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二十四回 脫楚厄幸遇戚姬 知漢興拚死陵母
卻說彭城潰卒,奔至城一陽一,往報項羽。
羽聞彭城失守,氣得暴跳如雷,留下諸將攻齊,自率一精一騎三萬人,倍道回援。
由魯地出胡陵,逕抵蕭縣。
蕭縣東南,有漢兵數營紮住,本由漢王遣使防羽,營中亦不甚戒備。
誰知項王夤夜到來,時正黎明,全營將士,方才睡起,竟被項王麾軍突入,任意蹂一躪。
漢兵除被殺外,逃避一空,項王長驅直進,奔向彭城。
漢王日耽酒色,宴臥遲起,眾將亦連宵醉臥,不知早晚。
忽聞楚兵已臨城下,統嚇得形色倉皇,心神慌亂。
當由漢王擦開倦眼,出宮升帳,調齊大隊人馬,開城迎戰。
遙見項王跨著烏騅,穿著鐵甲,當先開道,挾怒前來。
一聲大吼,激成異響,已令人膽戰心寒,再加楚兵楚將,都是凶悍得很,要來與漢軍拚命,奪還家室。
這般毒氣,不堪一逼一近,漢將亦曉得厲害,不得已向前爭鋒。
戰一合,敗一合,戰十合,敗十合,那項王復親自動手,執著一竿火尖一槍一,左右亂搠,無人可當。
突然間衝入漢陣,挑落數將,竟向漢王馬前,狂殺過來。
樊噲等慌忙攔截,統不是項王對手,紛紛倒退。
漢王也覺心慌,但恐項王殺到,只好拍馬返奔,才走數步,回顧大纛,已被項王一槍一尖撥倒。
大纛為全軍耳目,一經倒地,軍士自然亂竄,漢王不暇顧及,只好落荒奔去,沒命亂跑。
眾將亦各走各路,無心保護漢王。
項王從後追擊,殺得昏天黑地,日色無光,漢兵都從谷泗二水旁,逃將過去,前走的自相踐踏,後走的都遭屠戮,慘死至十餘萬人。
還有三四十萬人馬,南竄入山,又為楚兵所追,殺斃了好幾萬。
餘眾至靈璧縣東,競渡睢水,水中溺死了許多,岸上擠落了許多,約莫有十多萬人,隨波漂積,睢水為之不流。
前日喝得好酒,今日要他去吸清流了。
漢王逃了一程,竟被楚兵追及,圍至三匝。
自顧隨身士卒,止數百騎,如何衝突得出?不禁仰天長歎道:「我今日死在此地了!」語尚未畢,忽天上狂風大作,飛砂走石,拔木揚塵,自西北吹向東南,遍地昏冥,好似夜間一般。
楚兵既站立不住,又咫尺不辨爾我,只得退回。
漢王乘間脫圍,覓路再走。
行了數里,後面又有楚兵追來,回望楚將面目,很是熟識,便高聲呼道:「兩賢何必相厄?不若放我逃生!」說罷,又掉頭急奔,卻好後面的楚將,停住不追,竟自回去。
這楚將叫做丁鮑,聞得漢王稱為賢人,就樂得賣個人情,收兵還營。
誰知後來竟致隕首!因此漢王復得脫走。
自思距家不遠,不如趁便回家,搬取老父嬌一妻,免落楚兵毒手,當下馳至豐鄉,走近家門,但見雙扉緊閉,外加封鎖,禁不住吃了一驚,慌忙查問四鄰,俱雲不知去向。
那時孑影徘徊,躊躇了好多時,諒想無從追尋,只好縱轡自去。
行行復行行,倏已走了數十里,日色已經西沈,漸覺得飢寒交迫,疲乏不堪。
本擬下馬休息,又恐楚兵追來,未便小憩,沒奈何垂頭喪氣,向前再走。
又過了好幾里,遙聞有犬吠聲,料知前面定有村洛,及抬頭一望,果見前面有一樹林,從林隙處露出燈光,隱隱有村落出現,摹寫有致。
當即策馬前進,想到村中借宿。
事有湊巧,適與村內老人相遇,不得不慇勤問訊,求宿一宵。
老人見漢王容止,不同凡人,因就引至家中,延令上坐,叩明姓氏,漢王也不諱言,講明實跡。
老人說道:「老朽不知駕到,有失遠迎!今因裡中有喜慶事,夜宴歸來,得遇大王尊駕,不勝榮幸。」
說著,便向漢王下拜。
漢王忙即扶起,且轉問老人家世,老人道:「老朽姓戚,系定陶縣人,前因秦項交兵,避亂至此,當時妻子流離,俱皆喪失,現只小女隨著,權借此地寓居,亂世為人,不如太平為犬,說也可憐。」
言下甚是慘沮。
漢王已飢腸轆轆,急欲求食,向老人說道:「此處有無酒飯可沽?」
老人道:「此地乃是僻鄉,並無市鎮,大王如不嫌簡褻,寒家尚有薄酒粗餚,可以上供。」
漢王不待說畢,連忙說好。
老人即傳聲入內,叫他女兒整備酒飯。
約閱一時,便有一個二九佳人,攜著酒食,姍步來前,漢王瞧著,雖是衣衫樸陋,卻也體態輕一盈,免不得稱羨起來。
老人命女放下酒餚,便向漢王行禮。
漢王起身相答,那戚女盈盈拜畢,轉身返入。
老人遂與漢王酌飲,漢王連飲數觥,愁腸漸放,娓娓言情,且問戚女曾否字人。
老人道:「小女尚未許字。
前有相士談及,謂小女頗有貴相,今日大王到此,莫非前緣注定,應侍大王巾櫛,未知大王尊意如何?」
漢王道:「寡人逃難到此,得蒙留宿,已感盛情,怎好再屈令嬡為姬妾哩?」
也要做作。
老人道:「只怕小女不配侍奉,大王何必過謙!」漢王乃說道:「既承老丈美意,我即領情便了。」
當下解交玉帶,作為聘禮。
老人復喚女出拜,女靦腆出來,含羞襝衽,受了玉帶。
並由老人叫她斟酒,捧獻漢王,漢王一飲而盡。
至戚女斟至第二杯,漢王就命戚女酬飲,戚女也不固辭,慢慢兒的喝乾,這便算做合巹酒了。
既而戚女復入內取飯,出供漢王,漢王又吃了一飽。
夜色已闌,老人卻甚知趣,便令該女陪著漢王,入室安寢。
漢王趁著酒興,挽女同宿。
戚女年已及笄,已解雲情雨意,且終身得侍漢王,可望富貴,不如曲意順承,由他寬衣解一帶,擁入衾中。
兩情繾綣,一索得男,居然是結下珠胎,不虛此樂了。
為生子如意張本,戚女想做妃嬪,誰知後來竟為人彘!
詰旦起一床一,出見戚公,吃過早膳,漢王即欲辭行。
戚公父女,苦留漢王再住數日,漢王道:「我軍敗潰,將士等不知所在,我何能在此久留?且容我往收散卒,待有大城可住,當來迎接老丈父女,決不爽約!」戚公乃不好強留,送別漢王,只有戚女格外生感,僅得了一宵恩一愛一,偏即要兩地分離,怎得不蹙損眉尖,依依惜別!漢王到了此時,也未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臨歧絮語,握著戚女的柔荑,戀戀不捨。
結果是硬著心腸,囑咐了一聲珍重,出門上馬,揚鞭徑去。
走了多時,忽見塵頭起處,約有數百騎馳來,他恐防是楚兵,急忙藏入林中,偷眼窺著。
待來騎已近,方認得是自己人馬,當先一員將弁,不是別人,就是部將夏侯嬰。
時嬰已受封滕公,兼職太僕,常奉王車。
彭城一戰,嬰亦隨著,惟因戰敗以後,漢王捨車乘馬,倉皇走脫,所以與嬰相失。
嬰保著空車,突出楚圍,四處找尋漢王,走了一一夜有餘,方得與漢王相遇。
漢王見是夏侯嬰,自然放膽出來,嬰即下馬拜見,具述經過情形,且請漢王換馬登車。
漢王依了嬰言,改坐車上,由嬰跨轅隨行。
沿途見有難民,紛紛奔走,就中有一幼童,一幼一女,狼狽同行,屢顧車中,夏侯嬰眼光靈警,一經瞧見,似曾相識,便語漢王道:「難民中有兩個孩兒,好似大王的子女,究竟是與不是,請大王鑒察!」漢王方張目外顧,果然兩孩非別,乃是親生的子女,便命嬰叫他過來。
嬰下車招呼,抱登車上,當由漢王問明情由,兩孩謂與祖父母親等,避難出奔,想來尋訪我父,途次被亂兵衝散,遂致分離,今祖父母親,已不知何處去了。
漢王又驚又喜,更問及昨宵情狀,兩孩答道:「兒等已離家兩日,夜間統借宿別村。
今日出門行路,偏偏撞著亂兵,祖父失散,母親等又忽然不見,幸虧遇著父親!」說到親字,淚下不止。
你的父親,昨夜卻快活得很。
漢王也為動容。
正敘談間,夏侯嬰忽驚報道:「那邊有旗幟飄揚,莫非楚兵追來麼?」
漢王急著道:「快走罷!」嬰也覺著忙,自至漢王車後,親為漢王推車,向前飛奔。
後面果有楚兵追至,首將叫做季布,前來趕拿漢王。
漢王走一程,季布追一程,一走一追,看看將及。
漢王恐車重行遲,竟將子女推墮車下。
夏侯嬰見了,仍然左提右挈,把兩孩抱置車中。
俄而漢王又將兩孩推落,夏侯嬰再把兩孩扶載,接連有好幾次,惹得漢王怒起,顧叱夏侯嬰道:「我等危急萬分,難道還要收管兩孩,自喪一性一命麼?」
嬰抗答道:「這是大王親生骨肉,奈何棄去?」
漢王更加懊惱,拔一出劍來,欲殺夏侯嬰。
何以粗一暴乃爾!嬰閃過一旁,見兩孩復被漢王踢下,索一性一令別將御車疾馳,自己伸展左右兩腋,輕輕挾住兩孩,一躍上馬,隨王走免。
楚將季布,追趕不及,也只好領兵回去。
漢王見追兵去遠,稍稍放心,夏侯嬰亦策馬馳至,兩下會敘,決向下邑投奔。
下邑在碭縣東,曾由漢王妻兄呂澤,帶兵駐紮。
漢王與夏侯嬰挈了子女,從間道行至下邑,呂澤正派兵探望,見了漢王,當然迎入,漢王方得了一個安身的地方。
已而漢將等聞王所在,陸續趨集,勢又漸振。
惟調查各路諸侯消息,殷王司馬卬已經陣亡,塞王司馬欣,與翟王董翳,又復降楚。
韓趙河南各路殘兵,亦皆散歸。
這雖是關係不小,但尚隨合隨離,不足深恨。
最關緊要的,乃是漢王父太公,及妻呂氏等人,好多日不聞音信。
仔細探聽,已被楚軍擄掠去了。
原來太公帶領家眷,避楚奔難,子婦孫女以外,尚有舍人審食其相從。
食其亦讀為異基。
大家扮做難民,鬼鬼祟祟,從僻路潛行出去,首二日還算平安,晝行夜宿,不過稍受一些辛苦。
至第三日早起,又復啟行,約越數里,適來了許多楚兵,慌忙避開。
偏偏楚兵隊裡,有幾個認識太公,及漢王妻呂氏,竟一哄過來,把他兩人拘住。
審食其不肯捨去,也為所拘,余皆走散。
漢王僅得子女二人,所有兄弟親族,又俱未見,更聞得老父嬌一妻,為敵所虜,生死未卜,忍不住號啕起來。
旋經諸將解勸,勉強收淚,乃引眾轉趨碭縣,再著偵騎往探,尋問太公呂氏音信。
後來接得確音,才知二人在楚軍中,尚幸未死,只項羽視為奇貨,留作抵押,要想漢王往降。
漢王怎肯身入虎口,只得暫從割捨,徐圖良策。
妻子可以割捨,老父亦可割捨嗎?
過了數日,復接王陵哀報,乃是老母被掠,伏劍身亡,現願奉母遺命,事漢無二,誓報大仇云云。
漢王聽著,悲喜交並,當下復書勸慰,叫他節哀順變,協力復仇。
一面啟節西行,道出梁地,復得楚軍進攻消息,且懼且忿,特召集將佐,商議退敵方法。
將佐等甫經敗衄,未敢主戰,彼此相覷,不發一言。
漢王勃然道:「我情願棄去關東,分授豪傑,但不知何人肯為效力,破楚立功,得享受此關東土地呢!」道言甫畢,即有一人接口道:「九江王英布,與楚有隙,彭越助齊據梁,兩人皆有大材,可以招致,使為我用。
若大王部下,莫如韓信,大王果將關東土地,分給英布彭越韓信三人,彼必感激思奮,願出死力,項羽雖強,也容易破滅了。」
漢王見獻計的人,就是張良,便連聲稱善,並顧問左右道:「何人能為我往說九江王,使他背楚從我?」
旁有謁者隨何,謁者二字,系秦官名,漢亦仍之。
挺身出應,自願前往。
漢王乃派吏二千人,與何偕行,何即領命去訖。
漢王復向韓彭兩軍,派使求援,自引兵由梁至虞,由虞至滎一陽一。
滎一陽一為河右要衝,不得不就此扼住,阻楚西進。
漢王命部眾屯駐城外,自入城中安歇。
才閱一宵,忽來了一員將弁,素衣素服,踉蹌趨入,拜倒漢王座前,嗚咽不止。
漢王急忙審視,見是沛中故友王陵,當即離座扶起,延令旁坐。
陵且泣且語道:「臣與逆賊項羽,不知有何宿世冤仇,既一逼一我母自一殺,還要將我母遺骸,付諸鼎烹,臣憤不欲生,願大王撥助雄師,與臣偕行,若不將賊羽碎一屍一萬段,誓不甘休!」漢王愕然道:「項羽竟這般殘忍麼?不但君欲報仇,就是我與君多年故交,亦當替君出力。
況我的衰父弱妻,亦陷沒羽軍,存亡難料,怎好不前去救應?只恨我軍新敗,還須搜乘補闕,募兵添將,方好前去爭鋒,一鼓破賊。
否則彼強我弱,彼眾我寡,再若一敗,不堪收拾了!」王陵仍然流涕,又由漢王慰諭一番,擬俟韓信等兵馬到來,便當出發。
陵亦無可奈何,只好含淚拜謝。
惟陵母也是個女中豪傑,何故自一殺,何故被烹,小子應該補敘大略,表明烈婦情形。
補筆斷不可少。
陵母為羽所虜,羽留置軍營,脅她招降王陵,陵母不肯作書,由羽使人馳往一陽一夏,假傳陵母遺命,囑陵棄漢歸楚。
陵料有詐謀,且亦不願降羽,乃遣歸楚使,另派心腹往楚省母,探明虛實。
陵使到了彭城,無從與陵母相見,不得已進謁項羽,傳述陵言,願見陵母,羽即喚陵母出見,使他東向坐著,面諭陵使,叫陵即日來降,保全母命。
陵母對著項羽面前,不便直述己見,只得支吾對付,敷衍數語。
及陵使辭歸,陵母假送使為名,步出轅門。
直至使人將要登車,向母拜別,陵母流淚與語道:「煩使人傳語陵兒,叫他善事漢王,漢王寬厚得民,將來必有天下,吾兒切勿顧念老婦,懷著二心,言已盡此,老婦當以死相送了。」
使人尚不知陵母已具死意,還道是一時憤語,不足介懷,但說了尊體保重四字,匆匆上車。
那知陵母袖中,取出一一柄一亮晃晃的匕首,向西叫了兩聲陵兒,便咬著牙關,把匕首向頸上一橫,喉管立斷,鮮血直噴,好一位志節高超的老母,撞倒車旁,一命歸一陰一去了!比漂母更高一倍。
使人不及施救,並恐連害自身,疾馳而去。
項羽正差人出視陵母,見了陵母言動等情,也為驚愕。
至陵母已死,即刻入報,項羽大怒,喝令左右,舁入陵母一屍一首,擲置鼎鑊,用火一燒,頃刻糜爛,羽才算洩忿。
但人已死去,烹亦何益?徒使王陵聞知,越加痛恨,這真叫做冤仇不解,越結越深呢。
漢王專待韓信等來援,韓信果然率兵來會,還有丞相蕭何,也遣發關中守卒,無論老弱,悉詣滎一陽一,人數又至十餘萬。
漢王大喜,遂使韓信統軍留著,阻住楚鋒,自引子女還櫟一陽一。
韓信究竟能軍,出與楚兵連戰三次,統獲勝仗。
一次是在滎一陽一附近,二次是在南京地方,南京系春秋時鄭京,與近今之江寧不同。
三次是在索城境內,楚兵節節敗退,不敢越過滎一陽一。
韓信復令軍士沿著河濱,築起甬道,運取敖倉儲粟,接濟軍糧,漸漸的兵一精一糧足,屹成重鎮。
漢王到了櫟一陽一,連得韓信捷報,放心了一大半,遂立子盈為太子,大赦罪犯,命充兵戍。
太子盈年只五歲,使丞相蕭何為輔,監守關中。
且立宗廟,置社稷,一切舉措,俱委蕭何便宜行一事。
何慨然受命,願在關中轉漕輸粟,擔任兵餉,並請漢王仍往滎一陽一,督兵東討。
漢王依議,乃與蕭何囑別,復東往滎一陽一去了。
小子有詩贊蕭丞相道:
從龍帶甲入關中,轉粟應推第一功,
為語武夫休擊柱,發蹤指示孰如公?
漢王再到滎一陽一,究竟如何東討,且看下回敘明。
漢王既入彭城,應該亟迎老父,乃耽戀美人寶貨,置酒高會,匪特不知有親,並且不知有敵,何其昏迷乃爾!睢水之敗,乃其自取,太公呂後之被擄,亦何莫非漢王致之?況孑身避難,一遇戚女,即興諧歡,父可忘,妻可棄,兄弟家族可不顧,將帥士卒可不計,而肉一欲獨不可不償,漢王亦毋乃不經乎?惟當時項王暴虐,各諸侯亦不足有為,蒼蒼者天,乃不得不屬意漢王,大風之起,已有特徵。
陵母以一婦人,獨能見微知著,拚死囑兒,是真一女中丈夫,非庸嫗所得同日語也。
本回敘及戚姬,所以原人彘之禍,不沒陵母,所以揚彤幃之光,詳正史之所略,而懲勸之意寓於中,是亦一中壘之遺緒雲。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