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第四十六回…舊案借券作酬勞 告賣缺縣丞難總督
當下我笑對述農道:「因為開銷廚子想出來的話,大約總不離吃飯的事情了?」
述農道:「雖然是吃飯的事情,卻未免吃的齷齪一點。
前任的本縣姓伍,這裡的百姓 起他一個渾名,叫做「五穀蟲」。」
我笑道:「《本草》上的「五穀蟲」不是糞蛆麼?」
述農道:「因為糞蛆兩個字不雅,所以才用了這個別號呀。
那位伍大令初到 任時,便發誓每事必躬必親,絕不假手書吏家丁;大門以內的事,無論公私,都要自己經手。
百姓們聽見了,以為是一個好官,歡喜的了不得。
誰知他到任之後,做 事十分刻薄,又且一錢如命。
別的刻剝都不說了,這大門裡面的一所一毛一廁,向來系家丁們包與鄉下人淘去的,每月多少也有幾文好處。
這位伍大令說:「是我說過不 假手家丁的,還得我老爺自己經手。」
於是他把每月這幾文臭錢也囊括了,卻叫廚子經手去收,拿來抵了飯錢。
這不是個大笑話麼。」
我道:「那有這等瑣碎的人,真是無奇不有了!」
說話之間,去打聽張鼎臣的人回來了,言是打聽得張老爺在古旗亭地方租有公館。
我聽了便記著,預備明日去拜訪。
一面正和述農談天,忽然家人來報說:「繼 之接了電報。」
我連忙和述農同到簽押房來,問是甚事。
原來前回那江寧藩台升了安徽扶台,未曾交卸之前數天,就把繼之請補了江都縣,此時部復回來議准了,所 以藩署書吏,打個電報來通知。
於是大家都向繼之道喜。
過了這天,明日一早,我便出了衙門,去拜張鼎臣。
鼎臣見了我,十分歡喜,便留著談天。
問起我別後的事,我便大略告訴了一遍。
又想起當日我父親不在時, 十分得他的力。
他又曾經攔阻我給電信與伯父,是我不聽他的話,後來鬧到如此。
我雖然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然而母親已是大不願意的了。
當日若是聽了他的話, 何至如此。
鼎臣又問起我伯父來,我只得也略說了點。
說到自從他到蘇州以後,便杳無音信的話,鼎臣歎了一口氣道:「我拿一樣東西你看。」
說罷,引我到他書房 去坐,他在文具箱裡,取出一個信封,在信封裡面,一抽一出一張條子來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原來是我伯父親筆寫給他的一百兩銀子借票。
我還沒有 開口,鼎臣便說道:「那年在上海長髮棧,令伯當著大眾說謝我一百兩銀子的,我為人爽直,便沒有推托。
他到了晚上,和我說窮的了不得,你令先翁遺下的錢,他 又不敢亂用,要和我借這一百銀子。
你想當時我怎好回復他,只好允了,他便給了我這麼一張東西。
自別後,他並一封信也不曾有來過。
我前年要辦驗看,寄給他一 封信,要張羅點盤費,他隻字也不曾回。」
我道:「便是小侄別後,也不曾有信給世伯請安,這兩年事情又忙點,還求世伯恕我荒唐。」
鼎臣道;「這又當別論。
我 們是交割清楚的了,彼此沒了手尾,便是事忙路遠,不寫信也極平常。
糾葛未清的,如何也好這樣呢。」
此時我要代伯父分辯幾句,卻是辯無可辯,只好不做聲;而 且自己家裡人做下這等對不住人的事,也覺得難為情。
想到這裡,未免侷促不安。
鼎臣便把別話岔開,談談他的官況,又講講兩淮的鹽務。
我便說起述農昨天所說綱鹽的話。
鼎臣道:「這是幾十年前的話了。
自從改了票鹽之後。
鹽場的舉動都大變了。
大約當改鹽票之時,很有幾家鹽商吃虧的;慢慢 的這個風波定了之後,倒的是倒定了,站住的也站住了。
只不過商家之外,又提拔了多少人發財,那就是鹽票之功了。
當日曾文正做兩江時,要栽培兩個戚友,無非 是送兩張鹽票,等他們憑票販鹽,這裡頭發財的不少。
此刻有鹽票的人,自己不願做生意,還可以拿這票子租給人家呢。」
我道:「改了票鹽之後,只怕就沒有弊病 了。」
鼎臣道:「天下事有一利即有一弊,哪裡有沒有弊病的道理。
不過我到這裡日子淺,統共只住了一年半,不曾探得實在罷了。」
當下又談了一會,便辭了回 來。
回到衙門口,只見許多轎馬。
到裡面打聽,才知道繼之補實的信,外面都知道了,此時同城各官與及紳士,都來道喜。
過得幾天,南京藩台的飭知到了,繼之便 打點到南京去稟謝。
我此時離家已久,打算一同前去。
繼之道:「我去,頂多前後五天,便要回到此地的,你何不等我回來了再走呢。」
我便答應了。
過一天,繼之便到府裡稟知動身。
我無事便訪鼎臣;或者不出門,便和述農談天。
忽然想起繼之叫我訪察羅榮統的事,據說是個鹽商,鼎臣現在是個鹽官,我何 不問問鼎臣,或者他知道些,也說不定。
想罷,便到古旗亭去,訪著鼎臣,寒暄已畢,我問起羅榮統的事。
鼎臣道:「這件事十分奇怪,外面的人言不一,有許多都 說是他不孝,又有許多說他母親不好的。
大抵家庭不睦是有的,那羅榮統怎樣不孝,只怕不見得。
若要知道底細,只有一個人知道。」
我忙問是誰。
鼎臣道:「大觀 樓酒館裡的一個廚子,是他家用的多年老僕,今年不知為著甚麼,辭了出來,便投到大觀樓去。
他是一定知道的。」
我道:「那廚子姓甚麼?叫甚麼呢?」
鼎臣道: 「這可不知道了。
不過前回有人請我吃館子,說是羅家出來了一個廚子,投到大觀樓去,做得好魚翅。
這廚子是在羅家二十多年,專做魚翅的,合揚州城裡的鹽商請 客,只有他家的魚翅最出色*。
後來無論誰家請客,多有借他這廚子的。
我不過聽了這句話罷了,哪裡去問他姓名呢。」
我道:「這就難了。
不比館子裡當跑堂的,還 可以去上館子,假以辭色*,問他底細。
這廚子是雖上他館子,也看不見的,怎樣打聽呢。」
鼎臣道:「你苦苦的打聽他做甚麼呢?」
我道:「也不是一定要苦苦打聽 他,不過為的人家多說揚州城裡有個不孝子,順便問一聲罷了。」
當下又扯些別話,談了幾句,便辭了鼎臣回去,和述農商量,有甚法子可以訪察得出的。
述農道:「有了這廚子,便容易了。
多咎繼翁請客,叫他傳了那廚子來 當一次差,我們在旁邊假以辭色*,逐細盤問他,怕問不出來!」我道:「這卻不好。
我們這裡是衙門,他那裡敢亂說,不怕招是非麼。」
述農道:「除此之外,可沒 有法子了。」
我道:「因為那廚子,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他羅家用的僕人,一定不少,總有辭了出來的,只要打聽著一個,便好商量。」
述農道:「這又從何打聽起 來呢?」
我道:「這個只好慢慢來的了。」
當時便把這件事暫行擱下。
不多幾天,繼之回來了,又到本府去稟知,即日備了文書,申報上去,即日作為到任日子。
一班書吏衙役,都來叩賀;同城文武官和鄉紳等,重新又來道喜。
繼 之一一回拜謝步,忙了幾天,方才停當。
我便打算回南京去走一遭。
繼之便和我商量道:「日子過的實在是快,不久又要過年了。
你今番回去,等過了年,便到上江 一帶去查看。
我陸續都調了些自己本族人在各號裡,你去查察情形,可以叫他們管事的,就派了他們管事,左右比外人靠得住些;回頭便到下江一帶去,也是如此。
都辦好了,大約二月底三月初,可以到這裡,我到了那時,預備和你接風。」
我笑道:「一路說來,都是正事,忽然說這麼一句收梢,倒像唱戲的好好一出正戲,卻 藉著科諢下場,格外見精神呢。」
說的繼之也笑了。
我因為日內要走,恐怕彼此有甚話說,便在簽押房和繼之盤桓,談談說說。
我問起新任方伯如何,繼之搖頭道:「方伯倒沒有甚麼,所用的人,未免太難了,到 任不到兩個月,便鬧了一場大笑話。」
我道:「是甚麼事呢?」
繼之道:「總不過為補缺的事。
大約做藩台的,照例總有一個手折,開列著各州縣姓名;那捐班人 員,另有一個輪補的規矩。
這件事連我也鬧不清楚。
大抵每出了一個缺,看應該是哪一個輪到,這個輪到的人,才具如何,品行如何,藩台都有個成見的。
或者雖然 輪到,做藩台的也可以把他捺住;那捺住之故,不是因這個人才具不對,品行不好,便是調劑私人,應酬大帽子了。
他擬補的人,便開在手折上面;所開又不止一個 人,總開到兩三個,第一個總是應該補的,第二三個是預備督撫揀換的。
然而歷來督撫揀換的甚少。
藩台寫了這本手折,預備給督撫看的,本來辦得十分機密。
這一 回那藩台開了手折,不知怎樣,被他帳房裡一位師爺偷看見了,便出來撞木鐘。
聽說是鹽城的缺,藩台擬定一個人,被他看見了,便對那個人說:「此刻鹽城出了 缺,你只消給我三千銀子,我包你補了。」
那個人信了他,兌給他三千銀子。
誰知那藩台不知怎樣,忽然把那個人的名字換了,及至掛出牌來,竟不是他。
那個人便 來和他說話。
他暗想這個木鍾撞啞了,然而句容的缺也要出快了,這個人總是要輪到的,不如且把些說話搪塞過去再說。
便說道:「這回本來是你的,因為制台交 代,不得不換一個人;幾天句容出缺,一定是你的了。」
句容與鹽城都是好缺,所以那個人也答應了。
到過了幾天,掛出句容的牌來,又不是的。
那個人又不答應 了。
他又把些話搪塞過去。
再過了幾天,忽然掛出一張牌來,把那個人補了安東。
這可不得了了,那個人跑到官廳上去,大鬧起來,說安東這個缺,每年要貼三千 的,我為甚反拿三千銀子去買!他鬧得個不得了,藩台知道了,只得叫那帳房師爺還了他三千銀子,並辭了他的館地,方才了事。」
我道:「凡贓私的銀,是與受同 科的,他怎敢鬧出來?」
繼之道:「所以這才是笑話啊。」
我道:「這個人也可謂膽大極了。
倘使藩台是有脾氣的,一面攆了帳房,一面詳參了他,豈不把功名送掉了。
大不了藩台自己也自行檢舉起來,失察在先,正辦 在後,頂多不過一個罰俸的處分罷了。」
繼之笑道:「照你這樣火性*,還能出來做官麼。
這個人鬧了一場,還了他銀子便算了,還算好的呢。
前幾年福建出了個笑 話,比這個還利害,竟是總督敵不過一個縣丞,你說奇不奇呢。」
我道:「這一定又是一個怪物了。」
繼之道:「這件事我直到此刻,還有點疑心,那福建侯官縣縣 丞的缺怎麼個好法,竟有人拿四千銀子買他!我彷彿記得這縣丞姓彭,他老子是個提督。
那回侯官縣丞是應該他輪補的,被人家拿四千銀子買了去。
他便去上制台衙 門,說有要緊公事稟見;制台不知是甚麼,便見了他。
他見了面不說別的,只訴說他這個縣丞捐了多少錢,辦驗看、指省又是多少錢,從某年到省,直到如今,候補 費又用了多少錢,要制台照數還了他,註銷了這個縣丞,不做官了。
制台大怒,說他是個瘋子。
又說:「都照你這樣候補得不耐煩,便要還銀註銷,哪裡還成個體 統!」他說:「還銀註銷不成體統,難道買缺倒是個體統麼?這回侯官縣丞,應該是卑職輪補的,某人化了四千銀子買了去,這又是個甚麼體統?」
制軍一想,這回 補侯官縣丞的,卻是自己授意藩司,然而並未得錢,這句話是哪裡來的。
不覺又大怒起來,說道:「你說的話可有憑據麼?」
他道:「沒有真憑實據,卑職怎敢放 恣!」制台就叫他拿憑據出來。
他道:「憑據是可以拿得,但是必要請大帥發給兩名親兵,方能拿到。」
制台便傳了兩名親兵來,叫他帶去。
他當著制台,對兩名親 兵說:「這回我是奉了大帥委的,我叫你拿甚麼人,便拿甚麼人。」
制台也分付,只管聽彭縣丞的指揮去拿人。
他帶了兩個親兵,只走到麒麟門外,便把一個裁縫拿 了,翻身進去回話,說這個便是憑據。
制台又大怒起來,說:「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人,最安分,哪有這等事!並且一個裁縫,怎麼便做得動我的主?」
他卻笑道: 「大帥何必動怒。
只要交委員問他的口供,便知真假。
他是大帥心愛的人,承審委員未必敢難為他。
等到問不出憑據時,大帥便把卑職參了,豈不乾淨!」制台一肚 子沒好氣,只得發交閩縣問話。
他便意氣揚揚的跑到閩縣衙門,立等著對質。
閩縣知縣哪裡肯就問。
他道:「堂翁既是不肯問,就請同我一起去辭差。
這件事非同小 可,我在這裡和制軍拚命拚出來的,稍遲一會,便有了傳遞,要鬧不清楚了。
這件事鬧不清楚,我一定丟一了功名。
我的功名不要緊,只怕京控起來,那時就是堂翁也 有些不便。」
知縣被他逼的沒法,只得升座提審,他卻站在底下對質。
那裁縫一味抵賴。
他卻嬉皮笑臉的,對著裁縫蹲了下來,說道:「你不要賴了。
某日有人來約 你在某處茶樓喫茶;某日又約你某處酒樓吃酒;某日你到某人公館裡去;某日某人引你家裡來,送給你四千兩銀子的票子,是某家錢莊所出的票,號碼是第幾號,你 拿到莊上去照票,又把票打散了,一千的一張,幾百的幾張,然後拿到衙門裡面去。
你好好的說了,免得又要牽累見證。
你再不招,我可以叫一個人來,連你們在酒 樓上面,坐那一個座,吃那幾樣菜,說的甚麼話,都可以一一說出來的呢。」
那裁縫沒得好賴,只得供了,說所有四千銀子,是某人要補侯官縣丞缺的使費,小一姐得 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干,太太房裡大丫頭得了若干,孫少爺的奶媽得了若干,一一招了,畫了供。
閩縣知縣便要去稟覆。
他說問明了便不必 勞駕,我來代回話罷。
說罷,攫取了那張親供便走。」
正是:取來一紙真憑據,準備千言辨是非。
要知那縣丞到底鬧到甚麼樣子,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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