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八十七回 傑閣圖形名標麟史 錦車出使功讓蛾眉
卻說御史大夫一缺,本是蕭望之就任。
望之自恃才高,常戲謾丞相丙吉,吉已年老,不願與較。
望之心尚未足,又奏稱民窮多盜,咎在三公失職,語意是隱斥丙吉,宣帝始知望之忌刻,特使侍中金安上詰問,望之免冠對答,語多支吾。
丞相司直繁延壽,繁音婆。
素來不直望之,乘隙舉發望之私事,望之乃降官太子太傅。
黃霸得應一召入京,代為御史大夫。
才閱一年,丞相博一陽一侯丙吉,老病纏一綿,竟致不起。
吉尚寬大,好禮讓,隱惡揚善,待下有恩。
常出遇人民械鬥,並不過問,獨見一牛喘一息,卻使人問明牛行幾里。
或譏吉捨大問小,吉答說道:「民斗須京兆尹諭禁,不關宰相。
若牛喘必因天熱,今時方春和,牛非遠行,何故喘一息?三公當燮理一陰一陽一,不可不察。」
旁人聽了,都說他能持大體。
我意未然。
及丙吉既歿,霸代為丞相,相道與郡守不同。
霸治郡原有政聲,卻非相才,所以一切措施,不及魏丙,一日見有鶡雀飛集相府,鶡音芬,或作鳻。
雀形似雉,出西羌中,霸生平罕見,疑為神雀,遽欲上書稱瑞。
後來聞知由張敞家飛來,方才罷議。
但已被大眾得知,作為笑談。
從前所稱鳳凰戾止,想亦如是。
既而霸復薦舉侍中史高,可為太尉,又遭宣帝駁斥。
略言太尉一官,罷廢已久,史高系帷幄近臣,朕所深知,何勞丞相薦舉等語。
說得霸羞慚滿面,免冠謝罪,嗣是不敢再請他事。
霸為相時,已晉封建成侯,任職五年,幸得考終,謚法與丙吉相同,統是一個定字。
惟黃霸的妻室,卻是一個巫家女兒。
從前霸為一陽一夏游徼,與一相士同車出遊,道旁遇一少女,由相士注視多時,說她後來必貴。
霸尚未娶妻,聽了此語,便去探問該女姓氏,浼人說合。
女父本來微賤,欣然允許,即將該女嫁霸為妻,誰知隨霸多年,居然得為宰相夫人,並且所生數子,亦得通顯,說也是一段佳話,閒文少表。
且說霸既病歿,廷尉於定國,正遷任御史大夫,復代霸為丞相。
時為甘露三年,正值匈奴國呼韓邪單于款塞請朝,宣帝命公卿大夫,會議受朝禮節。
丞相以下,俱言宜照諸侯王待遇,位在諸侯王下,獨太子太傅蕭望之,謂應待以客禮,位在諸侯王上,宣帝有意懷柔,特從望之所言,至甘泉宮受朝。
自己先郊祀泰畤,然後入宮御殿,傳召呼韓邪單于入見,贊謁不名,令得旁坐,厚賜冠帶衣裳弓矢車馬等類。
待單于謝恩退出,又由宣帝遣官陪往長平,留他食宿。
翌日宣帝親至長平,呼韓邪上前接駕,當有贊禮官傳諭單于免禮,准令番眾列觀。
此外如蠻夷降王,亦來迎謁,由長平阪至渭橋,絡繹不絕,喧呼萬歲。
呼韓邪留居月餘,方遣令還塞,呼韓邪願居光祿塞下,系光祿勳徐自為所築之城。
可借受降城為保障,宣帝准如所請,乃命衛尉董忠等,率萬騎護送出境,且令留屯受降城,保衛呼韓邪,一面輸糧接濟。
呼韓邪感念漢恩,壹意臣服。
此外西域各國,聞得匈奴附漢,自然震懾漢威,奉命維謹。
就是郅支單于亦恐呼韓邪往侵,遠徙至堅昆居住,去匈奴故庭約七千里。
到了歲時遞嬗,也遣使入朝漢廷。
九重高拱,萬國來同,後人稱為漢宣中興,便是為此。
提清眉目。
宣帝因戎狄賓服,憶及功臣,先後提出十一人,令畫工摹擬狀貌,繪諸麒麟閣上。
麒麟閣在未央宮中,從前武帝獲麟,特築此閣,當時紀瑞,後世銘功,無非是休揚烈光的意思。
閣上所繪十一人,各書官職姓名,惟第一人獨從尊禮,不聞書名。
看官欲知詳細,由小子錄述如下:
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
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
車騎將軍龍額侯韓增。
額音額。
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
丞相高平侯魏相。
丞相博一陽一侯丙吉。
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
宗正一陽一城侯劉德。
少府梁丘賀。
太子太傅蕭望之。
典屬國蘇武。
照此看來,第一人當是霍光,霍家雖滅,宣帝尚追念舊勳,不忍書名。
外此十人,只有蕭望之尚存,本應最後列名,為何獨將蘇武落後呢?武有子蘇元,前坐上官桀同一黨一,已經誅死,武亦免官。
見前文。
後來宣帝嗣位,仍起武為典屬國,並將武在匈奴時所生一子,許令贖回,拜為郎官。
即通國,見前文。
神爵二年,武已逝世,宣帝因他忠節過人,名聞中外,故意置諸後列,使外人見了圖形,覺得盛名如武,尚不能排列人先,越顯得中國多材,不容輕視了!
先是武帝六男,只有廣陵王胥,尚然存在。
胥傲戾無親,嘗思為變,可惜兵力單薄,未敢發作,沒奈何遷延過去。
到了五鳳四年,忽被人訐發一陰一謀,說他囑令女巫,咒詛朝廷。
宣帝遣人查訪,果有此事,向胥提究女巫,胥竟把女巫殺死,希圖滅口。
那知廷臣已聯名入奏,請將胥明正典刑。
宣帝尚未下詔,胥已先有所聞,自知不能倖免,當即自縊,國除為郡。
宣帝立次子欽為淮一陽一王,三子囂為楚王,四子宇為東平王,雖是援照成例,畢竟是樹恩骨肉,信任私親。
還有少子名寬,為戎婕妤所生,年齡尚幼,未便加封。
欽囂宇三人生母,見第八十三回,故此處敘及戎婕妤。
這數子中,要算淮一陽一王欽,最得宣帝歡心,一半由欽母張婕妤,色藝兼優,遂致一愛一母及子;一半由欽素一性一聰敏,喜閱經書法律,頗有才幹,比那太子奭的優柔懦弱,迥不相同。
宣帝嘗歎賞道:「淮一陽一王真是我子呢!」太子奭雅重儒術,見宣帝用法過峻,未免太苛,嘗因入朝時候,乘間進言道:「陛下宜用儒生,毋尚刑法。」
宣帝不禁作色道:「漢家自有制度,向來王霸雜行,奈何專用德教呢?且俗儒不達時宜,是古非今,徒亂人意,何足委任?」
雜霸之言,亦豈真足垂示子孫。
太子奭見父發怒,不敢再言,當即俯首趨去。
宣帝目視太子,復長歎道:「亂我家法,必由太子,奈何!奈何!」嗣是頗思易儲,轉想太子奭為許後所生,許後同經患難,又遭毒死;若將太子廢去,免不得薄倖貽譏,因此不忍廢立,儲位如舊。
甘露元年,覆命韋玄成為淮一陽一中尉。
玄成系故相扶一陽一侯韋賢少子,韋賢年老致仕,見八十二回。
生有四男,長名方山,已經早世,次子名弘,三子名舜,四子就是玄成。
弘曾受職太常丞,得罪系獄。
及賢病終,門生博士義倩等,矯托賢命,使季子玄成襲爵。
玄成方為大河都尉,還奔父喪,才知有襲爵消息,暗思上有二兄,怎能越次嗣封?於是假作癡癲,為退讓計。
偏義倩等已將偽命出奏,宣帝即使丞相御史,傳召玄成,入朝拜爵,玄成仍佯狂不理。
那知丞相御史,卻已窺出玄成隱情,竟復奏玄成並未真狂。
幸有一侍郎,為玄成故人,恐玄成抗命得罪,亟從旁解說道:「聖主貴重禮讓,應優待玄成,勿使屈志!」宣帝乃知玄成好意,仍使丞相御史,帶引玄成入朝。
玄成無法,只好應一召詣闕,當由宣帝面加慰諭,迫令襲爵,玄成不能再讓,方才拜受,尋即詔令玄成為河南太守,並將韋弘釋放,使為泰山都尉。
未幾又召玄成入都,拜未央衛尉,調任太常;嗣復坐楊惲一黨一與,免官歸家;忽又起拜淮一陽一中尉;乃是宣帝為太子奭起見,特令退讓有禮的韋玄成,輔導淮一陽一王欽,教他看作榜樣,省得將來窺竊神器,釀成兄弟爭端,這也是防微杜漸,苦心調劑的方法呢。
惟淮一陽一王欽雖然受封,還是留居長安,玄成亦未赴任。
宣帝復因欽曉通經術,命與諸儒至石渠閣中,講論五經異同。
當時沛人施仇論易;齊人周堪,魯人孔霸即孔子十三世孫。
論書;沛人薛廣德論詩;梁人戴勝論禮;東海人嚴彭祖即嚴延年弟。
論《公羊傳》;齊人公羊高傳《春秋》。
汝南人尹更始,與太子太傅蕭望之等,論《穀梁傳》。
魯人穀梁赤亦傳《春秋》學。
折衷取義,匯奏宣帝。
宣帝親加裁決,並設諸經博士,令習專書,修明經術,稱盛一時。
忽由烏孫國遣到番使,呈上一書,乃是楚公主解憂署名。
書中大意,系為年老思鄉,乞賜骸鼻,歸葬故土。
宣帝看他情詞悱惻,也不覺淒然動容,當即派遣車徒,往迎楚公主解憂。
解憂本嫁烏孫王岑陬為妻,尋復改適嗣主翁歸一靡一,生下三男兩女,已見前文。
見八十一回。
翁歸一靡一上書漢廷,願立解憂所生子元貴一靡一為嗣,仍請尚漢公主,親上加親。
宣帝不欲絕好,乃令解憂侄女相夫為公主,盛資遣往,特派光祿大夫常惠送行。
甫至敦煌,接得翁歸一靡一死耗,元貴一靡一不得嗣立,由岑陬子泥一靡一為王,常惠不得不馳書上奏。
一面將相夫留住敦煌,自持節至烏孫,責他不立元貴一靡一。
烏孫大臣,卻是振振有詞,謂前時岑陬遺言,原欲傳國與子,不能另立元貴一靡一。
亦見八十一回。
常惠亦駁他不過,只好馳回敦煌,請將楚少主送歸。
宣帝復書批准,於是常惠即偕楚少主還都。
那泥一靡一既得立為主,一性一情橫暴,又將解憂強一逼一成一奸一,據為妻室。
解憂已經失節,也顧不得甚麼尊卑,連宵繾綣,又結蚌胎,滿月即產一男,取名鴟一靡一。
但解憂究竟將老,泥一靡一尚屬壯年,一時為情一欲所迫,佔住後母,漸漸的遷情他女,便與解憂失和。
此外一切舉動,統是任意妄為,國人號為狂王。
可巧漢使衛司馬魏和意,及衛侯任昌同往烏孫,解憂得與相見,密言狂王粗一暴,可以計誅。
問汝何不早死?魏和意即與任昌商定秘謀,安排筵宴,邀請狂王過飲。
狂王毫不推辭,竟來赴宴。
飲到半酣,魏和意囑使衛士,劍擊狂王,偏偏一擊不中,被狂王逃出客帳,飛馬竄逸,不復還都。
魏和意任昌,馳入都中,託言奉天子命,來誅狂王。
番官多恨狂王無道,卻無異言。
那知狂王子細沈瘦,為父報仇,召集邊兵,進攻烏孫都城。
城名赤谷,四面被圍。
虧得西域都護鄭吉,從烏壘城發兵往援,才得將細沈瘦逐去。
吉收兵還鎮,據實奏聞。
宣帝使中郎將張遵等,持醫藥往治狂王,並賜金幣。
拿還魏和意任昌兩人,責他矯詔不臣,按律當斬。
狂王不過略受微傷,既由漢使賜藥給金,如法調治,不久即愈,使張遵回朝謝命,自還赤谷城,仍王烏孫。
偏又有翁歸一靡一子烏就屠,在北山號召徒眾,乘隙襲殺狂王,居然自立。
烏就屠出自胡婦,非解憂所生,漢廷當然不認為王,即命破羌將軍辛武賢,領兵萬五千人,出屯敦煌,聲討烏就屠,獨西域都護鄭吉,恐武賢出征烏孫,道遠兵勞,勝負難料,不如遣人遊說,令烏就屠自甘讓位,免動兵戈。
當下想出了一位巾幗英雄,浼她前去勸導,果然片言立解,遠過行師。
這人為誰?乃是解憂身旁一個侍兒,姓馮名嫽,西域稱為馮夫人,足當彤筆。
她隨解憂至烏孫後,嫁與烏孫右大將為妻,生一性一聰慧,丰采麗都,本來知書達理。
及出西域,僅閱數年,即把西域的語言文字,風俗形勢,統皆通曉。
解憂嘗使持漢節,慰諭鄰近諸國,頒行賞賜,諸國都驚為天人,相率敬禮。
烏孫右大將,得此才婦,自然恩一愛一有加。
惟右大將與烏就屠,素相往來,馮夫人當亦識面,所以鄭吉遣使關白,令她往說烏就屠。
馮夫人本是漢女,滿口應承,立即至烏就屠居廬,開口與語道:「昆彌烏孫王號。
今日乘勢崛興,可喜可賀!但喜中不能無憂,賀後不能不吊。」
烏就屠驚問道:「莫非有意外禍變麼?」
馮夫人道:「漢兵已出至敦煌,想昆彌當亦知悉,昆彌自思,能與漢兵決一勝敗否?」
烏就屠躊躇半晌,方答說道:「恐敵不住漢兵。」
馮夫人道:「昆彌既自知漢兵難敵,奈何尚欲稱尊,一旦漢兵前來,必遭屠滅,何若見機知退,聽命漢朝,還可借此保全,不失富貴。」
卻是一個女張良。
烏就屠道:「我亦不敢長作昆彌,但得一個小號,我便向漢歸命了。」
馮夫人道:「這想是沒有難處。」
說著,即辭別烏就屠,還報西域都護鄭吉。
吉便將馮夫人說降烏就屠,詳報朝廷。
宣帝得報,便欲一見馮夫人,召令入都。
馮夫人應一召東來,好幾日到了闕下。
報名朝見,彬彬有禮,舉止大方,再加一張粲花妙舌,見問即答,應對如流。
宣帝大喜,面命她作為正使,往諭烏就屠,別遣謁者竺次,與甘延壽,兩人為副,一同登程。
婦人作為朝使,千載一時。
馮夫人拜別宣帝,持節出朝,早有人備著錦車,請她登輿。
就是竺次甘延壽兩人,且向馮夫人參見,聽從指示。
馮夫人與談數語,從容上車,向西徑去。
竺次甘延壽,隨後繼進,直抵烏孫。
烏就屠尚在北山,未入國都,馮夫人等往傳詔命,叫烏就屠速至赤谷城,往會漢光祿大夫長羅侯常惠。
原來宣帝遣還馮夫人時,又命常惠馳赴赤谷城,立元貴一靡一為烏孫王。
所以馮夫人到了北山,常惠亦入赤谷城。
至烏就屠往見常惠,惠即宣讀詔書,冊封元貴一靡一為大昆彌。
惟烏就屠也不令向隅,使為小昆彌,烏就屠得如所望,當即樂從。
常惠又與他分別轄地,大昆彌得民戶六萬餘,小昆彌得民戶四萬餘,割清界限,免致相爭。
越兩年餘,元貴一靡一便即病逝。
子星一靡一嗣立,楚公主解憂,年將七十,因上書乞歸,得蒙宣帝慨允,派使往迎。
解憂挈領孫男一女三人,回至京師,入朝宣帝。
宣帝見她白髮皤皤,倍加憐惜,特賜她田宅奴婢,俾得養老。
過了兩年,解憂病歿,三孫留守墳墓,毋庸細表。
惟馮夫人曾隨解憂回國,至解憂歿後,聞得烏孫嗣主星一靡一,懦弱無能,恐為小昆彌所害,乃復上書請效,願仍出使烏孫,鎮撫星一靡一。
宣帝准奏,遣百騎護送出塞,後來星一靡一終得保全,馮夫人已嫁烏孫右大將,想總是功成以後,告老西陲了。
馮夫人之歿,史傳中未曾詳敘,故特從活筆。
小子有詩讚道:
錦車出塞送迎忙,專對長才屬女郎,
讀史漫誇蘇武節,鬚眉巾幗並流芳。
越年有黃龍出現廣漢,因改元黃龍。
那知不到年終,宣帝忽然生起病來,欲知病狀如何,待至下回再敘。
麟閣圖形,計十一人,若黃霸於定國張敞夏侯勝等,皆不得並列,似乎嚴格以求,寧少毋濫,然如杜延年劉德梁邱賀蕭望之四人,不過粗具豐儀,無甚奇績,亦胡為參預其間,且蘇子卿大節凜然,獨置後列,雖為震懾外人起見,但王者無私,豈徒恃虛憍之威,所能及遠乎?蘇武後,復有馮夫人之錦車持節,慰定烏孫,女界中出此奇英,足傳千古,惜乎重男輕女之風,已成慣習。
宣帝能破格任使,獨不令繪其像於麟閣之末,吾猶為馮夫人歎息曰:「天生若材,何不使易釵而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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