍一抵敵,戰不三合,被羽用槊一撥,那王離手中的一槍一桿,陡向天空中飛了上去,奇語。
離只剩一雙空手,回頭欲跑,楚兵一齊趕上,把離打倒,活擒出寨。
涉間見王離被擒,自知死在眼前,索一性一放起火來,把營盤燒個淨盡,連自身也葬入火窟,變做一段黑炭一團一。
造語亦新。
羽見秦營火起,倒也一驚,忙令軍士少退。
俄而火勢漸衰,秦營已成焦土,秦兵非死即降。
各國軍將,方陸續趨集,求見項羽,願共擊章邯軍,羽獰笑道:「嘻,此時才來見我麼?」
得意語,亦奚落語。
說罷,覆命各國軍將,往候自己營前,準備傳見。
羽整轡回營,升帳上坐,才召見各國軍將。
各軍將正要入營,驀見有一彪人馬,擁著兩員大將,踴躍前來。
一將手持長一槍一,一槍一上挑著一個血淋淋的首級,可驚可怖。
既至營前,兩將一同下馬,命部兵留站營外,且將一槍一械交付弁目,但攜首級進去。
須臾即有一人持出首級,懸示營門。
各國軍將,越覺驚惶,問明楚軍,方知進營兩將,就是英布蒲將軍,所攜首級,乃是秦將蘇角,為布所殺,故特來報功。
殺蘇角用虛寫法,比實寫尤有神采。
各國軍將聽了,恐慌愈甚,不由的跪倒營門,膝行而入,至項羽座前,俯伏報名,不敢仰視。
丑。
羽故意遲慢,好一歇才命起身,刁。
各軍將又叩頭稱謝,慢慢兒的立起。
經羽囑令旁坐,略問了兩三語,但聽各人齊聲道:「上將神威,古今罕有,末將等願聽指揮!」羽也不多讓,即答說道:「既承諸公見推,我有僣了!諸公且回營靜守,俟有戰事,自當通報。」
各軍將乃一律告退。
既而趙王歇及趙相張耳,也出城至項羽營,表明謝意,羽始下座相迎,與趙王歇等分坐左右。
歇拱手稱謝,羽略略謙遜,談了數語,歇與耳亦起座辭去。
耳尚私恨陳余,不及回城,便往陳余營中,責他坐視不救。
又問及張黶陳澤二人,陳余道:「張黶陳澤勸余拚死,余以為徒死無益,他兩人定要出戰,余乃撥遣五千人隨他同往,果致全軍覆沒,兩人俱死,真正可惜!」張耳變色道:「恐怕不是這般。」
陳余道:「余與兩人無仇無怨,想不至暗中加害,況兩將出兵,萬人注目,亦非余一人可以捏造,請公休疑。」
兩人雖非余所殺,但余也不能無咎。
張耳總是不信,還要問他如何戰死,如何不去救應,嘮嘮叨叨,說個不休,余不覺動怒道:「公何怨余至此!餘情願繳出將印罷了!」說著,便將印綬解下,交與張耳,耳不意陳余決裂,倒也未敢接受。
余將印綬置諸案上,出外如廁,當由張耳隨員,私下語耳道:「古人有言,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今陳將軍解印與公,公若不受,恐違天不祥,何必多辭!」耳乃取餅印綬,佩諸身上。
及陳余復入,見張耳居然佩印,越有慍色,不復再言。
竟出與親卒數百人,悻悻自去,散居河上澤中,捕魚獵獸,自尋生活,待後再表。
余若從此不出,卻是一個高人。
且說陳余既去,張耳身兼將相,收攬陳餘部曲,仍奉趙王歇還居信都,自復引兵隨從項羽,一同攻秦。
項羽遂進一逼一章邯,邯在棘原固壘自守,部眾尚有二十餘萬人,羽又欲麾兵猛攻,還是這位老將范增,主張緩戰,待他糧盡勢蹙,自然潰退,省得多費兵力。
羽乃就漳南下寨,與邯相持。
邯也不敢出戰,惟奏報鹹一陽一,具陳敗狀,請旨定奪。
趙高獨攬大權,竟將邯奏報擱著,概不呈入,二世當然無聞。
偏有一班宦官宮妾,交頭接耳,互談章邯敗耗,致被二世聞知。
二世乃召入趙高,詰問軍事,高復奏道:「現在朝廷兵馬,多歸章邯一人調遣,臣忝為內相,不能遠察軍情,章邯亦沒有甚麼軍報,不過近日傳來風聞,說他損兵折將,究竟如何情狀,尚未詳悉。
臣正擬奏聞,不意陛下燭照四方,先已周知,臣想關東群盜,多系烏合,為何章邯手擁重兵,不亟蕩平,請陛下降詔切責,免致玩延。」
二世聽著,仍以趙高為忠,囑使頒詔出去。
其實趙高是疑忌章邯,還道他暗通內線,稟聞二世,所以將縱盜玩寇的罪名,一古腦兒推在章邯身上,即令文吏繕就嚴詔,派人馳遞邯營。
邯接讀詔書,且憤且懼,又使長史司馬欣速詣鹹一陽一,面奏一切。
欣不敢怠慢,星夜入都,趨至朝門,急求進謁。
那知二世久不視朝,殿內只有趙高作主,聽得章邯差人到來,故意不見,但使他在外伺候。
欣只好耐心待著,一住三日,仍不聞有召見消息。
不得已賄托門吏,探問底細,凡事非錢不行。
門吏才為告知,無非說是丞相趙高,一陰一忌章邯等語。
欣吃了一驚,且恐自己受累,急向朝門逃出,上馬離都,從小路奔還棘原。
待趙高聞欣出走,遣人追捕,但從官道趕去,杳無影跡,白跑了數十里,只好返報。
那司馬欣奔回本營,便向章邯報明情跡,且皇然道:「趙高居中用事,不利將軍,將軍有功亦誅,無功亦誅,請將軍自圖良策。」
章邯聽到欣言,自然加憂,一時也想不出方法,但悶坐營中,嗟歎不已。
忽帳外傳入一書,當即取餅展閱,但見上面寫著:
章大將軍麾下:僕聞白起為秦將,南征鄔郢,皆楚地。
北坑馬服,趙括嗣父官爵,號馬服君,為白起所殺。
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竟賜死。
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里,竟斬一陽一周。
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歲矣,所亡失以十萬數,而諸侯並起,今且益多,彼趙高但知阿諛,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
夫將軍居外日久,必多內隙,無功固誅,有功亦誅。
且天之亡秦,無論智愚,並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持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合縱連盟,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稱孤,豈不愈於身伏釜鑕,妻子為戮乎?惟將軍圖之!筆趙將陳余再拜。
章邯閱了又閱,反覆數周,頗為感動,乃使候官始成,詣項羽營中請和。
羽拍案大怒道:「章邯殺我叔父,仇恨未消,我方欲梟邯首級,祭我叔父,乃還敢來請和麼?本該將汝先斬,今暫借汝口還報,叫章邯速來受死,還可赦汝全軍!」說罷,喝令左右將始成驅出營門。
始成踉蹌回報,邯愁上加愁。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突有探騎入稟道:「楚兵已渡三戶津,由蒲將軍帶領過來,想是要來攻營了。」
邯忙說道:「休教他進一逼一我營!」一面說,一面即派令偏師,出去堵截。
才越半日,便有敗兵跑入道:「楚兵甚銳,我軍敵他不過,只好退回,請主帥速即濟師。」
章邯一想,項羽不來總還可當,不如自去抵敵為是。
當下披掛上馬,麾兵徑行,才至汗水岸旁,便已接著楚軍,彼此毫不答話,立即交戰,約有一兩個時辰,不分勝負。
驀聽得楚軍後面,喊聲震地,鼓角喧天,乃是項羽引著大隊人馬,親自一殺到。
寫得有聲有色。
邯不禁心慌,秦兵越覺膽怯,紛紛倒退。
說時遲,那時快,楚軍已突過戰線,衝破秦兵陣腳,秦兵登時大亂,四散奔逃;章邯亦顧命要緊,回馬便走。
好容易逃入本營,已亡失了無數士卒,還幸楚軍趕了數里,便即停住,尚得徐收潰兵,勉守大寨。
邯至此窮極沒法,都尉董翳,又勸邯向楚乞降,邯皺眉道:「項羽記念前仇,不肯收納,奈何?」
董翳道:「可教司馬欣前去,便無他慮。」
邯乃召入司馬欣,叫他繼書降楚,欣竟不推辭,索書即去。
未幾便得欣復報,說是項羽已肯收容,不念舊怨了。
看官,你道司馬欣投詣楚營,何故一說便妥?原來欣曾充過櫟一陽一獄掾,救免項梁,與項氏本有交情,小子於十二回中,也已敘及。
此次往見項羽,便把前情說起,且勸羽捨私圖公。
羽尚不肯遽允,由范增從旁解勸,並言兵多糧少,未易支持,還是收降章邯,較為得計,羽乃允欣所請,與欣訂約,決不害邯。
總不免有負叔父。
於是邯與司馬欣董翳等人,至洹水南岸,候著項羽,解甲乞降。
小子有詩詠道:
掃盡雄威作楚奴,男兒志節太卑汙;
洹南立約雖逃死,終愧昂藏七尺軀!
欲知羽與邯相見等情,待至下回再表。
項羽之救巨鹿,為秦史上第一大戰,秦楚興亡之關鍵,實本於此。
蓋章邯為秦之驍將,邯不敗,即秦不亡。
且山東各國,無敢敵邯,獨羽以破釜沉舟之決心,與拔山扛鼎之大力,一往直前,九戰皆勝,虜王離,殺蘇角,焚涉間,卒使能征善戰之章邯,一蹶不振,何其勇也!然使秦無趙高之一奸一佞,二世之昏愚,則邯猶不至降楚,或尚能反攻為守,亦未可知。
天意已嫉秦久矣,故特使趙高以亂其中,復生項羽以撓其外,章邯一去而秦無人,安得不亡!誰謂冥冥中無主宰乎?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