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五十九回 迎母姊親馳御駕 訪公主喜遇歌姬
卻說竇嬰田蚡,為了趙綰王臧,觸怒太皇太后,遂致波及,一同坐罪。
武帝不能袒護,只得令二人免官。
申公本料武帝有始無終,不過事變猝來,兩徒受戮,卻也出諸意外,隨即謝病免職,仍歸林下,所有明堂辟雍諸議,當然擱置,不煩再提。
武帝別用柏至侯許昌為相,武疆侯莊青翟為御史大夫,復將太尉一職,罷置不設。
先是河內人石奮,少侍高祖,有姊能通音樂,入為美人,美人乃是女職,注見前。
奮亦得任中涓,內侍官名。
遷居長安。
後來歷事數朝,累遷至太子太傅,勤慎供職,備位全身;有子四人,俱有父風,當景帝時,官皆至二千石,遂賜號為萬石君。
奮年老致仕,仍許食上大夫俸祿,歲時入朝慶賀,守禮如前,就是家規,亦非常嚴肅,子孫既出為吏,歸謁時必朝服相見,如有過失,奮亦不欲明責,但當食不食,必經子孫肉袒謝罪,然後飲食如常,因此一門孝謹,名聞郡國。
太皇太后竇氏,示意武帝,略言儒生尚文,徒事藻飾,還不如萬石君家,起自小吏,卻能躬行實踐,遠勝腐儒。
因此武帝記著,特令石奮長子建為郎中令,少子慶為內史。
建已經垂老,鬚髮盡白,奮尚強健無恙,每值五日休沐,建必回家省親,私取乃父所服衣褲,親為洗濯,悄悄付與僕役,不使乃父得知,如是成為常例。
至入朝事君,在大庭廣眾中,似不能言,如必須詳奏事件,往往請屏左右,直言無隱。
武帝頗嘉他樸誠,另眼相看。
一日有奏牘呈入,經武帝批一發下來,又由建複閱,原奏內有一個馬字,失落一點,不由的大驚道:「馬字下有四點,像四足形與馬尾一彎,共計五畫,今有四缺一,倘被主上察出,豈不要受譴麼?」
為此格外謹慎,不敢少疏。
看似迂拘,其實謹小慎微,也是人生要務,故特從詳敘。
惟少子慶,稍從大意,未拘小謹,某夕因酒後忘情,回過裡門,竟不下車,一直馳入家中。
偏被乃父聞知,又把老態形容出來,不食不語。
慶瞧著父面,酒都嚇醒,慌忙肉袒跪伏,叩頭請罪,奮只搖首無言。
時建亦在家,見弟慶觸怒父親,也招集全家眷屬,一齊肉袒,跪在父前,代弟乞情,奮始冷笑道:「好一個朝廷內史,為現今貴人,經過閭裡,長老都皆趨避,內史卻安坐車中,形容自若,想是現今時代,應該如此!」慶聽乃父詰責,方知為此負罪,連忙說是下次不敢,幸乞恩恕。
建與家人,也為固請,方由奮諭令退去,慶自此亦非常戒慎。
比現今時代之父子相去何如?嗣由內史調任太僕,為武帝御車出宮,武帝問車中一共有幾馬?慶明知御馬六龍,應得六馬,但恐忙中有錯,特用鞭指數,方以六馬相答。
武帝卻不責他遲慢,反默許他遇事小心,倚任有加。
可小知者,未必能大受,故後來為相,貽譏素餐。
至奮已壽終,建哀泣過度,歲余亦死,獨慶年尚疆,歷躋顯階,事且慢表。
夾入此段,雖為御史郎中令補缺,似承接上文之筆,但說他家風醇謹,卻是借古箴今。
且說弓高侯韓頹當,自平叛有功後,還朝覆命,見五十五回。
未幾病歿。
有一庶孫,生小聰明,眉目清揚,好似美一女一般,因此取名為嫣,表字叫做王孫,武帝為膠東王時,嘗與嫣同學,互相親一愛一,後來隨著武帝,不離左右。
及武帝即位,嫣仍在側,有時同寢御榻,與共臥起。
或說他為武帝男妾,不知是真是假,無從證明。
惟嫣既如此得一寵一,當然略去形跡,無論什麼言語,都好與武帝說知。
武帝生母王太后,前時嫁與金氏,生有一女,為武帝所未聞。
見五十六回。
嫣卻得自家傳,具悉王太后來歷,乘間說明。
武帝愕然道:「汝何不早言?既有這個母姊,應該迎她入宮,一敘親誼。」
當下遣人至長陵,暗地調查,果有此女,當即回報。
武帝遂帶同韓嫣,乘坐御輦,前引後隨,騎從如雲,一擁出橫城門,橫音光。
橫城門為長安北面西門。
直向長陵進發。
長陵系高祖葬地,距都城三十五里,立有縣邑,徒民聚居,地方卻也鬧熱,百姓望見御駕到來,總道是就祭陵寢,偏御駕馳入小市,轉彎抹角,竟至金氏所居的裡門外,突然停下。
向來御駕經過,前驅清道,家家閉戶,人人匿蹤,所以一切裡門,統皆關住。
當由武帝從吏,呼令開門,連叫不應,遂將裡門打開,一直馳入。
到了金氏門首,不過老屋三椽,借蔽風雨。
武帝恐金女膽怯,或致逃去,竟命從吏截住前後,不准放人出來。
屋小人多,甚至環繞數匝,嚇得金家裡面,不知有何大禍,沒一人不去躲避。
金女是個女流,更慌得渾身發一顫,帶抖帶跑,搶入內房,向一床一下鑽將進去。
那知外面已有人闖入,四處搜尋,只有大小男一女數人,單單不見金女。
當下向他人問明,知在內室,便呼她出來見駕。
金女怎敢出頭?直至宮監進去,搜至一床一下,才見她縮做一一團一,還是不肯出來。
宮監七手八腳,把她拖出,叫她放膽出見,可得富貴。
她尚似信非信,勉強拭去塵污,且行且卻,宮監急不暇待,只好把她扶持出來,導令見駕。
金女戰兢兢的跪伏地上,連稱呼都不知曉,只好屏息聽著。
一路描摹,令人解頤。
武帝親自下車,嗚咽與語道:「嚄!驚愕之辭。
大一姊何必這般膽小,躲入裡面?請即起來相見!」金女聽得這位豪貴少年,叫她大一姊,尚未知是何處弟兄。
不過看他語意纏一綿,料無他患,因即徐徐起立。
再由武帝命她坐入副車,同詣宮中。
金女答稱少慢,再返入家門,匆匆裝扮,換了一套半新半舊的衣服,辭別家人,再出乘車。
問明宮監,才知來迎的乃是皇帝,不由的驚喜異常。
一路思想,莫非做夢不成!好容易便入皇都,直進皇宮,仰望是宮殿巍峨,俯矚是康衢平坦,還有一班官吏,分立兩旁,非常嚴肅,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待到了一座深宮,始由從吏請她下車,至下車後,見武帝已經立著,招呼同入,因即在後跟著,緩步徐行。
既至內廷,武帝又囑令立待,方才應聲住步。
不消多時,便有許多宮女,一齊出來,將她簇擁進去,凝神睇視,上面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左側立著便是引她同入的少年皇帝,只聽皇帝指示道:「這就是臣往長陵,自去迎接的大一姊。」
又用手招呼道:「大一姊快上前謁見太后!」當下福至心靈,連忙步至座前,跪倒叩首道:「臣女金氏拜謁。」
虧她想著!王太后與金女,相隔多年,一時竟不相認,便開口問著道:「汝就是俗女麼?」
金女小名是一俗字,當即應聲稱是。
王太后立即下座,就近撫女。
女也曾聞生母入宮,至此有緣重會,悲從中來,便即伏地涕泣。
太后亦為淚下,親為扶起,問及家況。
金女答稱父已病歿,又無兄弟,只招贅了一個夫婿,生下子女各一人,並皆幼稚,現在家況單寒,勉力餬口云云。
母女正在泣敘,武帝已命內監傳諭御廚,速備酒餚,頃刻間便即搬入,宴賞一團一圞。
太后當然上坐,姊一弟左右侍宴,武帝斟酒一卮,親為太后上壽,又續斟一卮,遞與金女道:「大一姊今可勿憂,我當給錢千萬,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頃,甲第一區,俾大一姊安享榮華,可好麼?」
金女當即起謝,太后亦很是喜歡,顧語武帝道:「皇帝亦太覺破費了。」
武帝笑道:「母后也有此說,做臣子的如何敢當?」
說著,遂各飲了好幾杯。
武帝又進白太后道:「今日大一姊到此,三公主應即相見,願太后一同召來!」太后說聲稱善,武帝即命內監出去,往召三公主去了。
太后見金女服飾粗劣,不甚雅觀,便借更衣為名,叫金女一同入內。
俗語說得好,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自從金女隨入更衣,由宮女替她裝飾,搽脂抹粉,貼鈿橫釵,服霞裳,著玉舄,居然像個現成帝女,與進宮時大不相同。
待至裝束停當,復隨太后出來,可巧三公主陸續趨入。
當由太后武帝,引她相見,彼此稱姊道妹,湊成一片歡聲。
這三公主統是武帝胞姊,均為王太后所出,見五十六回。
長為平一陽一公主,次為南宮公主,又次為隆慮公主,已皆出嫁,不過並在都中,容易往來,所以一召即至。
既已敘過寒暄,便即一同入席,一團一坐共飲,不但太后非常高興,就是武帝姊一弟,亦皆備極歡一愉,直至更鼓頻催,方才罷席。
金女留宿宮中,余皆退去。
到了翌日,武帝記著前言,即將面許金女的田宅財奴,一併撥給,復賜號為修成君。
金女喜出望外,住爆數日,自去移居。
偏偏禍福相因,吉凶並至,金女驟得富貴,乃夫遽爾病亡,想是沒福消受。
金女不免哀傷,猶幸得此厚賜,還好領著一對兒女,安閒度日。
有時入覲太后,又得邀太后撫恤,更覺安心。
惟武帝迎姊以後,竟引動一番遊興,時常出行,建元二年三月上巳,親幸霸上祓祭。
還過平一陽一公主家,樂得進去休息,敘談一回。
平一陽一公主,本稱一陽一信公主,因嫁與平一陽一侯曹壽為妻,故亦稱平一陽一公主。
曹壽即曹參曾孫。
公主見武帝到來,慌忙迎入,開筵相待。
飲至數巡,卻召出年輕女子十餘人,勸酒奉觴。
看官道平一陽一公主是何寓意?她是為皇后陳氏久未生子,特地採選良家女兒,蓄養家中,趁著武帝過飲,遂一併叫喚出來,任令武帝自擇。
偏武帝左右四顧,略略評量,都不過尋常脂粉,無一當意,索一性一回頭不視,盡避自己飲酒。
平一陽一公主見武帝看了諸女,統不上眼,乃令諸女退去,另召一班歌女進來侑酒,當筵彈唱。
就中有一個嬌喉宛轉,曲調鏗鏘,送入武帝目中,不由的凝眸審視,但見她低眉斂翠,暈臉生紅,已覺得嫵媚動人,可喜可一愛一。
尤妙在萬縷青絲,攏成蛇髻,黑油油的可鑒人影,光滑滑的不受塵蒙。
端詳了好多時,尚且目不轉瞬,那歌女早已覺著,斜著一雙俏一眼,屢向武帝偷看,口中復度出一種一靡一曼的柔音,暗暗挑一逗,直令武帝魂馳魄蕩,目動神迷。
色不醉人人自醉。
平一陽一公主復從旁湊趣,故意向武帝問道:「這個歌女衛氏,色藝何如?」
武帝聽著,才顧向公主道:「她是何方人氏?叫做何名?」
公主答稱籍隸平一陽一,名叫子夫。
武帝不禁失聲道:「好一個平一陽一衛子夫呢!」說著,佯稱體熱,起座更衣。
公主體心貼意,即命子夫隨著武帝,同入尚衣軒。
公主更衣室名尚衣軒。
好一歇不見出來,公主安坐待著,並不著忙。
又過了半晌,才見武帝出來,面上微帶倦容,那衛子夫且更閱片時,方姍姍來前,星眼微餳,雲鬟斜嚲,一種嬌怯態度,幾乎有筆難描。
怕武帝耶?怕公主耶?平一陽一公主瞧著子夫,故意的瞅了一眼,益令子夫含羞俯首,拈帶無言。
好容易乞求得來,何必如此!武帝看那子夫情態,越覺銷一魂,且因公主引進歌姝,發生感念,特面允酬金千斤。
公主謝過賞賜,並願將子夫奉送入宮。
武帝喜甚,便擬挈與同歸,公主再令子夫入室整妝。
待她妝畢,席已早撤,武帝已別姊登車。
公主忙呼子夫出行。
子夫拜辭公主,由公主笑顏扶起,並為撫背道:「此去當勉承雨露,強飯為佳!將來得能尊貴,幸勿相忘!」子夫諾諾連聲,上車自去。
時已日暮,武帝帶著子夫,並驅入宮,滿擬夜間,再續歡情,重諧鸞鳳,偏有一位貪酸吃醋的大貴人,在宮候著,巧巧冤家碰著對頭,竟與武帝相遇,目光一瞬,早已看見那衛子夫。
急忙問明來歷,武帝只好說是平一陽一公主家奴,入宮充役。
誰知她豎一起柳眉,翻轉桃靨,說了兩個好字,掉頭竟去。
這人究竟為誰?就是皇后陳阿一嬌。
武帝一想,皇后不是好惹的人物,從前由膠東王得為太子,由太子得為皇帝,多虧是後母長公主,一力提攜。
況幼年便有金屋貯嬌的誓言,怎好為了衛子夫一人,撇去好幾年夫妻情分?於是把衛子夫安頓別室,自往中宮,陪著小心。
陳皇后還要裝腔作態,叫武帝去伴新來美人,不必絮擾。
嗣經武帝一再溫一存,方與武帝訂約,把衛子夫錮置冷宮,不准私見一面。
武帝恐傷後意,勉強照行,從此子夫鎖處宮中,幾有一年餘不見天顏。
陳後漸漸疏防,不再查問,就是武帝亦放下舊情,蹉跎過去。
會因宮女過多,武帝欲察視優劣,分別去留,一班悶居深宮的女子,巴不得出宮歸家,倒還好另行擇配,免誤終身,所以情願見駕,冀得發放。
衛子夫入宮以後,本想陪伴少年天子,專一寵一後房,偏被正宮妒忌,不准相見,起初似罪犯下獄,出入俱受人管束,後來雖稍得自一由,總覺得天高日遠,毫無趣味,還不如乘機出宮,仍去做個歌女,較為快活,乃亦粗整烏雲,薄施朱粉,出隨大眾入殿,聽候發落。
武帝親御便殿,按著宮人名冊,一一點驗,有的是准令出去,有的是仍使留住。
至看到衛子夫三字,不由的觸起前情,留心盼著。
俄見子夫冉冉過來,人面依然,不過清瘦了好幾分,惟鴉鬟蟬鬢,依然漆黑生光。
子夫以美發聞,故一再提及。
及拜倒座前,一逼一住嬌喉,嗚嗚咽咽的說出一語,願求釋放出宮。
武帝又驚又愧,又憐又一愛一,忙即好言撫一慰,命她留著。
子夫不便違命,只好起立一旁,待至餘人驗畢,應去的即出宮門,應留的仍返原室。
子夫奉諭留居,沒奈何隨眾退回,是夕尚不見有消息。
到了次日的夜間,始有內侍傳旨宣召,子夫應一召進見,亭亭下拜。
武帝忙為攔阻,攬她入懷,重敘一年離緒。
子夫故意說道:「臣妾不應再近陛下,倘被中宮得知,妾死不足惜,恐陛下亦許多不便哩!」武帝道:「我在此處召卿,與正宮相離頗遠,不致被聞。
況我昨得一夢,見卿立處,旁有梓樹數株,梓與子聲音相通,我尚無子,莫非應在卿身,應該替一我生子麼?」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武帝自解夢境,未免附會。
說著,即與子夫攜手入一床一,再圖好事。
一宵湛露,特別覃恩,十月歡苗,從茲布種。
小子有詩詠道:
一陰一陽一化合得生機,年少何憂子嗣稀?
可惜昭一陽一將奪一寵一,禍端從此肇宮闈。
子夫得幸以後,便即懷妊在身,不意被陳後知曉,又生出許多醋波。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武帝與金氏女,雖為同母姊,然母已改適景帝,則與前夫之恩情已絕,即置諸不問,亦屬無妨。
就令武帝曲體親心,顧及金氏,亦惟有密遣使人,給彼粟帛,令無凍餒之虞,已可告無愧矣。
必張皇車駕,麾騎往迎,果何為者?名為孝母,實彰母過是即武帝喜事之一端,不足為後世法也。
平一陽一公主,因武帝之無子,私蓄少艾,乘間進御,或稱其為國求儲,心堪共諒,不知武帝年未弱冠,無子寧足為憂?觀其送衛子夫時,有貴毋相忘之囑,是可知公主之心,無非徼利,而他日巫盅之獄,長門之錮,何莫非公主階之厲也!武帝迎金氏女,平一陽一公主獻衛子夫,跡似是而實皆非,有是弟即有是姊,同胞其固相類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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