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
卷五十二
列傳第二十二
郤詵阮種華譚袁甫
郤詵,字廣基,濟一陰一單父人也。
父晞,尚書左丞。
詵博學多才,瑰偉倜儻,不拘細行,州郡禮命並不應。
泰始中,詔天下舉賢良直言之士,太守文立舉詵應選。
詔曰:「蓋太上以德撫時,易簡無文。
至於三代,禮樂大備,制度彌繁。
文質之變,其理何由?虞、夏之際,聖明係踵,而損益不同。
周道既衰,仲尼猶曰從周。
因革之宜,又何殊也?聖王既沒,遺制猶存,霸者迭興而翼輔之,王道之缺,其無補乎?何陵遲之不反也?豈霸德之淺歟?期運不可致歟?且夷吾之智,而功止於霸,何哉?夫昔人之為政,革亂亡之弊,建不刊之統,移風易俗,刑措不用,豈非化之盛歟?何修而向茲?朕獲承祖宗之休烈,於茲七載,而人未服訓,政道罔述。
以古況今,何不相逮之遠也?雖明之弗及,猶思與群賢慮之,將何以辨所聞之疑昧,獲至論於讜言乎?加自頃戎狄內侵,災害屢作,邊氓流離,征夫苦役,豈政刑之謬,將有司非其任歟?各悉乃心,究而論之。
上明古制,下切當今。
朕之失德,所宜振補。
其正議無隱,將敬聽之。」
詵對曰:
伏惟陛下以聖德君臨,猶垂意於博采,故招賢正之士,而臣等薄陋,不足以降大問也。
是以竊有自疑之心,雖致身於闕庭,亦FC俯矣。
伏讀聖策,乃知下問之旨篤焉。
臣聞上古推賢讓位,教同德一,故易簡而人化;三代世及,季末相承,故文繁而後整。
虞、夏之相因,而損益不同,非帝王之道異,救弊之路殊也。
周當二代之流,承凋偽之極,盡禮樂之致,窮制度之理,其文詳備,仲尼因時宜而曰從周,非殊論也。
臣聞聖王之化先禮樂,五霸之興勤政刑。
禮樂之化深,政刑之用淺。
勤之則可以小安,墮之則遂陵遲。
所由之路本近,故所補之功不侔也。
而齊桓失之葵丘,夷吾淪於小器,功止於霸,不亦宜乎!
策曰:「建不刊之統,移風易俗,使天下洽和,何修而向茲?」
臣以為莫大於擇人而官之也。
今之典刑,匪無一統,宰牧之才,優劣異績,或以之興,或以之替,此蓋人能弘政非政弘人也。
舍人務政,雖勤何益?臣竊觀乎古今,而考其美惡:古人相與求賢,今人相與求爵。
古之官人,君責之於上,臣舉之於下,得其人有賞,失其人有罰,安得不求賢乎!今之官者,父兄營之,親戚助之,有人事則通,無人事則塞,安得不求爵乎!賢苟求達,達在修道,窮在失義,故靜以待之也。
爵苟可求,得在進取,失在後時,故動以要之也。
動則爭競,爭競則朋一黨一,朋一黨一則誣誷,誣誷則臧否失實,真偽相冒,主聽用惑,一奸一之所會也。
靜則貞固,貞固則正直,正直則信讓,信讓則推賢,推賢不伐,相下無厭,主聽用察,德之所趣也。
故能使之靜,雖日高枕而人自正;不能禁動,雖復夙夜,俗不一也。
且人無愚智,鹹慕名宦,莫不飾正於外,藏邪於內,故邪正之人難得而知也。
任得其正,則眾正益至;若得其邪,則眾邪亦集。
物繁其類,誰能止之!筆亡國失世者,未嘗不為眾邪所積也。
方其初作,必始於微,微而不絕,其終乃著。
天地不能頓為寒暑,人主亦不能頓為隆替。
故寒暑漸於春秋,隆替起於得失。
當今之世,宦者無關梁,邪門啟矣;朝廷不責賢,正路塞矣。
得失之源,何以甚此!所謂責賢,使之相舉也;所謂關梁,使之相保也。
賢不一舉則有咎,保不信則有罰。
故古者諸侯必貢士,不貢者削,貢而不適亦削。
夫士者,難知也;不適者,薄餅也。
不得不責,強其所不知也;罰其所不適,深其薄餅,非恕也。
且天子於諸侯,有不純臣之義,斯責之矣。
施行之道,寧縱不濫之矣。
今皆反是,何也?夫賢者天地之紀,品物之宗,其急之也,故寧濫以得之,無縱以失之也。
今則不然,世之悠悠者,各自取辨耳。
故其材行並不可必,於公則政事紛亂。
於私則污穢狼籍。
自頃長吏特多此累,有亡命而被購懸者矣,有縛束而絞戮者矣。
貪鄙竊位,不知誰升之者?獸兕出檻,不知誰可咎者?漏網吞舟,何以過此!人之於利,如蹈水火焉。
前人雖敗,後人復起,如彼此無已,誰止之者?風一流日競,誰憂之者?雖今聖思勞於夙夜,所使為政,恆得此屬,欲聖世化美俗平,亦俟河之清耳。
若欲善之,宜創舉賢之典,峻關梁之防。
其制既立,則人慎其舉而不苟,則賢者可知。
知賢而試,則官得其人矣。
官得其人,則事得其序;事得其序,則物得其宜;物得其宜,則生生豐植,人用資給,和樂興焉。
是故寡過而遠刑,知恥以近禮,此所以建不刊之統,移風易俗,刑措而
不用也。
策曰:「自頃夷狄內侵,災眚屢降,將所任非其人乎?何由而至此?」
臣聞蠻夷猾夏,則皋陶作士,此欲善其末,則先其本也。
夫任賢則政惠,使能則刑恕。
政惠則下仰其施,刑恕則人懷其勇。
施以殖其財,勇以結其心。
故人居則資贍而知方,動則親上而志勇。
苟思其利而除其害,以生道利之者,雖死不貳;以逸道勞之者,雖勤不怨。
故其命可授,其力可竭,以戰則克,以攻則拔。
是以善者慕德而安服,惡者畏懼而削跡。
止戈而武,義實在文,唯任賢然後無患耳。
若夫水旱之災,自然理也。
故古者三十年耕必有十年之儲,堯、湯遭之而人不睏,有備故也。
自頃風雨雖頗不時,考之萬國,或境土相接,而豐約不同;或頃畝相連,而成敗異流,固非天之必害於人,人實不能均其勞苦。
失之於人,而求之於天,則有司惰職而不勸,百姓殆業而咎時,非所以定人志,致豐年也。
宜勤人事而已。
臣誠愚鄙不足以奉對聖朝,猶進之於廷者,將使取諸其懷而獻之乎!臣懼不足也。
若收不知言以致知言,臣則可矣,是以辭鄙不隱也。
以對策上第,拜議郎。
母憂去職。
詵母病,苦無車,及亡,不欲車載柩,家貧無以市馬,乃於所住堂北壁外假葬,開一戶,朝夕拜哭。
養雞種蒜,竭其方術。
喪過三年,得馬八匹,輿柩至塚,負土成墳。
未畢,召為征東參軍。
徙尚書郎,轉車騎從事中郎。
吏部尚書崔洪薦詵為左丞。
及在職,嘗以事劾洪,洪怨詵,詵以公正距之,語在《洪傳》。
洪聞而慚服。
累遷雍州刺史。
武帝於東堂會送,問詵曰:「卿自以為何如?」
詵對曰:「臣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帝笑。
侍中奏免詵官,帝曰:「吾與之戲耳,不足怪也。」
詵在任威嚴明斷,甚得四方聲譽。
卒於官。
子延登為州別駕。
阮種,字德猷,陳留尉氏人,漢侍中胥卿八世孫也。
弱冠有殊一操一,為嵇康所重。
康著《養生論》,所稱阮生,即種也。
察孝廉,為公府掾。
是時西虜內侵,災眚屢見,百姓饑饉,詔三公、卿尹、常伯、牧守各舉賢良方正直言之士。
於是太保何曾舉種賢良。
策曰:「在昔哲王,承天之序,光宅宇宙,鹹用規矩乾坤,惠康品類,休風一流衍,彌於千載。
朕應踐洪運統位,七載於今矣。
惟德弗嗣,不明於政,宵興惕厲,未燭厥猷。
子大夫韞韥道術,儼然而進,朕甚嘉焉。
其各悉乃心,以闡喻朕志,深陳王道之本,勿有所隱,朕虛心以覽焉。」
種對曰:「夫天地設位,聖人成能,王道至深,所以行化至遠。
故能開物成務,而功業不匱,近無不聽,遠無不服,德逮群生,澤被區宇,聲施無窮,而典垂百代。
故《經》曰:'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
'宜師蹤往代,襲跡三五,矯世更俗,以從人望。
令率士遷義,下知所適,播醇美之化,杜邪枉之路,斯誠群黎之所欣想盛德而幸望休風也。」
又問政刑不宣,禮樂不立。
對曰:「政刑之宣,故由乎禮樂之用。
昔之明王,唯此之務,所以防遏暴慢,感動心術,制節生靈,而陶化萬姓也。
禮以體德,樂以詠功,樂本於和,而禮師於敬矣。」
又問戎蠻猾夏。
對曰:「戎蠻猾夏,侵敗王略,雖古盛世,猶有此虞。
故《詩》稱'獫狁孔熾',《書》歎'蠻夷帥服'。
自魏氏以來,夷虜內附,鮮有桀悍侵漁之患。
由是邊守遂怠,鄣塞不設。
而今丑虜內居,與百姓雜處,邊吏擾習,人又忘戰。
受方任者,又非其材,或以狙詐,侵侮邊夷;或干賞啗利,妄加討戮。
夫以微羈而御悍馬,又乃一操一以煩策,其不制者,固其理也。
是以群丑蕩駭,緣間而動。
雖三州覆敗,牧守不反,此非胡虜之甚勁,蓋用之者過也。
臣聞王者之伐,有征無戰,懷遠以德,不聞以兵。
夫兵凶器,而戰危事也。
兵興則傷農,眾集則費積;農傷則人匱,積費則國虛。
昔漢武之世,承文帝之業,資海內之富,役其材臣,以甘心匈奴,競戰勝之功,貪攻取之利,良將勁卒,屈於沙漠,勝敗相若,克不過當,夭百姓之命,填餓狼之口。
及其以眾制寡,令匈奴遠跡,收功祁連,飲馬瀚海,天下之耗,已過太半矣。
夫虛中國以事夷狄,誠非計之得者也。
是以盜賊蜂起,山東不振。
暨宣元之時,趙充國征西零,馮奉世征南羌,皆兵不血刃,摧抑強一暴,擒其首惡,此則折衝厭難,勝敗相辨,中世之明效也。」
又問咎徵作見。
對曰:「一陰陽一否泰,六沴之災,則人主修政以御之,思患而防之,建皇極之首,詳庶征之用。
《詩》曰'敬之敬之,天惟顯思',天聰明自我人聰明,是以人主祖承天命,日慎一日也。
故能應受多福而永世克祚,此先王之所以退災消眚也。」
又問經化之務。
對曰:「夫王道之本,經國之務,必先之以禮義,而致人於廉恥。
禮義立,則君子軌道而讓於善;廉恥立,則小人謹行而不一婬一於制度。
賞以勸其能,威以懲其廢。
此先王所以保乂定功,化洽黎元,而勳業長世也。
故上有克讓之風,則下有不爭之俗;朝有矜節之士,則野無貪冒之人。
夫廉恥之於政,猶樹藝之有豐壤,良歲之有膏澤,其生物必油然茂矣。
若廉恥不存,而惟刑是御,則風俗凋弊,人失其一性一,錐刀之末,皆有爭心,雖峻刑嚴辟,猶不勝矣。
其於政也,如農者之殖磽野,旱年之望豐穡,必不幾矣。
此三代所以享德長久,風醇俗美,皆數百年保天之祿。
而秦二世而弊者,蓋其所由之塗殊也。」
又問:「將使武成七德,文濟九功,何路而臻於茲?凡厥庶事,曷後曷先?」
對曰:「夫文武經德,所以成功丕業,鹹熙庶績者,莫先於選建明哲,授方任能。
令才當其官而功稱其職,則萬機鹹理,庶僚不曠。
《書》曰:'天工人其代之。
'然則繼天理物,寧國安家,非賢無以成也。
夫賢才之畜於國,由良工之須利器,巧匠之待繩墨也。
器用利,則斫削易而材不病;繩墨設,則曲直正而眾形得矣。
是以人主必勤求賢,而佚以任之也。
賢臣之於主,進則忠國一愛一人,退則砥節潔志,營職不干私義,出心必由公途,明度量以呈其能,審經制以效其功。
此昔之聖王所以恭己南面而化於陶鈞之上者,以其所任之賢與所賢之信也。
方今海內之士皆傾望休光,希心紫極,唯明主之所趣捨。
若開四聰之聽,廣疇咨之求,一抽一群英,延俊乂,考工授職,呈能制官,朝無素餐之士,如此化流罔極,樹功不朽矣。」
時種與郤詵及東平王康俱居上第,即除尚書郎。
然毀譽之徒,或言對者因緣假托,帝乃更延群士,庭以問之。
詔曰:「前者對策各指答所問,未盡子大夫所欲言,故復延見,其具陳所懷。
又比年連有水旱災眚,雖戰戰兢兢,未能究天人之理,當何修以應其變?人遇水旱饑饉者,何以救之?中間多事,未得寧靜,思以省息煩務,令百姓不失其所。
若人有所患苦者,有宜損益,使公私兩濟者,委曲陳之。
又政在得人,而知之至難,唯有因人視聽耳。
若有文武隱逸之士,各舉所知,雖幽賤負俗,勿有所限。
故虛心思聞事實,勿務華辭,莫有所諱也。」
種對曰:「伏惟陛下以聖哲玄覽,降血黎蒸,將濟元元,同之三代,旁求俊乂,以輔至化,此誠堯、舜之用心也。
臣猥以頑魯之質,應清明之舉,前者對策,不足以疇塞聖詔,所陳不究,臣誠蒙昧,所以為罪。
臣聞天生蒸庶,樹君以司牧之,人君道洽,則彝倫攸序,五福來備。
若政有愆失,刑理頗僻,則庶征不應,而一婬一亢為災。
此則天人之理,而興廢之由也。
昔之聖王,政道備而制先具,軌人以務,致之於本,是以雖有水旱之眚,而無饑饉之患也。
自頃一陰陽一隔並,水旱為災,亦猶期運之致。
不然,則亦有司之不帥,不能宣承聖德,以讚揚大化,故和氣未降而人事未敘也。
方今百姓凋弊,公私無儲,誠在於休役靜人,勸嗇務分,此其救也。
人之所患,由於役煩網密而信道未孚也。
役煩則百姓失業,網密則下背其誠,信道未孚則人無固志。
此則損益之至務,安危之大端也。
傳曰:'始與善,善進,則不善蔑由至。
'孔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人焉廋哉!'若夫文武隱逸之士,幽賤負俗之才,故非愚臣之所能識。
謹竭愚以對。」
策奏,帝親覽焉,又擢為第一。
轉中書郎。
進止有方,正已率下,朝廷鹹憚其威容。
每為駁議,事皆施用,遂為楷則。
遷平原相。
時襄邑衛京自南一陽一太守遷於河內,與種俱拜,帝望而歎曰:「二千石皆若此,朕何憂乎!」種為政簡惠,百姓稱之,卒於郡。
華譚,字令思,廣陵人也。
祖融,吳左將軍、錄尚書事。
父諝,吳黃門郎。
譚期歲而孤,母年十八,便守節鞠養,動勞備至。
及長,好學不倦,爽慧有口辯,為鄰里所重。
揚州刺史周浚引為從事史,一愛一其才器,待以賓友之禮。
太康中,刺史嵇紹舉譚秀才,將行,別駕陳總餞之,因問曰:「思賢之主以求才為務,進取之士以功名為先,何仲舒不仕武帝之朝,賈誼失分漢文之時?此吳、晉之滯論,可辨此理而後別。」
譚曰:「夫聖人在上,物無不理,百揆之職,非賢不居。
故山林無匿景,衡門不棲遲。
至承統之王,或是中才,或復凡人,居聖人之器,處兆庶之上,是以其教日穨,風俗漸弊。
又中才之君,所資者偏,物以類感,必於其一黨一,一黨一言雖非,彼以為是。
以所授有顏、冉之賢,所用有廊廟之器,居官者日冀元凱之功,在上者日庶堯、舜之義,彼豈知其政漸毀哉!朝雖有求賢之名,而無知才之實。
言雖當,彼以為誣;策雖奇,彼以為妄。
誣則毀己之言入,妄則不忠之責生,豈故為哉?淺明不見深理,近才不睹遠體也。
是以言不用,計不施,恐死亡之不暇,何論功名之立哉!筆上官暱而屈原放,宰嚭一寵一而伍員戮,豈不哀哉!若仲舒抑於孝武,賈誼失於漢文,蓋復是其輕者耳。
故白起有云:'非得賢之難,用之難。
非用之難,信之難。
'得賢而不能用,用而不能信,功業豈可得而成哉!」
譚至洛一陽一,武帝親策之曰:「今四海一統,萬里同風,天下有道,莫斯之盛。
然北有未羈之虜,西有丑施之氐,故謀夫未得高枕,邊人未獲晏然,將何以長弭斯患,混清六一合?」
對曰:「臣聞聖人之臨天下也,祖乾綱以流化,順谷風以興仁,兼三才以御物,開四聰以招賢。
故勞謙日昃,務在擇才,宣明巖一穴一,垂光隱滯。
俊乂龍躍,帝道以光;清德風翔,王化克舉。
是以皋陶見舉,不仁者遠;陸賈重漢,遠夷折節。
今聖朝德音發於帷幄,清風翔乎無外,戎旗南指,江、漢席捲;干戈西征,羌蠻慕化,誠闡四門之秋,興禮教之日也。
故髦俊聞聲而響赴,殊才望險而雲集。
虛高館以俟賢,設重爵以待士,急善過於饑一渴,用人疾於影響,杜佞諂之門,廢鄭聲之樂,混清六一合,實由乎此。
雖西北有未羈之寇,殊漠有不朝之虜,征之則勞師,得之則無益,故班固云:'有其地不可耕而食,得其人不可臣而畜,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
'蓋安邊之術也。」
又策曰:「吳、蜀恃險,今既蕩平。
蜀人服化,無攜貳之心;而吳人趑雎,屢作妖寇。
豈蜀人敦樸,易可化誘;吳人輕銳,難安易動乎?今將欲綏靜新附,何以為先?」
對曰:「臣聞漢末分崩,英雄鼎峙,蜀棲岷隴,吳據江表。
至大晉龍興,應期受命,文皇運籌,安樂順軌;聖上潛謀,歸命向化。
蜀染化日久,風教遂成;吳始初附,未改其化,非為蜀人敦愨而吳人易動也。
然殊俗遠境,風土不同,吳阻長江,舊俗輕悍。
所安之計,當先籌其人士,使雲翔閶闔,進其賢才,待以異禮;明選牧伯,致以威風;輕其賦斂,將順鹹悅,可以永保無窮,長為人臣者也。」
又策曰:「聖人稱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今天成地平,大化無外,雖匈奴未羈,羌、氐驕黠,將修文德以綏之,舞干戚以來之,故兵戈載戢,武夫寢息。
如此,已可消鋒刃為佃器,罷尚方武庫之用未邪?」
對曰:「夫唐堯歷載,頌聲乃作;文、武相承,禮樂大同。
清一八紘,綏蕩無外,萬國順軌,海內斐然。
雖復被發之鄉,徒跣之國,皆習章甫而入朝,要衣裳以磬折。
夫大舜之德,猶有三苗之征;以周之盛,獫狁為寇。
雖有文德,又須武備。
備預不虞,古之善教;安不忘危,聖人常誡。
無為罷武庫之常職,鑠鋒刃為佃器。
自可倒戢干戈,苞以獸皮,將帥之士,使為諸侯,於散樂休風,未為不泰也。」
又策曰:「夫法令之設,所以隨時制也。
時險則峻法以取平,時泰則寬網以將化。
今天下太平,四方無事,百姓承德,將就無為而乂。
至於律令,應有所損益不?」
對曰:「臣聞五帝殊禮,三王異教,故或禪讓以光政,或干戈以攻取。
至於興禮樂以和人,流清風以寧俗,其歸一也。
今誠風教大同,四海無虞,人皆感化,去邪從正。
夫以堯、舜之盛,而猶設象刑;殷、周之隆,而甫侯制律。
律令之存,何妨於政。
若乃大道四達,禮樂交通,凡人修行,黎庶勵節,刑罰懸而不用,律令存而無施,適足以隆太平之雅化,飛仁風乎無外矣。」
又策曰:「昔帝舜以二八成功,文王以多士興周。
夫制化在於得人,而賢才難得。
今大統始同,宜搜才實。
州郡有貢薦之舉,猶未獲出群卓越之倫。
將時無其人?有而致之未得其理也?」
對曰:「臣聞興化立法,非賢無以光其道;平世理亂,非才無以宣其業。
上自皇羲,下及帝王,莫不張皇綱以羅遠,飛仁風以被物。
故得賢則教興,失人則政廢。
今四海一統,萬里同風,州郡貢秀孝,台府簡良才,以八紘之廣,兆庶之眾,豈當無卓越俊一逸之才乎!譬猶南海不少明月之寶,大宛不乏千里之駒也。
異哲難見,遠數難睹,故堯、舜太平之化,二八由舜而甫顯,殷湯革王之命,伊尹負鼎而方用。
當今聖朝禮亡國之士,接遐裔之人,或貂蟬於帷幄,或剖符於千里,巡狩必有呂公之遇,宵夢必有巖一穴一之感。
賢俊之出,可企踵而待也。」
時九州秀孝策無逮譚者。
譚素以才學為東土所推。
同郡劉頌時為廷尉,見之歎息曰:「不悟鄉里乃有如此才也!」博士王濟於眾中嘲之曰:「五府初開,群公辟命,采英奇於仄陋,拔賢俊於巖一穴一。
君吳、楚之人,亡國之餘,有何秀異而應斯舉?」
譚答曰:「秀異固產於方外,不出於中域也。
是以明珠文貝,生於江、郁之濱;夜光之璞,出乎荊、藍之下。
故以人求之,文王生於東夷,大禹生於西羌。
子弗聞乎?昔武王克商,遷殷頑民於洛邑,諸君得非其苗裔乎?」
濟又曰:「夫危而不持,顛而不扶,至於君臣失位,國亡無主,凡在冠帶,將何所取哉!」答曰:「吁!存亡有運,興衰有期,天之所廢,人不能支。
徐偃修仁義而失國,仲尼逐魯而一逼一齊,段干偃息而成名,諒否泰有時,曷人力之所能哉!」濟甚禮之。
尋除郎中,遷太子舍人、本國中正。
以母憂去職。
服闋,為鄄城令,過濮水,作《莊子贊》以示功曹。
而廷掾張延為作答教,其文甚美。
譚異而薦之,遂見升擢。
及譚為廬江,延已為淮陵太守。
又舉寒族周訪為孝廉,訪果立功名,時以譚為知人。
以父墓毀去官。
尋除尚書郎。
永寧初,出為郟令。
於時兵亂之後,境內饑饉,譚傾心撫血。
司徒王戎聞而善之,出谷三百斛以助之。
譚甚有政績,再遷廬江內史,加綏遠將軍。
時石冰之一黨一陸圭等屯據諸縣,譚遣司馬褚敦討平之。
又遣別軍擊冰都督孟徐,獲其驍率。
以功封都亭侯,食邑千戶,賜絹千匹。
陳敏之亂,吳士多為其所一逼一。
顧榮先受敏官,而潛謀圖之。
譚不悟榮旨,露檄遠近,極言其非,由此為榮所怨。
又在郡政嚴,而與上司多忤。
揚州刺史劉陶素與譚不善,因法收譚,下壽一陽一獄。
鎮東將軍周馥與譚素相親善,理而出之。
及甘卓討馥,百姓奔散,馥謂譚已去,遣人視之,而更移近馥。
馥歎曰:「吾嘗謂華令思是臧子源之疇,今果效矣。」
甘卓嘗為東海王越所捕,下令敢有匿者誅之,卓投譚而免。
及此役也,卓遣人求之曰:「華侯安在?吾甘揚威使也。」
譚答不知,遺絹二匹以遣之。
使反,告卓。
卓曰:「此華侯也。」
復求之,譚已亡矣。
後為紀瞻所薦,而為顧榮所止遏,遂數年不得調。
建興初,元帝命為鎮東軍諮祭酒。
譚博學多通,在府無事,乃著書三十卷,名曰《辨道》,上箋進之,帝親自覽焉。
轉丞相軍諮祭酒,領郡大中正。
譚薦干寶、范珧於朝,乃上箋求退曰:「譚聞霸主遠聽,以求才為務;僚屬量身,以審己為分。
故疏廣告老,漢宣不違其志;干木偃息,文侯就式其廬。
譚無古人之賢,竊有懷遠之慕。
自登清顯,出入二載,執筆無贊事之功,拾遺無補闕之績;過在納言,暗於舉善;狂寇未賓,復乏謀策。
年向七十,志力日衰,素餐無勞,實宜辭退。
謹奉還所假左丞相軍諮祭酒版。」
不聽。
建武初,授秘書監,固讓不拜。
太興初,拜前軍,以疾復轉秘書監。
自負宿名,恆怏怏不得志。
時晉陵硃鳳、吳郡吳震並學行清修,老而未調,譚皆薦為著作佐郎。
或問譚曰:「諺言人之相去,如九牛一毛一,寧有此理乎?」
譚對曰:「昔許由、巢父讓天子之貴,市道小人爭半錢之利,此之相去,何啻九牛一毛一也!」聞者稱善。
戴若思弟邈,則譚女婿也。
譚平生時常抑若思而進邈,若思每銜之。
殆用事,恆毀譚於帝,由是官塗不至。
譚每懷觖望,嘗從容言於帝曰:「臣已老矣,將待死秘閣。
汲黯之言,復存於今。」
帝不懌。
久之,加散騎常侍,屢以疾辭。
及王敦作逆,譚疾甚,不能入省,坐免。
卒於家。
贈光祿大夫,金章紫綬,加散騎常侍,謚曰胡。
二子:化、茂。
化字長風,為征虜司馬,討汲桑,戰沒。
茂嗣爵。
淮南袁甫,字公胄,亦好學,與譚齊名,以詞辯稱。
嘗詣中領軍何勖,自言能為劇縣。
勖曰:「唯欲宰縣,不為台閣職,何也?」
甫曰:「人各有能有不能。
譬繒中之好莫過錦,錦不可以為;谷中之美莫過稻,稻不可以為贇。
是以聖王使人,必先以器,苟非周材,何能悉長!黃霸馳名於州郡,而息譽於京邑。
廷尉之材,不為三公,自昔然也。」
勖善之,除松滋令。
轉淮南國大農、郎中令。
石珩問甫曰:「卿名能辯,豈知壽一陽一已西何以恆旱?壽一陽一已東何以恆水?」
甫曰:「壽一陽一已東皆是吳人,夫亡國之音哀以思,鼎足強邦,一朝失職,憤歎甚積,積憂成一陰一,一陰一積成雨,雨久成水,故其域恆澇也。
壽一陽一已西皆是中國,新平強吳,美寶皆入,志盈心滿,用長歡娛。
《公羊》有言,魯僖甚悅,故致旱京師。
若能抑強扶弱,先疏後親,則天下和平,災害不生矣。」
觀者歎其敏捷。
年八十餘,卒於家。
史臣曰:夫緝政厘俗,拔群才以成務;振景觀光,俟明主而宣績。
武皇之世,天下乂安,朝廷屬意於求賢,軸有懷於干祿。
郤詵等並韞價州里,裒然應一召,對揚天問,高步雲衢,求之前哲,亦足稱矣。
令思行己徇義,志篤周、甘,仁者必通,抑斯之謂!雖才行夙章,而待終秘閣,積薪之恨,豈獨古人乎!
贊曰:郤、阮洽聞,含章體政。
華生毓德,褫巾應命。
鳥路曾飛,龍津派泳。
素業可久,高芬斯盛。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