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
卷一百一
載記第一
劉元海(子和劉宣)
劉元海,新興匈奴人,冒頓之後也。
名犯高祖廟諱,故稱其字焉。
初,漢高祖以宗女為公主,以妻冒頓,約為兄弟,故其子孫遂冒姓劉氏。
建武初,烏珠留若鞮單于子右奧鞬日逐王比自立為南單于,入居西河美稷,今離石左國城即單于所徙庭也。
中平中,單于羌渠使子於扶羅將兵助漢,討平黃巾。
會羌渠為國人所殺,於扶羅以其眾留漢,自立為單于。
屬董卓之亂,寇掠太原、河東,屯於河內。
於扶羅死,弟呼廚泉立,以於扶羅子豹為左賢王,即元海之父也。
魏武分其眾為五部,以豹為左部帥,其餘部帥皆以劉氏為之。
太康中,改置都尉,左部居太原茲氏,右部居祁,南部居蒲子,北部居新興,中部居大陵。
劉氏雖分居五部,然皆居於晉一陽一汾澗之濱。
豹妻呼延氏,魏嘉平中祈子於龍門,俄而有一大魚,頂有二角,軒鬐躍鱗而至祭所,久之乃去。
巫覡皆異之,曰:「此嘉祥也。」
其夜夢旦所見魚變為人,左手把一物,大如半雞子,光景非常,授呼延氏,曰:「此是日一精一,服之生貴子。」
寤而告豹,豹曰:「吉征也。
吾昔從邯鄲張冏母司徒氏相,雲吾當有貴子孫,三世必大昌,仿像相符矣。」
自是十三月而生元海,左手文有其名,遂以名焉。
齠齔英慧,七歲遭母憂,擗踴號叫,哀感旁鄰,宗族部落鹹共歎賞。
時司空太原王昶聞而嘉之,並遣吊賻。
幼好學,師事上一黨一崔游,習《一毛一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略皆誦之,《史》、《漢》、諸子,無不綜覽。
嘗謂同門生硃紀、范隆曰:「吾每觀書傳,常鄙隨陸無武,降灌無文。
道由人弘,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恥也。
二生遇高皇而不能建封侯之業,兩公屬太宗而不能開庠序之美,惜哉!」於是遂學武事,妙絕於眾,猿臂善射,膂力過人。
姿儀魁偉,身長八尺四寸,須長三尺餘,當心有赤毫一毛一三根,長三尺六寸。
有屯留崔懿之、襄陵公師彧等,皆善相人,及見元海,驚而相謂曰:「此人形貌非常,吾所未見也。」
於是深相崇敬,推分結恩。
太原王渾虛襟友之,命子濟拜焉。
鹹熙中,為任子在洛一陽一,文帝深待之。
泰始之後,渾又屢言之於武帝。
帝召與語,大悅之,謂王濟曰:「劉元海容儀機鑒,雖由余、日磾無以加也。」
濟對曰:「元海儀容機鑒,實如聖旨,然其文武才幹賢於二子遠矣。
陛下若任之以東南之事,吳會不足平也。」
帝稱善。
孔恂、楊珧進曰:「臣觀元海之才,當今懼無其比,陛下若輕其眾,不足以成事;若假之威權,平吳之後,恐其不復北渡也。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任之以本部,臣竊為陛下寒心。
若舉天阻之固以資之,無乃不可乎!」帝默然。
後秦涼覆沒,帝疇咨將帥,上一黨一李喜曰:「陛下誠能發匈奴五部之眾,假元海一將軍之號,鼓行而西,可指期而定。」
孔恂曰:「李公之言,未盡殄患之理也。」
喜勃然曰:「以匈奴之勁悍,元海之曉兵,奉宣聖威,何不盡之有!」恂曰:「元海若能平涼州,斬樹機能,恐涼州方有難耳。
蛟龍得雲雨,非復池中物也。」
帝乃止。
後王彌從洛一陽一東歸,元海餞彌於九曲之濱。
泣謂彌曰:「王渾、李喜以鄉曲見知,每相稱達,讒間因之而進,深非吾願,適足為害。
吾本無宦情,惟足下明之。
恐死洛一陽一,永與子別。」
因慷慨歔欷,縱酒長嘯,聲調亮然,坐者為之流涕。
齊王攸時在九曲,比聞而馳遣視之,見元海在焉,言於帝曰:「陛下不除劉元海,臣恐并州不得久寧。」
王渾進曰:「元海長者,渾為君王保明之。
且大晉方表信殊俗,懷遠以德,如之何以無萌之疑殺人侍子,以示晉德不弘。」
帝曰:「渾言是也。」
會豹卒,以元海代為左部帥。
太康末,拜北部都尉。
明刑法,禁一奸一邪,輕財好施,推誠接物,五部俊傑無不至者。
幽冀名儒,後門秀士,不遠千里,亦皆游焉。
楊駿輔政,以元海為建威將軍、五部大都督,封漢光鄉侯。
元康末,坐部人叛出塞免官。
成都王穎鎮鄴,表元海行寧朔將軍、監五部軍事。
惠帝失馭,寇盜蜂起,元海從祖故北部都尉、左賢王劉宣等竊議曰:「昔我先人與漢約為兄弟,憂泰同之。
自漢亡以來,魏晉代興,我單于雖有虛號,無復尺土之業,自諸王侯,降同編戶。
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興邦復業,此其時矣。
左賢王元海姿器絕人,干宇超世。
天若不恢崇單于,終不虛生此人也。」
於是密共推元海為大單于。
乃使其一黨一呼延攸詣鄴,以謀告之。
元海請歸會葬,穎弗許。
乃令攸先歸,告宣等招集五部,引會宜一陽一諸胡,聲言應穎,實背之也。
穎為皇太弟,以元海為太弟屯騎校尉。
惠帝伐穎,次於蕩一陰一,穎假元海輔國將軍、督北城守事。
及六軍敗績,穎以元海為冠軍將軍,封盧奴伯。
并州刺史東嬴公騰、安北將軍王浚,起兵伐穎,元海說穎曰:「今二鎮跋扈,眾余十萬,恐非宿衛及近都士庶所能御之,請為殿下還說五部,以赴國難。」
穎曰:「五部之眾可保發已不?縱能發之,鮮卑、烏丸勁速如風雲,何易可當邪?吾欲奉乘輿還洛一陽一,避其鋒銳,徐傳檄天下,以逆順制之。
君意何如?」
元海曰:「殿下武皇帝之子,有殊勳於王室,威恩光洽,四海欽風,孰不思為殿下沒命投軀者哉,何難發之有乎!王浚豎子,東嬴疏屬,豈能與殿下爭衡邪!殿下一發鄴宮,示弱於人,洛一陽一可復至乎?縱達洛一陽一,威權不復在殿下也。
紙檄尺書,誰為人奉之!且東胡之悍不逾五部,願殿下勉撫士眾,靖以鎮之,當為殿下以二部摧東嬴,三部梟王浚,二豎之首可指日而懸矣。」
穎悅,拜元海為北單于、參丞相軍事。
元海至左國城,劉宣等上大單于之號,二旬之間,眾已五萬,都於離石。
王浚使將軍祁弘率鮮卑攻鄴,穎敗,挾天子南奔洛一陽一。
元海曰:「穎不用吾言,逆自奔潰,真奴才也。
然吾與其有言矣,不可不救。」
於是命右於陸王劉景、左獨鹿王劉延年等率步騎二萬,將討鮮卑。
劉宣等固諫曰:「晉為無道,奴隸御我,是以右賢王猛不勝其忿。
屬晉綱未馳,大事不遂,右賢塗地,單于之恥也。
今司馬氏父子兄弟自相魚肉,此天厭晉德,授之於我。
單于積德在躬,為晉人所服,方當興我邦族,復呼韓邪之業,鮮卑、烏丸可以為援,奈何距之而拯仇敵!今天假手於我,不可違也。
違天不祥,逆眾不濟;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願單于勿疑。」
元海曰:「善。
當為崇岡峻阜,何能為培塿乎!夫帝王豈有常哉,大禹出於西戎,文王生於東夷,顧惟德所授耳。
今見眾十餘萬,皆一當晉十,鼓行而摧亂晉,猶拉枯耳。
上可成漢高之業,下不失為魏氏。
雖然,晉人未必同我。
漢有天下世長,恩德結於人心,是以昭烈崎嶇於一州之地,而能抗衡於天下。
吾又漢氏之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可乎?且可稱漢,追尊後主,以懷人望。」
乃遷於左國城,遠人歸附者數萬。
永興元年,元海乃為壇於南郊,僭即漢王位,下令曰:「昔我太祖高皇帝以神武應期,廓開大業。
太宗孝文皇帝重以明德,昇平漢道。
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地過唐日。
中宗孝宣皇帝搜揚俊乂,多士盈朝。
是我祖宗道邁三王,功高五帝,故卜年倍於夏商,卜世過於姬氏。
而元成多僻,哀平短祚,賊臣王莽,滔天篡逆。
我世祖光武皇帝誕資聖武,恢復鴻基,祀漢配天,不失舊物,俾三光晦而復明,神器幽而復顯。
顯宗孝明皇帝、肅宗孝章皇帝累葉重暉,炎光再闡。
自和安已後,皇綱漸頹,天步艱難,國統頻絕。
黃巾海沸於九州,群Yan毒流於四海,董卓因之肆其猖勃,曹一操一父子凶逆相尋。
故孝愍委棄萬國,昭烈播越岷蜀,冀否終有泰,旋軫舊京。
何圖天未悔禍,後帝窘辱。
自社稷淪喪,宗廟之不血食四十年於茲矣。
今天誘其衷,悔禍皇漢,使司馬氏父子兄弟迭相殘滅。
黎庶塗炭,一靡一所控告。
孤今猥為群公所推,紹修三祖之業。
顧茲尪暗,戰惶一靡一厝。
但以大恥未雪,社稷無主,銜膽棲冰,勉從群議。」
乃赦其境內,年號元熙,追尊劉禪為孝懷皇帝,立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
立其妻呼延氏為王后。
置百官,以劉宣為丞相,崔游為御史大夫,劉宏為太尉,其餘拜授各有差。
東嬴公騰使將軍聶玄討之,戰於大陵,玄師敗績,騰懼,率并州二萬餘戶下山東,遂所在為寇。
元海遣其建武將軍劉曜寇太原、泫氏、屯留、長子、中都,皆陷之。
二年,騰又遣司馬瑜、周良、石鮮等討之,次於離石汾城。
元海遣其武牙將軍劉欽等六軍距瑜等,四戰,瑜皆敗,欽振旅而歸。
是歲,離石大饑,遷於黎亭,以就邸綁谷,留其太尉劉宏、護軍馬景守離石,使大司農卜豫運糧以給之。
以其前將軍劉景為使持節、征討大都督、大將軍,要擊并州刺史劉琨於版橋,為琨所敗,琨遂據晉一陽一。
其侍中劉殷、王育進諫元海曰:「殿下自起兵以來,漸已一周,而顓守偏方,王威未震。
誠能命將四出,決機一擲,梟劉琨,定河東,建帝號,鼓行而南,克長安而都之,以關中之眾席捲洛一陽一,如指掌耳。
此高皇帝之所以創啟鴻基,克殄強楚者也。」
元海悅曰:「此孤心也。」
遂進據河東,攻寇蒲阪、平一陽一,皆陷之。
元海遂入都蒲子,河東、平一陽一屬縣壘壁盡降。
時汲桑起兵趙魏,上郡四部鮮卑陸逐延、氏酋大單于征、東萊王彌及石勒等並相次降之,元海悉署其官爵。
永嘉二年,元海僭即皇帝位,大赦境內,改元永鳳。
以其大將軍劉和為大司馬,封梁王,尚書令劉歡樂為大司徒,封陳留王,御史大夫呼延翼為大司空,封雁州郡公,宗室以親疏為等,悉封郡縣王,異姓以勳謀為差,皆封郡縣公侯。
太史令宣於修之言於元海曰:「陛下雖龍興鳳翔。
奄受大命,然遺晉未殄,皇居仄陋,紫宮之變,猶鍾晉氏,不出三年,必克洛一陽一。
薄子崎嶇,非可久安。
平一陽一勢有紫氣,兼陶唐舊都,願陛下上迎乾象,下協坤祥。」
於是遷都平一陽一。
汾水中得玉璽,文曰「有新保之」,蓋王莽時璽也。
得者因增「泉海光」三字,元海以為己瑞,大赦境內,改年河瑞。
封子裕為齊王,隆為魯王。
於是命其子聰與王彌進寇洛一陽一,劉曜與趙固等為之後繼。
東海王越遣平北將軍曹武、將軍宋一抽一、彭默等距之,王師敗績。
聰等長驅至宜一陽一,平昌公模遣將軍淳於定、呂毅等自長安討之,戰於宜一陽一,定等敗績。
聰恃連勝,不設備,弘農太守垣延詐降。
夜襲,聰軍大敗而還,元海素服迎師。
是冬,復大發卒,遣聰、彌與劉曜、劉景等率一精一騎五萬寇洛一陽一,使呼延翼率步卒繼之,敗王師於河南。
聰進屯於西明門,護軍賈胤夜薄之,戰於大夏門,斬聰將呼延顥,其眾遂潰。
聰回軍而南。
壁於洛水,尋進屯宣一陽一門,曜屯上東門,彌屯廣一陽一門,景攻大夏門,聰親祈嵩岳,令其將劉厲、呼延朗等督留軍。
東海王越命參軍孫詢、將軍丘光、樓裒等率帳下勁卒三千,自宣一陽一門擊朗,斬之。
聰聞而馳還。
厲懼聰之罪己也,赴水而死。
王彌謂聰曰:「今既失利,洛一陽一猶固,殿下不如還師,徐為後舉。
下官當於袞豫之間收兵積穀,伏聽嚴期。」
宣於修之又言於元海曰:「歲在辛未,當得洛一陽一。
今晉氣猶盛,大軍不歸,必敗。」
元海馳遣黃門郎傅詢召聰等還師。
王彌出自轘轅,越遣薄盛等追擊彌,戰於新汲,彌師敗績。
於是攝薄阪之戍,還於平一陽一。
以劉歡樂為太傅,劉聰為大司徒,劉延年為大司空,劉洋為大司馬,赦其境內。
立其妻單氏為皇后,子和為皇太子,封子乂為北海王。
元海寢疾,將為顧托之計,以歡樂為太宰,洋為太傅,延年為太保,聰為大司馬、大單于,並錄尚書事,置單于台於平一陽一西,以其子裕為大司徒。
元海疾篤,召歡樂及洋等人禁中受遺詔輔政。
以永嘉四年死,在位六年,偽謚光文皇帝,廟號高祖,墓號永光陵。
子和立。
和字玄泰。
身長八尺,雄毅美姿儀,好學夙成,習《一毛一詩》、《左氏春秋》、《鄭氏易》。
及為儲貳,內多猜忌,馭下無恩。
元海死,和嗣偽位。
其衛尉西昌王劉銳、宗正呼延攸恨不參顧命也,說和曰:「先帝不惟輕重之計,而使三王總強兵於內,大司馬握十萬勁卒居於近郊,陛下今便為寄坐耳。
此之禍難,未可測也,顧陛下早為之所。」
和即攸之甥也,深然之,召其領軍劉盛及劉欽、馬景等告之。
盛曰:「先帝尚在殯宮,四王未有逆節,今忽一旦自相魚肉,臣恐人不食陛下之餘。
四海未定,大業甫爾,願陛下以上成先帝鴻基為志,且塞耳勿聽此狂簡之言也。
《詩》云:'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
'陛下既不信諸弟,復誰可信哉!」銳、攸怒曰:「今日之議,理無有二。」
於是命左右刃之。
景懼曰:「惟陛下詔,臣等以死奉之,蔑不濟矣。」
乃相與盟於東堂,使銳、景攻聰,攸率劉安國攻裕,使侍中劉乘、武衛劉欽攻魯王隆,尚書田密、武衛劉璿攻北海王乂。
密、璿等使人斬關奔於聰,聰命貫甲以待之。
銳知聰之有備也,馳還,與攸、乘等會攻隆、裕。
攸、乘懼安國、欽之有異志也,斬之。
是日,斬裕及隆。
聰攻西明門,克之。
銳等奔入南宮,前鋒隨之,斬和於光極西室。
銳、攸梟首通衢。
劉宣,字士則。
樸鈍少言,好學修潔。
師事樂安孫炎,沈一精一積思,不捨晝夜,好《一毛一詩》、《左氏傳》。
炎每歎之曰:「宣若遇漢武,當逾於金日磾也。」
學成而返,不出門閭蓋數年。
每讀《漢書》,至《蕭何》、《鄧禹傳》,未曾不反覆詠之,曰:「大丈夫若遭二祖,終不令二公獨擅美於前矣。」
并州刺史王廣言之於武帝,帝召見,嘉其占對,因曰:「吾未見宣,謂廣言虛耳。
今見其進止風儀,真所謂如圭如璋,觀其一性一質,足能撫集本部。」
乃以宣為右部都督,特給赤幛曲蓋。
蒞官清恪,所部懷之。
元海即王位,宣之謀也,故特荷尊重,勳戚莫二,軍國內外一靡一不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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