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三十三回 勸移都婁敬獻議 偽出遊韓信受擒
卻說朱家欲救季布,親到洛一陽一,暗想滿朝公卿,只滕公夏侯嬰一人,頗有義氣,尚可進言,乃即踵門求見。
夏侯嬰素聞朱家大名,忙即延入,彼此晤談,卻是情投意合,相得甚歡。
遂將他留住幕下,每日與飲,對酌談心。
朱家暢論時事,娓娓動人,說得夏侯嬰非常佩服,越加敬重。
乃乘間進言道:「僕聞朝廷飭拿季布,究竟季布犯何大罪,須要這般嚴厲呢?」
夏侯嬰道:「布前時幫著項羽,屢困主上,所以主上必欲捕誅。」
朱家道:「公視季布為何如人?」
夏侯嬰道:「我聞他素一性一忠直,倒也是一個賢士。」
朱家又道:「人臣各為其主,方算盡忠。
季布前為楚將,應該為項氏效力,今項氏雖滅,遺臣尚多,難道可一一捕戮麼?況主上新得天下,便欲報復私仇,轉覺不能容人了。
季布無地容身,必將遠走,若非北向奔胡,便是南向投粵,自驅壯士,反資敵國,這正從前伍子胥去楚投吳,乞師入郢,落得倒行逆施,要去鞭那平王的遺墓呢!鮑為朝廷心腹,何不從容進說,為國盡言?」
夏侯嬰微笑道:「君既有此美意,我亦無不效勞。」
明人不用細說。
朱家甚喜,乃向夏侯嬰告別,回至家中,靜候消息。
果然不到數旬,便有朝命頒下,赦免季布,叫他入朝見駕。
朱家方與季布說明,季布當然拜謝,別了朱家,至洛一陽一先見滕公。
滕公夏侯嬰,具述朱家好意,且已代為疏通等情,布稱謝後,即隨嬰入朝,屈膝殿前,頓首請罪。
不及田橫客多矣。
高祖不復加責,但向布說道:「汝既知罪前來,朕不多較,可授官郎中。」
布謝恩而退。
當時一班朝臣,已由夏侯嬰說明原委,都說季布能摧剛為柔,朱家能救人到底,兩難相並,不愧英雄,其實季布貪生怕死,未足稱道,惟朱家救活季布,並不求報,且終身不與布相見,這真叫做豪俠過人呢。
褒貶得當。
且說布既得官,有一個季布母弟,聞知此信,也即趕至洛一陽一,來求富貴。
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楚將丁鮑。
見前文。
布系楚人,丁鮑系薛人,《楚漢春秋》云:丁鮑薛人,名固,或雲齊丁鮑伋支裔,故號丁鮑。
兩人本不相關,只因布父早死,布母再醮,乃生丁鮑,籍貫姓氏,雖然不同,究竟是一母所生,故稱為季布母弟。
他曾在彭城西偏,縱放高祖,早擬入都求見,因恐高祖不念舊情,以怨報德,所以且前且卻,未敢遽至。
及聞季布遇赦,並得受官,自思布為漢仇,尚且如此,若自己入謁,貴顯無疑,乃匆匆馳入洛都,詣闕伺候。
殿前衛士,也知他與主有恩,格外敬禮,待至高祖臨朝,便即通報。
高祖口中,雖囑令傳見,心中卻已暗暗籌畫。
及見丁鮑趨入,俯伏稱臣,便勃然變色,喝令左右衛士,把丁鮑捆一綁起來。
丁鮑連稱無罪,並不見睬。
衛士等亦暗暗稱奇,只因皇帝有命,不敢違慢,只得將丁鮑兩手反翦,牢牢縛定。
丁鮑哭語道:「陛下不記得彭城故事麼?」
高祖拍案怒叱道:「我正為了這事,將汝加罪,彼時汝為楚將,奈何縱敵忘忠?」
丁鮑至此,才自知悔,閉目就死,不復多言。
求福得禍,可為熱中者鑒。
高祖又令衛士牽出殿門,徇示軍中,且使人傳諭道:「丁鮑為項王臣,不肯盡忠;使項王失天下,就是此人!」傳諭既遍,復從殿內發出詔旨,立斬丁鮑。
可憐丁鮑一場斑興,反把一性一命送脫,徒落得身首兩分。
刑官事畢覆命,高祖且申說道:「朕斬丁鮑,足為後世教忠,免致傚尤!」這是漢高祖的狡詞,他正因諸將爭功,無法處置,故決斬丁鮑,藉以警眾。
否則項伯來降,何故得封列侯?
正議論間,忽由虞將軍入殿,報稱隴西戍卒婁敬求見。
高祖方有意求才,不問貴賤,已貴者恐反招嫌。
且有虞將軍帶引,料他必有特識,因即許令進謁。
虞將軍出來召敬,敬褐衣草履,從容趨入。
見了高祖,行過了君臣禮,當由高祖命他起立,見敬衣服不華,形貌獨秀,便與語道:「汝既遠來,不免饑餒,現正要午膳了,汝且去就食,再來見朕。」
說罷,便令左右引敬就餐。
待敬食畢進見,乃問他來意,敬因說道:「陛下定都洛一陽一,想正欲比隆周室麼?」
高祖點頭稱是。
敬又道:「陛下取得天下,與周室不同。
周自後稷封邰,積德累仁數百年,至武王伐紂,乃有天下。
成王嗣位,周公為相,特營洛邑,無非因地處中州,四方諸侯,納貢述職,道裡相均,故有此舉。
但有德可王,無德易亡。
周公欲令後王嗣德,不尚險阻,非不法良意美,只是隆盛時代,群侯四夷,原是賓服,傳到後世,王室衰微,天下莫朝。
雖由後王德薄,究竟也是形勢過弱,致有此弊。
今陛下起自豐沛,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轉戰滎一陽一成皋間,大戰七十次,小戰四十次,累得天下人民,肝腦塗地,哭聲未絕,瘡痍滿目,乃欲比隆周室,臣卻不敢依聲附和,徒事獻諛。
陛下試回憶關中,何等險固,負山帶河,四面可守,就使倉猝遇變,百萬人都可立辦,所以秦地素稱天府,號為雄國。
為陛下計,莫如移都關中,萬一山東有亂,秦地總可無虞,這所謂扼吭拊背,才可一操一縱自如哩。」
這一席話,惹得高祖心下狐疑,未能遽決,因命婁敬暫退,另召群臣會議。
群臣多系山東人氏,不願再入關中,睽違鄉里,當即紛紛爭議,說是周都洛一陽一,傳國至數百年,秦都關中,二世即亡,洛一陽一東有成皋,西有崤黽,背河向洛,險亦足恃,何必定都關中?
高祖聽著眾論,越弄得沒有把握,想了多時,還是去召那足智多謀的張子房,商量可否,方能定奪。
原來張良佐漢成功,志願已足,遂學導引吐納諸術,不甚食谷,並且杜門不出,謝絕交遊。
嘗自語道:「我家累世相韓,韓為秦滅,故不惜重金,替韓復仇。
今暴秦已亡,漢室崛興,我但靠著三寸舌,為帝王師,自問也應知足,願從此不問世事,得從赤松子游,方足了我一生!」此乃張子房設詞,看者莫被瞞過。
話雖如此,高祖怎肯聽他謝職?不過許令休養,有事仍要入朝。
此時為了都城問題,便即遣人宣召。
張良不便怠慢,只好應命入見。
高祖遂將婁敬所陳,及群臣議論,具述一遍,命良折中裁決。
良答道:「洛一陽一雖有險阻,但中區狹小,不過數百里平原,田地又甚瘠薄,四面受敵,究非用武的地方。
若關中左有崤函,右有隴蜀,三面據險,一面東臨諸侯,諸侯安定,可由河渭運漕,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征發不煩,運輸亦便,昔人所謂金城千里,誠非虛言!婁敬所說,不為無見,請陛下決議施行。」
高祖接入道:「子房以為可行,朕就依議便了。」
當下擇日移都,命有司整備行裝,不得遲延。
百官雖然不願,也只得遵旨辦理。
忙碌了好幾天,期限已屆,即排齊儀仗,擺好法駕,請高祖登程。
高祖奉著太公及后妃太子等出宮就輦,向西進發,文武百官,統皆隨行。
好容易到了櫟一陽一,丞相蕭何,當然接駕。
高祖與談遷都事宜,蕭何道:「秦關雄固,形勢最佳,惟自項羽入關以後,鹹一陽一宮統被毀去,就使剩下幾間屋宇,也是殘缺不完,陛下只好暫住櫟一陽一,俟臣往修宮室,從速竣工,方好遷居呢。」
高祖乃就櫟一陽一住下,使蕭何西入鹹一陽一,監修宮闕,何領命自去。
忽有一個警報,從北方傳到,乃是燕王臧荼,公然造起反來。
是諸侯中第一個造反。
高祖大怒道:「臧荼本無大功,我因他見機投降,仍使王燕,他不知感恩,反敢叛我。
我當親征便了!」於是部署人馬,剋日備齊,星夜趲程,突入燕境。
臧荼方議出兵,不料漢軍已至,且由高祖督兵親來,正是迅雷不及掩耳,急得腳忙手亂,魄散魂馳。
燕地居民,又皆厭亂思治,不服臧荼,臧荼沒法,只得冒險一戰,脅同部兵,出了薊城,迎敵漢軍。
兩下裡戰不數合,燕兵已皆潰散,臧荼也只好逃回。
高祖麾兵大進,把薊城四面圍住。
城中兵民懈體,單靠著臧荼父子兩人,如何濟事?勉強支持了三五天,即被漢兵攻入。
臧荼不及逃走,竟為所擒,惟荼子臧衍,開了北門,微服走脫,投奔匈奴去了。
為下文誘叛盧綰伏案。
高祖既得擒住臧荼,把他梟了首級,懸示燕民,燕民自然降順,燕地遂平。
高祖因欲另立燕王,詔命將相列侯,公選一人,暗中卻密囑心腹遍告大眾,叫他保薦太尉盧綰。
綰與高祖同裡,向屬世交,又與高祖同日誕生,少同學,長同游,很見親一愛一。
高祖起兵,綰即相從,後來受官太尉,出入高祖臥室,不必避嫌,一切衣食賞賜,格外從優,就是蕭何曹參等人,都不能及。
但綰才不過平庸,連歲從軍,也沒有多少功績,只與劉賈往攻江陵,總算把共尉擒回,稍著戰功。
事見前回。
此次高祖出討臧荼,綰亦隨著,有了兩番微勞,高祖遂欲假公濟私,想將綰抬舉上去,封他為王。
惟表面上不得不令大眾推舉,暗地裡卻又不得不代為疏通,方好玉成此事。
好算一番苦心,那知他後來變卦。
大眾明知盧綰不配封王,無如主上偏一愛一盧綰,樂得將順了事,遂一齊復旨,只說太尉盧綰,隨從征戰,所向有功,應請立為燕王。
高祖遂留盧綰守燕,加了燕王的封冊,自率大兵西歸。
誰知一波才平,一波又起,降將穎川侯利幾,又復逆命。
因復移師東征,直抵穎川,利幾本是楚臣,為陳縣令,項羽敗亡,乃舉城降漢,受封穎川侯。
穎川系一座小城,如何擋得住大兵?也是利幾命運該絕,忽生叛志,遂致漢兵一到,城即陷落。
好好一個吃飯傢伙,隨著刀鋒,向地上滾了一轉,寂靜無聲了。
妙語解頤。
未幾已是漢朝第六年,高祖還至洛一陽一,元旦受賀,宴集群臣,不勞細表。
閒暇無事,想起項氏遺臣,尚有一個鍾離昧,至今未獲,卻是可憂。
乃復申令通緝,務獲到案。
未幾有人通風報信,謂鍾離昧避居下邳,由楚王韓信收留。
高祖聞言,不覺失色,他本恐韓信為亂,屢次加防,此次又添了一個鍾離昧,居信幕下,怎得不驚,乃亟派使繼詔曉諭韓信,令拿送鍾離昧入都。
昧與信同為楚人,素來相識,此時窮蹙無歸,確是投依韓信。
信顧念舊情,權令居住,及接到高祖詔書,仍不忍將昧獻出,只託言昧未到此,當飭吏查緝云云。
使臣如言返報,高祖似信未信,總難放懷,因此潛派幹吏,馳向下邳附近,探察虛實。
適值韓信出巡,車馬喧闐,前後護衛,不下三五千人,聲勢很是威赫。
偵吏遂援為話一柄一,密奏高祖,說信已有叛意。
高祖忙召集諸將,詢問對信方法,諸將各摩拳擦掌,躍然有聲,齊向高祖進言道:「豎子造反,但教天兵一至,便可就擒!」莽夫嫚語。
高祖默然不答,諸將轉覺掃興,陸續退出。
可巧陳平進見,高祖便向他問計。
陳平料知韓信未反,只未便替信辯護,但答稱事在緩圖,不宜欲速。
高祖著急道:「這事如何從緩?汝總要為朕設法呢!」陳平道:「諸將所說如何?」
高祖道:「都要我發兵往討。」
陳平接口道:「陛下如何曉得韓信謀反?」
高祖道:「已有人密書奏報,謀反屬實。」
平又道:「除有人上書外,有無別人知信反狀?」
高祖道:「這卻未曾聞得,想尚沒人知曉。」
平又道:「信可曉得有人奏報否?」
高祖又答言未知。
平復問道:「陛下現有的士卒,能否勝過楚兵?」
高祖搖首道:「不能!」平又道:「陛下如欲用兵,必須遣將,今諸將中有能及韓信否?」
高祖又連稱不及。
平接說道:「兵不能勝楚,將又不及信,若突然起兵往擊,激成戰事,恐信不反亦反了。
臣以為陛下此舉,未必萬全。」
高祖皺眉道:「這卻如何是好?」
平躊躇多時,才進陳一策道:「古時天子巡狩,必大會諸侯。
臣聞南方有雲夢澤,向稱形勝,陛下但雲出遊雲夢,遍召諸侯,會集陳地,陳與楚西境相接,韓信既為楚王,且聞陛下無事出遊,定然前來謁見,趁他謁見的時候,只需一二武夫,便好將信拿下,這豈不是唾手可得麼?」
相傳陳平此策,為六出奇計之一,計非不奇,可惜尚詐!斑祖大喜道:「妙計!妙計!」當下遣使四出,先向各國傳詔,謂將南遊雲夢,令諸侯會集陳地,諸侯王怎知有詐?一律應命。
惟韓信得了使命,不免動疑,他被高祖兩奪兵符,已曉得高祖多詐,格外留心。
既知預防,何必收留鍾離昧,又何必陳兵出巡。
此次駕游雲夢,令諸侯會集陳地,更覺得莫名其妙。
惟陳楚地界毗連,應該先去迎謁,但又恐有不測情事,意外惹禍,因此遲疑莫決。
將佐等見他納悶,意欲代為解憂,因貿然進言道:「大王並無過失,足招主忌,惟收留鍾離昧一人,不免違命,今若斬昧首級,持謁主上,主上必喜,還有何憂!」信聽了此言,很覺有理,便延入鍾離昧,模模糊糊的說了數語,昧聽他言中寓意,且面目上含有怒容,不似從前相待,因即出言探試道:「公莫非慮昧在此,得罪漢帝麼?」
信略略點首,昧又道:「漢所以不來攻楚,還恐昧與公相連,同心抗拒;若執昧獻漢,昧今日死,公亦明日亡了!」一面說,一面瞧著信面,仍然如故。
乃起座罵信道:「公系反覆小人,我不合誤投至此!」說著,即拔劍自一殺。
信見昧已刎死,樂得割下首級,帶了從騎數人,逕至陳地,謁候高祖。
高祖既派出使臣,不待返報,便自洛一陽一啟行,直抵陳地。
韓信已守候多時,一見御蹕前來,便伏謁道旁,呈上鍾離昧首級。
但聽高祖厲聲道:「快與我拿下韓信!」話未說完,已有武士走近信旁,把信反綁起來。
信不禁驚歎道:「果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高祖聽著,嗔目語信道:「有人告汝謀反,所以拘汝。」
信也不多辯,任他縛置後車。
高祖已得逞計,還要會集甚麼諸侯,遂復頒詔四方,托詞韓信謀叛,無暇往游雲夢,各諸侯王不必來會。
此詔一傳,即帶著韓信,仍由原路馳回洛一陽一。
小子曾記得古詩云:
築壇拜將成何濟?破楚封王事已虛,
堪歎韓侯知識淺,何如范蠡五湖居!
究竟韓信如何發落,容待下回說明。
都洛一陽一,原不如都關中,婁敬之說以矣。
然必謂關中險固,可無後憂,則又何解於嬴秦之亡?然則有國家者,仍在尚德,德足服人,天下自治,徒恃險阻無益也。
高祖釋季布而斬丁鮑,後世以勸忠稱之,實則未然。
夫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乃聖人不偏之至論。
季布可赦也,赦之不失為直,丁鮑可賞也,執而殺之,背德實甚!如謂丁鮑事楚不忠,罪無可逭,則項伯早在應誅之列,一封一誅,何其背謬若此!要之漢高為當時雄主,一生舉措,專喜詭譎,出人意外,釋季布而斬丁鮑,正其所以示人不測也。
厥後偽游雲夢,誘擒韓信,雖由陳平之進策,實自高祖之好猜。
信未嘗反,而誣之以反,即斬丁鮑之譎謀耳。
雄主寡恩,其信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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