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六十五回 竇太主好淫甘屈膝 公孫弘變節善承顏
卻說司馬相如,因病家居,只為了長門宮中,贈金買賦,不得已力疾成文,交與來使帶回。
這賦叫做《長門賦》,乃是皇后被廢,尚思復位,欲借那文人筆墨,感悟主心,所以不惜千金,購求一賦。
皇后為誰?就是竇太主女陳阿一嬌。
陳後不得生男,又復奇妒,自與衛子夫爭一寵一後,竟失武帝歡心。
見前文。
子夫越加得一寵一,陳後越加失勢,窮極無聊,乃召入女巫楚服,要她設法祈禳,挽回武帝心意。
楚服滿口承認,且自誇玄法一精一通,能使指日有效。
陳後是個女流見識,怎知她妄語騙錢?便即叫她祈禱起來。
楚服遂號召徒眾,設壇齋醮,每日必入宮一二次,喃喃誦咒,不知說些甚麼話兒。
好幾月不見應驗,反使武帝得知消息,怒不可遏,好似火上添油一般。
當下徹底查究,立將楚服拿下,飭吏訊鞫,一嚇二騙,不由楚服不招,依詞定讞,說她為後咒詛,大逆無道,罪應梟斬。
此外尚有一班徒眾,及宮中女使太監,統皆連坐,一概處死。
這篇讞案奏將上去,武帝立即批准,便把楚服推出市曹,先行梟首,再將連坐諸人,悉數牽出,一刀一個,殺死至三百餘人。
楚服貪財害命,咎由自取,必連坐至三百餘人,冤乎不冤?陳後得報,嚇得魂不附體,數夜不曾合眼,結果是冊書被收,璽綬被奪,廢徙長門宮,竇太主也覺慚懼,忙入宮至武帝前,稽顙謝罪。
武帝尚追念舊情,避座答禮,並用好言勸慰,決不令廢後吃苦,竇太主乃稱謝而出。
本來竇太主是武帝姑母,且有擁立舊功,應該入宮譙責,為何如此謙卑,甘心屈膝?說來又有一段隱情,從頭細敘,卻是漢史中的穢聞。
竇太主嘗養一弄兒,叫做董偃。
偃母向以賣珠為業,得出入竇太主家,有時挈偃同行,進謁太主。
太主見他童年貌美,齒白唇紅,不覺心中憐一愛一。
詢明年齡,尚只一十三歲,遂向偃母說道:「我當為汝教養此兒。」
偃母聽了此言,真是喜從天降,忙即應聲稱謝。
竇太主便留偃在家,令人教他書算,並及騎射御車等事。
偃卻秀外慧中,有所授受,無不心領神會,就是侍奉竇太主,亦能曲承意旨,馴謹無違。
光一陰一易過,又是數年,竇太主夫堂邑侯陳午病歿,一切喪葬,皆由偃從中襄理。
井井有條。
竇太主年過五十,垂老喪夫,也是意中情事,算不得甚麼苦孀。
偏她生長皇家,華衣美食,望去尚如三十許人,就是她的一性一情,也還似中年時候,不耐嫠居。
可巧得了一個董偃,年已十八,出落得人品風一流,多能鄙事,自從陳午逝世,偃更穿房入戶,不必避嫌。
竇太主由一愛一生情,居然降尊就卑,引同寢處。
偃雖然不甚情願,但主人有命,未敢違慢,只好勉為效力,日夕承歡。
老婦得了少夫,自然愜意,當即替他行了冠禮,肆筵設席,備極奢華。
不如行合婚禮,較為有名。
一班趨炎附勢的官僚,相率趨賀。
區區賣珠兒,得此奇遇,真是夢想不到。
竇太主恐貽眾謗,且令偃廣交賓客,籠絡人心,所需資財,任令恣取,必須每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方須由自己裁奪。
偃好似得了金窟,取不盡,用不竭,樂得任情揮霍,遍結交遊。
就是名公臣卿,亦與往來,統稱偃為董君。
安陵人袁叔,系袁盎從子,與偃友善,無隱不宣。
一日密與偃語道:「足下私侍太主,蹈不測罪,難道能長此安享麼?」
偃被他提醒。
皺眉問計。
袁叔道:「我為足下設想,卻有一計在此,顧城廟系漢祖祠宇,文帝廟。
旁有揪竹籍田,主上歲時到此,恨無宿宮,可以休息。
惟竇太主長門園與廟相近,足下若預白太主,將此園獻與主上,主上必喜,且知此意出自足下,當然記功赦過,足下便可高枕無憂了。」
偃欣然受教,入告竇太主,竇太主也是樂從,當日奉書入奏,願獻長門園,果然武帝改園為宮,袁叔卻從中取巧,坐得竇太主贈金一百斤。
可謂計中有計。
已而陳後被廢,出居長門宮中,尚覺生死難卜,竇太主為親女計,復為自己計,沒奈何婢顏奴膝,入求武帝,至武帝面加慰諭,方才安心回家。
袁叔復替偃畫策,再向偃密進秘謀,偃即轉告竇太主,令她裝起假病,連日不朝。
武帝怎知真偽?親自探疾,問她所欲,竇太主故意唏噓,且泣且謝道:「妾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列為公主,賞賜食邑,天高地厚,愧無以報,設有不測,先填溝壑,遺恨實多!筆竊有私願,願陛下政躬有暇,養一精一遊神,隨時臨妾山林,使妾得奉觴上壽,娛樂左右,妾雖死亦無恨了!」武帝答說道:「太主何必憂慮,但願早日病癒,自當常來游宴,不過群從太多,免不得要太主破費哩。」
竇太主謝了又謝,武帝即起駕還宮。
過了數日,竇太主便自稱病癒,進見武帝。
武帝卻命左右取錢千萬,給與竇太主,一面設宴與飲。
席間談笑,暗寓諷詞,竇太主知他言中有意,卻也未嘗抵賴,含糊答了數語,宴畢始歸。
又閱數日,武帝果親臨竇太主家,竇太主聞御駕將到,急忙脫一去華衣,改穿賤服,下一身著了一條蔽膝的圍裙,彷彿與灶下婢相似,乃出門佇候,待至武帝到來,傴僂迎入,登階就座。
武帝見她這般服飾,已是一眼窺透,便笑語竇太主道:「願謁主人翁!」天子無戲言,奈何武帝不知?竇太主聽著,不禁赧顏,下堂跪伏,自除簪珥,脫履叩首道:「妾自知無狀,負陛下恩,罪當伏誅,陛下不忍加刑,願頓首謝罪!」虧她老臉。
武帝又微笑道:「太主不必多禮,且請主人翁出來,自有話說。」
竇太主乃起,戴簪著履,步往東廂,引了董偃,前謁武帝。
偃首戴綠幘,臂纏青韝,皆廚人服。
隨竇太主至堂下,惶恐匍伏。
竇太主代為致辭道:「館陶公主庖人臣偃,昧死拜謁!」好一個廚宰。
武帝笑著,特為起座,囑賜衣冠,上堂與宴。
偃再拜起身,入著衣冠。
竇太主吩咐左右,開筵饗帝,奉食進觴,偃亦出來進爵,武帝一飲而盡,且顧左右斟酒,回敬主人,並命與竇太主分坐侍飲。
居然是敕賜為夫婦。
竇太主格外獻媚,引動武帝歡心,飲至日落西山,方才撤席。
及車駕將行,竇太主又獻出許多金銀雜繒,請武帝頒賜將軍列侯從官,武帝應聲稱善,顧命從騎搬運了去。
次日即傳詔分賜,大眾得了財帛,都感竇太主厚惠,無不傾心。
竇太主本來貪財,所以平時積貯,不可勝計,且自竇太后去世,遺下私財,都歸竇太主受用,此次為了董偃一人,卻毫不吝惜,買動輿情,俗語有言,錢可通靈,無論何等人物,總教慷慨好施,自然人人湊奉,爭相趨集。
況且偃一時貴一寵一,連天子都叫他主人翁,還有何人再敢輕視?因此遠近聞風,爭投董君門下,其實這般做作,統是袁叔教他的妙計。
總束一句。
不煩瑣敘。
竇太主既顯出醜事,遂公然帶偃入朝。
武帝亦一愛一偃伶俐,許得自一由往返,偃從此出入宮禁,親近天顏,嘗從武帝遊戲北宮,馳逐平樂,繫上林苑中台觀名。
狎狗馬,戲蹴鞠,大邀主眷。
會竇太主復入宮朝謁,武帝特為置酒宣室,召偃共飲,與主合一歡。
可巧東方朔執戟為衛,侍立殿側,聞武帝使人召偃,亟置戟入奏道:「董偃有斬罪三,怎得進來?」
武帝問為何因?朔申說道:「偃以賤臣私侍太主,便是第一大罪;敗常瀆禮,敢違王制,便是第二大罪;陛下春秋日富,正應披覽六經,留心庶政,偃不遵經勸學,反以一靡一麗紛華,盅惑陛下,是乃國家大賊,人主火蜮,罪無逾此,死有餘辜!陛下不責他三罪,還要引進宣室,臣竊為陛下生憂哩!」朝一陽一鳴鳳。
武帝默然不應,良久方答說道:「此次不妨暫行,後當改過。」
朔正色道:「不可不可!宣室為先帝正殿,非正人不得引入,自來篡逆大禍,多從一婬一亂釀成,豎刁為一婬一,齊國大亂,慶父不死,魯難未平,陛下若不預防,禍胎從此種根了!」武帝聽說,也覺悚然,當即點首稱善,移宴北宮,命董偃從東司馬門入宴,改稱東司馬門為東交門。
改名曰交,適自增丑。
惟武帝天姿聰穎,一經旁人提醒,便知董偃不是好人,賜朔黃金三十斤,不復一寵一偃。
後來竇太主年逾六十,漸漸的頭童齒豁,不合濃妝,董偃甫及壯年,怎肯再顧念老嫗,不去尋花問柳?竇太主怨偃負情,屢有責言,武帝乘機罪偃,把他賜死。
偃年終三十,竇太主又活了三五年,然後病歿。
武帝竟令二人合葬霸陵旁。
霸陵即文帝陵,見前文。
只廢後陳氏,心尚未死,暗思老母做出這般歹事,尚能巧計安排,不致獲譴,自己倘能得人斡旋,或即挽回主意,亦未可知,猶記從前在中宮時,嘗聞武帝稱讚相如,因此不惜重金,買得一賦,命宮人日日傳誦,冀為武帝所聞,感動舊念。
那知此事與乃母不同,乃母所為,無人作梗,自己有一衛氏在內,做了生死的對頭,怎肯令武帝再收廢後?所以「長門賦」雖是佳文,挽不轉漢皇恩意,不過陳氏的飲食服用,總由有司按時撥給,終身無虧。
到了竇太主死後,陳氏愈加悲鬱,不久亦即病死了。
收束淨盡。
話分兩頭,且說陳廢後巫盅一案,本來不至株連多人,因有侍御史張湯參入治獄,主張嚴酷,所以鍛煉周納,連坐至三百餘名。
湯系杜陵人氏,童年敏悟,一性一最剛強。
乃父嘗為長安丞,有事外出,囑湯守舍。
湯尚好嬉戲,未免疏忽。
至乃父回來,見廚中所藏食肉,被鼠嚙盡,不禁動怒,把湯笞責數下。
湯為鼠遭笞,很不甘心,遂熏一穴一尋鼠。
果有一鼠躍出,被湯用鐵網罩住,竟得捕獲。
一穴一中尚有餘肉剩著,也即取出,戲做一篇讞鼠文,將肉作證,處他死刑,磔斃堂下。
父見他讞鼠文辭,竟與老獄吏相似,暗暗驚奇,當即使習刑名,抄寫案牘。
久久練習,養成一個法律家。
嗣為中尉寧成掾屬。
寧成為有名酷吏,湯不免傚尤,習與一性一成,尚嚴務猛。
及入為侍御史,與治巫盅一案,不管人家一性一命,一味羅織,害及無辜。
武帝還道他是治獄能手,升任大中大夫,同時又有中大夫趙禹,亦尚苛刻,與湯交好,湯嘗事禹如兄,交相推重,武帝遂令兩人同修律令,加添則例,特創出見知故縱法,鉗束官僚。
凡官吏見人犯法,應即出頭告發,否則與犯人同罪,這就是見知法。
問官斷獄,寧可失入,不可失出,失出便是故意縱犯,應該坐罪,這叫作故縱法。
自經兩法創行,遂致獄訟繁苛,赭衣滿路。
湯又巧為迎一合,見武帝一性一好文學,就附會古義,引作獄辭。
又請令博士弟子,分治《尚書》《春秋》。
《春秋》學要算董仲舒,武帝即位,曾將他拔為首選,出相江都。
見前文。
江都王非,本來驕恣不法,經仲舒從旁匡正,方得安分終身。
那知有功不賞,反且見罰,竟因別案牽連,被降為中大夫。
無非是不善逢迎。
建元六年,遼東高廟及長陵高園殿兩處失火,仲舒援據春秋,推演義理。
屬稿方就,適辯士主父偃過訪,見著此稿,竟覷隙竊去,背地奏聞。
武帝召示諸儒,儒生呂步舒,本是仲舒弟子,未知稿出師手,斥為下愚。
偃始說出仲舒所作,且劾他語多譏刺,遂致仲舒下獄,幾乎論死。
偃之一陰一險如此,怎能善終?幸武帝尚器重仲舒,特詔赦罪,仲舒乃得免死。
但中大夫一職,已從此褫去了。
先是菑川人公孫弘,與仲舒同時被征,選為博士,嗣奉命出使匈奴,還白武帝,不合上意,沒奈何托病版歸。
至元光五年,復征賢良文學諸士,菑川國又推舉公孫弘。
弘年將八十,一精一神尚健,筋力就衰,且經他前次蹉跌,不願入都,無奈國人一致慫恿,乃襆被就道,再至長安,謁太常府中對策。
太常先評甲乙,見他語意近迂,列居下第,仍將原卷呈入。
偏武帝特別鑒賞,擢居第一,隨即召入,面加咨詢。
弘預為揣摩,奏對稱旨,因復拜為博士,使待詔金馬門。
齊人轅固,時亦與選,年已九十有餘,比弘貌還要高古。
弘頗懷妒意,側目相視。
轅固本與弘相識,便開口戒弘道:「公孫子,務正學以立言,毋曲學以阿世!」弘佯若不聞,掉頭徑去。
轅固老不改行,前為竇太后所不容,見前文。
此次又為公孫弘等所排斥,仍然罷歸。
獨公孫弘重入都門,變計求合,曲意取容,第一著是逢迎主上,第二著是結納權豪。
他見張湯方得上一寵一,屢次往訪,與通聲氣。
又因主爵都尉汲黯,為武帝所敬禮,亦特與結交。
汲黯籍隸濮一陽一,世為卿士,生平治黃老言,不好煩擾,專喜諒直。
初為謁者,旋遷中大夫,繼復出任東海太守,執簡御民,臥病不出,東海居然大治。
武帝聞他藉藉有聲。
又詔為主爵都尉。
名列九卿。
當田蚡為相時,威赫無比,僚吏都望輿下拜,黯不屑趨承,相見不過長揖,蚡亦無可如何。
武帝嘗與黯談論治道,志在唐虞,黯竟直答道:「陛下內多私慾,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盛治呢!」一語中的。
武帝變色退朝,顧語左右道:「汲黯真一個憨人!」朝臣見武帝驟退,都說黯言不遜,黯朗聲道:「天子位置公卿,難道叫他來作諛臣,陷主不義麼?況人臣既食主祿,應思為主盡忠,若徒一愛一惜身家,便要貽誤朝廷了!」說畢,夷然趨出。
武帝卻也未嘗加譴,及唐蒙與司馬相如,往通西南夷,黯獨謂徒勞無益,果然治道數年,士卒多死,外夷亦叛服無常。
適公孫弘入都待詔,奉使往視,至還朝奏報,頗與黯議相同。
偏武帝不信弘言,再召群臣會議,黯也當然在列。
他正與公孫弘往來,又見弘與已同意,遂在朝堂預約,決議堅持到底,弘已直認不辭。
那知武帝升殿,集眾開議,弘竟翻去前調,但說由主聖裁。
頓時惱動黯一性一,厲聲語弘道:「齊人多詐無信,才與臣言不宜通夷,忽又變議,豈非不忠!」武帝聽著,便問弘有無食言?弘答謝道:「能知臣心,當說臣忠;不知臣心,便說臣不忠!」老一奸一巨猾。
武帝頷首退朝,越日便遷弘為左內史。
未幾又超授御史大夫。
小子有詩歎道:
八十衰翁待死年,如何尚被利名牽!
豈因宣聖遺言在,求富無妨暫執鞭?
欲知後事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竇太主以五十歲老嫗,私通十八歲弄兒,瀆倫傷化,至此極矣。
武帝不加懲戒,反稱董偃為主人翁,是導人一婬一亂,何以為治?微東方朔之直言進諫,幾何不封偃為堂邑侯也。
張湯趙禹,以苛刻見一寵一,無非由迎一合主心。
公孫弘則智足飾一奸一,取容當世,以視董子轅固之守正不阿,固大相逕庭矣。
然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古今之為公孫弘者,比比然也。
於公孫弘乎何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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