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八回 葬始皇驪山成巨塚 戮宗室豻獄構奇冤
卻說扶蘇本監督蒙恬,出居上郡,自胡亥派遣心腹,繼著偽詔御劍,前往賜死,扶蘇得書受劍,泣入內捨,即欲自刎。
蒙恬慌忙搶入,諫止扶蘇道:「主上在外,未立太子,令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這是天下重任,非得主上親信,怎肯相授!今但憑一使到此,便欲自一殺,安知他不有詐謀,且待派人馳赴行在,再行請命,如果屬實,死也未遲。」
扶蘇卻也懷疑,偏經使人連番催促,速令自盡,一逼一得扶蘇胸無主宰,只好痛哭一場,顧語蒙恬道:「父要子死,不得不死,我死便罷,何必多請。」
說著,即取御劍自揮,青鋒入項,頸血狂噴,便即倒斃。
也是個晉太子申生。
蒙恬替他棺殮,草草稿葬。
使人又促蒙恬自裁,蒙恬卻不肯遽死,但丟出兵符,給與裨將王離接受,自入一陽一周獄中,再待後命。
使人也無可如何,因即匆匆返報。
胡亥趙高李斯,既得如願,方傳出始皇死耗,即日發喪,就立胡亥為二世皇帝。
胡亥即位受朝,文武百官,總道是始皇遺命,自然沒有異議,相率朝賀。
禮成以後,丞相以下,俱仍舊職,惟進趙高為郎中令,格外一寵一任。
趙高欲盡殺蒙氏兄弟,報復前仇。
即蒙毅審訊趙高一事,見第六回中。
既將蒙恬拘繫一陽一周,復因蒙毅出外祠神,傳詔出去,把他拿辦。
蒙毅方回至代地,正與朝使相遇,接讀詔旨,俯首就縛,暫錮代地獄中。
是年九月,便將始皇棺木,奉葬驪山。
驪山在驪邑南境,與鹹一陽一相近,山勢雄峻,下有溫泉。
始皇在日,早已就山築墓,穿壙辟基,直達三泉,四周約五六里。
泉本北流,沖礙墓道,因特用土障住,移使東西分流。
且因山上有土無石,須從別山挑運,需役甚多,所以調發人夫,不下數十萬,就中多系犯著徒刑,叫他服勞抵罪,小子於第五回中,曾敘及驪山石槨一語,便是指此。
待石槨築成輪廓,已似一座城牆,工程費了無數。
還要內作宮觀,備極巧妙,上象天文,用絕大的珍珠,當作日月星辰,下象地輿,取極貴的水銀,當作江河大海。
宮中備列百官位次,刻石為象,站立兩旁。
余如珍奇物玩,統皆羅致,燦然雜陳。
又令匠人製造機一弩一,分置四圍,倘若有人發掘,誤觸機關,一弩一矢便即射一出,可以拒人。
再從東海中覓取人魚,取油作燭,常槨壙中。
人魚產自東海,四足能啼,狀如人形,長約尺許,肉不堪食,惟熬油可以作燭,耐久不滅。
似此窮奢極欲,真是古今罕聞,自興土建築後,差不多有十餘年,工方告竣。
棺已待窆,當由二世皇帝胡亥,帶著宮眷,及內外文武官吏,一體送葬,輿馬儀仗,繁麗絕倫,筆下尚描寫不盡。
既至葬所,便即下棺,胡亥卻自出一令道:「先帝后宮,未曾產子,應該殉葬,不必出境!」這例出自何處?這令一下,宮眷等多半無子,當然號啕大哭,響徹山谷。
那胡亥毫不加憐,但命有子的妃嬪,走出壙外;余皆留住壙內,不准私逃。
有幾個已經撞死,有幾個亦已嚇倒,尚有一大半絕色嬌娃,正在沒法擺一布,偏被工匠閉了壙門,用土封固。
這班美人兒不是悶死,便是餓死,仙姿玉骨,盡作髑髏,看官道是慘不慘呢!紅粉骷髏,原是一體,不足深怪!堡匠等重重封閉,已至外面第一重壙門,有人向胡亥說道:「壙中寶藏甚多,雖有機一弩一伏著,工匠等應皆知悉,保不住有偷掘等事,不如就此除滅,免留後患。」
胡亥召過趙高,向他問計。
經趙高附耳數語,即由胡亥派令親卒,遽將外門掩住,再用土石填塞,一些兒不留余隙,工匠等無路可出,當然畢命。
胡亥也這般刻毒,好算是始皇肖子。
封壙既畢,又從墓旁栽植草木,環繞得周周密密,鬱鬱蒼蒼,墓高已五十餘丈,再經草木長大起來,參天蔽日,真是一座絕好的山林。
誰知不到數年,便被項羽發掘,搜刮一空,後來牧童到此牧羊,為了羊墜壙中,取火尋覓,羊既覓著,擲去余炬,索一性一將始皇遺塚,燒得乾乾淨淨,連枯骨都作灰塵!後人才知始皇父子,用盡心機,俱屬無益,倒不如小民百姓,死後葬身,五尺桐棺,一抔黃土,或尚可傳諸久遠呢!慨乎言之。
且說秦二世胡亥,葬父已畢,還朝聽政,即欲釋放蒙恬。
獨趙高一陰一恨蒙氏,定欲害死蒙氏兄弟,不但欲誅蒙恬,並且欲誅蒙毅。
當下向二世進讒道:「臣聞先帝未崩時,曾欲擇賢嗣立,以陛下為太子;只因蒙恬擅權,屢次諫阻,蒙毅且日短陛下,所以先帝遺命,仍立扶蘇。
今扶蘇已死,陛下登基,蒙氏必將為扶蘇復仇,恐陛下終未能安枕哩。」
二世聞言,自然不肯輕赦蒙氏兄弟,再經趙高日夜慫恿,也巴不得斬草除根,遂即擬定詔書,欲把蒙氏兄弟,就獄論死。
忽有一少年進諫道:「從前趙王遷殺死李牧,誤用顏聚,燕王喜輕信荊軻,驟背秦約,齊王建屠戮先世遺臣,偏聽後勝,終落得身死國亡,夷滅宗祀。
今蒙氏兄弟,為我秦大臣謀士,有功國家,陛下反欲將他駢誅,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不可以治國,獨智不可以存君,今誅戮忠臣,一寵一任宵小,必至群臣懈體,鬥士灰心,還請陛下審慎為是!」二世瞧著,乃是兄子子嬰。
他竟不願對答,叱令退去,便使御史曲宮,繼詔往代,譴責蒙毅道:「先帝嘗欲立朕為太子,卿乃屢次阻難,究是何意?今丞相以卿為不忠,將罪及卿宗,朕頗不忍,但賜卿死,卿當曲體朕心,速即奉詔!」誤殺大臣,還要示惠。
蒙毅跪答道:「臣少事先帝,迭沐厚恩,許參末議,先帝未嘗欲立太子,臣亦未敢無故進讒。
且太子從先帝周遊天下,臣又不在主側,何嫌何疑,乃加臣罪?臣非敢一愛一死,但恐近臣盅惑嗣君,反累先帝英明,故臣不能無辭!從前秦穆殺三良,楚平殺伍奢,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昭襄王殺武安君白起,四君所為,皆貽譏後世,所以聖帝明王,不殺無罪,不罰無辜,唯大夫垂察!」曲宮已受趙高密囑,怎肯容情?待至蒙毅說罷,竟潛拔佩劍,順手一揮,砉的一聲,毅已首落,曲宮也不復多顧,一抽一身便走,還都復旨。
二世又遣使至一陽一周,賜蒙恬書道:「卿負過甚多,卿弟毅又有大罪,因賜卿死。」
蒙恬憤然道:「自我祖父以及子孫,為秦立功,已越三世,今臣將兵三十餘萬,身雖囚系,勢足背畔,今自知必死,不敢生逆,無非是不忘先主,不辱先人。
古時周成王沖年嗣阼,周公旦負扆臨朝,終定天下。
及成王有病,周公旦且禱河求代,藏書金縢。
後來群叔流言,成王誤信,幾欲加罪公旦,幸發閱金縢藏書,流涕悔過,迎還公旦,周室復安。
今恬世守忠貞,反遭重譴,想必由孽臣謀亂,蔽惑主聰。
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信讒拒諫,終致滅亡。
恬死且進言,非欲免咎,實欲慕死諫遺風,為陛下補闕,敢請大夫覆命。」
朝使答說道:「我只知受詔行法,不敢以將軍所言,再行上聞。」
蒙恬望空長歎道:「我何罪於天,無過而死?」
繼復太息道:「恬知道了!前起臨洮至遼東城,穿鑿萬餘裡,難保不掘斷地脈,這乃是恬的罪過,死也應該了!」勞役人民,不思諫主,這是蒙恬大罪,與地脈何關。
乃仰藥自一殺。
朝使當即返報,海內都為呼冤,獨趙高得洩前恨,很是欣慰。
好容易已越一年,秦二世下詔改元,尊始皇廟為祖廟,奉祀獨隆。
二世復自稱朕,並與趙高計議道:「朕尚在少年,甫承大統,百姓未必畏服,每思先帝巡行郡縣,表示威德,制一服海內,今朕若不出巡行,適致示弱,怎能撫有天下呢?」
趙高滿口將順,極力逢迎,越引起二世遊興,立即準備鑾駕,指日啟程。
趙高當然隨行,丞相李斯,一同扈駕。
此外文武官吏,除留守鹹一陽一外,並皆出發。
一切儀制,統仿始皇時辦理。
路中約歷月餘,才到碣石。
碣石在東海岸邊,曾由始皇到過一兩次,立石紀功。
見第四回。
二世覆命在舊立石旁,更豎一石,也使詞臣等姁藻揚華,把先帝嗣皇的創業守成,一古腦兒說將上去,無非是父作子述,先後同揆等語,文已繕就,照刻石上。
再從碣石沿過海濱,南抵會稽,凡始皇所立碑文,統由二世復視,尚嫌所刻各辭,未稱始皇盛德,因各續立石碑,再將先帝恩威,表揚一番,並將擇賢嗣立的大意,並敘在內,李斯等監工告成,復奏明白,乃轉往遼東,遊歷一番,然後還都。
於是再申法令,嚴定刑禁,所有始皇遺下的制度,非但不改,反而加苛。
中外吏民,雖然不敢反抗,免不得隱有怨聲。
而且二世的位置,是從長兄處篡奪得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當時被他隱瞞過去,後來總不免漸漸漏洩,諸公子稍有所聞,暗地裡互相猜疑,或有交頭接耳等情。
偏有人報知二世,二世未免加憂,因與趙高密謀道:「朕即位後,大臣不服,官吏尚強,諸公子尚思與我爭位,如何是好!」這數語正中趙高心懷,高卻故意躊躇,欲言不言。
賊頭賊腦。
二世又驚問數次,趙高乃復說道:「臣早欲有言,實因未敢直陳,緘默至今。」
說到今字,便回顧兩旁。
二世喻意,即屏去左右,側耳靜聽。
趙高道:「現在朝上的大臣,多半是累世勳貴,積有功勞。
今高素微賤,乃蒙陛下超拔,擢居上一位,管理內政,各大臣雖似貌從,心中卻怏怏不樂,一陰一謀變亂。
若不及早防維,設法捕戮,臣原該受死,連陛下也未必久安。
陛下如欲除此患,亟須大振威力,雷厲風行,所有宗室勳舊,一體除去,另用一班新進人員,貧使驟富,賤使驟貴,自然感恩圖報,誓為陛下盡忠,陛下方可高枕無憂了!」二世聽畢,欣然受教道:「卿言甚善,朕當照辦!」趙高道:「這也不能無端捕戮,須要有罪可指,才得加誅。」
二世點首會意。
才閱數日,便已構成大獄,有詔孥究公子十二人,公主十人,一併下獄,並將舊臣近侍,也拘繫若干,悉付訊鞫。
問官為誰?就是郎中令趙高。
趙高得二世委任,一權在手,還管甚麼金枝玉葉,故老遺臣?但令把犯人提出階前,硬要加他謀逆的罪名,喝令詳供。
諸公子間或懷疑,並沒有確實逆謀,甚且平時言論,也不敢大加謗讟,平白地作了犯人,叫他從何供起?當然全體呼冤。
偏趙高忍心害理,專仗那桁楊箠楚,打得諸公子死去活來。
諸公子熬受不住,只好隨口承認,趙高說一句,諸公子認一句,趙高說兩句,諸公子認兩句,此外許多誣供,統由趙高一手捏造,連諸公子俱不得聞。
至若冤枉坐罪的官吏,見諸公子尚且吃苦,不如拚著一死,認作同謀,省得皮肉受刑。
趙高遂牽籐摘瓜,窮根到底,不論他皇親國戚,但教與己有嫌,一股腦兒扯入案中,讞成死罪。
有幾個素無仇怨,不過怕他將來陞官,亦趁此貶黜了事。
樂得一網打盡。
當下復奏二世,二世立即批准,一道旨下,竟將公子十二人,推出市曹,盡行處斬,陪死的官吏,不可勝計。
還有公主十人,不便在大廷審問,索一性一驅至杜陵,由二世親往鞫治,趙高在旁執法。
十公主統是生長深宮,嬌怯得很,禁錮了好幾日,已是黛眉損翠,粉臉成黃,再經胡亥趙高兩人,逞兇恫喝,不是氣死,已是嚇倒,連半句話兒都說不出來。
趙高還說他不肯招承,也命刑訊,接連喝了幾個打字,鞭撻聲相隨而下,雪白的嫩皮膚,怎經得一番摧折?霎時間香消玉殞,血漬冤沈。
趙高是個Yan人,怪不得仇視好女,敢問胡亥是何心腸。
公子將閭等兄弟三人,秉一性一忠厚,素無異議,至此也被株連,囚系內宮,尚未議罪。
二世既捶死十公主,還惜甚麼將閭兄弟,因遣使致辭道:「公子不臣,罪當死!速就法吏!」將閭叫屈道:「我平時入侍闕廷,未嘗失禮,隨班廊廟,未嘗失節,受命應對,未嘗失辭,如何叫做不臣,乃令我死?」
使人答道:「奉詔行法,不敢他議。」
將閭乃仰天大呼,叫了三聲蒼天,又流涕道:「我實無罪!」遂與兄弟二人拔劍自一殺。
尚有一個公子高,未曾被收,自料將來必不能免,意欲逃走,轉思一身或能倖免,全家必且受累,妻子無辜,怎忍聽他駢戮?乃輾轉思維,想出了一條捨身保家的方法,因含淚繕成一書,看了又看,最後竟打定主意,決意呈入。
二世得書,不知他有何事故,便展開一閱,但見上面寫著:
臣高昧死謹奏:昔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
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孝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
臣請從死願葬驪山之足,惟陛下幸哀憐之!
二世閱畢,不禁喜出望外,自言自語道:「我正為了他一人,尚然留著,要想設法除盡,今他卻自來請死,省得令我費心,這真可謂知情識意,我就照辦便了。」
繼又自忖道:「他莫非另有詭計,假意試我?我卻要預防一著,休為所算。」
遂召趙高進來,把原書取示趙高。
待趙高看罷,便問高道:「卿看此書,是否真情?朕卻防他別寓詐謀,因急生變呢。」
趙高笑答道:「陛下亦太覺多心,人臣方憂死不暇,難道還能謀變麼?」
二世乃將原書批准,說他孝思可嘉,應即賜錢十萬,作為喪葬的費用。
這詔發出,公子高雖欲不死,亦不能不死了。
當下與家人訣別,服藥自盡,才得奉旨發喪,安葬始皇墓側。
總計始皇子女共有三四十人,都被二世殺完,並且籍沒家產,只有公子高拚了一死,尚算保全妻孥,不致同盡。
小子有詩歎道:
祖宗作惡子孫償,故事何妨鑒始皇!
天使孽宗生孽報,因教骨肉自相戕。
欲知二世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始皇之惡,浮於桀紂。
桀紂雖暴,不過及身而止,始皇則自築巨塚,死後尚且殃民。
妃嬪之殉葬,出自胡亥之口,罪在胡亥,不在始皇。
若工匠之掩死壙中,實自始皇開之,始皇不預設機一弩一,預防發掘,則好事者無從借口,而胡亥之毒計,無自而萌;然則始皇之死尚虐民,可以知矣。
夫始皇一生之心力,無非為一己計,無非為後嗣計,枯骨尚欲久安,而項羽即起而乘其後。
至若子女之駢誅,且假之於少子胡亥之手,骨尚未寒,而後嗣已垂盡矣。
狡毒之謀,果奚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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