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第八十三回 誤聯婚家庭鬧竟見 施詭計幕客逞機謀
「這一位侯總鎮的太太,身一子本不甚好,加以日夕隨了總鎮伺候制軍,不覺積勞成疾,嗚呼哀哉了。
侯總鎮自是傷心。
那侯制軍雖然未曾親臨弔奠,卻也落了不少的眼淚。
到此刻只怕有了一年多了,侯總鎮卻也伉儷情深,一向不肯續娶。
倒是侯制軍屢次勸他,他卻是說到續娶的話,並不讚一詞,只有垂淚。
侯制軍也說他是個情種。
一天,武昌各官在黃鶴樓宴會,侯制軍偶然說起侯總鎮的情景來,又說道:「看不出這麼一個赳赳武夫,倒是一個旖旎多情的男子!」其時巡撫言中丞也在坐。
這位言中丞的科第卻出在侯制軍門下,一向十分敬服,十分恭順的。
此時雖是同城督撫,禮當平行,言中丞卻是除了咨移公事外,仍舊執他的弟子禮。
一向知道侯總鎮是老師的心腹人,向來對於侯總鎮也十分另眼。
此時被了兩杯酒,巴結老師的心,格外勃勃,聽了制軍這句話,便道:「師帥賞拔的人,自然是出色*的。
門生有個息女,生得雖不十分怎樣,卻還略知大義,意思想仰攀這門親,不知師帥可肯作伐?」
此時侯總鎮正在侯制軍後面伺候,侯制軍便呵呵大笑,回頭叫侯總鎮道:「虎兒,還不過來謝過丈人麼!」侯總鎮連忙過來,對著言中丞恭恭敬敬叩下頭去。
言中丞眉花眼笑的還了半禮。
侯總鎮又向侯制軍叩謝過了,仍到後面去伺候。
侯制軍道:「你此刻是大中丞的門婿了,怎麼還在這裡伺候?你去罷。」
侯總鎮一面答應著,卻只不動身,俄延到散了席,仍然伺候侯制軍到衙門裡去,請示制軍,應該如何行聘。
侯制軍道:「這個自然不能過於儉嗇,你自己斟酌就是了。」
侯總鎮歡歡喜喜的回到公館裡,已是車馬盈門了。
原來當席定親一節,早已哄傳開去。
官一場中的人物,沒有半個不是勢利鬼,侯總鎮向來是制軍言聽計從的心腹,此刻又做了中丞門下新婿,那一個不想巴結!所以闔城文武印委各員,都紛紛前來道賀。
就是藩臬兩司,也親到投片,由家丁擋過駕。
有幾個相識的,便都列坐在花廳上,專等面賀。
侯總鎮入得門來,招呼不迭,一個個紛紛道喜,侯總鎮一一招呼讓坐送茶。
送去了一班,又來了一班,倒把個侯總鎮鬧乏了。
忽然一個戈什哈,捧了一角文書,進來獻上。
總鎮接在手裡,便叫家人請趙師爺來。
一會兒,趙師爺出來了,不免先向眾客相見,然後總鎮遞給他文書看。
趙師爺拆去文書套,一抽一出來一看,不覺滿臉堆下笑來,對著總鎮深深一揖道: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又高昇了!督帥劄委了大人做督標統領呢。」
於是眾客一齊站起來,又是一番足恭道喜。
一個個嘴裡都說道:「這才是雙喜臨門呢!」總鎮也自揚揚得意。
送過眾客,便騎上了馬,上院謝委。
吩咐家丁,凡來道喜的,都一律擋駕。
自家到得督轅,見了制軍,便叩頭謝委。
制軍笑道:「這算是我送給你的一份賀禮,倒反勞動你了。」
總鎮道:「恩帥的恩典,就和天地父母一般,真正不知做幾世狗馬,才報得盡!奴才只有天天多燒幾爐香,叩祝恩帥長春不老罷了。」
侯制軍道:「罷了!你這點孝心,我久已生受你的了。
你趕緊回去,打點行聘接差的事罷。」
總鎮又請了個安,謝過了恩帥,然後出轅上馬,回到公館。
不料仍然是車馬盈門的,幾乎擠擁不開。
原來是督標各營的管帶、幫帶,以及各營官等,都來參謁。
總鎮下馬,入得門來,各人已是分列兩行,垂手站班。
總鎮只呵著腰,向兩麵點點頭,吩咐改天再見。
逕自到書房裡,和趙師爺商量,擇日行聘去了。
「只苦了言中丞,席散之後,回到衙門,進入內室,被言夫人劈頭唾了幾口,嚇得言中丞酒也醒了。
原來席間訂婚之事,早被家人們回來報知,這也是小人們討好的意思。
誰知言夫人聽了,便怒不可壓,氣的一言不發,直等到中丞回來,方才一連唾了他幾口。
言中丞愕然道:「夫人為何如此?」
言夫人怒道:「女兒雖是姓言,卻是我生下來的,須知並不是你一個人的女兒。
是關著女兒的,無論甚麼事,也應該和我商量商量,何況他的終身大事!你便老賤不揀人家,我的女兒雖是生得十分醜陋,也不至於給兔崽子做老婆!包不至於去填那臭丫頭的房!你為甚便輕輕的把女兒許了這種人?須知兒女大事,我也要做一半主。
你此刻就輕輕許了,我看你怎樣對他的一輩子!」一席話,罵得言中丞嘿嘿無言。
半晌方才說道:「許也許了,此刻悔也悔不過來。
況且又是師帥做的媒,你叫我怎樣推托!」言夫人啐道: 「你師帥叫你吃屎,你為甚不吃給他看!幸而你的師帥做個媒人,不過叫女兒嫁個兔崽子;倘使你師帥叫你女兒當娼去,你也情願做老烏龜,拿著綠帽子往自己頭上去磕了!」說話時,又聽得那位小一姐在房裡嚶嚶啜泣。
言夫人歎了一口氣,說聲「作孽」,便自到房裡去了。
「言中丞此時失了主意,從此夫妻反目。
過得兩天,營務處總辦陸觀察來上轅,稟知奉了督帥之命,代侯總鎮作伐,已定於某日行聘。
言中丞只得也請了本轅文案洪太守做女媒。
一面到裡面來告訴言夫人說:「你鬧了這幾天,也就夠了。
此刻人家行聘日子都定了,你也應該預備點。」
言夫人道:「我早就預備好了,每一個丫頭、老媽子都派一根棒,來了便打出去!」言中丞道:「夫人,你這又何苦!生米已成了熟飯了。」
言夫人道:「誰管你的飯熟不熟,我的女兒是不嫁他的!你給我鬧狠了,我便定了兩條主意。」
言中丞道:「事情已經如此了,還有甚麼主意?」
言夫人道:「等你們有了迎娶的日子,我帶了女兒回家鄉去;不啊,我就到你那甚麼師帥的地方去和他評理,問他強逼人家婚嫁,在《大清律例》那一條上?」
言中丞聽了,暗暗吃了一驚,他果然鬧到師帥那邊,如何是好呢。
一時沒了主意,因為是家事,又不便和外人商量。
身邊有一個四姨太太,生來最有機警,便去和四姨太太商量。
四姨太太道:「太太既然這麼執性*,也不可不防備著。
回家鄉啊,見師帥啊,這倒是第二著;他說聘禮來了要打出去一層,倒是最要緊。
並且沒有幾天了,回盤東西,一點也沒預備,也得要張羅起來。」
言中丞道:「我給他鬧的沒了主意了,你替一我想想罷。」
四姨太太道:「別的都好打算,只有那回盤禮物,要上緊的辦起來。」
言中丞道:「你就叫人去辦罷。
一切都從豐點,不要叫人家笑寒塵。
要錢用,打發人到帳房裡去要。」
四姨太太道:「辦了來,都放在哪裡?叫太太看見了,又生出氣來。」
言中丞道:「罷了!我就撥了外書房給你辦這件事罷。
我自到花廳裡設個外書房。」
四姨太太道:「這麼說,到了行聘那天也不必驚動上房罷,都在外書房辦事就完了。」
言中丞點頭答應。
於是四姨太太登時忙起來。
倒也虧他,一切都辦的妥妥當當。
到了行聘的前一天,一一請言中丞過目;叫書啟老夫子寫了禮單、禮書,一切都安排好了。
到了這天,竟是瞞著上房辦起事來,總算沒鬧笑話。
侯家送過來的聘禮,也暫時歸四姨太太收貯。
不料事機不密,到了下晚時候,被言夫人知道了,叫人請了言中丞來大鬧。
鬧得中丞沒了法子,便賭著氣道: 「算了!我明日就退了他的聘禮,留著這女孩子老死在你身邊罷!」言夫人得了這句話,方才罷休。
這一一夜,言中丞便和四姨太太商量,有甚法子可以挽回。
兩個人商量了一一夜,仍是沒有主意。
「次日言中丞見了洪太守,便和他商量。
原來洪太守是言中丞的心腹,向來總辦本轅文案,這回小一姐的媒人是叫他做的。
所以言中丞將一切細情告訴了他,請他想個主意,洪太過想了半天道:「這件事只有勸轉憲太太之一法,除此之外,實在沒有主意。」
言中丞無奈,也只得按住脾氣,隨時解勸。
無奈這位言夫人,一聽到這件事便鬧起來,任是甚麼說話都說不上去。
足足鬧了一個多月,絕無轉機。
偏偏侯制軍要湊高興,催著侯統領(委了督標統領,故改稱統領也)早日完娶。
侯統領便擇了日子,央陸觀察送過去。
言中丞見時機已迫,沒了法,又和洪太守商量了幾天,總議不出一個辦法。
洪太守道:「或者請少爺向憲太太處求情,母子之間,或可以說得攏。」
言中丞道:「不要說起!大小兒、二小兒都不在身邊,這是你知道的;只有三小兒在這裡,這孩子不大怕我,倒是怕娘,娘跟前他那裡敢哼一個字!」洪太守道:「這就真真難了!」大家對想了一回,仍是四目相看,無可為計。
須知這是一件秘密之事,不能同大眾商量的,只有知己的一兩個人可以說得,所以總想不出一條妙計。
到後來洪太守道:「卑府實在想不出法子,除非請了陸道來,和他商量。
他素來有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和他商量,必有法子。
但是這個人很貪,無論何人求他設一個法子,他總先要講價錢。
前回侯制軍被言官參了一本,有旨交他明白回奏。
文案上各委員擬的奏稿都不洽意,後來請他起了個稿。
他也托人對制軍說:「一分錢,一分貨,甚麼價錢是甚麼貨色*。」
侯制軍甚是惱他放恣,然而用人之際,無可奈何,送了他一千銀子。
本打算得了他的稿子之後,借別樣事情參了他;誰知他的稿子送上去,侯制軍看了,果然是好,又動了憐才之念,倒反信用他起來。」
言中丞道:「果然他有好法子,說不得破費點也不能吝惜的了。
但是商量這件事,兄弟當面不好說,還是老哥去拜他一次,和他商議,就是他有點貪念,也可以轉圓。
若是兄弟當了面,他倒不好說了。」
洪太過依言,便去拜陸觀察。
「你道那陸觀察有甚麼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原來他是一個江南不第秀才,捐了個二百五的同知,在外面瞎混。
頭一件精明的是打得一手好麻雀牌,大家同是十三張牌,他卻有本事拿了十六張,就連坐在他後面觀局的人,也看他不穿的。
這是他天字第一號的本事!前兩年北洋那邊有一位葉軍門,請了他做文案。
恰好為了朝鮮的事,中日失和,葉軍門奉調帶兵駐紮平壤。
後來日本兵到了,把平壤圍住;圍雖圍了,其時軍餉尚足,倘能過待外援,未嘗不可以一戰。
這位陸觀察卻對葉軍門說得日本兵怎生利害,不難殺得我們片甲不留,那時軍門的處分怎生擔得起!說得葉軍門害怕了,求他設法,他便說:「好在平壤不是朝廷土地,縱然失了,也沒甚大處分。
不如把平壤讓與日本人,還可以全軍退出,不傷士卒,保全軍餉。」
葉軍門道:「但是怎樣對上頭說呢?」
陸觀察道:「對上頭只報一個敗仗罷了。
打了敗仗,還能保全士卒,不失軍一火,總沒甚大處分,較之全軍覆沒總好得多。」
葉軍門被他說得沒了主意。
大約總是戀祿固位,貪生怕死之心太重了,不然,就和日本見一仗,勝敗尚未可知;就是果然全軍覆沒,連自己也死了,樂得謚法上坐一個忠字,何致上這種小人的當呢。
當時葉軍門被生死榮辱關頭嚇住了,便說道:「但是怎生使得日本兵退呢。」
陸觀察道:「這有何難!只要軍門寫一封信給日本的兵官,求他讓我們一條出路,把平壤送給他。
他不費一一槍一一彈得了平壤,還可以回去報捷,何樂不為呢。」
葉軍門道:「既如此,就請你寫一封信去罷。」
陸觀察道:「這個是軍務大事,別人如何好代,必要軍門親筆的。」
葉軍門道: 「我如何會寫字!」陸觀察道:「等我寫好一張樣子,軍門照著寫就是了。」
葉軍門無奈,只得依他。
他便用八行書,寫了兩張紙。
起頭無非是幾句恭維話,中間說了幾句卑污苟賤,搖尾乞憐的話,落後便敘明求退開一路,讓我兵士走出,保全性*命,情願將平壤奉送的話。
葉軍門便也拿了紙,蒙在他的信上寫起來,猶如小孩子寫仿影一般。
可憐葉軍門是拿長矛子出身的,就是近日的洋一槍一也還勉強拿得來,此刻叫他拿起一枝絕沒份量的筆向紙上去寫字,他就猶如拿了幾百斤東西一般,撇也撇不開,捺也捺不下,不是畫粗了,便是豎細了。
好容易捱了起來,畫過押,放下筆,覺得手也顫了。
陸觀察拿過來仔細看過一遍,忽然說道:「不好,不好!中間落了一句要緊話不曾寫上,還得另寫一封。」
葉軍門道:「算了罷,我寫不動了!」陸觀察道:「這封信去,他不肯退兵,依然要再寫的,不如此刻添上一兩句寫去的爽一快。」
葉軍門萬分沒法,由得他再寫一通,照樣又去描了一遍。
簽過押之後,非但是手顫,簡直腰也酸了,腿也痛了,兩面肩膀,就和拉弓拉傷一般。
放下了筆,便向炕上一躺道:「再要不對,是要了我命了!」陸觀察道:「對了,對了,不必再寫了。
可要發了去罷?」
葉軍門道:「請你發一發罷。」
陸觀察便拿去加了封,標了封面,糊了口,叫一個兵卒拿去日本營投遞。
日本兵官接到了這封信,還以為支那人來投戰書呢;及至拆開一看,原來如此,不覺好笑。
說道:「也罷!我也體上天好生之德,不打你們,就照來書行一事罷。」
那投書人回去報知,葉軍門就下令準備動身。
「到了次日,日本兵果然讓開一條大路,葉軍門一馬當先,領了全軍,排齊了隊伍,浩浩蕩蕩,離開平壤,退到三十里之外,紮下行營。
一面捏了敗仗情形,分電京、津各處。
此時到處沸沸揚揚,都傳說平壤打了敗仗,哪裡知道其中是這麼一件事。
當夜夜靜時,陸觀察便到葉軍門行帳裡辭行,說道:「兵凶戰危,我實在不敢在這裡伺候軍門了。
求軍門借給我五萬銀子盤費。」
葉軍門驚道:「盤費哪裡用得許多!」陸觀察道:「盤費數目本來沒有一定,送多送少,看各人的交情罷了。」
葉軍門道:「我哪裡有許多銀子送人!」陸觀察道:「軍門牛莊、天津、煙台各處都有寄頓,怎說沒有。」
葉軍門是個武夫,聽到此處,不覺大怒道:「我有我的錢,為甚要送給你!」陸觀察道:「送不送本由軍門,我不過這麼一問罷了,何必動怒。」
說罷,在懷裡取出葉軍門昨天親筆所寫那第二封信來。
原來他第二封信,加了「久思歸化,惜乏機緣」兩句,可憐葉軍門不識字,就是模糊影響認得幾個,也不解字義,糊里糊塗照樣描了。
他卻仍把第一封信發了,留下這第二封,此時拿出來逐句解給葉軍門聽。
解說已畢,仍舊揣在懷裡,說道:「有了五萬銀子,我便到外國遊歷一趟;沒有五萬銀子,我便就近點到北京頑頑,順便拿這封信出個首,也不無小補。」
說罷起身告辭。
嚇得葉軍門連忙攔住。」
正是:最是小人難與伍,從來大盜不操戈。
未知葉軍門到底如何對付他,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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