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第四回 吳繼之正言規好友 苟觀察致敬送嘉賓
卻說我追問繼之:「那一個候補道,他的夫人受了這場大辱,還有甚麼得意?」
繼之道:「得意呢!不到十來天工夫,他便接連著奉了兩個札子,委了籌防局的提調 與及山貨局的會辦了。
去年還同他開上一個保舉。
他本來只是個鹽運司銜,這一個保舉,他就得了個二品頂戴了。
你說不是得意了嗎?」
我聽了此話,不覺呆了一呆 道:「那麼說,那一位總督大帥,竟是被那一位夫人——」我說到此處,以下還沒有說出來,繼之便搶著說道:「那個且不必說,我也不知道。
不過他這位夫人被辱 的事,已經傳遍了南京,我不妨說給你聽聽。
至於內中曖一昧情節,誰曾親眼見來,何必去尋根問底!不是我說句老話,你年紀輕輕的,出來處世,這些曖一昧話,總不 宜上嘴。
我不是迷信了那因果報應的話,說甚麼談人閨閫,要下拔舌地獄,不過談著這些事,叫人家聽了,要說你輕薄。
兄弟,你說是不是呢?」
我聽了繼之一番議論,自悔失言,不覺漲紅了臉。
歇了一會,方把在元和船上遇見扮了官做賊的一節事,告訴了繼之。
繼之歎了一口氣,歇了一歇道:「這事也 真難說,說來也話長。
我本待不說,不過略略告訴你一點兒,你好知道世情險詐,往後交結個朋友,也好留一點神。
你道那個人是扮了官做賊的麼?他還是的的確確 的一位候補縣太爺呢,還是個老班子。
不然,早就補了缺了,只為近來又開了個鄭工捐,捐了大八成知縣的人,到省多了,壓了班。
再是明年要開恩科,榜下即用 的,不免也要添幾個。
所以他要望補缺,只好叫他再等幾年的了。
不然呢,差事總還可以求得一個,誰知他去年辦鎮江木厘,因為勒捐鬧事,被木商聯名來省版了一 告,藩台很是怪他,馬上撤了差,記大過三次,停委兩年。
所以他官不能做,就去做賊了。」
我聽了這話,不覺大驚道:「我聽見說還把他送上岸來辦呢,但不知怎 麼辦他?」
繼之搖搖頭歎道:「有甚麼辦法!船上人送他到了巡防局,船就開行去了。
所有偷來的贓物,在船上時已被各人分認了。
他到了巡防局,那局裡委員終是 他的朋友,見了他也覺難辦。
他卻裝做了滿肚子委屈,又帶著點怒氣,只說他的底下人一時貪小,不合偷了人家一根煙筒,叫人家看見了,趕到房艙裡來討去;船上 買辦又仗著洋人勢力,硬來翻箱倒篋的搜了一遍,此時還不知有失落東西沒有。
那委員聽見他這麼說,也就順水推船,薄薄的責了他的底下人幾下就算了。
你們初出 來處世的,結交個朋友,你想要小心不要?他還不止做賊呢,在外頭做賭棍、做騙子、做拐子,無所不為,結交了好些江湖上的無賴,外面仗著官勢,無法無天的 事,不知幹了多少的了。」
我聽了繼之一席話,暗暗想道:「據他說起來,這兩個道台、一個知縣的行徑,官一場中竟是男盜女娼的了,但繼之現在也在仕路中,這句話我不便直說出來,只 好心裡暗暗好笑。
雖然,內中未必儘是如此。
你看繼之,他見我窮途失路,便留我在此居住,十分熱誠,這不是古誼可風的麼?並且他方才勸戒我一番話,就是自家 父兄,也不過如此,真是令人可感。」
一面想著,又談了好些處世的話,他就有事出門去了。
過了一天,繼之上衙門回來,一見了我的面,就氣忿忿的說道:「奇怪,奇怪!」我看見他面色*改常,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連一些頭路也摸不著,呆了臉對著 他。
只見他又率然問道:「你來了多少天了?」
我說道:「我到了十多天了。」
繼之道:「你到過令伯公館幾次了?」
我說:「這個可不大記得了,大約總有七八 次。」
繼之又道:「你住在甚麼客棧,對公館裡的人說過麼?」
我說:「也說過的;並且住在第幾號房,也交代明白。」
繼之道:「公館裡的人,始終對你怎麼 說?」
我說:「始終都說出差去了,沒有回來。」
繼之道:「沒有別的話?」
我說:「沒有。」
繼之氣的直一挺一挺的坐在交椅上。
半天,又歎了好幾口氣說道:「你到 的那幾天,不錯,是他差去了,但不過到**縣去會審一件案,前後三天就回來了。
在十天以前,他又求了藩台給他一個到通州勘荒的差使,當天奉了札子,當 天就稟辭去了。
你道奇怪不奇怪?」
我聽了此話,也不覺呆了,半天沒有話說。
繼之又道:「不是我說句以疏間親的話,令伯這種行徑,不定是有意迴避你的了。」
此時我也無言可答,只坐在那裡出神!
繼之又道:「雖是這麼說,你也不必著急。
我今天見了藩台,他說此地大關的差使,前任委員已經滿了期了,打算要叫我接辦,大約一兩天就可以下札子。
我那 裡左右要請朋友,你就可以揀一個合式的事情,代我辦辦。
我們是同窗至好,我自然要好好的招呼你。
至於你令伯的話,只好慢慢再說,好在他終久是要回來的,總 不能一輩子不見面。」
我說道:「家伯到通州去的話,可是大哥打聽來的,還是別人傳說的呢?」
繼之道:「這是我在藩署號房打聽來的,千真萬真,斷不是謠言。
你且坐坐,我還要出去拜一個客呢。」
說著,出門去了。
我想起繼之的話,十分疑心,伯父同我骨肉至親,哪裡有這等事!不如我再到伯父公館裡去打聽打聽,或者已經回來,也未可知。
想罷了,出了門,一直到我伯 父公館裡去。
到門房裡打聽,那個底下人說是:「老爺還沒有回來。
前天有信來,說是公事難辦得很,恐怕還有幾天耽擱。」
我有心問他說道:「老爺還是 到**去,還是到通州去的呢?」
那底下人臉上紅了一紅,頓住了口,一會兒方才說道:「是到通州去的。」
我說:「到底是幾時動身的呢?」
他說道:「就是 少爺來的那天動身的。」
我說:「一直沒有回來過麼?」
他說:「沒有。」
我問了一番話,滿腹狐疑的回到吳公館裡去。
繼之已經回來了,見了我便問:「到那裡去過?」
我只得直說一遍。
繼之歎道:「你再去也無用。
這回他去勘荒,是可久可暫的,你且安心住下,等過一兩個月 再說。
我問你一句話:你到這裡來,寄過家信沒有?」
我說:「到了上海時,曾寄過一封;到了這裡,卻未曾寄過。」
繼之道:「這就是你的錯了,怎麼十多天工 夫,不寄一封信回去!可知尊堂伯母在那裡盼望呢。」
我說:「這個我也知道。
因為要想見了家伯,取了錢莊上的利錢,一齊寄去,不料等到今日,仍舊等不著。」
繼之低頭想了一想道:「你只管一面寫信,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寄回去。
你信上也不必提明是借來的,也不必提到未見著令伯,只糊里糊塗的說先寄回五十兩銀 子,隨後再寄罷了;
不然,令堂伯母又多一層著急。」
我聽了這話,連忙道謝。
繼之道:「這個用不著謝。
你只管寫信,我這裡明日打發家人回去,接我家母來,就可以同你帶去。
接辦大關的札子,已經發了下來, 大約半個月內,我就要到差。
我想屈你做一個書啟,因為別的事,你未曾辦過,你且將就些。
我還在帳房一席上,掛上你一個名字。
那帳房雖是藩台薦的,然而你是 我自家親信人,掛上了一個名字,他總得要分給你一點好處。
還有你書啟名下應得的薪水,大約出息還不很壞。
這五十兩銀子,你慢慢的還我就是了。」
當下我聽了 此言,自是歡喜感激。
便去寫好了一封家信,照著繼之交代的話,含含糊糊寫了,並不提起一切。
到了明日,繼之打發家人動身,就帶了去。
此時,我心中安慰了好 些,只不知我伯父到底是甚麼主意,因寫了一封信,封好了口,帶在身上,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交代他門房,叫他附在家信裡面寄去。
叮囑再三,然後回來。
又過了七八天,繼之對我道:「我將近要到差了。
這裡去大關很遠,天天來去是不便當的;要住在關上,這裡又沒有個人照應。
書啟的事不多,你可仍舊住在我 公館裡,帶著照應照應內外一切,三五天到關上去一次。
如果有緊要事,我再打發人請你。
好在書啟的事,不必一定到關上去辦的。
或者有時我回來住幾天,你就到 關上去代我照應,好不好呢?」
我道:「這是大哥過信我、體貼我,我感激還說不盡,那裡還有不好的呢。」
當下商量定了。
又過了幾天,繼之到差去了。
我也跟到關上去看看,吃過了午飯,方才回來。
從此之後,三五天往來一遍,倒也十分清閒。
不過天天料理幾封往來書信。
有些虛套應酬的信,我也不必告訴繼之,隨便同他發了回信,繼之倒也沒甚說話。
從此我兩個人,更是相得。
一日早上,我要到關上去,出了門口,要到前面雇一匹馬。
走過一家門口,聽見裡面一疊連聲叫送客,呀的一聲,開了大門。
我不覺立定了腳,抬頭往門裡一 看。
只見有四五個家人打扮的,在那裡垂手站班。
裡面走出一個客來,生得粗眉大目;身上穿了一件灰色*大布的長衫,罩上一件天青羽一毛一的對襟馬褂;頭上戴著一頂 二十年前的老式大帽,帽上裝著一顆硨磲頂子;腳上蹬著一雙黑布面的雙梁快靴,大踏步走出來。
後頭送出來的主人,卻是穿的棗紅寧綢箭衣,天青緞子外褂,褂上 還綴著二品的錦雞補服,掛著一副象真像假的蜜蠟朝珠;頭上戴著京式大帽,紅頂子花翎;腳下穿的是一雙最新式的內城京靴,直送那客到大門以外。
那客人回頭點 了點頭,便徜徉而去,也沒個轎子,也沒匹馬兒。
再看那主人時,卻放下了馬蹄袖,拱起雙手,一直拱到眉一毛一上面,彎著腰,嘴裡不住的說「請,請,請」,直到那 客人走的轉了個彎看不見了,方才進去,呀的一聲,大門關了。
我再留心看那門口時,卻掛著一個紅底黑字的牌兒,像是個店家招牌。
再看看那牌上的字,卻寫的是 「欽命二品頂戴,賞戴花翎,江蘇即補道,長白苟公館」二十個細明體字。
不覺心中暗暗納罕。
走到前面,雇定了馬匹,騎到關上去,見過繼之。
這天沒有甚麼事,大家坐著閒談一會。
開出午飯來,便有幾個同事都過來,同著吃飯。
這吃飯中間,我忽然想起方纔所見的一樁事體,便對繼之說道:「我今天 看見了一位禮賢下士的大人先生,在今世只怕是要算絕少的了!」繼之還沒有開口,就有一位同事搶著問道:「怎麼樣的禮賢下士?快告訴我,等我也去見見他。」
我就將方纔所見的說了一遍。
繼之對我看了一眼,笑了一笑,說道:「你總是這麼大驚小敝似的。」
繼之這一句話,說的倒把我悶住了。
正是:禮賢下士謙恭客,猶有旁觀指摘人。
要知繼之為了甚事笑我,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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