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史演義
第051回 失潼關哥舒翰喪師 駐馬嵬楊貴妃隕命
卻說玄宗因貴妃哀請,竟為所動,遂將親征命令,停止不行。
適監軍宦官邊令誠,自潼關回來,奏稱封常清虛張賊勢,搖動軍心,高仙芝棄陝地數百里,且偷減軍士糧賜,頓時惱動玄宗,即命令誠繼敕馳往,就軍中立斬封高二人。
看官閱過前回,應知常清仙芝,原非良將,但令誠所奏卻是多半虛誣,先是常清戰敗,屢遣使表陳賊勢,猖獗可畏,幸勿輕視,玄宗已疑他情虛畏罪,故事張皇,及常清與令誠相見,毫無饋遺,令誠引為恨事;又嘗向仙芝前,有所幹請,仙芝亦未肯照行,為此種種情由,遂輕身詣闕,誣害兩人。
至繼敕馳往潼關,先令常清出關聽敕,宣讀未終,即將他一刀殺死;再進關會晤仙芝。
仙芝正欲問及朝事,令誠即開口道: 「大夫亦有恩命。」
仙芝乃下階跪伏,聽宣詔敕。
令誠朗聲讀畢,仙芝道:「我遇賊即退,罪固當死,但謂我偷減糧賜,我何嘗有這等事情。
上有天,下有地,究竟是冤誣我呢!」令誠瞋目道:「你敢違旨麼?」
仙芝道:「我原說是應死,不過死也要死得明白,冤枉事究須聲明。」
令誠道:「既已願死,何必多言。」
遂將仙芝綁出,斬首了事。
綱目書殺不書誅,正因他死非其罪。
將士相率呼冤,只因敕命煌煌,不敢反抗,沒奈何含忍過去。
令誠使將軍李承光,暫攝軍篆,過了數日,前隴右兼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受命為兵馬副元帥,統兵六萬,來到潼關。
翰本因疾入朝,留養京師,玄宗欲借他威名,且聞他與祿山未協,因迫令統軍出征。
授御史中丞田良邱為行軍司馬,起居郎蕭昕為判官,蕃將火拔歸仁等,各率部落隨行。
翰抱病未痊,不能治事,悉把軍務委任良邱。
良邱又不敢專決,使李承光管轄步兵,王思禮管轄騎兵。
二人爭長,兵權不一,再經翰用法嚴苛,待下少恩,於是潼關二十萬官軍,統皆灰心懈體了。
為下文失關張本。
是時安祿山尚留據東京,僭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用達奚珣為侍中,張通儒為中書令,高尚嚴莊為中書侍郎,分兵四出,威脅大河南北等郡。
平一陽一太守顏真卿,已捕誅祿山部將段子光,收李憕盧奕蔣清首級,編蒲為身,棺殮埋葬,發喪受吊,厲兵討賊。
段子光為祿山所遣,事見前回。
景城河間博平諸郡縣,俱殺死偽官,響應真卿。
常山太守顏杲卿,與真卿遙為犄角,彼此通書商議,擬連兵斷賊歸路,牽制祿山,免致西軼。
賊將高邈何千年至常山,被杲卿擒住,河北十七郡,同時歸附。
惟范一陽一北平密雲漁一陽一汲鄴六郡,尚屬祿山。
杲卿又密使人入漁一陽一,招降賊將范循,循遲疑未決。
郟城人馬燧,潛勸范循道:「祿山負恩悖逆,終當破滅,君若舉范一陽一歸國,覆他巢一穴一,這是最大的功勞,此機不宜坐失哩。」
循意亦少動。
不料為別將牛潤容所聞,遽報祿山,祿山召循至東京,把他梟首,循若有意歸國,何必赴召,這真叫作該死。
遂令驍將史思明蔡希德等,率大兵往攻常山。
杲卿正繕城鑿濠,為守備計,猝遇賊兵到來,未免著忙,急發使詣太原,乞請援師。
太原尹王承業擁兵不救,累得杲卿勢孤援絕,拒戰數晝夜,終被賊兵攻入。
杲卿及長史袁履謙,巷戰力盡,相繼被執,由思明解送洛一陽一。
祿山怒責杲卿道:「汝前為范一陽一功曹,我薦汝為判官,不到幾年,超至太守,何事負汝,乃敢造反?」
杲卿亦張目罵道:「汝本營州牧羊奴,天子擢汝為三道節度使,恩幸無比,何事負汝,乃敢造反?我世為唐臣,祿位皆為唐有,豈因汝奏薦,便從汝反麼?今日為國討賊,不幸被執,恨不能生啖汝肉,怎得謂反?臊羯狗,要殺便殺,毋庸多言。」
義聲卓著。
祿山大怒,命將杲卿履謙等,縛住柱上,一併磔死。
二人罵不絕口,舌被割,脛被截,到死方休。
顏氏一門,死義共三十餘人。
思明既克常山,復引兵進擊諸郡,諸郡均不能守,復為賊有。
獨饒一陽一太守盧全誠,始終不受偽命,登陴固守,為思明所圍。
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方收雲中,拔馬邑,開東陘關,出討逆賊。
唐廷命進取東京,子儀表薦兵馬使李光弼,具有將才,可當方面,乃有詔授光弼為河東節度使。
子儀分朔方兵萬人,給與光弼,光弼遂領兵出井陘,進攻常山。
常山為史思明所陷,留部將安思義居守,思義聞光弼到來,召集一團一練兵三千人,及部下番兵,登城守禦。
光弼射書諭降,為一團一練兵所得,竟將思義執住,送交光弼軍前。
光弼問思義道:「汝自知當死否?」
思義不答。
光弼又道:「汝久歷行陣,看我此次出兵,能破思明否?汝為我計,應該如何?汝策可取,當不殺汝。」
思義道: 「大夫遠來疲敝,猝遇大敵,恐未易抵當,不如按兵入守,量勝後進,竊料胡騎雖銳,未能持重,一不得利,氣沮心離,那時方可與戰,不患不勝了。」
光弼甚喜,親與解縛,即移軍入城。
思義復進言道:「思明今在饒一陽一,去此不過二百里,昨晚羽書已去,料他必前來相援,公當速行籌備,毋致倉皇。」
光弼乃安排一弩一矢,分弓一弩一手為二隊,千人乘城,千人在城下待命,自與將士環甲以待,入夜更番守著,天尚未曉,外邊已有鼓角聲,繼而喊聲震地,史思明帶著健騎二萬人,直抵城下;光弼遣步卒五千,開東門出戰,賊鋒銳甚,鏖戰不退。
城上一聲鼓響,千矢齊發,射斃賊兵多名,賊勢稍卻。
光弼復令城下待命的弓一弩一手,分作四隊,從東門驅出,接連發矢,與飛蝗相似,思明雖然凶悍,到此也未免驚慌,斂兵退去。
未幾有村民告知光弼,謂有賊兵五千,自饒一陽一來至九門,光弼即遣步騎各二千人,偃旗息鼓,掩擊過去,把賊兵殺得一個不留。
思明退入九門,分兵截常山糧道,郭子儀親援光弼,合兵攻思明。
思明開城搦戰,大敗虧輸,賊眾齊潰。
賊將李立節,中箭斃命,蔡希德遁去。
思明自知難支,奔至趙郡去了。
子儀光弼,縱兵追擊,直抵趙郡,思明立腳不住,又轉趨博陵。
博陵城堅濠廣,思明集眾固守,子儀光弼,進攻不克,收兵退回。
賊將蔡希德又還救思明,范一陽一賊將牛廷玠,也率萬餘人助思明,思明乃驅兵復出,躡擊唐軍。
子儀等方至恆一陽一,固壘不戰,思明頓兵已久,俱有倦志,乃退至嘉山。
哪知子儀光弼,分左右翼殺來,一時堵截不住,紛紛潰走,唐軍大殺一陣,斬首四萬級,捕獲千餘人,連思明都中矢落馬,散發跣足,匆匆走脫,還守博陵。
唐軍大振,河北十餘郡,均殺賊守將,奉款乞降。
中興名臣,應推郭李,故起兵討賊,備詳戰事。
是時真源令張巡,方克復雍邱,擊退賊守令狐潮,平原太守顏真卿,時任河北採訪使,進拔魏郡,擊敗賊守袁知泰。
北海太守賀蘭進明,與真卿合兵,受職河北招討使,攻克信郡。
穎川太守來瑱,前後破賊甚眾,賊呼為來嚼鐵。
河南節度使,改任高祖孫嗣虢王巨,亦引兵解南一陽一圍。
平盧賊將劉客奴等通書顏真卿,願取范一陽一自贖。
真卿遣判官賈載,助給衣糧,並遣子為質,一面請命朝廷,特授客奴為平盧節度使,賜名正臣。
總括一段,簡而不漏。
祿山聞各處警信,驚惶的了不得,便召高尚嚴莊入詈道:「汝等教我造反,以為計出萬全,今前阻潼關,兵不得進,北路一帶,盡成敵國,又不得退,尚好說是萬全麼?」
高嚴兩人,無詞可答,懷慚而退,好幾日不敢復見。
可巧田乾真自潼關退還,入勸祿山道:「自古帝王創業,均有勝負,怎能一舉即成?尚莊皆佐命元勳,一旦嚴譴,諸將誰不懈體,那時進退兩難,真正失計呢。」
祿山乃悟,復召入尚莊,置酒款待,和好如初。
因復令崔乾祐自陝進兵,又遣孫孝哲安神威等繼進,待再攻潼關不下,才歸范一陽一。
計議已定,仍在洛一陽一待著。
潼關元帥哥舒翰,曾兩卻賊兵,副使王思禮密語翰道:「祿山造反,以誅楊國忠為名,若公留兵三萬人守關,自率一精一銳還長安,入清君側,這也是漢挫七國的秘計呢。」
指漢誅晁錯事。
翰搖首道:「若照汝言,是翰造反,並不是祿山造反呢。」
此說還是有理。
時戶部尚書安思順,與祿山同宗,前曾奏言祿山必反,所以免坐。
翰獨與他有隙,偽為賊書,獻諸闕下。
書中系結思順為內應,不由玄宗不懼,且因翰疏陳思順七罪,即令賜死。
國忠欲營救思順,正苦無法,又聞王思禮密謀,益加恟懼,遂募萬人屯灞上,令親信杜乾運為將,托名御賊,實是防翰。
翰知國忠私意,表請灞上軍撥隸潼關,並誘乾運議事,梟首以徇。
於是國忠愈加怨恨,遂日促翰出關討賊。
翰上言:「祿山為逆,未得人心,應持重相待,不出數月,賊勢瓦解,一鼓可擒」云云。
玄宗頗以為然。
偏國忠日進讒言,但說翰逗留不進,坐誤軍機,玄宗乃遣使四出,詗敵虛實,俄有中使返報,賊將崔乾祐,在陝兵不滿四千人,又皆羸弱無備,應急擊勿失。
想是國忠授意。
於是玄宗遂疑及翰,促他出兵。
翰上書道:「祿山用兵已久,豈肯無備?臣料他是羸師誘我,我若往擊,正墮賊計。
況賊兵遠來,利在速戰,官軍據險,利在堅守,總教滅賊有期,何必遽求速效?現在諸道徵兵,尚多未集,不如少安毋躁,待賊有變,再行出兵。」
這書達到唐廷,又有郭子儀李光弼聯名奏陳,亦請自率部軍,北取范一陽一,搗賊巢一穴一,令賊內潰,潼關大軍,但應固守敝賊,不宜輕出等語。
郭李所見更是妥當。
玄宗迭覽兩疏,意存猶豫。
國忠獨進言道:「翰擁兵二十萬,不謂不眾,就使不能復洛,亦當復陝,難道四五千賊兵都畏如蛇蠍麼?若今日不出,明日不戰,老師費財,坐待賊敝,臣恐賊勢反將日盛,官軍且將自敝呢。」
這一席話,又把玄宗哄動,一日三使,催翰出關。
國忠不忌翰,不致速死,玄宗不促翰,不致出奔。
翰窘迫無計,只好引軍東出,臨行時撫膺慟哭,害得全軍喪膽,未戰先慌。
這便是敗亡預兆。
行至靈寶西原,望見前面已扎賊軍,南倚山,北控河,據險待著。
翰令王思禮率兵五萬,充作前鋒。
別將龐忠等,引兵十萬接應,自率親兵三萬,登河北高阜,揚旗擂鼓,算做助威。
那賊將崔乾祐,帶著羸卒萬人,前來挑戰,東一簇,西一群,三三五五,散如列星,忽合忽離,忽前忽卻,官軍見他行伍不齊,全無軍法,都不禁冷笑起來。
先哭後笑,都是無謂。
當下麾軍齊進,甫及賊陣,乾祐即偃旗退去。
思禮督軍力追,龐忠繼進,漸漸的走入隘道,兩旁都是峭壁,不由的膽戰心驚,正觀望間,只聽連珠炮響,左右山下,統豎一起賊旗,木頭石塊,一齊拋下,官軍多頭破血流,相率傷亡。
思禮亟令倒退,偏龐忠的後軍,陸續進來,一退一進,頓致前後相擠,變成了一一團一糟。
崔乾祐煞是厲害,又從山南繞至河北,來擊哥舒翰軍。
翰在山阜遙望,見思禮龐忠兩軍,未曾退歸,那賊兵又鼓噪而至,料知前軍失手,忙用氈車數十乘,作為前驅,自率軍從高阜殺下,攔截乾祐來路。
乾祐見翰軍前擁氈車,不宜發矢,竟用草車相抵,乘風縱火。
看官試想!氈是引火的物件,一經燃著,哪裡還能撲滅?並且賊軍據著上風,翰軍碰著逆風,風猛火烈,煙焰飛騰,霎時間天黑如晦,翰軍目被煙迷,自相鬥殺,及至驚悟,又被賊軍搗入,陣勢大亂,一屍一血模糊。
一半棄甲入山,一半拋戈投河。
翰率麾下百餘騎,西奔入關,關外本有三塹,闊二丈,深一丈,專防賊兵衝突,自官軍陸續奔回,時已昏夜,黑暗中不辨高低,多半陷入塹中,須臾填滿,後來的敗兵,踐一屍一而過,幾似平地。
翰檢點兵士,只剩得八千多人,不禁大慟,忽由火拔歸仁入報道:「賊兵將到關下了。」
翰惶急道:「現在兵敗勢孤,不堪再戰,我只有到關西驛,收集散卒,再來保關,君且留此御賊,待我重來協守。」
言畢即行。
歸仁留居關上,竟通使乾祐,願執翰出降。
乾祐乃進屯關下,專待歸仁出來。
歸仁竟率百餘騎,至關西驛,入語翰道:「賊兵到了,請公上馬!」翰上馬出驛,歸仁率眾叩頭道:「公率二十萬眾出征,一戰盡安,尚何面目再見天子?且公不聞高仙芝封常清故事麼?今為公計,只有東行一策,還可自全。」
翰歎道:「我身為大帥,豈可降賊?」
說至此,便欲下馬。
歸仁喝令隨騎,竟將翰足繫住馬腹,策鞭擁去。
餘眾不肯從降,亦被縛住,驅出關外,往降乾祐。
適值賊將田乾真,來接應乾祐軍,即囚翰等送洛一陽一。
祿山召翰入見,獰笑道:「汝常輕我,今果何如?」
翰匍伏道:「臣肉一眼不識聖人。」
一念貪生,天良盡喪。
祿山大喜,命翰為司空,及見火拔歸仁,卻怒叱道:「汝敢叛主,不忠不義,留汝何用?」
立命左右將他推出,一刀兩段。
祿山此舉,頗快人意,但自問果無愧否?遂令崔乾祐留據潼關,促孫孝哲安神威等西功長安。
玄宗聞潼關緊急,方擬遣將往援,驀聞潼關敗卒,馳走闕下,報稱哥舒翰敗沒狀,不由的魂飛天外,忙召宰相楊國忠等商議。
有說宜調兵親征,有說宜徵兵勤王,獨國忠提出幸蜀兩字,稱為上策。
原是三十六策的上策。
議至日暮,尚未決定,忽又有候吏入報道:「今日平安火不至,莫非有急變不成?」
玄宗益覺驚惶。
看官道平安火是何物?原來唐朝制度,每三十里設一烽堠,日曉日暮,各放煙一次,叫作平安火。
此火不燔,顯見得是不平安呢。
玄宗再問國忠,國忠道:「臣嘗兼職劍南節度使,早令副使崔圖,練兵儲糧,防備不測,目下遠水難救近火,且由車駕暫幸西蜀,有恃無恐,然後徵集各道將帥,四面蹙賊,管保能轉危為安呢。」
狡兔原善營窟,可惜獵犬不容。
玄宗躊躇半晌,方道:「且至明日再議!」國忠等依次散歸。
韓虢兩夫人,聞知消息不佳,已在國忠第中,等待國忠還商,國忠慌慌張張的回來,見了兩妹,便連聲道:「走!走!走!」兩夫人問為何事?國忠道:「潼關失守,賊兵將要入都,此時不走,還待何時!」兩夫人急著道:「走到哪裡去?」
國忠道: 「我已勸皇上幸蜀,蜀中是我故鄉,饒有家產,且有險可守,不怕賊兵飛至,我等仍然不失富貴,怎奈皇上尚依違兩可,未肯照行。」
虢國夫人應聲道:「赴蜀原是上策,皇上不從,何弗令貴妃勸導?」
這一句話,把國忠提醒,便要兩夫人乘夜入宮。
約至夜半,兩夫人回來,報稱皇上已應允赴蜀,定於明日晚間起程,但事關秘密,囑勿漏洩風聲。
國忠道:「這個自然,今夜已遲,彼此安寢,明晨各摒擋行李罷!」兩夫人唯唯而去。
國忠睡了半夜,一聞雞聲,即已起一床一,命僕役整頓行裝,自己草草盥洗,便即入朝。
到了朝堂,寂無一人,待至許久,方有幾個官吏到來,問及軍謀,國忠佯作不知。
既而內監出來,召國忠入內殿,國忠奉召進去,密談多時。
玄宗乃出御勤政樓,下親徵詔,命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
少尹崔光遠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
內官邊令誠掌宮闈管鑰。
又命劍南道預備儲峙,只說新授節度使穎王璬,將啟節至鎮。
一班王公大臣,見了這等詔敕,統私自疑議,未識玄妙。
及玄宗還宮,移仗北內,傍晚又有密詔傳出,獨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令他整繕六軍,厚賜錢帛,選閒廄馬九百餘匹,夜半待用。
外人都莫名其妙。
到了翌晨,尚有大臣入朝,至宮門前,漏聲依然,衛仗亦照常陳列。
俄而宮門大啟,宮人一擁出來,多半是亂頭粗服,備極倉皇,及問明情由,都說皇上貴妃等不知去向,於是內外搶攘,立時大亂。
原來是日黎明,玄宗已率同貴妃,及皇子妃主皇孫,並楊國忠兄妹,同平章事韋見素,御史大夫魏方進,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宮監將軍高力士等,潛出延秋門,向西徑去。
行過左藏,國忠請將庫藏焚去,免為賊有。
玄宗愀然道:「賊若入都,無庫可擄,必屠掠百姓,不如留此給賊,毋重困吾赤子。」
及出都行過便橋,國忠又命將橋焚燬,玄宗又道:「士民各避賊求生,奈何絕他去路?」
乃回顧高力士道:「你且留此,帶著數人,撲滅余火,再行趕來。」
玄宗尚有仁心,所以得保首領。
力士領旨,把火撲滅,仍將橋樑留著,然後西行扈蹕。
玄宗行至鹹一陽一望賢宮,令中使馳召縣令,促令供食,哪知縣令早已逃去,沒人肯來供一應。
日已過午,玄宗以下,均未得食,國忠自購胡餅,獻與玄宗。
玄宗乃命人民獻飯,立給價值,人民乃爭進粗糲,雜以麥豆。
皇子皇孫等用手掬食,須臾即盡。
當由玄宗量給價錢,好言撫一慰,大眾皆哭,玄宗亦揮淚不止。
有一白髮老翁,曳杖前來,走至御前,伏地陳詞道:「小民郭從謹,敢獻芻言,未知陛下肯容納否?」
玄宗道:「汝且說來!」從謹道: 「祿山包藏禍心,已非一日,從前陛下誤一寵一,致有今日,小民尚記得宋璟為相,屢進直言,天下賴以安平,近年朝無良相,諛臣幸進,闕門以外,陛下皆無從得知,小民伏居草野,早知禍在旦夕,所恨區區愚誠,無從得達,今日才得睹天顏,一陳鄙悃,但已自覺無及了。」
玄宗太息道:「朕也自悔不明,已追悔無及哩。」
隨命從謹起來,遣令歸家。
從行軍士,尚未得食,乃令散詣村落,自去求食。
待至日昃,軍士復集,乃得再進。
夜半始達金城館驛,驛丞早逃,暗無燈火,大眾疲倦得很,席地就寢,也不管甚麼尊卑上下了。
玄宗本不知尊卑上下,應該有此結局。
次日早起,適王思禮自潼關奔回,報明哥舒翰降賊,玄宗即授思禮為隴右河西節度使,指日赴鎮,收合散卒,徐圖東討。
思禮退見陳玄禮,密與語道:「楊氏誤國致亂,奈何尚在君側?我早勸哥舒翰表誅國忠,渠不見從,遂致受擒,將軍何不為國除一奸一呢?」
玄禮點首。
思禮遂辭玄宗,仍然東去。
玄宗啟行至馬嵬驛,正挈貴妃入驛休息,但聽得驛門外面,喊殺連天,嚇得玄宗面色如土,貴妃更銀牙亂戰,粉臉成青,亟命高力士往外查明。
至力士還報,才知楊國忠父子,與韓國夫人,已被禁軍殺死。
玄宗大驚道:「玄禮何在?」
御史大夫魏方進在側,便道:「由臣出探,究為何事?」
言畢趨出,見外面禁軍,已將國忠首級,懸示驛門,並把肢一體臠割,不由的憤憤道:「汝等如何擅殺宰相?」
道言未絕,那軍士一擁而上,又將方進砍成數段,同平章事韋見素,出視方進,也為亂軍所毆,血流滿地。
旋聞有數人出阻道:「勿傷韋相公!」見素方得退入驛中,報知玄宗,玄宗正沒法擺一布,那外面仍然喧擾不休。
高力士請玄宗自出慰諭,玄宗乃硬著頭皮,扶杖出門,慰勞軍士,令各收隊。
軍士仍圍住驛門,毫不遵旨,惹得玄宗焦躁起來,令力士出問玄禮。
玄禮答道:「國忠既誅,貴妃不宜供奉,請皇上割恩正法。」
力士道:「這恐不便入請。」
軍士聽了,都嘩然道:「不殺貴妃,誓不扈駕。」
一面說,一面有毆力士意。
力士慌忙退還,向玄宗陳述。
玄宗失色道:「貴妃常居深宮,不聞外事,何罪當誅?」
力士道:「貴妃原是無罪,但將士已殺國忠,貴妃尚侍左右,終未能安眾心。
願陛下俯從所請,將士安,陛下亦安了。」
玄宗沈吟不語,返入驛門,倚杖立著。
京兆司錄韋諤,系韋見素子,亦扈駕在側,即趨前跪奏道: 「眾怒難犯,安危只在須臾,願陛下速行處決。」
玄宗尚在遲疑,外面嘩聲益甚,幾乎要擁進門來。
韋諤尚跪在地上,叩頭力請,甚至流血。
玄宗頓足道:「罷了!罷了!」道言未絕,力士踉蹌趨入道:「軍士已闖進來了,陛下若不速決,他們要自來殺貴妃了。」
一層緊一層,我為玄宗急煞。
玄宗不禁淚下,半晌才道:「我也顧不得貴妃了。
你替朕傳旨,賜妃自盡罷!」力士乃起身入內,引貴妃往佛堂自縊。
韋諤亦起身出外,傳諭禁軍道:「皇上已賜貴妃自盡了。」
大眾乃齊呼萬歲。
小子曾記白樂天《長恨歌》中有四語道: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欲知貴妃死時情狀,待至下回敘明。
哥舒翰之所為,不謂無罪,但守關不戰,待賊自敝,未始非老成慎重之見,況有郭李諸將,規復河朔,固足毀賊之老巢,而制賊之死命者乎。
國忠忌翰,促令陷賊,潼關不守,亟議幸蜀,陷翰猶可,陷天子可乎?惟國忠之意,以為都可棄,君可辱,而私怨不可不復,身命不可不保,兄弟姊妹,不可不安。
自秦赴蜀,猶歸故鄉,庸詎知王思禮等之竊議其旁,陳玄禮等之加刃其後耶?楊玉環不顧廉恥,競尚驕奢,看似無關治亂,而實為亂階,盅君誤國,不死何待?歷敘之以昭大戒,筆法固猶是紫一陽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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