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
卷八十四
列傳第五十四
王恭庾楷劉牢之(子敬宣)殷仲堪楊佺期
王恭,字孝伯,光祿大夫蘊子,定皇后之兄也。
少有美譽,清一操一過人,自負才地高華,恆有宰輔之望。
與王忱齊名友善,慕劉惔之為人。
謝安常曰:「王恭人地可以為將來伯舅。」
嘗從其父自會稽至都,忱訪之,見恭所坐六尺簟,忱謂其有餘,因求之。
恭輒以送焉,遂坐薦上。
忱聞而大驚,恭曰:「吾平生無長物。」
其簡率如此。
起家為佐著作郎,歎曰:「仕宦不為宰相,才志何足以騁!」因以疾辭。
俄為秘書丞,轉中書郎,未拜,遭父憂。
服闋,除吏部郎,歷建威將軍。
太元中,代沈嘉為丹一陽一尹,遷中書令,領太子詹事。
孝武帝以恭後兄,深相欽重。
時陳郡袁悅之以傾巧事會稽王道子,恭言之於帝,遂誅之。
道子嘗集朝士,置酒於東府,尚書令謝石因醉為委巷之歌,恭正色曰:「居端右之重,集籓王之第,而肆一婬一聲,欲令群下何所取則!」石深銜之。
淮陵內史虞珧子妻裴氏有服食之術,常衣黃衣,狀如天師,道子甚悅之,令與賓客談論,時人皆為降節。
恭抗言曰:「未聞宰相之坐有失行婦人。」
坐賓莫不反側,道子甚愧之。
其後帝將擢時望以為籓屏,乃以恭為都督兗青冀幽並徐州晉陵諸軍事、平北將軍、兗青二州刺史、假節,鎮京口。
初,都督以「北」為號者,累有不祥,故桓沖、王坦之、刁彝之徒不受鎮北之號。
恭表讓軍號,以超受為辭,而實惡其名,於是改號前將軍。
慕容垂入青州,恭遣偏師御之,失利,降號輔國將軍。
及帝崩,會稽王道子執政,一寵一暱王國寶,委以機權。
恭每正色直言,道子深憚而忿之。
及赴山陵,罷朝,歎曰:「榱棟雖新,便有《黍離》之歎矣。」
時國寶從弟緒說國寶,因恭入覲相王,伏兵殺之,國寶不許。
而道子亦欲輯和內外,深布腹心於恭,冀除舊惡。
恭多不順,每言及時政,輒厲聲色。
道子知恭不可和協,王緒之說遂行,於是國難始結。
或勸恭因人朝以兵誅國寶,而庾楷一黨一於國寶,士馬甚盛,恭憚之,不敢發,遂還鎮。
臨別,謂道子曰:「主上諒闇,塚宰之任,伊周所難,願大王親萬機,納直言,遠鄭聲,放佞人。」
辭色甚厲,故國寶等愈懼。
以恭為安北將軍,不拜。
乃謀誅國寶,遣使與殷仲堪、桓玄相結,仲堪偽許之。
恭得書,大喜,乃抗表京師曰:「後將軍國寶得以姻戚頻登顯列,不能感恩效力,以報時施,而專一寵一肆威,將危社稷。
先帝登遐,夜乃犯闔叩扉,欲矯遺詔。
賴皇太后聰明,相王神武,故逆謀不果。
又割東宮見兵以為己府,讒疾二昆甚於仇敵。
與其從弟緒同一黨一凶狡,共相扇動。
此不忠不義之明白也。
以臣忠誠,必亡身殉國,是以譖臣非一。
賴先帝明鑒,浸一潤不行。
昔趙鞅興甲,誅君側之惡,臣雖駑劣,敢忘斯義!」表至,內外戒嚴。
國寶及緒惶懼不知所為,用王珣計,請解職。
道子收國寶,賜死,斬緒於市,深謝愆失,恭乃還京口。
恭之初抗表也,慮事不捷,乃版前司徒左長史王廞為吳國內史,令起兵於東。
會國寶死,令廞解軍去職。
廞怒,以兵伐恭。
恭遣劉牢之擊滅之,上疏自貶,詔不許。
譙王尚之復說道子以籓伯強盛,宰相權弱,宜多樹置以自衛。
道子然之,乃以其司馬王愉為江州刺史,割庾楷豫州四郡使愉督之。
由是楷怒,遣子鴻說恭曰:「尚之兄弟專弄相權,欲假朝威貶削方鎮,懲警前事,勢轉難測。
及其議未成,宜早圖之。」
恭以為然,復以謀告殷仲堪、桓玄。
玄等從之,推恭為盟主,剋期同赴京師。
時內外疑阻,津邏嚴急,仲堪之信因庾楷達之,以斜絹為書,內箭稈中,合鏑漆之,楷送於恭。
恭發書,絹文角戾,不復可識,謂楷為詐。
又料仲堪去年已不赴盟,今無動理,乃先期舉兵。
司馬劉牢之諫曰:「將軍今動以伯舅之重,執忠貞之節,相王以姬旦之尊,時望所繫,昔年已戮寶、緒,送王廞書,是深伏將軍也。
頃所授用,雖非皆允,未為大失。
割庾楷四郡以配王愉,於將軍何損!晉一陽一之師,其可再乎!」恭不從,乃上表以封王愉、司馬尚之兄弟為辭。
朝廷使元顯及王珣、謝琰等距之。
恭夢牢之坐其處,旦謂牢之曰:「事克,即以卿為北府。」
遣牢之率帳下督顏延先據竹裡。
元顯使說牢之,啖以重利,牢之乃斬顏延以降。
是日,牢之遣其婿高雅之、子敬宣,因恭曜軍。
輕騎擊恭。
恭敗,將還,雅之已閉城門,恭遂與弟履單騎奔曲阿。
恭久不騎乘,髀生瘡,不復能去。
曲阿人殷確,恭故參軍也,以船載之,藏於葦席之下,將奔桓玄。
至長塘湖,遇商人錢強。
強宿憾於確,以告湖浦尉。
尉收之,以送京師。
道子聞其將至,欲出與語,面折之,而未之殺也。
時桓玄等已至石頭,懼其有變,即於建康之倪塘斬之。
恭五男及弟爽、爽兄子秘書郎和及其一黨一孟璞、張恪等皆殺之。
恭一性一抗直。
深存節義,讀《左傳》至「奉王命討不庭」,每輟卷而歎。
為一性一不弘,以暗於機會,自在北府,雖以簡惠為政,然自矜貴,與下殊隔。
不閒用兵,尤信佛道,調役百姓,修營佛寺,務在壯麗,士庶怨嗟。
臨刑,猶誦佛經,自理鬚鬢,神無懼容,謂監刑者曰:「我暗於信人,所以致此,原其本心,豈不忠於社稷!但令百代之下知有王恭耳。」
家無財帛,唯書籍而已,為識者所傷。
恭美姿儀,人多一愛一悅,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
嘗被鶴氅裘,涉雪而行,孟昶窺見之,歎曰:「此真神仙中人也!」初見執,遇故吏戴耆之為湖孰令,恭私告之曰:「我有庶兒未舉,在一乳一母家,卿為我送寄桓南郡。」
耆之遂送之於夏口。
桓玄撫養之,為立喪庭弔祭焉。
及玄執政,上表理恭,詔贈侍中、太保,謚曰忠簡。
爽贈太常,和及子簡並通直散騎郎,殷確散騎侍郎。
腰斬湖浦尉及錢強等。
恭庶子曇亨,義熙中為給事中。
庾楷,征西將軍亮之孫,會稽內史羲小子也。
初拜侍中,代兄准為西中郎將、豫州刺史、假節,鎮歷一陽一。
隆安初,進號左將軍。
時會稽王道子憚王恭、殷仲堪等擅兵,故出王愉為江州,督豫州四郡,以為形援。
楷上疏以江州非險塞之地,而西府北帶寇戎,不應使愉分督,詔不許。
時楷懷恨,使子鴻說王恭,以譙王尚之兄弟復握機權,勢過國寶。
恭亦素忌尚之。
遂連謀舉兵。
事在恭傳。
詔使尚之討楷。
楷遣汝南太守段方逆尚之,戰於慈湖,方大敗,被殺,楷奔於桓玄。
及玄等盟於柴桑,連名上疏自理,詔赦玄等而不赦恭、楷,楷遂依玄,玄用為武昌太守。
楷後懼玄必敗,密遣使結會稽世子元顯:「若朝廷討玄,當為內應。」
及玄得志,楷以謀洩,為玄所誅。
劉牢之,字道堅,彭城人也。
曾祖羲,以善射事武帝,歷北地、雁門太守。
父建,有武干,為征虜將軍。
世以壯勇稱。
牢之面紫赤色,須目驚人,而沈毅多計畫。
太元初,謝玄北鎮廣陵,時苻堅方盛,玄多募勁勇,牢之與東海何謙、琅邪諸葛侃、樂安高衡、東平劉軌、西河田洛及晉陵孫無終等以驍猛應選。
玄以牢之為參軍,領一精一銳為前鋒,百戰百勝,號為「北府兵」,敵人畏之。
及堅將句難南侵,玄率何謙等距之。
牢之破難輜重於盱眙,獲其運船,遷鷹揚將軍、廣陵相。
時車騎將軍桓衝擊襄一陽一,宣城內史胡彬率眾向壽一陽一,以為沖聲援。
牢之領卒二千,為彬後繼。
淮肥之役,苻堅遣其弟融及驍將張蠔攻陷壽一陽一,謝玄使彬與牢之距之。
師次硤石,不敢進。
堅將梁成又以二萬人屯洛澗,玄遣牢之以一精一卒五千距之。
去賊十里,成阻澗列陣。
牢之率參軍劉襲、諸葛求等直進渡水,臨陣斬成及其弟雲,又分兵斷其歸津。
賊步騎崩潰,爭赴淮水,殺獲萬餘人,盡收其器械。
堅尋亦大敗,歸長安,余一黨一所在屯結。
牢之進平譙城,使安豐太守戴寶戍之。
遷龍驤將軍、彭城內史,以功賜爵武岡縣男,食邑五百戶。
牢之進屯鄄城,討諸未服,河南城堡承風歸順者甚眾。
時苻堅子丕據鄴,為慕容垂所一逼一,請降,牢之引兵救之。
垂聞軍至,出新城北走。
牢之與沛郡太守田次之追之,行二百里,至五橋澤中,爭趣輜重,稍亂,為垂所擊,牢之敗績,士卒殲焉。
牢之策馬跳五丈澗,得脫。
會丕救至,因入臨漳,集亡散,兵復少振。
牢之以軍敗征還。
頃之,復為龍驤將軍,守淮一陰一。
後進戍彭城,復領太守。
祅賊劉黎僭尊號於皇丘,牢之討滅之。
苻堅將張遇遣兵擊破金鄉。
圍太山太守羊邁,牢之遣參軍向欽之擊走之。
會慕容垂叛將翟釗救遇,牢之引還。
釗還,牢之進平太山,追釗於鄄城,釗走河北,因獲張遇以歸之彭城。
襖賊司馬徽聚一黨一馬頭山,牢之遣參軍竺朗之討滅之。
時慕容氏掠廩丘,高平太守徐含遠告急,牢之不能救,坐畏懦免。
及王恭將討王國寶,引牢之為府司馬,領南彭城內史,加輔國將軍。
恭使牢之討破王廞,以牢之領晉陵太守。
恭本以才地陵物,及檄至京師,朝廷戮國寶、王緒,自謂威德已著,雖杖牢之為爪牙,但以行陣武將相遇,禮之甚薄。
牢之負其才能,深懷恥恨。
及恭之後舉,元顯遣廬江太守高素說牢之使叛恭,事成,當即其位號,牢之許焉。
恭參軍何澹之以其謀告恭。
牢之與澹之有隙,故恭疑而不納。
乃置酒請牢之於眾中,拜牢之為兄,一精一兵利器悉以配之,使為前鋒。
行至竹裡,牢之背恭歸朝廷。
恭既死,遂代恭為都督兗、青、冀、幽、並、徐、揚州、晉陵軍事。
牢之本自小將,一朝據恭位,眾情不悅,乃樹用腹心徐謙之等以自強。
時楊佺期、桓玄將兵上表理王恭,求誅牢之。
牢之率北府之眾馳赴京師,次於新亭。
玄等受詔退兵,牢之還鎮京口。
及孫恩攻陷會稽,牢之遣將桓寶率師救三吳,復遣子敬宣為寶後繼。
比至曲阿,吳郡內史桓謙已棄郡走,牢之乃率眾東討,拜表輒行。
至吳,與衛將軍謝琰擊賊,屢勝,殺傷甚眾,逕臨浙江。
進拜前將軍、都督吳郡諸軍事。
時謝琰屯烏程,遣司馬高素助牢之。
牢之率眾軍濟浙江,恩懼,逃於海。
牢之還鎮,恩復入會稽,害謝琰。
牢之進號鎮北將軍、都督會稽五郡,率眾東征,屯上虞,分軍戍諸縣。
恩復攻破吳國,殺內史袁山松。
牢之使參軍劉裕討之,恩復入海。
頃之。
恩浮海奄至京口,戰士十萬,樓船千餘。
牢之在山一陰一,使劉裕自海鹽赴難,牢之率大眾而還。
裕兵不滿千人,與賊戰,破之。
恩聞牢之已還京口,乃走郁洲,又為敬宣、劉裕等所破。
及恩死,牢之威名轉振。
元興初,朝廷將討桓玄,以牢之為前鋒都督、征西將軍,領江州事。
元顯遣使以討玄事諮牢之。
牢之以玄少有雄名,杖全楚之眾,懼不能制,又慮平玄之後功蓋天下,必不為元顯所容,深懷疑貳,不得已率北府文武屯洌洲。
桓玄遣何穆說牢之曰:「自古亂世君臣相信者有燕昭樂毅、玄德孔明,然皆勳業未卒而二主早世,設使功成事遂,未保二臣之禍也。
鄙語有之:'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殫,獵犬烹。
'故文種誅於句踐,韓白戮於秦漢。
彼皆英雄霸王之主,猶不敢信其功臣,況凶愚凡庸之流乎!自開闢以來,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以見容於暗世者而誰?至如管仲相齊,雍齒侯漢,則往往有之,況君見與無射鉤屢一逼一之仇邪!今君戰敗則傾宗,戰勝亦覆族,欲以安歸乎?孰若翻然改圖,保其富貴,則身與金石等固,名與天壤無窮,孰與頭足異處,身名俱滅,為天下笑哉!惟君圖之。」
牢之自謂握強兵,才能算略足以經綸江表,時譙王尚之已敗,人情轉沮,乃頗納穆說,遣使與玄交通。
其甥何無忌與劉裕固諫之,並不從。
俄令葆宣降玄。
玄大喜,與敬宣置酒宴集,一陰一謀誅之,陳法書畫圖與敬宣共觀,以安悅其志。
敬宣不之覺,玄佐吏莫不相視而笑。
元顯既敗,玄以牢之為征東將軍、會稽太守,牢之乃歎曰:「始爾,便奪我兵,禍將至矣!」時玄屯相府,敬宣勸牢之襲玄,猶豫不決,移屯班瀆,將北奔廣陵相高雅之,欲據江北以距玄,集眾大議。
參軍劉襲曰:「事不可者莫大於反,而將軍往年反王兗州,近日反司馬郎君,今復欲反桓公。
一人而三反,豈得立也。」
語畢,趨出,佐吏多散走。
而敬宣先還京口拔其家,失期不到。
牢之謂其為劉襲所殺,乃自縊而死。
俄而敬宣至,不遑哭,奔於高雅之。
將吏共殯斂牢之,喪歸丹徒。
桓玄令斫棺斬首,暴一屍一於市,及劉裕建義,追理牢之,乃復本官。
敬宣,牢之長子也。
智略不及父,而技藝過之。
孫恩之亂,隨父征討,所向有功。
為元顯從事中郎,又為桓玄諮議參軍。
牢之敗,與廣陵相高雅之俱奔慕容超,夢丸土而服之,既覺,喜曰:「丸者桓也,丸既吞矣,我當復土也。」
旬日而玄敗,遂與司馬休之還京師。
拜輔國將軍、晉陵太守。
與諸葛長民破桓歆於芍陂,遷建威將軍、江州刺史,鎮尋一陽一。
又擊桓亮、苻宏於湘中,所在有功。
安帝反政,征拜冠軍將軍、宣城內史,領襄城太守。
譙縱反,以敬宣督征蜀軍事、假節,與寧朔將軍臧喜西伐。
敬宣人自白帝,所攻皆克。
軍次黃獸,與偽將譙道福相持六十餘日,遇癘疫,又以食盡,班師,為有司所劾,免官。
頃之,為中軍諮議,加冠軍將軍,尋遷鎮蠻護軍、安豐太守、梁國內史。
會盧循反,以冠軍將軍從大軍南討。
循平,遷左衛將軍、散騎常侍,又遷征虜將軍、青州刺史。
尋改鎮冀州,為其參軍司馬道賜所害。
殷仲堪,陳郡人也。
祖融,太常、吏部尚書。
父師,驃騎諮議參軍、晉陵太守、沙一陽一男。
仲堪能清言,善屬文,每雲三日不讀《道德論》,便覺舌本間強。
其談理與韓康伯齊名,士鹹一愛一慕之。
調補佐著作郎。
冠軍謝玄鎮京口,請為參軍。
除尚書郎,不拜。
玄以為長史,厚任遇之。
仲堪致書於玄曰:
胡亡之後,中原子女鬻於江東者不可勝數,骨肉星離,荼毒終年,怨苦之氣,感傷和理,誠喪亂之常,足以懲戒,復非王澤廣潤,一愛一育蒼生之意也。
當世大人既慨然經略,將以救其塗炭,而使理至於此,良可歎息!願節下弘之以道德,運之以神明,隱心以及物,垂理以禁暴,使足踐晉境者必無懷戚之心,枯槁之類莫不同漸天潤,仁義與干戈並運,德心與功業俱隆,實所期於明德也。
頃聞抄掠所得,多皆采梠饑人,壯者欲以救子,少者志在存親,行者傾筐以顧念,居者吁嗟以待延。
而一旦幽縶,生離死絕,求之於情,可傷之甚。
昔孟孫獵而得麑,使秦西以之歸,其母隨而悲鳴,不忍而放之,孟孫赦其罪以傅其子。
禽一獸猶不可離,況於人乎!夫飛鴞,惡鳥也,食桑葚,猶懷好音。
雖曰戎狄,其無情乎!倍感之有物,非難化也。
必使邊界無貪小利,強弱不得相陵,德音一發,必聲振沙漠,二寇之一黨一,將一靡一然向風,何憂黃河之不濟,函谷之不開哉!
玄深然之。
領晉陵太守,居郡禁產子不一舉,久喪不葬,錄父母以質亡叛者,所下條教甚有義理。
父病積年,仲堪衣不解一帶,躬學醫術,究其一精一妙,執藥揮淚,遂眇一目。
居喪哀毀,以孝聞。
服闋,孝武帝召為太子中庶子,甚相親一愛一。
仲堪父嘗患耳聰,聞一床一下蟻動,謂之牛鬥。
帝素聞之而不知其人。
至是,從容問仲堪曰:「患此者為誰?」
仲堪流涕而起曰:「臣進退惟谷。」
帝有愧焉。
復領黃門郎,一寵一任轉隆。
帝嘗示仲堪侍,乃曰:「勿以己才而笑不才。」
帝以會稽王非社稷之臣,擢所親幸以為籓捍,乃授伸堪都督荊益寧三州軍事、振威將軍、荊州刺史、假節,鎮江陵。
將之任,又詔曰:「卿去有日,使人酸然。
常謂永為廊廟之寶,而忽為荊楚之珍,良以慨恨!」其恩狎如此。
仲堪雖有英譽,議者未以分陝許之。
既受腹心之任,居上流之重,朝野屬想,謂有異政。
及在州,綱目不一舉,而好行小惠,夷夏頗安附之。
先是,仲堪游於江濱,見流棺,接而葬焉。
旬日間,門前之溝忽起為岸。
其夕,有人通仲堪,自稱徐伯玄,云:「感君之惠,無以報也。」
仲堪因問:「門前之岸是何祥乎?」
對曰:「水中有岸,其名為洲,君將為州。」
言終而沒。
至是,果臨荊州。
桂一陽一人黃欽生父沒已久,詐服衰麻,言迎父喪。
府曹先依律詐取案母卒棄市,仲堪乃曰:「律詐取案母寧依驅詈法棄市。
原此之旨,當以二親生存而橫言死沒,情事悖逆,忍所不當,故同之驅詈之科,正以大辟之刑。
今欽生父實終沒,墓在舊邦,積年久遠,方詐服迎喪,以此為大妄耳。
比之於父存言亡,相殊遠矣。」
遂活之。
又以異姓相養,禮律所不許,子孫繼親族無後者,唯令主其蒸嘗,不聽別籍以避役也。
佐史鹹服之。
時朝廷征益州刺史郭銓,犍為太守卞苞於坐勸銓以蜀反,仲堪斬之以聞。
朝廷以仲堪事不預察,降號鷹揚將軍。
尚書下以益州所統梁州三郡人丁一千番戍漢中,益州未肯承遣。
仲堪乃奏之曰:
夫制險分國,各有攸宜,劍閣之隘,實蜀之關鍵。
巴西、梓潼、宕渠三郡去漢中遼遠,在劍閣之內,成敗與蜀為一,而統屬梁州,蓋定鼎中華,慮在後伏,所以分斗絕之勢,開荷戟之路。
自皇居南遷,守在岷邛,衿帶之形,事異曩昔。
是以李勢初平,割此三郡配隸益州,將欲重複上流為習坎之防。
事經英略,歷年數紀。
梁州以統接曠遠,求還得三郡,忘王侯設險之義,背地勢內外之實,盛陳事力之寡弱,飾哀矜之苦言。
今華一陽一乂清,隴順軌,關中餘燼,自相魚肉,梁州以論求三郡,益州以本統有定,更相牽制,莫知所從。
致令巴、宕二郡為群獠所覆,城邑空虛,士庶流亡,要害膏腴皆為獠有。
今遠慮長規,宜保全險塞。
又蠻獠熾盛,兵力寡弱,如遂經理乖謬,號令不一,則劍閣非我保,丑類轉難制。
此乃籓捍之大機,上流之至要。
昔三郡全實,正差文武三百,以助梁州。
今俘沒蠻獠,十不遺二,加逐食鳥散,資生未立,苟順符指以副梁州,恐公私困弊,無以堪命,則劍閣之守無擊柝之儲,號令選用不專於益州,虛有監統之名,而無制御之用,懼非分位之本旨,經國之遠術。
謂今正可更加梁州文武五百,合前為一千五百,自此之外,一仍舊貫。
設梁州有急,蜀當傾力救之。
書奏,朝廷許焉。
桓玄在南郡,論四皓來儀漢庭,孝惠以立,而惠帝柔一弱,呂後凶忌,此數公者,觸彼埃塵,欲以救弊。
二家之中,各有其一黨一,奪彼與此,其仇必興。
不知匹夫之志,四公何以逃其患?素履終吉,隱以保生者,其若是乎!以其文贈仲堪。
仲堪乃答之曰:
隱顯默語,非賢達之心,蓋所遇之時不同,故所乘之途必異。
道無所屈而天下以之獲寧,仁者之心未能無感。
若夫四公者,養志巖阿,道高天下,秦網雖虐,游之而莫懼,漢祖雖雄,請之而弗顧,徒以一理有感,泛然而應,事同賓客之禮,言無是非之對,孝惠以之獲安,莫由報其德,如意以之定籓,無所容其怨。
且爭奪滋生,主非一姓,則百姓生心,祚無常人,則人皆自賢,況夫漢以劍起,人未知義,式遏一奸一邪,特宜以正順為寶。
天下,大器也,苟亂亡見懼,則滄海橫流。
原夫若人之振策,豈為一人之廢興哉!倍可以暢其仁義,與夫伏節委質可榮可辱者,道跡懸殊,理勢不同,君何疑之哉!
又謂諸呂強盛,幾危劉氏,如意若立,必無此患。
夫禍福同門,倚伏萬端,又未可斷也。
於時天下新定,權由上制,高祖分王子弟,有磐石之固,社稷深謀之臣,森然比肩,豈瑣瑣之祿產所能傾奪之哉!此或四公所預,於今亦無以辯之,但求古賢之心,宜存之遠大耳。
端本正源者,雖不能無危,其危易持。
苟啟競津,雖未必不安,而其安難保。
此最有國之要道。
古今賢哲所同惜也。
玄屈之。
仲堪自在荊州,連年水旱,百姓饑饉,仲堪食常五碗,盤無餘餚,飯粒落席間,輒拾以啖之,雖欲率物,亦緣其一性一真素也。
每語子弟云:「人物見我受任方州,謂我豁平昔時意,今吾處之不易。
貧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爾其存之!」其後蜀水大出,漂浮江陵數千家。
以堤防不嚴,復降為寧遠將軍。
安帝即位,進號冠軍將軍,固讓不受。
初,桓玄將應王恭,乃說仲堪,推恭為盟主,共興晉一陽一之舉,立桓文之功,仲堪然之。
仲堪以王恭在京口,去都不盈二百,自荊州道遠連兵,勢不相及,乃偽許恭,而實不欲下。
聞恭已誅王國寶等,始抗表興師,遣龍驤將軍楊佺期次巴陵。
會稽王道子遣書止之,仲堪乃還。
初,桓玄棄官歸國,仲堪憚其才地,深相交結。
玄亦欲假其兵勢,誘而悅之。
國寶之役,仲堪既納玄之誘,乃外結雍州刺史郗恢,內要從兄南蠻校尉顗、南郡相江績等。
恢、顗、績並不同之,乃以楊佺期代績,顗自遜位。
會王恭復與豫州刺史庾楷舉兵討江州刺史王愉及譙王尚之等,仲堪因集議,以為朝廷去年自戮國寶,王恭威名已震,今其重舉,勢無不克。
而我去年緩師,已失信於彼,今可整棹晨征,參其霸功。
於是使佺期舟師五千為前鋒,桓玄次之。
仲堪率兵二萬,相繼而下。
佺期、玄至湓口,王愉奔於臨川,玄遣偏軍追獲之。
佺期等進至橫江,庾楷敗奔於玄,譙王尚之等退走,尚之弟恢之所領水軍皆沒。
玄等至石頭,仲堪至蕪湖,忽聞王恭已死,劉牢之反恭,領北府兵在新亭,玄等三軍失色,無復固志,乃回師屯於蔡洲。
時朝廷新平恭、楷,且不測西方人心,仲堪等擁眾數萬,充斥郊畿,內外憂一逼一。
玄從兄修告會稽王道子曰:「西軍可說而解也。
修知其情矣。
若許佺期以重利,無不倒戈於仲堪者。」
道子納之,乃以玄為江州,佺期為雍州,黜仲堪為廣州,以桓修為荊州,遣仲堪叔父太常茂宣詔回軍。
仲堪恚被貶退,以王恭雖敗,己眾亦足以立事,令玄等急進軍。
玄等喜於一寵一授,並欲順朝命,猶豫未決。
會仲堪弟遹為佺期司馬,夜奔仲堪,說佺期受朝命,納桓修。
仲堪遑遽,即於蕪湖南歸,使徇於玄等軍曰:「若不各散而歸,大軍至江陵,當悉戮余口。」
仲堪將劉系先領二千人隸於佺期,輒率眾而歸。
玄等大懼,狼狽追仲堪,至尋一陽一,及之。
於是仲堪失職,倚玄為援,玄等又資仲堪之兵,雖互相疑阻,亦不得異。
仲堪與佺期以子弟交質,遂於尋一陽一結盟,玄為盟主,臨壇歃血,並不受詔,申理王恭,求誅劉牢之、譙王尚之等。
朝廷深憚之。
於是詔仲堪曰:「間以以將軍憑寄失所,朝野懷憂。
然既往之事,宜其兩忘,用乃班師回旆,祗順朝旨,所以改授方任,蓋隨時之宜。
將軍大義,誠感朕心,今還復本位,即撫所鎮,釋甲休兵,則內外寧一,故遣太常茂具宣乃懷。」
仲堪等並奉詔,各旋所鎮。
頃之。
桓玄將討佺期,先告仲堪云:「今當人沔討除佺期,已頓兵江口。
若見與無貳,可殺楊廣;若其不然,便當率軍入江。」
仲堪乃執玄兄偉,遣從弟遹等水軍七千至江西口。
玄使郭銓、苻宏擊之,遹等敗走。
玄頓巴陵,而館其谷。
玄又破楊廣於夏口。
仲堪既失巴陵之積,又諸將皆敗,江陵震駭。
城內大饑,以胡麻為廩。
仲堪急召佺期。
佺期率眾赴之,直濟江擊玄,為玄所敗,走還襄一陽一。
仲堪出奔酇城,為玄追兵所獲,一逼一令自一殺,死於柞溪,弟子道獲、參軍羅企生等並被殺。
仲堪少奉天師道,又一精一心事神,不吝財賄,而怠行仁義,嗇於周急,及玄來攻,猶勤請禱。
然善取人情,病者自為診脈分藥,而用計倚伏煩密,少於鑒略,以至於敗。
子簡之,載喪下都,葬於丹徒,遂居墓側。
義旗建,率私僮客隨義軍躡桓玄。
玄死,簡之食其肉。
桓振之役,義軍失利,簡之沒陣。
弟曠之,有父風,仕至剡令。
楊佺期,弘農華一陰一人,漢太尉震之後也。
曾祖准,太常。
自震至准,七世有名德。
祖林,少有才望,值亂沒胡。
父亮,少仕偽朝,後歸國,終於梁州刺史,以貞干知名。
佺期沈勇果勁,而兄廣及弟思平等皆強獷粗一暴。
自雲門戶承籍,江表莫比,有以其門地比王珣者,猶恚恨,而時人以其晚過江,婚宦失類,每排抑之,恆慷慨切齒,欲因事際以逞其志。
佺期少仕軍府。
鹹康中,領眾屯成固。
苻堅將潘猛距守康回壘,佺期擊走之,其眾悉降,拜廣威將軍、河南太守,戍洛一陽一。
苻堅將竇沖率眾攻平一陽一太守張元熙於皇天塢,佺期擊走之。
佺期自湖城入潼關,累戰皆捷,斬獲千計,降九百餘家,歸於洛一陽一,進號龍驤將軍。
以病,改為新野太守,領建威司馬。
遷唐邑太守,督石頭軍事,以疾去職。
荊州刺史殷仲堪引為司馬,代江績為南郡相。
仲堪與恆玄舉眾應王恭、庾楷,仲堪素無戎略,軍旅之事一委佺期兄弟,以兵五千人為前鋒,與桓玄相次而下。
至石頭,恭死,楷敗,朝廷未測玄軍,乃以佺期代郗恢為都督梁雍秦三州諸軍事、雍州刺史。
仲堪、玄皆有遷換,於是俱還尋一陽一,結盟不奉詔。
俄而朝廷復仲堪本職,乃各還鎮。
初,玄未奉詔,欲自為雍州,以郗恢為廣州。
恢懼玄之來,問於眾,鹹曰:「佺期來者,誰不戮力!若桓玄來,恐難與為敵。」
既知佺期代己,乃謀於南一陽一太守閭丘羨,稱兵距守。
佺期慮事不濟,乃聲言玄來入沔,而佺期為前驅。
恢眾信之,無復固志。
恢軍散請降,佺期入府斬閭丘羨,放恢還都,撫將士,恤百姓,繕修城池,簡練甲卒,甚得人情。
佺期、仲堪與桓玄素不穆,佺期屢欲相攻,仲堪每抑止之。
玄以是告執政,求廣其所統。
朝廷亦欲成其釁隙,故以桓偉為南蠻校尉。
佺期內懷忿懼,勒兵建牙,聲雲援洛,欲與仲堪襲玄。
仲堪雖外結佺期,內疑其心,苦止之,又遣從弟遹屯北塞以駐之。
佺期勢不獨舉,乃解兵。
隆安三年,桓玄遂舉兵討佺期,先攻仲堪。
初,仲堪得玄書,急召佺期。
佺期曰:「江陵無食,當何以待敵?可來見就,共守襄一陽一。」
仲堪自以保境全軍,無緣棄城逆走,憂佺期不赴,乃紿之曰:「比來收集,已有儲矣。」
佺期信之,乃率眾赴焉。
步騎八千,一精一甲耀日。
既至,仲堪唯以飯餉其軍。
佺期大怒曰:「今茲敗矣!」乃不見仲堪。
時玄在零口,佺期與兄廣擊玄。
玄畏佺期之銳,乃渡軍馬頭。
明日,佺期率殷道護等一精一銳萬人乘艦出戰,玄距之,不得進。
佺期乃率其麾下數十艦,直濟江,逕向玄船。
俄而回擊郭銓,殆獲銓,會玄諸軍至,佺期退走,餘眾盡沒,單馬奔襄一陽一。
玄追軍至,佺期與兄廣俱死之,傳首京都,梟於硃雀門。
弟思平,從弟尚保、孜敬,俱逃於蠻。
劉裕起義,始歸國,歷位州郡。
孜敬為人剽銳,果於行一事。
昔與佺期勸殷仲堪殺殷顗,仲堪不從,孜敬拔刃而起,欲自己出取之,仲堪苦禁乃止。
及為梁州刺史,常怏怏不滿其志。
經襄一陽一,見魯宗之侍衛皆佺期之舊也,孜敬愈憤,見於辭色。
宗之參軍劉千期於座面折之,因大發怒,一抽一劍刺千期立死。
宗之表而斬之。
思平、尚保後亦以罪誅,楊氏遂滅。
史臣曰:生靈道斷,忠貞路絕,棄彼弊冠,崇茲新履。
牢之事非其主,抑亦不臣,功多見疑,勢陵難信,而投兵散地,二三之甚。
若夫司牧居愆,方隅作戾,口順勤王,心乖抗節。
王恭鯁言時政,有昔賢之風。
國寶就誅,而晉一陽一猶起。
是以仲堪僥倖,佺期無狀,雅志多隙,佳兵不和,足以亡身,不足以靜亂也。
贊曰:孝伯懷功,牢之總戎。
王因起釁,劉亦慚忠。
殷楊乃武,一抽一旆爭雄。
庾君含怨,交斗其中。
猗歟群采,道睽心異。
是曰亂階,非關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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