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晚清四大譴責小說第三十六回 阻進身兄遭弟譖 破奸謀婦棄
我從前在南京接過一回家鄉的電報,在上海接過一回南京的電報,都是傳來可驚之信,所以我聽見了「電報」兩個字,便先要吃驚。
此刻聽說南京有了電報,便把我 一肚子的笑,都嚇回去了。
匆匆向玉生告辭。
玉生道:「你有了正事,不敢強留。
不知可還來不來?」
我道:「翻看了電報,沒有甚麼要緊事,我便還來;如果有 事,就不來了。
客齊了請先坐,不要等。」
說罷,匆匆出來,叫了車子回去。
入門,只見德泉、子安陪侶笙坐著。
我忙問:「甚麼電報?可曾翻出來?」
德泉道:「哪裡是有甚麼電報。
我知道你不願意赴他的席,正要設法請你回來,恰好 蔡先生來看你,我便撒了個謊,叫人請你。」
我聽了,這才放心。
蔡侶笙便過來道謝。
我謙遜了幾句,又對德泉道:「我從前接過兩回電報,都是些惡消息,所以聽 了電報兩個字,便嚇的魂不附體。」
德泉笑道:「這回總算是個虛驚。
然而不這樣說,怕他們不肯放你走。」
我道:「還虧得這一嚇,把我笑都嚇退了。
不然,我進 了一肚子的笑,又不敢笑出來,倘使沒有這一嚇,我的肚子只怕要迸破了呢。」
侶笙道:「有甚麼事這樣好笑?」
我方把才纔聽得那一番高論,述了出來。
侶笙道: 「這班人可以算得無恥之尤了!要叫我聽了,怒還來不及呢,有甚麼可笑!」我道:「他平空把李商隱的玉溪生送給杜牧,又把牧之的樊川加到老杜頭上,又把少 陵、杜甫派做了兩個人,還說是父子,如何不好笑。
況且唐朝顏清臣又寫起宋朝蘇子瞻的文章來,還不要笑死人麼。」
侶笙笑道:「這個又有所本的。
我曾經見過一 幅《史湘雲醉眠芍葯裀圖》,那題識上,就打橫寫了這九個字,下面的小字是「曾見仇十洲有此粉本,偶背臨之」。
明朝人能畫清朝小說的故事,難道唐朝人不能寫 宋朝人的文章麼。」
子安道:「你們讀書人的記性*真了不得,怎麼把古人的姓名、來歷、朝代,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我道:「這個又算甚麼呢。」
侶笙道:「索性* 做生意人不曉得,倒也罷了,也沒甚可恥。
臂如此刻叫我做生意,估行情,我也是一竅不通的,人家可不能說我甚麼。
我原是讀書出身,不曾學過生意,這不懂是我 分內的事。
偏是他們那一班人,胡說亂道的,鬧了個斯文掃地,聽了也令人可惱。」
我又問起秋菊的事。
侶笙道:「已和內人說定,擇人遣嫁了。
可笑那王大一嫂,引了個阿七媽來,百般的哭求,求我不要告他。
我對他說,並不告他。
他一定不信,求之不已,好容易才打發走了。
我本來收了攤就要來拜謝,因為白天沒有工夫,卻被他纏繞的耽擱到此刻。」
我道:「我們豁去虛文,且談談正事。
那阿七媽是我嚇唬他的,也不必談他。
不知閣下到了上海幾年,一向辦些甚麼事?這個測字攤,每天能混多少錢?」
侶笙 道:「說來話長。
我到上海有了十多年了。
同治末年,這裡的道台姓馬、是敝同鄉;從前是個舉人,在京城裡就館,窮的了不得,先父那時候在京當部曹,和他認 得,很照應他。
那時我還年紀輕,也在京裡同他相識,事以父執之禮;他對了先父,卻又執子侄之禮。
人是十分和氣的。
日子久了,京官的俸薄,也照應不來許多。
先母也很器重他,常時拿了釵釧之類,典當了周濟他。
後來先父母都去世了,我便奉了靈柩回去。
服滿之後,僥倖補了個廩。
聽見他放了上海道,我仗著從前那點交 情,要出來謀個館地。
誰知上了二三十次衙門,一回也不曾見著。
在上海住的窮了,不能回去。
我想這位馬道台,不像這等無情的,何以這樣拒絕我。
後來仔細一打 聽,才知道是我舍弟先見了他,在他跟前,痛痛的說了我些壞話。
因他最恨的是吃鴉片煙,舍弟便頭一件說我吃上了煙癮。
以後的壞話,也不知他怎麼說的了。
因此 他惱了。
我又見不著他,無從分辯,只得歎口氣罷了。
後來另外自己謀事,就了幾回小陛地,都不過僅可餬口。
捨眷便尋到上海來,更加了一層累。
這幾年失了館 地,更鬧的不得了。
因看見敝同鄉,多有在虹口一帶設蒙館的,到了無聊之時,也想效顰一二,所以去年就設了個館。
誰知那些學生,全憑引薦的。
我一則不懂這個 竅,二來也怕求人,因此只教得三個學生,所得的束脩,還不夠房租,到了今年,就不敢幹了。
然而又不能坐吃,只得擺個攤子來胡混,哪裡能混出幾個錢呢。」
我 聽了這話,暗想原來是個仕宦書香人家,怪不得他的夫人那樣明理。
因問道:「你令弟此刻怎樣了呢?」
侶笙道:「他是個小班子的候補,那時候馬道台和貨捐局說 了,委了他瀏河厘局的差使。
不多兩年,他便改捐了個鹽運判,到兩淮候補,近來聽說可望補缺了。」
我道:「那測字斷事,可有點道理的麼?」
侶笙道:「有甚麼 道理,不過胡說亂道,騙人罷了。
我從來不肯騙人,不過此時到了日暮途窮的時候,不得已而為之。
好在測一個字,只要人家四個錢,還算取不傷廉;倘使有一個小 小陛地,我也決不幹這個的了。」
我道:「是胡說亂道的,何以今日測那個「捌」字,又這樣靈呢?」
侶笙笑道:「這不過偶然說著罷了。
況且測字本是窺測、測度 的意思,俗人卻誤了個拆字,取出一個字來,拆得七零八落,想起也好笑。
還有一個測字的老笑話,說是:有人失了一顆珍珠,去測字,取了個酉字,這個測字的斷 不出來。
旁邊一個朋友笑道:據我看這個酉字,那顆珠子是被雞吃了。
你回去殺了雞,在雞肚裡尋罷。
那失珠的果然殺了家裡幾個雞,在雞肚子裡,把珠子尋出來 了。
歡喜得了不得,買了彩物去謝測字的,測字的也歡喜,便找了那天在旁邊的朋友,要拜他做先生,說是他測的字靈。
過兩天,一個鄉下人失了一把鋤頭,來測 字,也取了個酉字。
測字的猝然說道:這一把鋤頭一定是雞吃了。
鄉人驚道:雞怎的會吃下鋤頭去?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過,不會錯吃。
你只回去把所養的雞殺 了,包你在雞肚裡找出鋤頭來。
鄉人那裡肯信,測字的便帶了他去見先生說明緣故。
先生道:這把鋤頭在門裡面。
你家裡有甚麼常關著不開的門麼?鄉人道:有了 門,哪裡有常關著的呢。
只有田邊看更的草房,那兩扇門是關的時候多。
先生道:你便往那裡去找。
鄉人依言,果然在看更草房裡找著了。
又一天,鐵店裡失了鐵 錘,也去測字,也拈了個酉字。
測字的道:是雞吃了。
鐵匠怒道:憑你牛也吃不下一個鐵錘去,莫說是雞!測字的道:你家裡有常關著的門,在那門裡找去,包你找 著。
鐵匠又怒道:我店裡的排門,是天亮就開,卸下來倚在街上的。
我又不曾倒了店,哪裡有常關著的門!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的,無有不靈,別的我不知道。
鐵匠不依,又同去見先生,說明緣故。
先生道:起先那失珠的,因為十二生肖之中,酉生肖雞,那珠子又是一樣小而圓的東西,所以說是雞吃了;後來那把鋤頭,因 為酉字象掩上的兩扇門,所以那麼斷;今天這個鐵錘,他鐵匠店裡終日敞著門的,哪裡有常關的門呢。
這個酉字,豎看象鐵砧,橫看像風箱,你只往那兩處去找罷。
果然是在鐵砧底下找著了。
這可雖是笑話,也可見得是測字不是拆字。」
我道:「測字可有來歷?」
侶笙道:「說到來歷,可又是拆字不是測字了。
曾見《玉堂雜 記》內載一條云:「謝石善拆字,有士人戲以乃字為問。
石曰:及字不成,君終身不及第。
有人遇於途,告以婦不能產,書日字於地。
石曰:明出地上,得男矣。」
又《夷堅志》載:「謝石拆字,名聞京師。」
這個就是拆字的來歷。」
我道:「我曾見過一部書,專講占卜的,我忘了書名了。
內中分開門類,如六壬課、文王課之 類,也有測字的一門。」
侶笙道:「這都是後人附會的,還托名邵康節先生的遺法。
可笑一代名人,千古之後,負了這個冤枉。」
我暗想這位先生甚是淵博,連《玉堂雜記》那種冷書都看了。
想要試他一試,又自顧年紀比他輕得多,怎好冒昧。
因想起玉生的圖來,便對他說道:「有個朋友 托我題一個圖,我明日又要到蘇州去了,無暇及此,敢煩閣下代作一兩首詩,不知可肯見教?」
侶笙道:「不知是個甚麼圖?」
我便取出圖來給他看。
他一看見題 簽,便道:「圖名先劣了。
我常在報紙上,見有題這個圖的詩,可總不曾見過一句好的。」
我道:「我也不曾細看裡面的詩,也覺得這個圖名不大妥當。」
侶笙道: 「把這個詩字去了,改一個甚麼吟嘯圖,還好些。」
我道:「便是。
字面都是很雅的,卻是他們安放得不妥當,便攪壞了。」
侶笙翻開圖來看了兩頁,仍舊掩了,放 下道:「這種東西,同他題些甚麼!題了污了自己筆墨;寫了名字上去,更是污了自己名姓。
只索回了他,說不會作詩罷了。
見委代作,本不敢推辭,但是題到這上 頭去的,我不敢作。
倘有別樣事見委,再當效勞。」
我暗想這個人自視甚高,看來文字總也好的,便不相強。
再坐了一會,侶笙辭去。
德泉道:「此刻已經十點多鐘了,你快去寫了信,待我送到船上去,帶給繼之。」
我道:「還來得及麼?」
德泉道:「來得及之至!並且托船上的事情,最好是 這個時候。
倘使去早了,船上帳房還沒有人呢。」
我便趕忙寫了信,又附了一封家信,封好了交給德泉。
德泉便叫人拿了小火輪船及如意,自己帶著去了。
子安道:「方纔那個蔡侶笙,有點古怪脾氣。
他已經窮到擺測字攤,還要說甚麼污了筆墨,污了姓名,不肯題上去。
難道題圖不比測字乾淨麼?」
我道:「莫怪 他。
我今日親見了那一班名士,實在令人看不起。
大約此人的脾氣也過於鯁直,所以才潦倒到這步地位。
他的那位夫人,更是明理慈愛。
這樣的人我很愛敬他,回去 見了繼之,打算要代他謀一個館地。」
子安道:「這種人只怕有了館地也不得長呢。」
我道:「何以見得?」
子安道:「他窮到這種地位,還要看人不起;得了館 地,更不知怎樣看不起人了。」
我道:「這個不然。
那一班人本來不是東西,就是我也看他們不起。
不過我聽了他們的胡說要笑,他聽了要恨,脾氣兩樣點罷了。」
說著,我又想起他們的說話,不覺狂笑了一頓。
一會,德泉回來了,便議定了明日一准到蘇州。
大家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德泉叫人到船行裡僱船。
這裡收拾行李。
忽然方佚廬走來,約今夜吃酒,我告訴他要動身的話,他便去了。
忽然王端甫又走來說道:「有一樁極新鮮 的新聞。」
我忙問甚麼事。
端甫道:「昨日你走了之後,景翼還在樓上哭個不了,哭了許久,才不聽見消息。
到得晚上八點來鐘,他忽然走下來,找他的老婆和女 兒。
說是他哭的倦了,不覺睡去,此時醒來,卻不見老婆,所以下來找他。
看見沒有,他便仍上樓去。
不一會,哭喪著臉下來,說是幾件銀首飾、綢衣服都不見了, 可見得是老婆帶了那五歲的女兒逃走了。」
我笑道:「活應該的!他把弟一婦拐賣了,還要栽他一個逃走的名字,此刻他的妻子真個逃走了也罷了。」
端甫道:「他的 妻子來路本不甚清楚,又不曾聽見他娶妻,就有了這個人。
有人說他是個鹹水妹,還有人說他那女孩子也是帶來的。」
我一想道:「不錯。
我前年在杭州見他時,他 還說不曾娶妻。
算他說過就娶,這三年的工夫,那裡能養成個五歲孩子呢。」
端甫道:「他也是前年十月間到上海的。
鴻甫把他們安頓好了,才帶了少妾到天津去, 不料就接二連三的死人,此刻竟鬧的家散人亡了。
景翼從昨夜到此刻還沒有睡,今天早起又不想出去尋找,不知打甚麼主意。」
我道:「來路不正的,他自然見勢頭 不妙,就先奉身以退了。
他也明知尋亦無益,所以不去尋了,這倒是他的見識。」
端甫見我們行色*匆匆,也不久坐,就去了。
我同德泉兩個,叫人挑了行李,同到船 上,解維向蘇州而去。
一路上曉行夜泊,在水面行走,倒覺得風涼,不比得在上海那重樓迭角裡面,熱起來沒處透氣。
兩天到了蘇州,找個客棧歇下。
先把客棧住址,發個電報到南京 去,因為怕繼之有信沒處寄之故。
歇息已定,我便和德泉在熱鬧市上走了兩遍。
我道:「我們初到此地,人生路不熟,必要找作一個人做嚮導才好。」
德泉道:「我 也這麼想。
我有一個朋友,叫做江雪漁,住在桃花塢,只是問路不便。
今天晚了,明日起早些乘著早涼去。」
我道:「怕問路,我有個好法子。
不然我也不知這個法 子,因為有一回在南京走迷了路,認不得回去,虧得是騎著馬,得那馬伕引了回去。
後來我就買了一張南京地圖,天天沒事便對他看,看得爛熟,走起路來,就不會 迷了。
我們何不也買一張蘇州地圖看看。
就容易找得多了。」
德泉道:「你騎了馬走,怎麼也會迷路?難道馬伕也不認得麼?」
我便把那回在南京看見「張大仙有求 必應」的條子,一路尋去的話,說了一遍。
德泉便到書坊店裡要買蘇州圖,卻問了兩家都沒有。
到了次日,只得先從棧裡問起,一路問到桃花塢,果然會著了江雪漁。
只見他家四壁都釘著許多畫片,桌子上堆著許多扇面,也有畫成的,也有未畫成的。
原來 這江雪漁是一位畫師,生得眉清目秀,年紀不過二十多歲。
當下彼此相見,我同他通過姓名。
雪漁便問:「幾時到的?可曾到觀前逛過?」
原來蘇州的玄妙觀算是城 裡的名勝,凡到蘇州之人都要去逛,蘇州人見了外來的人,也必問去逛過沒有。
當下德泉便回說昨日才到,還沒去過。
雪漁道:「如此我們同去喫茶罷。」
說罷,相 約同行。
我也久聞玄妙觀是個名勝,樂得去逛一逛。
誰知到得觀前,大失所望,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正是:徒有虛名傳齒頰,何來勝地足遨遊。
未知逛過玄妙觀之後,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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