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二回 誅假父納言迎母 稱皇帝立法愚民
卻說嫪毐得封長信侯,威權日盛,私下與秦太后密謀,擬俟秦王政歿後,即將毐所生私子,立為嗣王。
毐非常快樂,往往得意妄言。
一日與貴臣飲博,喝得酩酊大醉,遂互起齟齬,大肆口角,嫪毐目大叱道:「我乃秦王假父,怎敢與我鬥口?汝等難道有眼無珠,不識高下麼?」
貴臣等聽了此言,便都退去,往報秦王。
秦王政已在位九年,年已逾冠,血氣方剛,驀然聽到這種醜事,不禁忿怒異常,當下密令幹吏,調查虛實。
旋得密報,說毐原非Yan人,確與太后有一奸一通情事,遂授昌平君昌文君為相國,引兵捕毐。
昌平昌文史失姓名,或謂昌平君為楚公子,入秦授職,未知確否,待考。
毐得知消息,不甘坐斃,便捏造御璽,偽署敕文,調發衛兵縣卒,抗拒官軍。
兩下裡爭鋒起來,究竟真假有憑,難免敗露,再經昌文昌平兩君,聲明毐罪,毐眾當即潰散,單剩毐數百親從,如何支持,也便竄去。
秦王政更下令國中,懸賞緝毐,活擒來獻,賞錢百萬,攜首來獻,賞錢五十萬。
大眾期得厚賞,踴躍追捕,到了好畤,竟得擒住一婬一賊,並賊一黨一二十人,獻入闕下。
秦刑本來酷烈,再加嫪毐犯了重罪,當命處毐轘刑,五馬分一屍一。
毐一黨一一體駢誅,且夷毐三族。
父族、母族、妻族。
一面飭將士往搜雍宮,得太后私生二子,撲殺了事。
就把太后驅往嫚一陽一宮,派吏管束,不准自一由。
是謂樂極生悲。
呂不韋引毐入宮,本當連坐,因念他侍奉先王,功罪相抵,不忍加誅,但褫免相國職銜,勒令就國,食采河南。
秦大臣等互相議論,多怪秦王背母忘恩,未免過甚,就中有幾個激烈官吏,上疏直諫,請秦王迎還太后。
秦王政本來蜂鼻長目,鶻膺豺聲,是個刻薄少恩的人物,一閱諫書,怒上加怒,竟命處諫官死刑,並榜示朝堂,敢諫者死。
還有好幾個不怕死的,再去絮聒,徒落得自討苦吃,身首分離。
總計直諫被殺,已有二十七人,太后不謂無罪,諫官真自取死。
群臣乃不敢再言。
獨齊客茅焦,伏闕請諫,秦王大怒,按劍危坐,且顧左右取鑊,即欲烹焦。
焦毫不畏縮,徐徐趨進,再拜起語道:「臣聞生不諱死,存不諱亡,諱死未必得生,諱亡未必終存,死生存亡的至理,為明主所樂聞,陛下今亦願聞否?」
秦王政聽了,還道他別有至論,不關母事,因即改容相答道:「容卿道來。」
焦見秦王怒容已斂,便正色朗聲道:「陛下今日行同狂悖,車裂假父,囊撲二弟,言之太甚。
幽禁母后,殘戮諫士,夏桀商紂,尚不至此,若使天下得聞此事,必且瓦解,無復響秦,秦國必亡,陛下必危。
臣不忍緘默無言,與國同盡,情願先就鼎鑊,視死如歸!」說著,便解去外衣,赴鑊就烹。
說得秦王政也覺著忙,下座攬焦,當面謝過。
秦王政之得據中原,想由這點好處。
遂命焦為上卿,令他隨往迎母,與太后同輦還都,再為母子如初。
呂不韋既往河南,一住年餘,山東各國,多遣使問訊,勸駕請往。
莫非也要他去作一婬一亂事麼。
事為秦廷所聞,秦王政防他為變,即致不韋書道:「君與秦究有何功,得封國河南,食十萬戶?君與秦究屬何親,得號仲父?今可率領家屬速徙蜀中,毋得逗留!」不韋得書覽畢,長歎數聲,幾乎淚下。
任君用盡千般計,到頭仍是一場空。
意欲上書申辯,轉思從前情事,統皆曖一昧,未便明言,倘若唐突出去,反致速斃。
想了又想,將來總沒有良好結果,不如就此自盡,免得刀頭受苦。
主意已定,便取了鴆酒,勉強吞下,須臾毒發,當然畢命。
看到此處,方知刁鑽無益。
不韋妻已經先死,安葬洛一陽一北邙,僚佐等恐尚有後命,急將不韋遺骸,草草棺殮,夤夜舁往與妻合葬。
後人但知呂母塚,不知呂相墳,其實是已經合墓,乏人知曉,所以有此傳聞呢。
生時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惟這位莊襄王后,又苟延了七八年,與華一陽一太后相繼病亡。
秦王政總算舉哀成服,發喪引柩,與莊襄王合葬茞一陽一。
實是不必。
這也毋庸細表。
且說秦王政親攬大權,很是辣手,居然有雷厲風行的氣象。
當時山東各國,均已浸衰,秦遂乘隙出兵,陸續吞併。
秦王政十七年,使內史勝史記作騰。
滅韓,虜韓王安;十九年又遣將王翦滅趙,虜趙王遷;二十二年覆命將王賁滅魏,虜魏王假;二十四年再令王翦滅楚,虜楚王負芻;二十五年更令王賁滅燕,虜燕王喜;二十六年飭賁由燕南攻齊,掩入齊都臨淄,齊王建舉國降秦,被徙至共,活活餓死,六國悉數蕩平,秦遂得統一中原,囊括海內了。
於是秦王政滿志躊躇,想幹出一番空前絕後的大事業,號令四方,遂首先下令道: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鹹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其妥議帝號上聞。
這令一下,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便召集博士,會議了一日一一夜。
越宿方入朝奏聞道,「古時五帝在位,地方不過千里,外列侯服夷服等類,或朝或否,天子常不能制。
今陛下興義兵,除殘賊,平定天下,法令統一,自從上古以來,得未曾有,五帝何能及此?臣等與博士合議,統言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想即人皇。
泰皇最貴。
今當恭上尊號,奉陛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自稱曰朕,伏乞陛下裁擇施行。」
秦王聽了,半晌無言,暗想泰皇雖是貴稱,究竟成為陳跡,沒甚稀奇,我既功高古人,奈何再襲舊名,眾議當然未合,應即駁去,另議為是。
嗣又轉念道:「有了有了,古稱三皇五帝,我何不將皇帝二字合成徽稱,較為美善呢。」
乃宣諭群臣道:「去泰存皇,更采古帝位號,稱為皇帝便了。
余可依議。」
王綰等便皆匍伏,口稱陛下德過三皇,功高五帝,應該尊稱皇帝,微臣等才疏識淺,究竟不及聖明。
說著又舞蹈三呼,方才起來。
一班媚子諧臣。
秦王大喜,便命退朝,自己乘輦入宮。
過了一日,又復頒制道:
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子得議父,臣得議君,甚無謂也,朕所弗取,自今以後,除去謚法,朕為始皇帝,後世子孫,以次計數,二世三世至千萬世,傳之無窮,豈不懿歟!
看官,你道這篇制書,是何命意?他想謚有美惡,都是本人死後,定諸他人。
美謚原不必說了;倘若他人指摘生平,加一惡謚,豈不要遺臭萬年?我死後,保不住定得美謚,不若除去謚法,免得他人妄議。
且我手定天下,無非為子孫起見,得能千萬代的傳將下去,方不負我一番經營,所以特地頒制,說出這般一廂情願的話頭。
當下追尊莊襄王為太上皇,自稱始皇,小子依史敘述,此後也呼他為始皇了。
提清眉目。
先是齊人鄒衍,嘗論五德推遷,更迭相勝,如火能滅金,即火能勝金,金能克木,即金能勝木,列代鼎革,就是相勝等語。
始皇採用衍說,以為周得火德,秦應稱為水德,水能勝火,故秦可代周。
自是定為水德,命河名為德水。
又因夏正建寅,商正建丑,周正建子,秦應特創一格,與昔不同,乃定制建亥,以十月朔為歲首。
一陰一歷莫如夏正,商周改建,不免多事,如秦更覺無謂了。
衣服旌旄節旗,概令尚黑,取像水色。
水主北方,終數為六,故用六為紀數,六寸為符,六尺為步,冠制六寸,輿制六尺。
且謂水德為一陰一,一陰一道主殺,所以嚴定刑法,不尚慈惠,一切舉措,純用法律相繩,寧可失入,不可失出。
後世謂秦尚法律,似有法治國規模,不知秦以刑殺為法,如何制治。
從此秦人不能有為,動罹法網,赭衣滿道,黑獄叢冤。
會丞相王綰等伏闕上言,略說諸侯初滅,燕齊楚地方遼遠,應封子弟為王,遣往鎮守。
始皇不以為然,乃令群臣妥議。
群臣多贊成綰言,唯廷尉李斯駁議道:「周朝開國,封建同姓子弟,不可勝計,後嗣疏遠,互相攻擊,視若仇讎,周天子無法禁止,坐致衰亡。
今賴陛下威靈,統一海內,何勿析置郡縣,設官分治?所有諸子功臣,但宜將公家賦稅,量為賞給,不令專權。
內重外輕,天下自無異志,這乃是安寧至計哩。」
計非不善,但上無令主,無論如何妙法,總難持久。
始皇欣然喜道:「天下久苦兵革,正因列侯互峙,戰鬥不休。
現在天下初定,若再仍舊制封王立國,豈不是復開兵禍麼?廷尉議是,朕當照行!」王綰等掃興退出,始皇即命李斯會同僚屬,規劃疆土。
費了許多心力,才得支配停當,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列名如下:
內史郡三川郡河東郡南一陽一郡南郡九江郡鄣郡會稽郡穎川郡碭郡泗水郡薛郡東郡瑯琊郡齊郡上谷郡漁一陽一郡迸北平郡遼西郡遼東郡代郡巨鹿郡邯鄲郡上一黨一郡太原郡雲中郡九原郡雁門郡上郡隴西郡北地郡漢中郡巴郡蜀郡黔中郡長沙郡
每郡分置守尉,守掌治郡,尉掌佐守,典武職甲卒。
朝廷設御史監郡,便稱為監。
每縣設令,與郡守尉同歸朝廷簡放。
守令下有郡佐縣佐,各由守令任用。
以下便是鄉官,選自民間,大約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及嗇夫游徼。
三老掌教化,嗇夫判訴訟,游徼治盜賊,這還是周朝遺制,略存一斑。
改命百姓為黔首,特創出一條恩例,許民大酺。
原來秦律嘗不准偶語,不准三人以上,一同聚飲,此次因海內混壹,總算特別加恩,令民人合宴一兩天,所以叫做大酺。
百姓接奉此令,才得親朋相聚,杯酒談心,也可謂一朝幸遇。
那知酒興未闌,朝旨又到,一是令民間兵器,悉數繳出,不准私留;二是令民間豪家名士,即日遷居鹹一陽一,不准遲慢;三是令全國險要地方,凡城堡關塞等類,統行毀去。
小子揣測始皇心理,無非為防人造反起見,吸收兵器,百姓無從得械,徒手總難起事。
遷入豪家名士,就近監束,使他無從勾結,自然不能反抗朝廷。
削平城堡關塞,無險可據,何人再敢作亂?這乃是始皇窮思極想,方有這數條號令,頒發出來。
自以為智,實是呆鳥。
只可憐這百姓又遭荼毒,最痛苦的是令民遷居。
他本來各守土著,安居樂業,不勞遠行,此番無端被徙,拋去田園家產,又受那地方官吏的驅迫,風餐露宿,飽嘗路途辛苦,才到鹹一陽一。
鹹一陽一雖然熱鬧,無如人地生疏,謀食維艱,好好一個富戶,變做貧家,好好一個豪士,也害得垂頭喪氣,做了落魄的窮氓,可歎不可歎呢!就是名城巨堡,無故削平,雖是與民無礙,但總要勞動百姓,且將來或有盜賊,究靠何處防守?至若兵器一項,乃是民間出資購造,防衛身家,始皇叫他一概繳出,並沒有相當償給,百姓只有自認晦氣。
郡縣守令,把兵器收下,一古腦兒運入鹹一陽一。
這種兵器,統是銅質造成,始皇立命熔毀,共有數百萬斤。
適值臨洮縣中,報稱有十二大人出現,長約五丈,足履六尺,統著夷人服飾云云。
始皇以為瑞兆,即命將熔化諸銅,摹肖大人影像,鑄成銅人十二個,每個重二十四萬斤,擺列宮門外面。
這好算做銅像開始。
還有餘銅若干,令鑄鍾及鍾架,分置各殿。
相傳這十二個銅人,漢時尚存,至漢末董卓入京,始椎破了十個,移鑄小錢,尚剩兩個,傳到西晉亡後,被後趙主石虎徙至鄴城,後來秦王苻堅,又把銅人搬還長安,銷毀了事。
這是後話不題。
惟秦始皇令行禁止,夢想太平,自思天下可從此無事,樂得尋些快樂,安享天年。
從前秦國諸宗廟,及章台上林等苑榭,統在渭南。
及削平六國,輒令畫工往視,仿繪各國宮室制度,匯呈秦廷,始皇便擇一一精一巧華麗的圖樣,令匠役依式營造。
當下在鹹一陽一北阪,辟一極大曠地,南臨渭水,西距雍門,東至涇渭二水合流處,迤邐築宮,若殿宇,若樓閣,若台榭,沿路連絡,層接不窮,下亙復道,上架周閣,風雨不侵,日光無阻。
落成以後,就將六國的妃嬪子女,鍾鼓樂,分置宮中,沒一處不有美人,沒一室不有音樂。
始皇除臨朝視政外,往往至宮中玩賞,張樂設飲,喚女侑筵。
這班被俘的嬌娃,還記甚麼國亡主辱,但期得始皇歡心,慇勤伺候,一遇召幸,好似登仙一般,巴不得親承雨露,仰沐皇恩。
可惜始皇只有一身,怎能到處周旋,慰她渴望,所以鹹一陽一宮裡,怨女成群,惟不敢流露面目,只背人拭淚罷了。
亡國婦女,狀似可憐。
實是可恨。
始皇尚嫌宮宇狹小,才閱一年,又在渭南添造宮室,叫做信宮。
嗣復改名「極廟」,取象天極。
自極廟通至驪山,造一極大的殿屋,叫做甘泉前殿。
殿通鹹一陽一宮,中築甬道,如街巷相似,乘輿所經,外人不得望見,這也是防人侵犯的計策。
始皇到此,好算是窮奢極欲,快樂無比了。
偏他是個好動不好靜的人物,日日在宮中游宴,似覺得味同嚼蠟,沒甚興趣,遂又想出一法,令天下遍築馳道,準備御駕巡遊。
小子有詩歎道:
為臣不易為君難,名論相傳最不刊;
古有覆車今可鑒,暴秦遺史試重看!
欲知馳道規模,及始皇出巡事跡,且至下回續詳。
嫪毐自稱假父,可丑之至,但毐固一無賴子,宜有此等口吻。
茅焦乃亦以假父稱之,而始皇乃下座謝過,煞是異事!乃母既與毐犯一奸一,則已自絕於宗祧,遷居別宮,亦無不可。
惟秦王若念鞠育之恩,但報之以終養可耳,禁錮固不可也,迎還亦屬不必。
獨怪他人諫死,至二十七人,而茅焦獨能數語挽回,此非始皇尚知戀一母,實因焦以天下瓦解之語,作為恐嚇,始皇有志統一,乃不得不迫而相從爾。
不然,嫪毐當誅,呂不韋尚若可赦,胡為亦一逼一諸死地,不念前功耶?厥後始皇併吞六國,自稱皇帝,種種法令,無一非毒民政策,彼果若知孝親,何至如此不仁?不過彼毒民,民亦必還而毒彼,彼以為智,實則愚甚。
夫始皇為呂不韋所生,不韋欲愚人而卒致自愚,始皇亦欲愚民而終亦自愚,有是父即有是子,是毋乃所謂父作子述耶?閱此回,可笑亦可慨矣。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