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史演義
第014回 納弟婦東宮瀆倫 盟胡虜便橋申約
卻說諫議大夫魏征,自宮府平定後,屢勸世民坦示大公,借安反側;及幽州誅逆,復白世民道:「人心未靖,不再撫一慰,禍恐難解。」
世民乃遣征宣慰山東,許他便宜行一事。
征受命東行,途遇太子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由地方官吏押送京師,征慨然道:「前東宮齊府左右,已有詔赦宥,不復按問,今復因解二李入京,是赦文轉同虛下了,天下尚肯信從詔敕麼?」
當下將二人釋歸,然後上聞。
世民喜他有識,傳語獎勉,一面下令宣佈,凡事連東宮齊王,及廬江王瑗,均不准訐告,違令反坐。
自是無人告密,內外鹹安。
就是馮翊馮立薛萬徹等,亦均令歸里,概不加罪。
應該如此。
惟有一種特別加恩的事件,說將起來,乃是當時東宮的趣聞,便是後來唐朝的穢史。
元吉身死時,年只二十四歲,留下妃子楊氏,與元吉年貌相當,生得體態風一流,一性一情柔媚,面如出一水芙蓉,腰似迎風楊柳。
唐室王妃中,要算這個楊氏婦,最為美艷。
平時與秦王妃長孫氏,頗稱莫逆,往來款洽,兩下無猜。
元吉謀害世民,她嘗暗中諫阻,請勿與世民為仇,偏元吉不肯聽從,終落得身亡家破,子姓同誅。
楊氏年才花信,怎禁得孤帷寂寞,舉目無親,幸虧長孫氏念娣姒情,嘗邀她過來敘舊,好言勸慰,俾解愁煩。
一日,正當娣姒坐談,忽見世民趨入,楊氏即起座相迎,經世民坐定,她忽屈膝下跪,對著世民,竟自請死,反弄得世民語默兩難,無從擺一布。
長孫氏在側,慌忙勸解,偏楊氏嬌一啼宛轉,楚楚可憐,這是楊氏獻媚處,並非記念齊王。
那世民雖是絕世英雄,到了此時,也不禁牽動情腸,代為淒楚,況看她淡裝淺抹,秀色可餐,一種哀艷態度,真是有筆難描,令人魂銷魄蕩;急切無可答詞,只好離開了座,連稱請起。
長孫氏忙來攙扶,好容易把楊氏掖起,楊氏還是哭個不住,方由世民婉告道:「王妃休得過悲!齊王謀亂,應該伏法,與王妃無干。
我在世一日,總當保護王妃一日,休戚與共,憂樂同嘗,幸勿過慮!若嫌在府寂寞,不如徙居我處,好在你娣姒兩人,素無嫌隙,彼此相安度日,我也好免得耽憂了。」
言為心聲,聽言已可知意。
言至此,復囑長孫氏好意相待,乃揚長而去。
長孫氏素一性一溫和,事翁盡孝,相夫無違。
兩語括盡熬德。
一經世民諄囑,總道沒有歹心,且與楊氏情好無間,樂得勸她徙居東宮,得以朝夕相親,互敦睦誼。
楊氏本是個隨高逐低的人物,當然唯命是從,即日遷居。
哪知這位新太子,已看上這嬌嬌滴滴、裊裊婷婷的弟一婦,特地收拾淨室,令得安居,凡室中一切佈置,均是親手安排,又密撥心腹侍女數人,作為楊氏室中的服役。
好教去做紅一娘一。
楊氏也覺心喜,世民平日無事,嘗往她室中敘談,漸漸的不避嫌疑,引得耳鬢廝一磨,兩情入彀,還有侍側的宮娥,統是知情識意,就彼此眉來眼去時,湊趣幾語,益覺春山脈脈、秋水依依。
一夕,夜漏將半,楊氏已經就寢,忽有侍女入報道:「太子駕到。」
楊氏慌忙起一床一,略整衣裳,便即出迎。
深夜迎客,其情可知。
世民趨入,與楊氏行過了禮,楊氏即啟問道:「殿下為何深夜到此?」
世民答道:「父皇召我侍宴,多飲了幾杯御酒,且參議內禪事宜,至此才得脫身,是以覺得過遲了。」
楊氏道:「何日行內禪禮?」
世民道:「大約正在本月內。
我勸父皇再過數年,奈父皇自稱倦勤,定要禪位與我,這也是沒法推辭了。」
楊氏即跪伏稱賀,世民趁著數分酒意,竟用手攙起楊氏,一面說道:「我尚未受禪,怎好受賀?」
楊氏輕輕推開世民的手,才半嗔半喜的立將起來。
半嗔半喜,四字妙極。
此時正值仲秋天氣,皓月將圓,清輝入戶,更兼銀燭高燒,明同白晝。
世民就在燈月下面,定睛瞧著楊氏,但見她雲鬟半卷,星眼微餳,穿一套縞素羅裳,不妝不束,更顯出花容明媚,玉骨輕柔。
越是淺妝的美一女,越覺好看;越是睡起的美一女,越覺好看;越是從燈光月下看美一女,越覺好看。
楊氏見世民注著雙瞳,也不禁還他一笑。
世民卻轉眼顧明月道:「中秋將屆,玉兔在輝,想嫦娥在廣寒宮,應亦跂望一團一圓哩。」
楊氏卻淒然道:「天上也留缺陷,令嫦娥長此寡居。」
是淒寂語,是勾一引語。
世民微笑道:「嫦娥又要得時了。
我因步月至此,王妃可偕我賞月否?」
楊氏尚未及答,那侍女已湊趣道:「廚下尚有酒餚,待使女們搬了出來,就可賞月了。」
世民道:「好極好極。」
侍女等連忙出去,不到片時,竟將酒餚攜至,且笑語道:「賞月須要登樓。」
好幾個牽頭。
世民道:「這個自然,就請主人導引。」
楊氏遲疑半晌,經侍女等攙扶了去,不得不移步上樓。
還要做什麼身份?世民即龍行虎步的,趨上扶梯,那時西軒早啟,晚宴初陳,世民邀楊氏入席,楊氏尚有難色,侍女又從旁慫恿,謂有賓不可無主,乃相對而坐,由侍女斟上酒來。
古人說得好:「酒為色媒,色為酒媒。」
楊氏入席時,尚不免有三分靦腆,及至酒過數巡,漸把那一種羞澀態度,撇在腦後,且抬頭看那風一流倜儻的儲君,畢竟生得不凡,英姿灑落,眉宇清揚,巫峽襄王,未必有此儀表,洛川魏胄,幾曾得此丰神,回憶那齊王元吉,與世民生本同胞,偏面龐兒一妍一丑,大不相同,想到這裡,禁不住意馬心猿,竟把平生的七情六慾,一古腦兒堆集攏來。
盡情描摹。
世民幾次溫一存,她似不見不聞,彷彿癡聾一般,惹得席旁侍女,都吃吃暗笑,楊氏方才覺著,不由的兩頰愈紅,低頭弄帶。
世民便道:「夜已深了,再盡一杯,便好撤席。」
楊氏唯唯遵命,遂各斟一滿杯,彼此一飲而盡。
好作兩人的交杯酒。
侍女等撤去殘餚,次第出外,單剩兩人坐著,好一歇才行進去,那兩人都不知去向,尋至裡面的臥室,已是朱扉雙掩,繡幕四垂,料知他一對壁人,已同去演龍鳳配了。
虛寫得妙。
侍女等方各歸寢。
翌晨,世民乃去。
隔了數日,果然內禪詔下,高祖自稱太上皇,傳位太子,擇吉於八月甲子日即皇帝位。
是日黎明,太子世民,先朝見高祖,接受御寶,乃返至東宮顯德殿中,南面升座,受文武百官朝賀,遣左僕射裴寂祭告南郊,大赦天下,賜文武官勳爵,蠲關內及蒲芮虞泰陝鼎六州租賦二年,免全國庸調一年,民八十以上賜粟帛,百歲倍賜,各種恩詔,次第頒發,然後退朝還宮,歷史上稱為唐太宗即位,小子也沿例稱為太宗。
越十日,放宮女三千餘人,又越二日,冊立長孫氏為皇后。
後系洛一陽一人氏,其先為魏拓跋氏後,曾為宗室長,因號長孫。
父晟仕隋為左驍衛將軍,已見首文。
後少好讀書,循尚禮法,及為皇后,務崇節儉,一切服御,不尚繁華。
太宗嗣位後,嘗與論及新政,後默不一答。
再三問及,後溫顏對道:「陛下豈不聞古語麼?一牝一雞司晨,惟家之累,妾系婦人,只知治宮中事。
外政怎敢預聞?」
不沒賢後。
太宗益加敬重。
惟元吉妃楊氏居然納為妃嬪,日加一寵一眷。
後悔未預防,致成大錯,但木已成舟,無法諫止,只好將錯便錯的模糊過去,就是待遇楊氏,依然和好,不過換了稱呼。
楊氏初覺自慚,後來成為習慣,也不以為意了。
楊花一性一質,宜乎姓楊。
太宗嬖一寵一楊氏,不得不推恩元吉,欲為元吉加封,又不得不類及建成,乃追封建成為息王,謚曰隱太子,元吉為海陵郡王,謚法乃一刺字,均以禮改葬,後來復改封元吉為巢王,因號為巢刺王,這且慢表。
且說突厥主頡利可汗,與唐廷屢有交涉,忽和忽戰,反覆無常。
偽梁帝梁師都,又屢次慫恿突厥,侵擾唐境。
頡利意尚未決,師都竟親自往朝,面為劃策,勸令進兵。
於是頡利突利二可汗,復合兵十餘萬騎,入寇涇州,進次武功。
太宗下詔戒嚴,亟命尉遲敬德為涇州道行軍總管,統兵出御。
敬德到了涇一陽一,適與突厥兵相遇,即乘著銳氣,殺將過去,突厥兵抵擋不住,被他橫一衝一直一撞,斫斃了千餘人,一邊得勝,一面當然敗走,待敬德收軍,頡利可汗獨從間道趨渭水,駐兵便橋,先遣心腹將執失思力,入都進謁,窺視虛實。
太宗召見執失思力,問他何故加兵?思力道:「上國給發金幣,歲無定額,或作或輟,不加誠意,所以敝國兩可汗,特統兵百萬,前來請命。」
太宗毫不畏懼,且怒叱道:「朕與汝可汗面約和親,贈遺金帛,前後無算,今汝可汗自負盟約,引兵入寇,汝曲我直,我有何愧?朕想汝雖居戎狄,應有人心,怎得全忘大恩,自誇強盛,應先將汝斬首,然後與汝可汗交戰,看汝可汗能勝我軍否?」
理直詞嚴,足使外人氣折。
思力聽了數語,嗒然若喪,沒奈何叩首謝罪。
蕭瑀封德彝入奏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還乞陛下遣還思力,借示寬容。」
太宗道:「朕若遣還虜使,反令他越加藐視,益肆憑陵,這豈可輕事縱容麼?」
又顧語思力道:「權且寄汝首級,看朕督兵親征,究竟誰勝誰負?」
思力不能還答,只好跪著磕頭。
太宗又指令左右,將思力拘住門下省,左右奉旨,把思力拖起,出殿去了。
太宗即召集禁軍,出拒突厥,自己親擐甲冑,跨上御馬,帶著高士廉房玄齡等六騎,出玄武門,逕詣渭水。
頡利可汗方在營中坐著,專待執失思力歸報,忽由軍校入報道:「唐天子來了!」頡利便上馬出營,隔水遙望,但見對面立著六騎,當先的盔甲輝煌,果然是前為秦王,今主中夏的唐天子,正在驚疑未定,那唐天子已朗聲道:「頡利可汗!朕與汝定約豳州,汝曾設有盟誓,不再相犯,近年汝屢次負約,朕正要興師問罪,汝卻引兵深入,莫非前來送死麼?」
說至此,又揚鞭指著空中道:「天日在上,我國並不負可汗,可汗獨負我國,負我就是負天,試問可汗果禁得起否?」
頡利聽到此語,越覺驚心。
那隨身帶著的兵士,素信神鬼,又看唐天子威風凜凜,誥命煌煌,不由的魂膽飛揚,相率下馬羅拜。
俄而鼓聲動地,旌旗蔽天,似虎似貔的唐軍,陸續踵至,擺成一字長蛇陣,烜赫的了不得。
頡利嚇得面色如土,竟回馬入營,閉門靜守。
太宗尚駐馬待著,蕭瑀恐太宗輕敵,叩馬固諫,堅請還朝。
太宗密諭道:「朕籌思已熟,非卿所知。
突厥敢傾國前來,直抵郊甸,總道我國內有難,朕新即位,不遑與他爭鋒,我若示以怯弱,閉城自固,他必縱兵大掠,不可複製,朕為此輕騎獨出,示以從容,又特地張皇六師,作必戰狀。
虜既懾我氣,復震我威,且因深入我地,隱有戒心,然後與戰必克,與和自固。
制一服突厥,在此一舉,卿但看著,虜已無能為了。」
瑀乃趨退,果然待了片刻,即有突厥使臣,渡水而來,向太宗前乞和。
太宗復詰責數語,來使俯首聽命,乃許定和議,限期次日訂盟,遣還來使,才返駕回宮,越日又親幸城西,與頡利相會,就在便橋上面,用白馬為牲,歃血立約,頡利欣然領命。
盟約既定,彼此麾兵退還,太宗始將執失思力放歸。
蕭瑀復入請太宗道:「前未與突厥修和,諸軍爭請出戰,獨陛下未許,臣等頗以為疑,既而虜騎自退,究竟陛下憑何神算,得如所料。」
也是一個笨伯。
太宗道:「朕看突厥部眾,雖多不整,君臣上下,惟賄是求。
當他請和時,可汗獨在水西,達官多來謁朕,朕若誘令宴會,乘醉縛住,一面發兵襲擊,勢如摧枯,再遣長孫無忌李靖伏兵豳州,截他歸路,虜若奔還,伏兵前發,大軍後追,管教他全軍俱覆,片甲不回。
不過因朕初即位,國家未安,百姓未富,一與虜戰,結怨必多,他若由怨生懼,勤修武備,就令一時不敢入邊,他日必來報怨,為患轉日甚了。
朕所以卷甲韜戈,啗以金帛,彼得所欲,退歸本國,志驕氣盈,不復設備,然後養威俟釁,一舉可以滅虜了。
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就是這種計策。
卿難道未曉麼?」
計算固勝人一籌。
瑀乃再拜道:「陛下勝算,原非愚臣所可及呢。」
既而頡利可汗,獻入馬三千匹,羊萬口,太宗不受,但敕歸所掠中國人口,且引諸衛將士,習射殿廷,當面曉諭道:「戎狄侵陵,無代不有,患在邊境少安,人主便佚游忘戰,所以寇警猝發,無人敢御,今朕不令汝等穿池築苑,但願專習弓矢,居閒無事,朕可為汝等教師。
突厥入寇,朕即為汝等統帥,庶幾我國人民,可得少安了。」
將士相率拜服。
嗣是每日朝畢,必教射殿庭,太宗親自考校,嚴定賞罰。
或謂:「朝廷定律,兵刃至御前,例當處絞,今命將卒習射殿庭,萬一狂夫竊發,為害甚大。」
想又是蕭瑀封德彝等所言。
太宗微笑道:「帝王視四海為一家,全國人民,均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腹,何患不服?奈何把禁中宿衛,先加猜忌呢?」
將士等得了此諭,益自感奮,不到數年,盡成一精一銳。
太宗以改元將屆,訂舊制,創新儀,定勳臣爵邑,降宗室郡王為縣公,立子承乾為皇太子,召張元素為侍御史,擢張蘊古為大理丞,虛衷納諫,勵一精一圖治,轉眼間已是殘臘,詔定次年為貞觀元年。
到了元旦,太宗率百官先朝太上皇,然後御殿受朝。
嗣是成為常例,不消細述。
越日,大宴群臣,命奏:秦王破陣樂,太宗語群臣道:「朕昔受命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未足以言文德,但為功業所由成,未敢遽忘,朕所以命奏此樂呢。」
封德彝起立進言道:「陛下以神武平海內,文德何足比擬呢。」
不脫佞臣口吻。
太宗道:「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兩途,當隨時互用,卿謂文不及武,未免失言。
難道以馬上得天下,便可以馬上治天下麼?」
封德彝碰了一鼻子灰,自覺赧顏,勉強坐下,再飲了幾杯,方各散席,謝過了宴,魚貫而出。
小子有詩詠道:
隋家都為佞臣亡,遺孽留貽到盛唐,
我怪文皇原有識,如何尚使列朝堂。
又越數日,接得涇州警報,燕郡王李藝,竟造反了。
那時免不得有調兵遣將等情,容至下回續敘。
好色為英雄所不諱,但既為弟一婦,就是艷麗動人,亦豈可納為嬪御,此在普通人民,猶知不可,況身為儲貳,不日將登大寶乎?唐太宗為一代賢君,顧瀆倫傷化如此,宜唐室之女禍為獨熾也。
但楊氏之對於太宗,有殺夫之仇,既不能死,復委身事之,男無行,女無恥,等一穢惡耳。
本回連類並誅,描出當時情事,非以導一婬一,實以儆惡。
其有關於風化者,亦豈少哉?若夫突厥入寇,直抵便橋,太宗從容卻敵,片語定盟,蓋其玩突厥於股掌之上,故能一操一縱如意,控馭有方,彼蕭瑀封德彝輩,亦安足語此?大抵敘述古人,當貶則貶,當褒則褒,絕無私意存於其間,方成信史,觀此回益知褒貶之固有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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