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十回 違諫議陳勝稱王 善招撫武臣獨立
卻說大梁二士來謁陳勝,一個叫作張耳,一個叫作陳余。
兩人俱籍隸大梁,家居不遠。
張耳年長,陳餘年少,所以餘事耳如父,耳亦待余如子弟,兩人誓同生死,時人稱為刎頸交。
耳曾為魏公子門客,後因犯事出奔,避居外黃,外黃有一富家女,生得美貌如花,艷名鵲起,偏偏嫁了一個庸奴,免不得夫妻反目,時有怨聲。
一日又復噪鬧,甚至互哄,富家女身材裊娜,怎禁得起乃夫老拳!如花美眷,不知溫一存,還想飽以老拳,真是庸奴。
急不暇擇,逃出夫家,竟潛至父執家中,匿身避禍。
父執見他淚容滿面,楚楚可憐,遂與富家女說道:「汝果不欲適庸奴,何妨再求賢夫。
我意中卻有一人,未知汝可願否?」
富家女當然心動,含糊答應。
父執復令女在屏後立著,親判妍媸,自己出外一走。
不到片時,已引入一個俊俏郎君,故意的高聲與語。
女從屏後露出半面,約略相窺,果然是溫文爾雅,與前夫大不相同。
及父執送客出門,入與女語;女問及來客姓名,才知是大梁人張耳,芳心欲醉,恨不得即與並頭。
父執願為玉成,即往與女父熟商,令女改嫁張耳。
女父本來溺一愛一,悔為女誤配匪人,至此願出巨資,給女前夫,與他離婚。
女夫與女不和,樂得取錢棄女,聽他轉嫁。
呆鳥。
俏佳人終偶才郎,錯姻緣幸得改正,不但富家女心滿意足,就是亡命徒張耳,得此意外奇逢,也是樂不勝言。
還有一樁極好的機緣,張耳既得美一婦,又得婦財,索一性一結交遠客,廣為延譽,聲名漸達魏廷。
魏主竟不記前愆,反用耳為外黃令,銅章墨綬,儼然一百里小侯了。
富家女得做縣令夫人,應更愜意。
陳余少好讀書,並喜遊覽,偶至趙國苦陘地方,得邀富人公乘氏賞識,也願招他為婿。
女貌頗亦不俗,陳余自然樂允,擇日成禮。
兩小無猜,又是一對好夫妻。
張陳兩人,想都是紅鸞星照命。
及魏被秦滅,張耳失官,仍在外黃居住,陳余亦挈妻還鄉。
不料秦朝竟懸出賞格,購緝兩人,賞格上面,煌煌寫著,獲張耳賞千金,獲陳余賞五百金。
二人不知何因,但情急逃生,不得已移名改姓,避居陳縣,充當裡正監門。
仔細探聽,方知秦令購緝,實恐二人多才,重複興魏,所以務欲翦除。
張耳得此消息,時常戒勉陳余,須要謹慎小心,毋得敗露真情,陳余亦格外記著。
冤冤相湊,竟為著一些小事,觸怒裡吏,裡吏將加余笞罪。
余不肯忍耐,起身欲走,可巧張耳在旁,慌忙把足躡余,使他受笞。
及笞畢吏去。
耳引余至桑下,悄悄與語道:「我與汝曾已說過,汝奈何失記!區區小辱,不甘忍受,乃欲與裡吏拚命,死何足惜!」余始悔悟謝過。
復由耳想出一計,用著監門名義,號令裡中,叫他訪拿張耳陳余。
裡人怎知詐謀?心下貪賞,還往四處尋緝。
其實張陳二人,原在眼前,反被他用計瞞過了。
卻是好計。
至勝廣入陳,張耳陳余,乃踵門求見。
勝也聞得二人一大名,嘗遭秦忌,因此亟欲一見,特地下階佇候,表明敬意。
待二人既入,向勝行禮,勝忙與答揖,引至座前,令他分坐兩旁,然後與議軍情,並談及稱王意見。
張耳答道:「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嗣,疲民力,竭民財,暴虐日甚。
今將軍瞋目張膽,萬死不顧一生,為天下驅除殘賊,真是絕大的義舉。
惟現方發跡至陳,亟欲以王號自娛,竊為將軍不取!願將軍毋急稱王,速引兵西向,直指秦都。
一面立六國後人,自植一黨一援,俾益秦敵。
敵多力自分,與眾兵乃強,將見野無交兵,縣無守城,誅暴秦,據鹹一陽一,號令諸侯,諸侯轉亡為存,無不感戴,將軍再能懷柔以德,天下自相率悅服,帝業也可成就了,還要稱王何用!」說到此處,見陳勝默默無言,似有不悅情狀。
正想開言再勸,那陳余已接入道:「將軍不欲平定四海,倒也罷了,如有志安邦,宜圖大計。
若僅據一隅,便擬稱王,恐天下都疑及將軍,懷挾私意,待至人情失望,遠近灰心,將軍悔也無及了!」陳勝沈吟半晌,方才說出一語道:「容待再議。」
兩人見話不投機,本想就此告辭,只因途中多阻,不能不暫時安身,再作計較,乃留住陳勝麾下,充作參謀。
勝竟自立為王,國號張楚,隱寓張大楚國的意思。
是時河南諸郡縣,苦秦苛法,豪民多戕殺官吏,起應陳勝。
勝乃使吳廣為假王,監督諸將,西攻滎一陽一。
廣已出發,張耳陳余,也想乘此外出,離開陳邑,遂由張耳暗囑陳余,令他向勝獻計道:「大王舉兵梁楚,志在西討,入關建業,若要顧及河北,想尚未遑,臣嘗游趙地,素知河北地勢,並結交豪傑多人,今願請奇兵,北略趙地,既足牽制秦軍,復足撫定趙民,豈不是一舉兩得麼?」
也想飛去。
勝聽余言,卻也稱為奇計,但因他新來歸附,總難深信,乃特選筆人武臣為將軍,邵一騷一為護軍,督同張耳陳余二人,領兵三千,往徇趙地。
耳與余不給重任,但使他為左右校尉,作為武臣的幫辦。
二人別有隱衷,不暇計及官職大小,欣然領命,渡河北去。
勝將葛嬰,未曾至陳,獨率部往略九江。
行至東城,遇著楚裔襄疆,一見如故,竟不待勝命,擅立襄疆為楚王。
嗣得陳勝文書,內有張楚王字樣,始知勝已稱王,不能另立襄疆,自悔一時鹵莽,潛圖變計。
湊巧陳勝命令,又復頒到,叫他領兵還陳,他越恐陳勝動疑,竟將襄疆殺死,持首還報。
果然勝已聞知,待嬰到後,立即傳嬰入見,數責罪狀,喝令斬首。
左右將嬰推出,一刀兩段,死於非命。
嬰已悔過,罪不至死。
部眾見嬰慘死,未免寒心,互相私議。
勝尚以為令出法行,可無他慮,復遣汝一陰一人鄧宗,東略九江,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會接吳廣軍報,說是進攻滎一陽一,不能得勝,現由秦三川守李由,堅守滎一陽一城,非再行發兵,難下此城等語。
勝乃召集謀士,申議攻秦方法。
上蔡人蔡賜,本為房邑君長,獻議勝前,請派名將西行,逕入函谷關,直搗鹹一陽一。
勝依了賜議,並封他為上柱國。
一面訪求良將,得著陳人周文,召入與語。
文自述履歷,謂曾事春申君黃歇,又為項燕軍占驗吉凶,素諳軍事。
勝即大喜,特給將軍印信,使他西行攻秦。
周文奉命就道,沿途收集壯士,編入隊伍,眾至數十萬,長驅西進,直薄函谷關。
關中守吏,飛章告急,誰知秦廷裡面,好像沒人一般,任他如何急報,總不聞有將士出援。
原來二世恣意一婬一樂,朝政俱歸趙高把持,高專事煬蔽,凡遇外面奏報,一律擱起,不使二世得聞,所以陳勝起兵,已有數月,二世全然不知。
會有使臣從東方回來,面謁二世,奏稱陳勝造反,郡縣多叛,請即遣將討平。
二世還道他是妄言欺主,命將使臣下獄。
嗣是他使還京,由二世問及亂事,俱答稱麼小丑,不足有為,現已由各郡守尉,四面兜捕,即可蕩平,陛下盡可放心。
二世大喜,把亂事置諸度外,毫不提及,朝廷得過且過,也不敢瀆陳外事,上下相蒙,亂端益熾,直至周文入關,秦廷尚視若無事,這真叫做糊塗世界呢。
不如是,不足致亡。
且說周文一路進兵,攻城掠地,所向無前,當然派人至陳,一再報捷,陳勝喜如所望,遂輕視秦室,不復設備。
博士孔鮒,系孔夫子的八世孫,曾持家傳禮器,詣陳謁勝,勝因留為博士。
至此獨進諫道:「臣聞兵法有言:不恃敵不攻我,但恃我不可攻,今大王恃敵不攻,未知所以自恃的道理;倘或敵人驟至,無法抵禦,一有蹉跌,全局瓦解,雖悔也是遲了!」勝不肯從,惟專望各路捷音,好去做那關中皇帝。
怎知福為禍倚,樂極悲生,那四面八方的警報,已是陸續到來。
第一路的警信,就是出徇趙地的武臣等軍;第二路的警信,乃是進攻秦都的周文等軍,小子只有一枝禿筆,不能雙一管一齊一下,只好依次敘述,先後說明。
自武臣等率兵北去,從白馬津渡河,所過諸縣,偏諭豪傑,無非說是暴秦無道,勞役百姓,繩以重法,迫以苛征,今由陳王起義,天下響應,我等奉令北渡,前來招安,諸君皆為豪士,理應併力同心,共除暴秦云云。
豪傑等正苦秦暴,聽了這番名正言順的話兒,還有甚麼不服,當即願為前導,分趨各城,城中守吏,多被殺死。
接連得了十座城池,人數亦越聚越多,渡河時只有三千人,至是卻多了好幾萬名。
當下推武臣為武信君,再出招諭。
偏是余城不屈,各募兵民拒守,武臣因諸城無關險要,竟引眾趨向東北,獨攻范一陽一。
范一陽一令徐公,有志保城,也即繕甲厲兵,準備抵禦,偏有一個辯士蒯徹,入見徐公,先說出一個吊字,後說出一個賀字。
便是說客口吻。
惹得徐公莫名其妙,不得不驚問理由。
蒯徹道:「徹聞公將死,故來吊公;但公得徹一言,便有生路,故又復賀公。」
徐公道:「君不必故作疑一團一,正好明白說來。」
徹又道:「足下為范一陽一令,已十餘年,殺人父,孤人子,斷人足,黔人首,想已不可勝數。
百姓無不懷怨,但恐秦法嚴重,未敢剸刃公腹,致滅全家。
今天下大亂,秦法不行,足下豈尚得自全?一旦敵臨城下,百姓必乘機報仇,刃及公胸,這豈不是可吊麼?幸虧徹來見公,為公定計,俟武信君尚未到來,即由徹先去遊說,為公效力,使公轉禍為福,這又便是可賀了!」徐公喜道:「君言甚善,請即為我往說武信君!」蒯徹因即前往,求見武臣。
武臣方招致豪傑,當然許見。
蒯徹進言道:「足下到此,必待戰勝然後略地,攻破然後入城,未免過勞。
徹有一計,可不攻而得城,不戰而得地,但教一紙檄文,便足略定千里,未知足下願聞否?」
武臣急問道:「果有此計,怎不願聞!」蒯徹道:「今范一陽一令聞公攻城,正擬整頓兵馬,守城拒敵,惟城中士卒不多,該令又逡巡畏死,貪戀祿位,目下不肯歸降,實因公前下十城,見吏即誅,降亦死,守亦死,故不得不拚死圖存。
就使范一陽一少年,嫉吏如仇,起殺范一陽一令,亦必據城拒公,不甘就死。
為公設法,不若赦范一陽一令,並給侯印,該令喜得富貴,自願開城出降,范一陽一少年亦不敢殺令,是全城便唾手可下了。
公再使該令乘朱輪,坐華轂,徇行燕趙郊野,燕趙吏民,孰不欣羨,必爭先降公。
公得不攻而取,不戰而服,這就所謂傳檄可定呢!」面面俱到,真好口才。
武臣點首稱善,便令刻就侯印,交徹繼賜范一陽一令。
范一陽一令徐公,大喜過望,即開城迎武臣軍。
武臣復如徹言,特給徐公高車駟馬,往撫燕趙,趙地果聞風趨附,不到旬月,已平定了三十餘城,乘勢入邯鄲縣。
適有周文敗報,自西傳來,又探得陳勝部將,多因讒毀得罪,武臣不免疑懼。
張耳陳余,更生異謀。
他本怨陳勝不用己言,復只得了左右校尉的名目,未綰兵符,因此乘隙生心,遂進說武臣道:「陳王起兵蘄縣,才得陳地,便自稱為王,不願立六國後裔,居心可知。
今將軍率三千人,下趙數十城,偏居河北,若非稱王,何由鎮撫,況陳王好信讒言,妒功忌能,將軍功高益危,不如南面稱王,脫離陳王羈絆,免得意外受禍。
時不可失,願將軍勿疑!」武臣聽了稱王二字,豈有不喜歡的道理,當下在邯鄲城外,群地為壇,也居然堂皇高坐,朝見僚屬,竟稱孤道寡起來。
武臣自為趙王,授陳余為大將軍,張耳為右丞相,邵一騷一為左丞相,且使人報知陳勝。
勝得報後,怒不可遏,即欲飭拘武臣家屬,盡行屠戮,更發兵往擊武臣。
獨上柱國蔡賜入諫道:「秦尚未滅,先殺武臣家屬,是又增出一秦,為大王敵,大王東西受攻,必遭牽制,如何得成大業!今不若遣使往賀,暫安彼心,並令他從速攻秦,遙援周文,是東顧既可無憂,西略便為得勢。
滅秦以後,圖趙未遲,何必急急哩!」陳勝乃轉怒為喜,但將武臣家屬,徙入王宮,把他軟禁。
並封張耳子敖為成都君,派人賀趙,乘便報聞。
張耳陳余,見了勝使,早已瞧透勝意,表面上佯與為歡,背地裡卻私語武臣道:「大王據趙稱尊,必為陳王所忌,今遣使來賀,明明是懷著詭謀,使我併力滅秦,然後再北向圖我。
大王不如虛與周旋,優待來使,至來使去後,盡避北收燕代,南取河內。
若得南北兩方,盡為趙有,楚雖勝秦,也必不敢制趙,反且與我修和,大王卻好沈著觀變,坐定中原了。」
計亦甚是。
武臣也稱好計,款待勝使,厚禮遣歸。
隨即使韓廣略燕,李良略常山,張黶略上一黨一,三路出發,獨不遣一卒西向。
那時攻入秦關的周文,孤軍無助,竟被秦將章邯擊退,敗走出關。
章邯為秦少府,官名。
頗有智勇,因聞周文攻入關中,直至戲地,不由的憤激得很,意欲入宮詳陳。
可巧警報與雪片相似,飛達鹹一陽一,連趙高也覺吃驚,不得不據實奏明。
二世至此,方才似夢初覺,嚇出一身冷汗,急召文武百官,入朝會議。
自己也親出御朝,詢問禦敵方法。
百官都面面相覷,莫敢發言,獨章邯出班奏道:「賊眾已近,亟須征剿,若要徵集將士,已恐不及,臣請赦免驪山徒犯,盡傍兵器,由臣統領前去,奮力一擊,當可退賊。」
二世已焦急萬分,只望有人解憂,幸得章邯替他畫策,並請效力,當然喜逐顏開,褒獎了好幾語。
一面頒詔大赦,即命章邯為將軍,招集驪山役徒,編製成軍,出都退敵。
章邯確是有些能力,挑選丁壯,作為前驅,自居中堅調度,老弱派充後隊,管領輜重。
待至戲地相近,又曉諭大眾,有進無退,進即重賞,退即斬首。
兵役都是犯人出身,本來是不甚怕死,此次得了將令,都望賞賜,當即拚命殺出,衝入周文營中。
周文自東至西,沿途未遇大敵,總道是秦人無用,意存輕視。
不料章邯兵到,勢似潮湧,一時招架不住,只好倒退,那秦兵得佔便宜,越加厲害,殺得周軍七零八落,東逃西散。
周文無法禁遏,也跑出函谷關去了,小子有詩歎道:
孤軍轉戰入函關,一敗頹然即遁還;
銳進由來防速退,先賢名論總難刪。
秦兵大捷,關內粗安,偏東方復迭出異人,與秦為難。
就中更有個真命天子,乘時崛起,奮發有為。
欲知他姓名履歷待至下回再詳。
張耳陳余,號稱賢者,實亦策士之流亞耳。
當其進謁陳勝,諫阻稱王,請勝西向,為勝計不可謂不忠。
及勝不從忠告,便起異心,徇趙之計,出自二人,武臣為將,二人為副,渡河北赴,連下趙城,向時之阻勝稱王者,乃反以王號推武臣,何其自相矛盾若此?彼且曰:「為勝計,不宜稱王;為武臣計,正應稱王。」
此即辯士之利口,熒惑人聽,實則無非為一己計耳。
始欲助勝,繼即圖勝,纖芥之嫌,視若仇敵,策士之不可恃也如此。
然二人之不克有成,亦於此可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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